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走进来,两边的人连忙给他搬座椅,铺锦垫。谢玄辰没发话,地上的人就不能起来,孙待诏感觉到头顶有人走来走去,她却要紧紧贴着地,心头不由涌上一股难堪。

她是太后跟前的正四品待诏,宫中人见了她谁不要恭敬称一声“孙姑姑”,就是得宠的嫔妃见了她,都要小心巴结。孙待诏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轻侮?

可是面前这位是岐阳王,孙待诏心里再恨,此刻也只能忍下,绷着脸皮等岐阳王发话。

谢玄辰坐好后,这才慢悠悠说:“起吧。”

孙待诏松了口气,好歹没让她等太久,她毕竟是太后跟前的人,岐阳王再猖狂也知道轻重。

孙待诏正要提裙子起身,谢玄辰忽然说:“跪着,没说你。”

孙待诏顿时愣住,其他几个女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

慕明棠是王妃,行礼和她们不是一个级别,她只是半蹲行万福,谢玄辰一发话,她就已经站直了。慕明棠略有些尴尬,她是不是动作太快了?刚才谢玄辰那句“起吧”,到底是不是对她说的?

现在孙待诏和几个女官不动,慕明棠也不好意思动,只能继续在原地站着。她站着,孙待诏等人跪,对比格外屈辱。

谢玄辰这时候指了一个女官,说:“你,把手里的东西端上来。”

这是正六品于常侍,因为能说会道,相貌娇俏,十分得太后欢心。于常侍也因此格外得意,和人说话总拿眼皮子瞥,据说她的前途远不止女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主子了。

因为这份体面,于常侍向来挑尖好强,这次来给太后办差,于常侍格外踊跃,铆足了劲要立功。方才逼问慕明棠,于常侍没少出力,就连上针,也是她蠢蠢欲动,从同伴手里抢了过去。

如今冷不丁被谢玄辰指出来,于常侍顿时头大了。她有点后悔,她刚刚就不该帮同伴拿东西。于常侍偷偷去看孙待诏,然而孙待诏跪在最前面,此刻什么都看不见。于常侍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把木盘端上去。

于常侍跪在椅边,哆哆嗦嗦地将木盘举过眉毛,呈在谢玄辰面前。谢玄辰垂眸看,过了一会,忽然挑了细长细长的一根针出来。

他手指修长,因为久病,越发瘦的骨节分明。此刻那双手拈着细长的针,竟然说不出是哪一个更吓人。

谢玄辰拿在眼前好好看了一会,比在于常侍面前,问:“怎么用的?”

于常侍身体都开始抖:“奴婢不知。”

“你也不知道啊。”谢玄辰手指慢慢转动着细长的针,以一种说笑的口吻道,“我醒来时,问王妃在何处,跪在床前的那个丫鬟说不知道。现在我来看看你们和王妃做什么,你也说不知道?”

谢玄辰笑着笑着,忽然语调一变:“你猜那个说不知道的丫鬟,现在还活着吗?”

于常侍抖得越发厉害,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奴婢…”

这时候孙待诏忽然接话:“回禀王爷,奴婢等人奉太后之命,来王府为慕王妃分忧。奴等都是好心,若有什么误会,烦请岐阳王听我等解释完,再做发落。”

谢玄辰才完全不管孙待诏说了什么,他笑了笑,遗憾道:“你们不说呀。你们不说,那我只好问别人了。”

谢玄辰说着看向慕明棠:“明棠,这个针怎么用?”

慕明棠猝不及防被点名,她抬头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这才确定他真的在和她说话。慕明棠眼角扫过地上的人,发现自己现在是有人撑腰的人了,尾巴一下子抖起来了:“孙姑姑说,短的用来扎指尖,中长的用来扎腰、腿,最长的针,适合脱了衣服横着扎。”

即便看不到,众人也仿佛感觉到疼了。谢玄辰点点头,问慕明棠:“你喜欢用哪个针?”

“王爷手里的就刚刚好。”

“嗯。”谢玄辰点头,把针递给眼前的于常侍,“就按王妃说的,你来给我示范一下。目标不用远了找,你们的领头似乎姓孙吧,就她吧。”

于常侍哆嗦地几乎要晕过去了,她猛地俯身,砰砰砰在地上磕头:“岐阳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

谢玄辰极冷地笑了一下,眼角似勾非勾,似笑非笑:“现在才知道怕了?那刚才动我的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怕呢?”

