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平安结、春联、窗花等等这些红色的东西都要从可见的地方拆去, 否则被人看到就是一顿参。

——先帝都驾崩了, 举国哀悼的时候, 你居然还有胆子欢天喜地地过年?

节骨眼上的时候, 文武百官谁家都遭不起这个罪,生怕在权力的交接关头就被拿来当了那个砍头立威的倒霉鬼。

因此不仅是席府,大街小巷从王公高官到普通百姓, 都是忙不迭地将自家的喜庆气息抹得一干二净, 原先红彤彤又热闹的汴京城,一下子就变回了平日里的模样,甚至因为那飘扬不绝的大雪, 还显得更清冷了些。

“一点儿年气也没有。”王氏叹着气道,“也不知道国丧到什么时候才能歇,阿晚还得出嫁呢。”

席老夫人笑她, “宁端府中都来过了,昨日亲自从宫中送你们回来,你还担心他不娶?”

“母亲说笑了,这倒是不担心的。”王氏也笑了,她看着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维护先前那个和宁端一道堆起雪人的席向晚, 叹息道,“我总也想着,早些将阿晚嫁出去,我也早一日放心。看副都御使是个好的,阿晚以后在他府里应当不会受委屈的。”

“何止不会受委屈。”席老夫人意味深长,“再过些时日,咱们家晚丫头,或许都要成诰命夫人了。”

王氏一怔,“母亲说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新帝登基,会给众臣升职?”

“众臣倒是不可能,但宁端……”席老夫人没将话说得太满。

她比王氏接触这些事情多,早些年在娘家也耳濡目染,知道四皇子只要将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稳,那宁端定然跟着再升官进爵,现在这个副都御使的名头是完全再配不上他了。

不过说到底,现在“副都御使”对宁端来说也不过是个虚衔,不然他哪来的权力在宫中自由行走,又只听永惠帝一人的命令?

王氏没太听懂,不过她也知道这些不用她操心,只又幽幽往皇宫方向望了一眼,“今日早朝拖得似乎有些久了。”

席老夫人却道,“越久越好,久总比短要好。”

王氏又没听懂。

席向晚在那头总算确认完了雪人还是安安稳稳的,掉头过来正巧听见席老夫人最后一句,便笑道,“若是在早朝上不争,那恐怕就是打起来了呢。”

王氏恍然大悟,“可宁大人不是说先帝……立了遗诏?那自然便按着先帝的遗诏办事,还要争什么?”

席老夫人无奈摇头,“你还是去门口等着林儿,我和晚丫头说会儿话。”

王氏也确实是等得心焦,起身和席老夫人道了安便匆匆去席府门口了。

席向晚笑吟吟坐到席老夫人身边,“巧得很,我也有话想要问祖母。”

“那你先问。”席老夫人纵容道。

“镇国公府出事后,先帝下令严查各家的妾室通房,防备是东蜀派来的奸细。”席向晚道,“镇国公府的穆氏是其中之一,孙女并不惊讶,这之后又查出许多,孙女也不惊讶。但是……”

“唐氏。”席老夫人接过了她的话头,“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严查,你很好奇,是不是?”

席向晚颔首,“多年来,虽然唐氏惯会伏低做小讨祖父开心,和穆氏的作为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穆君华出事之后,席向晚一直在关注着唐新月,一直以为她要么是会被三法司查出身份伪造直接带走,要么就是在被抓住之前抢先一步自己逃走,却没想到她至今仍然安安稳稳地住在席存学府中,好似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这就奇怪了。

难道唐新月和穆君华,不是一路人?

如果是,为何唐新月就不怕被查出来?

“唐氏不是买来的,这事只有府中几十年的老人才知道了。”席老夫人回忆着道,“你祖父年轻时有一年出去打仗,在外头救的她。一开始只是看她孤身一人可怜,买了一处院子安置在外头的。一来二去,你祖父就和她有了私情……”她略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赘述,“那之后再过了几年,她怀了孩子,才接进府里说是买的妾室。”

席向晚沉吟半晌,才道,“她身世就没有任何纰漏吗?”

席老夫人摇头,“我早年就派人查过了,天衣无缝。”

如果唐新月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子,那自然就不会和穆君华一起落马。

唐新月的狐狸尾巴实在藏得太好,席向晚总是抓不住,又感觉她始终在自己背后虎视眈眈,这感觉实在有些糟糕。

她自然也可以直接想办法将唐新月除去,可那就相当于断了唐新月身上的神秘线索——唐新月总不可能是自己进席府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背后一定有人在指使着她。

一个唐新月算不了什么,她背后的力量才令人忌惮。

话又说回来了,区区席府,有什么能令人如此垂涎?

