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留下遗诏的话,究竟是谁继位,那就要看谁的手腕更硬了。

宁端道,“大皇子不足为患。”

席向晚怔了怔,“早有了对付他的方法么?”

“有。”宁端颔首。

席向晚放下心来,并不怀疑宁端的话,“那就只剩下三皇子了。”

她脑中飞快转动着三皇子的名字和投靠他那头的力量,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得飞快,马车已经在王家门前停了下来。

宁端下马敲响了门,门房战战兢兢地问了是谁才打开门。

席向晚先下了马车,立在门口搓了搓自己的手。

宁端顺势将她的手焐在了手掌心里,“我一会儿就回宫中,明日派人给你送消息来,不用……”他原想说不用担心我,想了想,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别让我担心。”

席向晚本来还有些面红耳赤,听见这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晓得,不会让自己生病的。”

今夜确实是冷,大雪下得好像要将一切鲜血和罪恶都埋葬其下似的。席向晚头上戴着耳暖,倒没沾到多少雪,宁端头发上却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席向晚抬头正巧看见宁端眉梢上似乎落了一片雪花,被迷了心神似的抽出手,抬高了后想将那碎雪拂去,却听见王家和席府两家人已经匆匆迎了出来,竟是等到了这大半夜都没有入睡。

席向晚只得将另一只手也收回来,走了上去。

王氏见到席向晚是又哭又笑,拉着她上下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没受到伤,抹着眼泪向宁端道谢,“多谢副都御使。”

“侯夫人多礼。”宁端回了一礼,见王氏心疼地带着席向晚就要往里走,视线一时不察,不自觉地就跟了一路。

王老爷子重重地咳嗽一声,又扔给席存林一个眼神。

席存林一愣,才上前对宁端寒暄,“副都御使,方才听见宫中传来九声钟响……”

宁端这才收回视线,神情极淡,“六皇子率人逼宫未遂,皇贵妃高氏从旁唆使协助,二人及叛军已被收监;陛下气急攻心,太医院回天乏术。”

这会儿留在门口的都是男眷,多多少少知道皇帝昨天还和臣子们说说笑笑的今日就死了的严重性,纷纷愣了一下。

王老爷子迅速问道,“先帝属意的是哪一位皇嗣?”

宁端看向他,“陛下驾崩前令我拟了诏书,四皇子为储君。”

王老爷子长出一口气,“可太突然了。”

“事出突然。”宁端点头,他低头朝王老爷子一礼,“因而,此来也是为了请王公随我一道入宫。”

王家上一次出事之后,借由席向晚一句不经意似的提醒,王老爷子意识到了自家还是太出风头了一些,才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王长鸣和王长期分别出狱以后,他们都按照王老爷子的吩咐,陆续将手中的兵权移交,虽然威望犹在,但多多少少被架空,自然在皇家眼中的威胁性小了一些,也算是低调行事做人。

王老爷子更是连原先挂着的虚衔都寻理由向永惠帝辞了,在家中安心养老,不问朝政。

可即便如此,王老爷子也仍然是大庆史书上响当当的人物,光是名字拿出来都有一群人愿意追随的。

宁端来请他入宫,也算是为了镇场子。

王老爷子摸了摸胡子,沉吟下来。他看看地面,又抬眼看看宁端,最后微微向后仰了身子,看向家门里头。

席向晚还没走远,就站在廊底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王老爷子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行,我换身衣服,这就随你一道去宫里看看——你,嗯,你也进来坐着稍候一会儿。”

国丧时,能不能办婚事来着?