谢玄辰指尖一弹,直接把细针钉在于常侍手指缝隙里:“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孙待诏听不下去了,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岐阳王,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命,来岐阳王府帮忙。王爷发落奴婢,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但是之后若是圣上和太后问起来,王爷恐不好交代。”

“太后?”谢玄辰说着笑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路氏在你们面前摆谱摆久了,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在我面前都不敢张狂,她的奴才,倒一个个和我摆太后的谱?”

慕明棠没太听懂,听起来,太后似乎和谢玄辰有什么恩怨?她悄悄看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连孙待诏也不敢辩解,慕明棠知趣,也不说话。

在场唯有于常侍的抽泣声,怎么都忍不住。谢玄辰直接把针钉入她的指缝,于常侍吓得手都不敢动,此刻见没人说话,于常侍彻底绝望,哆哆嗦嗦地把针□□。

不知道是吓得脱力还是针太深,于常侍使力好几次,才终于把细长的针□□。她膝行着走到孙待诏身边,低声道了句不是,才抖着手将针扎向孙待诏。

于常侍已经尽力放轻力气,只做个样子,可是针尖入肉的一瞬间,孙待诏还是吃痛地叫出来。慕明棠看着简直痛快极了,刚才于常侍捧着针囊时,呛话极其嚣张得意,如今把她的特长用在上司身上,也是物尽其用。希望等回宫,于常侍依然还能笑得出来。

谢玄辰没说话,于常侍就不敢停。最后孙待诏的脸色越来越差,于常侍实在不敢了,慌忙磕了几个头,胡乱往自己身上扎针:“是奴婢的错,王爷饶命,王妃饶命!”

于常侍许是为了回宫好过,往自己身上扎时一点力气都没留。慕明棠看着都疼,于常侍足足扎了三十多下,衣服上都渗出细小的血珠,谢玄辰可算满意了:“不错,这套东西我喜欢。留下吧。”

于常侍如释重负,跪都跪不稳了,拼命给谢玄辰磕头。内外的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桩事总算结束了,甚至连慕明棠都这样想。没想到谢玄辰语气一转,忽然又问:“那碗汤药是做什么的?”

空气猛得凝滞,这回孙待诏的脸是真得变白了。慕明棠眼睛扫了一圈,说:“女官们说,这是调养身体的。如果生孩子的时候怕疼,喝一碗这样的药下去,保准再怀不上子嗣,自然也不会疼了。”

慕明棠最开始说调养身体的,谢玄辰就真顺着这个方向想,没想到听到后面,他的脸色越来越冷,眼神中的杀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谢玄辰这回连冷笑都没有了:“谁吩咐的?”

孙待诏脸色难看的惊人,见没人承认,谢玄辰冷哼一声,说:“敢给岐阳王府送这种东西,你们可真是好得很。你们不说,我这就拿去问谢瑞。”

好几个女官同时发声,最后是孙待诏抢得先机,说:“是奴婢。”

谢玄辰冷冷地,直接指着完全冷掉的药汁说:“喝掉。”

“是。”孙待诏磕了头,然后从另一个女官中接过碗,当着众人的面,仰头将一碗全部喝光。这种功能的药味道不会好,慕明棠光闻着味就恶心,孙待诏喝到后面几近作呕,但还是一滴都不敢剩。

她们没料到谢玄辰醒的这么快,更没料到大晚上的,谢玄辰居然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岐阳王病得只剩一口气在,随时都要去见阎王吗?

孙待诏她们另有任务在身,全天只盯着静斋,并不去玉麟堂伺候,所以对谢玄辰的动静得知得十分滞后。等反应过来时,一切都迟了。

皇帝确实不想让岐阳王府有小孩子诞生。谢玄辰已经麻烦至极,皇帝一点都不想看到有谢玄辰血脉的婴孩出生。虽然谢玄辰现在不太像是能让人怀孕的样子,但是,万一呢?

皇帝不想赌,也不敢赌。然而这些微妙的烦恼不好说,路太后看出了皇帝不可示人的心思,便授意自己的女官出宫,替皇帝解决他的心头隐患。

按太医的说法,谢玄辰至少还有三四天才醒,所以孙待诏放心地端来绝子汤,想趁这几天解决了慕明棠。那排明晃晃、亮晶晶的针一摆出来,哪个女子能扛得住,还不如一碗绝子汤痛快。毕竟以谢玄辰的身体,她这辈子本来也不可能有子嗣。

反正结果都一样,为什么要和皇帝太后对着干呢?还省得受皮肉之苦。但是慕明棠却选针,孙待诏有些惊讶,有些惋惜,却并不觉得失望。看来这位年轻的岐阳王妃不受些教训,是不会开窍的。

慕明棠自己配合,一切好说,她不配合,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然后再被灌药。这是皇帝想要到的结果,无论怎么做,结局都不会改变。