“老夫人,姑娘,侯爷派人传话说马上回来了!”碧玉打从外头来,兴高采烈地喊道,“还说带着宁大人一道呢!”

席向晚听了前半句刚站起来,又被后半句惊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宁端?”

“是呀。”碧兰毫无心机地道,“我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摸着良心地说,席存林对自己这位女婿是既满意又不满意,还不得不满意。

满意的是宁端有能力有外表,以后必定平步青云,又不是沾花惹草的性格,应当不会让席向晚受委屈;不满意的也还是他这个冷冰冰水火不侵的性格,再者就是宁端家中一名长辈也没有,到底说起来不好听。

至于不得不满意的……那自然是赐婚了。

即便如今已经变成先帝的赐婚,那也不是随意能抵抗的,除非新帝此后下个旨将这赐婚给取消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宁端如今都成了四皇子的辅臣之一,四皇子当然帮着他说话!

这一日的早朝可谓是剑拔弩张,各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要不是众人都不许带着兵器,又有宁端带人镇守金銮殿,指不定百官就毫无风度地在大殿上直接打起来了。

不过这都和席存林没关系,他目不斜视地站在百官里头当了个木桩——虽说他刚承了爵,是侯爷,但轮官职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右侍郎,轮资历眼见更是不能和在场诸位相提并论,不如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发表意见。

就跟王老爷子一样,下头你来我往骂得再厉害,他也耷拉着眼皮子好像神游天外了似的。

考虑到席存林是宁端的未来岳父,官员们虽然吵得厉害,一个个也很有眼力见地没去碰席存林,就这么让他混过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的漫长争论和刀光剑影。

直到争执终于决出了暂时的胜利方——四皇子——之后,苏公公才上前喊了退朝。

席存林小心地松了口气,和百官一道行了礼后缓缓往外退去,恨不得立刻回府去好好坐下休息一番,结果又被后头追上来的內侍喊住了,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回头见到还是永惠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太监苏公公,更是不祥的预感涌上。

苏公公身材又矮又圆,但步子却十分敏捷,他追上席存林,笑嘻嘻行礼道,“武晋侯,还请慢一步出宫。”

“苏公公。”席存林回礼,“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倒不是殿下。”苏公公弯腰道,“是宁大人还有事要和武晋侯说道,换身衣服便来,怕您走远了,奴婢便来知会一声。”

席存林只得等着,好在苏公公没让他在白日底下傻站着积雪,就近回到了金銮殿前避雪。

不多时,换了一身衣服的宁端便走了出来,他破天荒地穿了件黑色的曳撒,身旁跟着王虎,似乎正在听后者汇报着什么,好看的眉心微微拧起。

苏公公和席存林同时见到宁端,他看了眼席存林,突然道,“殿下还惦念着讨一杯席府姑娘和宁大人的喜酒喝呢。”

席存林恍然啊了一声,低头谨慎道,“自是打算按照先帝在世时说的那样办的。”

永惠帝早前许过,等席向晚出了六个月丧期便准宁端下聘礼,如今永惠帝驾崩,席存林原来还有些不太确定,苏公公这话让他心中踏实了许多。

看来再几个月,阿晚就可以妥妥当当嫁人了。

苏公公笑道,“不知奴婢到时候是否也能登门要杯喜酒?”

“自然,自然。”席存林立刻应道,“小女成婚这样的喜事,当然是开门迎百家客,苏公公尽管来。”

苏公公笑着称谢,两人又客气了一阵,宁端正好走到跟前,他从王虎手中将一支钗接了过来,握在了手中,而后才朝席存林一礼,“武晋侯。”

“副都御使。”席存林心情复杂地回礼,和一身黑衣的宁端一道出了宫,一路上愣是没找到一句话来寒暄。

等到了席府正门前的时候,席存林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从没有过别的女婿,只当过别人女婿,怕王老爷子得很,谁知道有了个女婿之后,居然还怕自己女婿,怎一个惨字了得。

尤其是到了自家府邸门口时,看见女儿也等在门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让席存林更是心酸。

第123章 10000收加更~ ...

