可惜这今年的第一场雪小得可怜,席向晚等了一会儿,再也没接到第二片雪花,有些遗憾地回到宁端身边,惆怅道,“才十一月初,今年的雪下得可真早。”

“钦天监说,年末会有鹅毛大雪。”宁端看着她,眼神专注,“只要你身体康健安好,我那时再陪你看雪。”

“那我不看雪。”席向晚想了想,道,“如果那时得了空,我想看令人闻风丧胆的副都御使和我一起堆雪人。”

宁端有些诧异,他从来没有“堆雪人”过。小时没有,长大之后更没有。

可迎着席向晚促狭的眼神,宁端还是点了头,“好。”他顿了顿,复又道,“不论得不得空,我一定陪你。”

席向晚正在往掌心里呵气,闻言笑盈盈望了宁端一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副都御使的话我记下了。”

她边将搓得红红的手合在一起,边想道:若是六皇子过早动手,也许还没到年关,眼前这位就已经不是副都御使,而是宁首辅了呢。

只是不知道,六皇子究竟许给了樊子期什么好处,才令他有信心将樊家绑到自己的船上?

……不,应该说,樊子期到底给六皇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觉得自己这一逼宫能成功?

第104章

席向晚其实猜得没错, 上辈子六皇子敢带兵直接冲进皇宫里逼皇帝让位, 那也是托了樊子期的撺掇。

不过上一次, 樊子期顺顺利利地和席向晚定了亲,是他主动挑唆着六皇子去逼宫的。

最好席府获罪,席向晚的父母自然就会忙不迭地将她嫁出去——大庆律法, 祸不及外嫁女——合了樊子期将她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岭南去的意愿。

而这一次, 娶不到席向晚的樊子期就谨慎了许多。

他要仔细地、小心地, 将自己和樊家从中全部摘出去。

因此, 就连承诺了六皇子要助他闯入宫中的私兵, 其实也并非樊家明面上养的那些私兵。

樊子期脑子里快速转动着这些权谋计策,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等马车停下时,他略微急躁地跳下马车快步往里走的行为却终究透露出了一丝破绽。

属下跟着他走入晋江楼中, 大气不敢出地递上一幅画卷。

画卷看上去纸张很新, 却仿佛因为被人过多爱不释手地把玩而微微卷起了边。

樊子期拉开小半画卷看了一眼,印入目中的就是席向晚的小像,和真人竟有了那么五六分的神韵。他紧紧盯着画中人, 哑声道,“都出去。”

“是。”属下不敢多留,立刻离开内室, 将门也紧紧关上。

樊子期将画卷放在桌上,坐在桌前犹豫再三,脑中交替反复出现席向晚在面对他时和面对宁端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最终还是阴晴不定地选择了自己纾解自己的欲望。

其实想找一个干净的、会取悦他的女人来很简单,可樊子期不愿意。

他不愿意碰一个陌生的、他不爱的女人。

……原是这么想的, 但终究是没忍住。

从来没被人拒绝过好意的他,从第一次被席向晚打了脸开始,就再也没能忘掉她。

*

席向晚并不知道樊子期那会儿在马车上也见到了自己,她和宁端没有在外头多做逗留,办完了土地的手续之后便直接回了席府,宁端照旧骑马在她的马车旁默不作声地护送着。

他虽不跟席向晚搭话,可只听马车外离得极近的马蹄声,席向晚就知道宁端还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安心了几分。

她抚着自己心口想道:大抵是被宁端救了太多回,所以现在才会觉得只要有他在身旁,就一定能得救吧?

“倒是有些麻烦他了……”她自言自语道。

“姑娘?咱们到了。”碧兰提醒道。

席向晚低低嗯了一声,掀开门帘果然见到宁端在车外站着,便抿唇一笑搭着他的手下了车,调侃道,“很快,汴京城中就又要传说我魅力无边,将你也迷倒了。”

这样的传闻,如今可不少。

宁端原本是要松手的,可听见席向晚这句话,又换了主意。他稍稍紧了紧席向晚的手,认真道,“可和你定亲的只有我。”

席向晚仰脸看他,笑得拨云见日毫无阴霾,“是,只有你。”不会是樊子期,也不会是樊承洲。

上辈子的路,她不会再走一遍。

宁端见她答得毫不犹豫,心中有些暖洋洋的,松开手的同时,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席向晚露在头发外边红彤彤的耳朵,果然触手是冰凉的。

席向晚猝不及防被一碰,惊得呀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耳朵,“做什么?”