谁也没想到,谢玄辰竟然醒来了。本来是替圣上分忧的妙计,此刻成了泼向皇帝的污水,皇帝无论怎么想,谋害岐阳王子嗣的名声绝不能坐实。若是她们不处理干净,别说立功,能留个全尸都是奢望了。

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岐阳王问的时候,那么多人抢着应承。最终是孙待诏压过众人,她身份最高,地位最大,她来受罪,才能让岐阳王消气。

孙待诏喝的时候,屋内屋外许多人都别过脸,不忍心看。等最后一滴喝完,孙待诏瞬间趴倒在地上,不住干呕,很快,她的腹中就开始绞痛。

孙待诏在地上缩成虾米,不住打滚,谢玄辰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不知道是对地上的孙待诏,还是对别的什么人说:“我今天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暂且留下你们的狗命。以后手放干净些,再敢对我的人动手,我让你吃进去什么,就吐出来什么。”

谢玄辰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也淡的发白。煞白的脸,冷冰冰的眸,眼下点了一颗泪痣,整个人宛如水里的鬼魅,阴冷,又有难言的妖艳。

他说完之后,对慕明棠撩了下眼皮,还是那副冰冷厌世的样子,对慕明棠伸出手:“走吧,我接你回家。”

明明是冷冰冰的语气,可是听着慕明棠耳朵里,却瞬间如三月春风,冰消雪融。慕明棠眼睛骤然发亮,立刻越过众人跑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

“嗯,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更新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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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寝

孙待诏在倒在地上抽搐, 慕明棠看也不看, 迈过地上的人, 飞快地跑到谢玄辰身边:“嗯,我们回家。”

慕明棠扶住谢玄辰的手, 才惊觉他的手比她想象的冷多了。他的手指冰凉一片, 像冰一样。

慕明棠心中吃惊, 不由抬头看了谢玄辰一眼。谢玄辰侧脸的弧线依然高傲跋扈, 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慕明棠咽下肚子里的疑问, 扶着谢玄辰,转身往玉麟堂走。

刚才谢玄辰一路走来, 没人敢靠近他, 他也不许别人搀扶,硬是自己走过来。现在慕明棠扶着他的动作自然而然, 谢玄辰没有拒绝, 依然冷着脸,高傲地扬长而去。

他们两人走后, 跪在地上的女官才敢动弹。她们爬到孙待诏身边,七手八脚, 手忙脚乱:“孙姑姑, 你怎么样了?”

相南春等人跪在地上恭送王爷和王妃。等谢玄辰和慕明棠走过去后, 相南春慢慢站起来, 她朝混乱的屋内扫了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跟上谢玄辰二人走了。

在其位谋其政, 现在,相南春已经被送到岐阳王府。宫里的事,已不再是她能管的了。

静斋热闹得快,散场更快,很快就只剩萧萧竹影。另一边,慕明棠扶着谢玄辰回到寝殿。他们两人走得并不快,身后一众随从不敢催促,全都无声跟在后面。现在谢玄辰坐到寝殿座椅上,丫鬟们才鱼贯而入,给两位主子换热水、换新茶。

相南春进来,垂着眼给慕明棠问安:“奴给王妃请安。奴婢相南春,原是尚功局司制,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思及岐阳王府无内婢,赐奴婢来岐阳王府伺候。”

谢玄辰初九傍晚发狂,慕明棠第二天中午就被带走关起来了。她走的时候,王府里只有四个丫鬟,两个蒋家来的陪嫁,两个从晋王府调来的。等宫里正式送来内务女官,慕明棠已经被孙待诏等人关起来了。所以,慕明棠还没有见过相南春。

相南春自我介绍之后,慕明棠了然,这就是岐阳王府的内务主管了。王府规制不如宫中严密,可是每个位置上的人数也是有定额、有品级的,仔细论起来,大小也算个官。原本岐阳王府配置齐全,只不过两年下来,这些人死的死,走的走,王府制度日渐荒废。等到今年,府里连个丫鬟都见不着,阖府上下全是看守的士兵。

名为王府,实则与牢狱无异。

外面人敢这样疏忽,无非是仗着谢玄辰大半的时间都在昏迷,仅仅清醒的片刻,他也因为铐链而无法行动。玉麟堂之外的殿宇全成了摆设,里面人手自然也不需要了。

但是谢玄辰醒来了,还莫名其妙挣脱了锁链。岐阳王府若还是个空城,连跑腿的丫鬟都没有,那就完全说不过了。皇后从六尚拨了人下来,勉强凑齐王府的配置,相南春就是这波女官的领头,主管王府内务。