“父亲回来了。”席向晚自然先迎接了席存林, 但王氏上前走到席存林跟前后, 她的视线就落在了宁端的身上, 朝他弯起眼睛笑了笑。

席存林扶住王氏的手臂,在妻子的眼神暗示下有点尴尬地清清喉咙邀请道,“副都御使今日若无其他要事, 不如在席府留下用饭?”

宁端顿了顿才拱手道, “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氏笑开了花, 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尤其是想着昨日宫变里, 宁端不仅派人将他们夫妻二人护送出宫,更是亲自将席向晚完璧归赵,这上心程度可见一斑。

她寻思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 有这个人护着, 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于是宁端一应下,王氏就说要去厨房看看,带着人先走了。

席存林原来还想问问宁端特意和他一道退朝出宫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却见到席向晚没跟王氏一起走,而是仍旧定定站在门旁,又喉咙痒痒地咳嗽了一声, “咳……副都御使,咱们进门再话。”

等进到门内之后,席存林左看右看,一拍大腿,“我有点事要找元衡说——阿晚, 你替我招呼副都御使,为父马上就回来。”他说着,像模像样地对宁端一礼,“宁大人,失礼了。”

见母亲父亲一个个地给她和宁端留出相处的时间,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来。

宁端孤家寡人,除夜也一个人过是未免太寂寥了些,许是父亲今日特地请他到席府吃团圆饭的吧?

“我带你去看看雪人?”她转脸问宁端道。

宁端没想到那雪人还在席府的院子里留着,点头随席向晚走了几步,将握在手中已经染了体温的钗子拿出来交给她,“你早些时候将这个落在了高氏宫中。”

席向晚转眼看去,呀了一声接过来,转了转发现这经过改装的钗子竟没有收到什么损伤。她笑着用手指按了按钗头上一个不起眼的纹饰。

钗子的底部顿时铮地一声弹出一小截尖锐的针头,头上极其尖细,后头却有些粗,看起来能轻松地割开或刺入人的皮肤身体里造成伤害。

这支紧赶慢赶造出来的钗子,席向晚出宫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随手扔在了什么地方,还有些担心被人捡去。

这上面还沾着易姝的鲜血呢,是她当时有意恐吓易姝的时候在她脖子上划的伤口。

虽然六皇子和皇贵妃都要获罪,但易姝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到时候反咬她一口就不好了。

席向晚想着,笑吟吟地放松手指的力量,将杀器收了回去,“我原也是想问你这个的,竟不想你先找到了。”

“易姝说你意图伤她,这便不会再有证据了。”

“这倒是。”席向晚把玩了两下手中钗子,又道,“今日一切顺利吗?”

“顺利。”

听宁端的答案过于简略,席向晚好笑地转头看他,“那早朝怎的拖了这么久?”

“不过第一日如此。”宁端淡淡道,“此刻能穿上储君衣服的人,已经赢了大半。”

席向晚想了想,“樊子期呢?”

“一切如常。”

“这倒是他的作风……”席向晚叹息起来。

樊子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除非接下来六皇子能拿出什么确凿证明樊子期和他沟通篡位的证据,否则恐怕有一段时间樊子期都不会再有动作。

毕竟永惠帝也许还能和樊子期硬碰硬两败俱伤一场,如今永惠帝驾崩了,四皇子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都还没有坐稳,外忧内患,拿什么去和樊子期撞得头破血流?

樊子期仗着庞大的樊家势力,可谓是有恃无恐。

“罢了,今日除夕,不想这些。”席向晚摇了摇头,笑道,“虽然各家不便张灯结彩,但一顿年饭还是要吃的。晚些时候,等喝过了屠苏酒,你再回去。”

原先宫中似乎要燃放烟花庆贺新年,但如今定是放不了了。

不仅如此,恐怕明日元月初一,连放鞭炮的人都没有。

整个汴京城,在一年一度的除夜里,都显得有些静悄悄的。

席向晚在宁端的帮助之下,将那个维护得极好的雪人又重新加固一遍,十分满意,“看来还能在这儿好好立一阵子,可惜雪人只能活在冬天,否则真想让它一年四季杵在这儿。”

席老夫人听了有些好笑,“给你烤个瓷的算了,也天天年年能站在那儿。”

“那不一样。”席向晚拍拍手上的雪花,将手尉摘了下来,笑道,“除非那是我和宁端一块儿捏了烤出来的瓷人才算。”