宁端低头,“是。”

见到王老爷子转头领着众人回府,席向晚踮起脚尖等了会儿,便等到宁端跟着一道进门,这才放松地笑了。

遗诏纵然是真的,但这节骨眼上一定会有人咬死了说是假的,这时候谁背后支持的人多人少就成了博弈的重点。有外祖父出马,四皇子那头也能多些筹码。

“这下满意了?”王氏在席向晚身旁不由分说地将她扯着手臂拉走,“外头雪这么大,赶紧回去沐浴更衣,这个年过得已经够磕磕巴巴的,可别再让我的心肝宝贝儿生病了。”

席向晚轻轻嗯了一声,跟在王氏的身后走了。

她虽然今日几度在风雪里走,但好在穿得够厚实,又没受到什么惊吓,兼之更是平安度过了一场大事件,泡在浴桶里时懒洋洋地居然险些睡着,还是被翠羽给叫醒的。

“姑娘,去床上歇着吧。”翠羽边给席向晚擦着头发边道,“等明日若是宫中传来了消息,我定会将姑娘喊醒的。您忙了这大半夜的,眼见着天都要亮了。”

席向晚的眼皮子重得可以,都快黏在一起,可她还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替我看看,三叔父一家在做什么,若是有异动,立刻告诉他。”

翠羽偷偷笑了起来,“知道了,姑娘,若有异动,立刻告诉大人。”

席向晚又唔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去床上裹着被子躺下了。

她躺下的时候,天际已经浮现出了些微的鱼肚白色。

席向晚是终于可以歇息了,有的人却是从睡梦中被早早地惊醒了。

比如汴京城中的另外两名皇子,又比如说许多被宫中內侍直接敲门传入宫中的王公重臣,再比如说,西承的使臣团。

这一群来自西承的使臣当时也是随着众官一道出宫的,甚至还是最早出来的那一批,随后便在官驿中歇下,又被九声钟响从睡梦中唤醒。

为首的西承使臣皱眉沉思半晌,翻身下床,匆匆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却在驿站门口站住了脚步。

官驿官驿,自然有官兵把守,可也不过是守卫安全罢了,从来也没有过里三层外三层好似要水泄不通的架势。

嵩阳长公主正立在雪中,她身后一名內侍替她打着伞遮去了落雪。

见到西承使臣匆匆出门,嵩阳回头微微一笑,甚是亲和,“使臣这么匆匆忙忙的,赶着去什么地方呢?”

第121章

西承使臣微微一愣, 很快反应过来, 低头行了个礼, “见过长公主。”

“和我就不用玩这套了,肖战。”嵩阳动也不动,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 “西承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大庆的。偏偏大庆又出了事, 你觉得, 我是不是该怀疑你们呢?”

西承使臣跪着没起, 他沉声一字一顿道, “西承和大庆此时发生的事绝无关联!”

“那西承派你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嵩阳轻声漫语地问道。

“西承……”使臣咬咬牙,他抬头看着嵩阳道, “要内乱了!”

“那与我大庆有有什么干系?”嵩阳终于缓步向他走近过去, “如今大庆也是多事之秋,东蜀还在虎视眈眈,你觉得大庆抽得出手来帮你们解决‘内乱’?”

随着嵩阳的靠近, 使臣不得不将头越仰越高,“殿下不必说动大庆出手,殿下只需要将……”

“住口!”嵩阳变了脸色, 她抬高声音喝止了使臣后面还没说完的话,“西承的内乱,便应该自己处理,求别国插手算是个什么规矩?就不怕被吞并了吗!”

“不瞒殿下,我此时来大庆, 只是为了见您一面。”使臣坚决得很,一动不动地和嵩阳对视,“将一封信和信物交给殿下。信,殿下读是不读,只要交到您手中,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嵩阳在短暂的变色后,又恢复了平淡浅笑的模样,好像刚才那一瞬的怒火只是假象似的。她瞥了一眼使臣双手递上的信,没有说话。

立在嵩阳身后的內侍悄悄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并未上前。

“还有信物,是一枚青玉珏。”使臣又说道。

嵩阳的眸子剧烈颤抖起来,“胡说八道,它早已被我摔得碎了。”

“殿下忘了玉珏本就是一对的吗?”