“外面太冷了。”宁端神情平淡,“你进去吧。”

席向晚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手笑盈盈道,“先送宁大人。”

宁端深深看她一眼,“冬季风寒,照顾好自己。”

席向晚知他说的不仅仅是季节,更是即将到来的一系列变动,微微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放心。”

宁端这才上马去了,四季不变的红色曳撒在冬季里好似一团跃动灼人的火光。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席向晚才转身接过翠羽递来的手炉,抱着往里走。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面上笑意淡了许多,只问道,“我出去这会儿,府中有什么事情?”

“回姑娘的话,府中无事,姑娘不必担心。”翠羽轻声答道,“大少夫人今日让大夫看诊过平安脉,胎气平和,养得极好。”

“那就好。”席向晚点点头,“府外呢?”

“席存博和席存彰的夫人都安安分分住在自家宅中,没有多余的动静。”翠羽直呼了两人名字,又道,“至于席存学……似乎递了帖子想要明日来拜见老爷。”

席向晚闻言了然笑笑。

席存学这是病急乱投医。她的父亲是绝不可能投靠六皇子的——尤其是,当席向晚已经和宁端定了亲,在皇帝那里走过了明面之后。

再者,原先大房和三房就有诸多矛盾,难道席明德一丝,就想尽弃前嫌?

席向晚将席存学的小丑跳梁抛到脑后,“还有唐新月?”

翠羽的语气终于出现一丝波澜,“她似乎极为安分,整日在家中吃斋念佛,一次门也没有出过。只是……她身边一个婆子出过府,送了封信出去。”

“去哪里的?”席向晚直觉意识到这封信的内容极其重要。

“这便是怪异之处了。”翠羽道,“信被放在一个人人都能经过的地方,一转眼的时间,却已经被人取走,像是一种约定好的传信手段。”

席向晚心中却微微一凛,知道翠羽说得没错。

不光是樊家,其他许多有着自己秘密的大家族,为了不暴露暗桩眼线,都是用这种不碰面的方式来传信,同样也避免被外人发现端倪。

唐新月这封信究竟送给了何人,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前世席府几乎满门抄斩时她却能消失不见……席向晚回来后的几个月一直在观察唐新月,却没抓到这个女人的一条狐狸尾巴。

沉思半晌后,席向晚才缓缓出声,“她这封信送出去,总要搅起波澜来。我们且再等等,接下来究竟哪里出事,她那封信,就大约送去什么地方了。”

“是。”翠羽低头应道。

不过几日,席向晚的猜想一语成城。汴京城里确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席府的风波才刚刚平息下去,下一个豪门望族又出事了。

而且这一次处在风口浪尖的可是比席府大上几倍的豪族——

镇国公府。

倒不是什么丑闻,而是镇国公病倒在床,连早朝都去不了了。

最开始,关心镇国公身体的皇帝最先派了太医去,可两三天下来,镇国公不仅没有好转,反倒病得更厉害,眼看着似乎就是一幅要比老国公先一步驾鹤西去的样子了。

席向晚听了翠羽的汇报,便猜到似乎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正好席老夫人担忧国公府的情况,便着王氏前去探望,席向晚顺道跟了去。

说是看望镇国公,但王氏一个妇人家又带着女儿,不能到镇国公床前,只见了镇国公夫人。

令席向晚惊讶的是,嵩阳长公主也在一旁。

前世的时候,嵩阳长公主和镇国公府的关系也这么要好吗?席向晚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只是平静宁和地福身跟着王氏对嵩阳行了礼。

嵩阳长公主见到席向晚,亲和地向她招招手,“不必多礼了,武晋侯夫人和大姑娘都坐着说话吧。”

席向晚还记得是嵩阳长公主去席府提的亲,猜想她和宁端应当私底下有些交集,所以上次国公府的诗会之后,她才降下上次,也帮了自己一把。

可席向晚同时也记得的是,在从土匪中被宁端救走以后,宁端说假定亲对他也有帮助,只因嵩阳长公主想要给他说亲来着。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家老爷也是想来探望镇国公的,”王氏有些歉意,“只他是丁忧之身,怕冲撞了国公,因此只我来了,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我回去将国公的病况仔仔细细说给他听。”