宁端闻言看她,突然想起易启岳府中那些快要堆积成小山的画像来。

想个办法再让他失窃一次好了。

冬季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汴京城里千灯俱燃,家家灯火通明,席府也不例外。

按照大庆律法,除夜这一日是没有宵禁的,各家也能将家中灯火一直留到第二日天亮。

席向晚亲自去点了两盏垂花门下的长明灯,而后才进去陪家人一道用了丰盛的年饭。

其实原本按照席明德在在世时的规矩,他的四个儿子只要不是赶不回来的,都必须带着家人一道团聚用年饭,算是不成文的规矩。

席存林也礼仪做足地派人去知会了其他三兄弟,唯独老二席存博中规中矩地派人回了说在自己家中过年便好,老三和老四那头都是杳无音讯。

尤其是席存学,他的大儿子随了六皇子那日入宫赴宴,之后就再没出来过,再加上听见永惠帝驾崩的消息,怎一个惊惶失措了得。

席存学可是很清楚六皇子那日晚上是要做什么的!

可恨的是,他没有席存林那样的好运气被永惠帝亲自夺情,丁忧在家的席存学只能焦急地往外写信给相熟的同僚,才探听到了些许昨日宫中的惊变。

他都快恨死四皇子一脉的人和眼看着要康庄大道的席存林了,怎么可能拉得下脸来去席府赴宴?

于是席府这头,就只有乐乐和和的大房一家人,唯独缺了仍在胡杨大漠服兵役的二子,其余人是整整齐齐的,还多了一个宁端。

席府的一顿年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过后众人说了些话,管家便送上了屠苏酒。

屠苏酒象征的是福泽绵长,往往由年纪最小的人喝第一杯,在场最年长的人喝最后一杯,是晚辈将福气转手送给长辈,希望长辈能长寿健康的寓意。

席向晚看了看在场的人,伸手就举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道,“家中我是老幺,大嫂比我年长,宁端也比我大上几岁,看来第一杯酒是我要饮的了。希望来年……”她顿了顿,眼眸里漾起温柔笑意,“来年的今日,二哥也能和我们一道用年饭,此外……还有添丁。”

齐氏隔着席元坤好笑地作势要伸手拍席向晚,“胡说什么!”

“明年我的大侄儿自然就落地了。”席向晚理所当然地说着,仰头将杯中醇厚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席府的屠苏酒不是从外头直接买的,而是酿了埋在自家院中,每年从土中起出来舀一些又埋回去,席向晚自有记忆以来,年年如此。

几十年的陈年美酒顺着她的舌根和喉咙滑了下去,席向晚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放下,转头道,“该三哥了。”

席元坤扫她一眼,白净的脸上满是温和文雅之风,他举起酒杯,却不急着喝,而是朝宁端敬了敬,“宁大人。”

宁端正襟危坐,微微颔首。

席元坤看着他的模样,慢慢将杯中酒饮完,才道,“来年我家幺妹就要嫁了,还望大人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若是席府的女儿想和离,席府的人绝对不会拦着她。

宁端不动声色地抿直嘴唇,点头。

明明是假定亲,可如今和一桌席向晚的亲眷坐在一起,宁端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席元坤的话语想到了二人婚后的场景。

席元坤喝完酒后就轮到了齐氏,齐氏不多说什么,顾着胎儿,她只喝了小半杯,抚着小腹笑道,“我这个做儿媳的,总算今年,能给各位一个交代了。”

席元衡抚了抚妻子的肩膀,看向宁端,一咧嘴角,“我记得,我似乎比副都御使痴长上几个月?”

宁端自然对席府每个人的年庚生辰记得清清楚楚,他干脆地将屠苏酒喝光,将杯子轻轻放到桌上时,却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他迎着席府这一桌人的视线,最终言简意赅道,“只要我在,不会令她受委屈。”

席元衡道了声好,也将杯中酒一口气灌进了喉咙里,而后才要笑不笑地道,“我家幺妹喝多了,劳烦副都御使一路护送回去?”

宁端一怔,看向坐在他不远处的席向晚,这才发现她许久没说话了。

第124章

席向晚仍然好好地坐在那儿, 连眼睛都还是往日里那样亮晶晶的含笑望着他, 目不转睛。除了沉默些,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正要饮酒的王氏忍不住笑了,“宁大人,阿晚每年除夜都是这样, 一杯酒入喉就晕乎了, 只傻笑个不停, 从不记得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宁端:“……”他又看了一眼席向晚, 突地有些担心起来她能不能好好坐稳, 按着桌子要起身,又觉得席府众人的注视有些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席老夫人开口道, “碧兰, 翠羽,扶你们家姑娘起来回院子,劳烦宁大人送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