嵩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勃然大怒的前兆。

立在她身后的內侍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战战兢兢地撑着伞,手腕手指微微发起抖来。

良久良久,被使臣捧在手中的信函上都积了雪,才听见嵩阳一言不发远去的脚步声。他猝然抬眼,却见另一名內侍站在了他面前,伸手将信抽走,面无表情道,“信物在何处?”

*

天亮了。

还不到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都已经换上了自己的朝服守在紧闭的宫门口,一个个不安又紧张,却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有熟识的官员们凑在一起时小声地互相耳语交换意见。

凌晨时的九声钟响之后,立刻就有官员连夜出府想赶入宫去,却发现九道宫门全部紧闭,只有少数人才能够被放进去。

谁也不知道此时皇宫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钟响又到底是否代表着永惠帝驾崩了的意思,他们只能忐忑地在外头等着沉重宫门打开的那一刻来临。

三皇子正面色阴沉地站在众官的最前方,他抬眼扫向和自己一样心情十分不快的大皇子。

他们昨夜都想突入皇宫,可也都吃了闭门羹。试了硬闯,差点没被皇宫里这夜异常多的禁卫军打得哭爹喊娘。

可尽管进不去,他们也都能知道一点:他们两个被关在了宫外,可老四跟老六却不在皇宫外头的皇子府里。

这难道还不明确吗?老四和老六,此刻都在宫里,抢走了一步先机!

三皇子紧紧咬着后槽牙,正飞速思考着幕僚给出的数个建议中究竟哪一个最适合,又焦急地在心中等待着早朝的时间来临。

大皇子则是反复扫视在宫门口等待的百官,试图找出哪些人此刻不在此处的——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早就进宫里去了!

“殿下,镇国公和副都御使都不在,武晋侯倒是在。”大皇子身旁的人低声说道,“此外,左丞相、大理寺卿,刑部户部礼部三位尚书也都不在,恐怕……”

“老六的人呢?”大皇子压低了声音。

“高家的人似乎也不在。”

“高氏的家人么……”大皇子冷哼一声,“老四和老六的手脚倒是快得很。可这宫门一时不开,就代表他们一时心虚,不怕到时候找不到缘由——”

他的话说到一半,面前沉重的宫门突然微微震了一下,接着,便被人从里面缓缓拉了开来。

原先还在窃窃私语的百官们顿时都闭了嘴,等待着宫门大开后好依次进入其中。

可跟往日里开阔无阻的步道不同,他们面前挡着一骑一人。

眼尖的人已经发现,马上骑着的人,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一身衣服。

虽然这个人平日里的衣服都像得很,这次的却不太一样。

如果嗅觉足够灵敏,又或者是曾经上过战场的武官,都能够嗅得出自他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儿。

宁端下了马,沉默地将长长的圣旨在众人面前展了开来。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弯下腰去,密密麻麻在满是白雪冰霜的宫门口跪了一地。

宁端手中的圣旨正是他昨夜在永惠帝面前亲自拟的那一道,上头除去赘语,其实中心意思很简单。

其一,六皇子造反,朕心痛不已,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的儿子也不能逃脱制裁,着都察院督办。

其二,朕的儿子里只有老四能力最强,今日起国事就交给老四监管了。

其三,老四还是国事新手,朕给他安排了几个辅臣,三个就选一品重臣,剩下一个选宁端兼职。

“——”

宁端念完圣旨后,众臣中只有稀稀拉拉的人扬声领旨,有的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一夜之间的变动,还有的人则是完全无法接受现实。

四位辅臣之中,一位是老镇国公,另两位也和他们不相上下,唯独宁端在其中是一枝独秀。

他实在是太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到“辅臣”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就和开玩笑似的。

三皇子立刻站了起来,他顾不得拍去自己袍子上的雪,便扬声道,“宁端,你可知道伪造圣旨是什么下场?”

宁端淡淡扫他一眼,“陛下的诏书,每一道都在宫中造册备份,一字不差,不止我一人所见,殿下慎言。”

三皇子还要再争辩,却听见大皇子已经嚎啕大哭起来。

大皇子似乎悲痛欲绝,他伏在地上哭得起不了身,“父皇昨日还好好地和我们一道在宫宴上说笑,怎么今日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就这么走了呢?”