镇国公夫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往日里精心呵护的皮肤似乎也跟着一道暗淡了下去。她闻言得体地笑了笑,道,“让武晋侯挂心了。宫中太医时刻在老爷房外候着,一点风吹草动都立刻紧着诊察……”她顿了顿,才接着道,“……应当很快便会好的。”

席向晚听她的声音中强按着哽咽,不禁也有些唏嘘:镇国公的身体一向很好,席向晚快要四十的时候,他都还无病无痛地活着,这一次一病不起必是有原因的。

“我府中还有些药材,不知道用不用得上,都给你送过来吧。”嵩阳长公主叹息着安慰她,“太医来了这么一群,已是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人,少有治不好的病。”

国公夫人谢了恩,才敛着眉道,“也不知道怎么,好好的人突然就病倒了,一点预兆也没有。太医隔一天换一个说法,三天了,我还不知道老爷生的是什么病,忽冷忽热,神志不清,夜里还惊觉,好像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席向晚听了她的叙述,略微一抬眼,觉得有些熟悉。

她在岭南的时候,曾经见过岭南的人玩弄虫蛊,好的蛊师能将人硬生生折腾成行尸走肉,却是再好的大夫也诊断不出来究竟发的什么毛病。

国公夫人的这番话,听起来倒更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什么邪魔外道。

席向晚并不精通这些,沉思一番还是没开口,只不动声色地在附近寻找起蛛丝马迹来。

可惜,国公夫人会客的地方是小前厅,与镇国公养病的院子差得有些远,宾客最多也只能闻到隐约飘来的药香,席向晚什么可以的踪迹也没找到。

蛊虫之术,想要杀人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想必其他的邪门歪道也大都如此,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席向晚想了想,在厅中三人都停下说话的时候,巧妙地插了一句,“不知道三叔父家的二妹妹在何处?我可否去探望她一番?”

第105章

虽然席向晚的要求十分怪异, 但长公主和国公夫人都没说什么, 着人带着她去了席卿姿的院子。

席卿姿在悄悄被送入国公府之后, 就再也没有折腾出什么水花来过,随着包氏的日落西山,席向晚渐渐地都有些忘记了席卿姿这个人。

若不是今日想找个理由在国公府里随处走一走, 席向晚也不会情急之下将席卿姿再扯出来。

她猜想过席卿姿在国公府里过得不好——光天化日明目张胆给国公世子下套, 就算成功进了国公府里, 那岂不是直接啪啪打了世子妃的脸, 加上席卿姿的性子又不可能伏低做小, 自然会被教做人。

可真见到席卿姿住的院子好似一年半载都没被人打扫过的样子,席向晚才挑了挑眉毛。

给她带路的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嬷嬷,眉眼平淡得好像被黏在脸上一样, “席大姑娘, 仔细脚下。”

席向晚低头一看,地上竟还有被折断没捡走的树枝,竟都有些像皇宫后院的冷宫了。她提着裙摆浑不在意地跨过了树枝, 问道,“二妹妹便住在这前面么?”

“回姑娘的话,是。”

席向晚嗯了一声, “她不闹?”

“不闹了。”

不闹和不闹了之间有本质性的区别。

听懂嬷嬷话中的意思,席向晚心中了然,跨进了毫无人气的院子里。

院中坐着一个婆子,她正盘着腿嗑瓜子晒太阳,听见有人进来才忙不迭地起身行礼。

“姨娘呢?”席向晚身旁嬷嬷问道, “她娘家里的人来了。”

“在里头呢。”婆子恭敬地点头哈腰,“我这就去喊她出来!”

席向晚也不想进那阴森森黑沉沉的里屋,只在院中等了一会儿,就见到席卿姿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见到来人是席向晚的时候,眼中爆发的惊喜光芒顿时就暗了下去,转瞬又成了仇恨,“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母亲来探望国公。”席向晚淡淡道。

她打量着眼前的席卿姿。这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少女了。

席卿姿是嫁了人的,头发已经梳成了夫人的模样,深深凹陷的两颊和眼眶使她看上去更加苍老了好几岁,蜡黄又毫无生机的皮肤更加是令人望而却步。

席向晚似乎还看见席卿姿的脸侧留了一条并不太明显的刮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过似的。

原本还在席府的席卿姿是包氏的心头肉,三位姑娘里头衣食住行都最好的一个,谁能想到嫁出门之后会是这样的?