大皇子这一哭,众臣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一个个好似死了至亲那般撕心裂肺。

一时之间,宫门前变成了午门刑场。

宁端丝毫不受干扰,他重新上了马,淡淡道,“今日早朝仍旧,请诸位大人进殿。”

他说完,调转马头扬长而去,身为在宫中除去皇帝本人之外唯二可以纵马肆行的人,无所畏惧地让坐骑蹄子扬了大捧的灰给后头。

三皇子首当其冲地被灰尘呛着了,他边挥手拍开面前尘土,边对身旁伴读低声道,“看来老六输给老四了。可恶!老六逼宫这样大的动静,怎么会一直都没人发觉?!”

大皇子在不远处看了三皇子一眼,不屑地低头一笑,在伴读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仍旧是一幅浑浑噩噩的样子,回头对众人道,“诸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诸位父皇的爱卿们都来了,便再去……多送父皇一程吧。”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引得百官也纷纷落起泪来,有些同情大皇子。

三皇子咬牙蔑视,“装什么可怜,皇位都要落到老四手里了,老大还不是跟我一样在心里急得跳脚?”

大皇子自然是跳脚的,但他可不会跟三皇子一样咋咋呼呼地就和四皇子作对。

不管怎么样,宁端确实是拿着永惠帝的遗诏来说话了,那身为臣子,怎么能贸然反驳抗旨呢?自然是徐徐图之。

大皇子领着众臣一道缓缓步入宫中,心中勾画起该如何将四皇子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拉下来,最好是在他屁股都还没坐热、还沾沾自喜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的设想是很完美,但在见到四皇子已经换上一身明黄色的储君衣裳坐在龙椅上的时候,大皇子脸上的悲伤神情还是一瞬间差点就没挂住。

身为年龄最长的皇子,他盼望自己能穿上这件衣服,究竟盼了多少年啊!

可现在,它却被穿在了别人的身上!

三皇子更是目眦欲裂,差点就冲上台阶去,可见到搭着佩刀站在龙椅一旁的呈守卫状的宁端,又怂了。

宁端浑身杀气浮动,显然是昨晚不知道在逼宫叛乱中杀了多少叛军,三皇子虽然自持身份尊贵,但也不想试试不小心成为宁端刀下的又一名亡魂。

所以他选择咬紧嘴唇低头不说话。

等文武百官站定,永惠帝身旁的大太监才出来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金銮殿里的数百名官员和三位皇子,各自心中都转着的是不一样的主意。

四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众人,一股豪气从胸膛中油然而生。

这就是皇帝的位置。再也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他将是大庆唯一的天子,无论是谁在他面前都要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将所有挡在面前的威胁扫除。

四皇子将视线落在了三皇子的身上,心中微微冷笑。

永惠帝当年也是几乎将兄弟叔父几乎杀了个干净才登基的,自有惯例,那他若是为了站稳脚跟或者立威,杀几个亲生兄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立在龙椅旁的宁端扫视阶下群臣,和立在前排的王老爷子对视一眼后,他稍稍垂下了眼睛,一直在佩刀柄上反复小弧度摩挲的手指停下了动作。

他其实并不需要席向晚家人的认可。

他和席向晚并不会成婚。

可若是有什么十中之一……万中之一的机会,他们不仅需要假定亲,还需要假成亲呢?

第122章

除夕这一日的早朝似乎尤为漫长。

大庆的惯例是除夕照常点卯上朝, 自正月初一开始连着三日不必上朝, 官员们可在家中和家人共度佳节, 宫中也有相应的庆祝。

可今年永惠帝的正巧在除夕的凌晨驾崩,国丧在前,这年自然也是不用过了的。

席向晚起了床时已是日上三竿, 稍作洗漱便回了席府。

席府中的下人们正在去除府中为了过年装上去的各种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