若是包氏知道,恐怕应该心痛得紧吧。

席向晚这样想着,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动包氏和席卿姿不可,但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害,又自作孽不可活,席向晚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

前世在樊家慢慢稳定下来之后,席向晚修身养性了好一阵子,才有了现在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和樊子期以及樊家背后的力量绞杀较劲了整整五年,之后又随樊承洲平定整个岭南,让皇帝都忌惮不已,岂会是心慈手软的角色?

若是她三十岁左右最狠厉的时候回来,席府死的人只会比现在多得多,包氏和席卿姿的人头老早就落地了。

只是现在的席向晚,喜欢证据确凿了再将人问罪,不再一有苗头或嫌疑就心狠手辣地将其先铲除了。

“我母亲呢?我要见母亲!”席卿姿尖声道,“我母亲才是掌家夫人,怎么会轮到你母亲前来探望!”

席向晚有些讶然地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嬷嬷,后者微微躬身解释道,“姨娘病了许久,身边人忙着照顾她,并没有出过府。”

席卿姿进了国公府这好几个月,被世子妃牢牢锁在了这院子里,消息传不出去也送不进来,竟然对外界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席向晚看向似乎被这禁闭管得有些疯魔了的席卿姿,“祖父已经过世了,我父亲承了武晋侯的爵位,你母亲涉及命案,被大理寺带走已有……”

“你骗人!”席卿姿立刻跳脚打断了席向晚的话,她张牙舞爪地向席向晚冲来,神情狰狞可怖,“武晋侯只会是我父亲,我才是武晋侯的嫡女,未来的镇国公夫人!”

席向晚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席卿姿迎面扑来,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她身旁的翠羽上前两步就提前将席卿姿扭住手臂按在了地上。

“二妹妹……席姨娘慎言。”席向晚俯下身看着席卿姿的面容,淡淡道,“眼下,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你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过过这种苦日子,是不是?”

如果她是席卿姿,这时候就该想尽办法重新和外界联系上,在国公府里找到至少一个盟友获得稍许自由,再做别的打算,要么勾引到世子,要么干脆投靠世子妃或穆君华,总有一条路能走得通。

可席卿姿被包氏惯坏,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竟在国公府的角落里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怨妇的模样。

“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席卿姿痛恨自己瘦弱无力的身体,她被那从未见过的丫头紧紧摁住,挣脱不了,眼睛只能看见席向晚的裙角,像是一只落魄的蝼蚁,“等到这一天的时候,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磕头向我求饶!”

席向晚轻轻笑了,她毫不动怒,“你若是有这样的能力,还会沦落在此处,连自己的院门都踏不出去?”

三房之中,包氏有些手段,唐新月是其中佼佼者,可席卿姿却没继承到任何一方的能力,自己将自己坑进了国公府,怕是以后都没有再能逃出来的机会了。

不过席向晚心中倒确实是有一项疑惑。

“这样愚钝的的你,是怎么想到进国公府这个主意的?”她直接问了席卿姿,“当时你母亲已经在祠堂中,没人给你出主意,谁让你犯下这样聪明又愚蠢的错误?”

席卿姿咬牙红着眼瞪席向晚,打定主意不回答她的问题。

“不说吗?”席向晚压低声音道,“你总不会以为那个人是想帮你才出了这个好心的主意?你如今身陷囹圄,说不定都是那个人在对你提议之前都全部设想好的呢。”她打量着席卿姿的神情变化,笃定道,“而这个人,在你落魄的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来看望你、解救你,对不对?”

席卿姿刚刚被世子妃锁在此处时,确实是想尽了办法去联络穆君华,想向穆君华求救的——她一心以为穆君华是个大好人,可几个月来却一次也没见到穆君华,渐渐地就死心了。

“我正好有些事要办……”席向晚的声音只有席卿姿和翠羽听得见,“如果你将她的名字说出来,说不定正好我能替你报个仇,你也能看我们两败俱伤——毕竟,你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席卿姿的眼神剧烈晃动起来,她梗着脖子和浅笑的席向晚对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了穆君华的名字,声音极轻,若不是席向晚靠得近,也听不清楚。

穆君华……镇国公迷恋的宠妾。

席向晚得到答案后就离开了席卿姿的破落小院,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

虽说唐新月和穆君华都是高官府中的宠妾,两人极为相似,但又是有所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