慕明棠对此没什么意见,哪个当家太太是自己动手的,不说蒋太太,仅说慕明棠的母亲,她们家院子才三进,她娘手下也有十来个丫鬟婆子。这么大的府邸,靠一个人哪里打理的过来。

她们家是商户尚且如此,堂堂王府的排场更不必说了。原来没办法就算了,现在谢玄辰醒来之事已经被人知道,慕明棠作为王妃,总不能自己砸自己的脸面,亲自做家务。

岐阳王府总需要有人来当差,宫里来的人办事还稳妥呢。至于这些女官背后的人都是谁…以慕明棠如今的处境,无论背后是谁,她都做不了什么。

还不如省点心,和和气气地和相南春打交道。相南春好当差,慕明棠也过得舒服。

慕明棠点了点头,随便说了些勉励的话,给足了这位新任内务总管的面子。相南春意外地发现这位岐阳王妃比想象中好相处,至少比旁边的岐阳王好多了。

相南春一一应了,最后站起来问:“王妃,灶上火还留着,您可要吩咐宵夜?”

慕明棠一听就懂了,她被孙待诏那些人饿了快两天,要是和北逃时比,这种程度的饿完全不值一提。但是慕明棠被收养后衣食无忧,一年来定点吃饭,又把她的胃养娇贵了。现在,慕明棠就饿得胃难受。

宫里人说话就是体面,这样既讨好了慕明棠,又不至于说出真相让慕明棠尴尬。慕明棠内心服气,顺着台阶点头道:“好啊,不过晚上不宜吃太油腻,做碗薏仁粥就好。”

慕明棠说完,很自然地回头看谢玄辰:“你要吃吗?”

谢玄辰脸色还是冷冷的,一副谁欠了他钱的模样:“不吃。”

“哦。”慕明棠回头,吩咐相南春,“要山药鸡丝粥,小火,煨的时间长一点。”

相南春很是吃了一惊,飞快地瞟了谢玄辰一眼,又惊惧地看向慕明棠。结果方才看起来极为不好说话的岐阳王什么反应都没有,任由慕明棠摆弄。

相南春有点懵,岐阳王方才掰勺子发难的时候,相南春一点都不怀疑谢玄辰能杀了她。之后去静斋,谢玄辰对着太后身边的首席女官,也是冷嘲热讽,一点情面都不留。怎么到了现在,王妃当着他的面反驳他的指令,他却像个老好人一样,一点都不见恼呢?

相南春看着这两人欲言又止,最后顶着一头雾水出去了。相南春走后,其他婢女看见谢玄辰就害怕,没人敢单独留着,都纷纷找借口出去了。

等人都走后,慕明棠说:“煮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我扶你回床上歇一会吧。”

“好。”谢玄辰起身,结果才刚站起来,猛地脱力,竟然连站都站不住。慕明棠被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别说话。”谢玄辰脸色发白,唇色更是淡的没有,“不许告诉外面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慕明棠赶紧把他扶回床上,又是塞软枕又是盖棉被。谢玄辰躺回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皮肤苍白,脸颊瘦削,睫毛纤长,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颇有些病美人的感觉。

慕明棠内心的感觉非常奇怪,刚才谢玄辰对着孙待诏的时候,霸气嚣张,何其威风,结果一关门,瞬间成了这副娇弱模样。

本以为他是个恶霸,结果是被恶霸抢的美人。

慕明棠无语,取来帕子,轻轻为他擦额上的冷汗:“你难受早些说啊,我就不会相南春废话那么多了。现在好些了吗?”

谢玄辰闭着眼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慕明棠看着有些怕了,皱眉道:“你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去叫太医吧。”

“不用。”谢玄辰睁开眼,缓慢说道,“有点累,缓缓就好了。”

不是其他毛病,慕明棠多少松了口气。谢玄辰之前的身体她是知道的,正常时走得快了都喘,那天夜里却一人鏖战良久,打伤了那么多人,这根本不是他现在的身体能负荷的。当时谢玄辰精神狂躁,感觉不到痛和累,现在恢复了正常,他的身体肯定受不了了。

谢玄辰本来就该静养,结果发现她不在,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去找她。他能独自走到静斋,慕明棠都觉得不可置信。

慕明棠欲言又止,最终低低叹了口气:“他们总不敢对我怎么样的,晚一两天也无妨,你既然这么虚弱,何必硬逼自己?”

“我不狠狠整治他们一顿,外面那些人不会老实。就得一次把他们收拾恶心了,他们才不敢再轻举妄动。”谢玄辰说完后,忽然撩起眼皮,用力瞪了慕明棠一眼,“说谁虚弱呢。”

他的眼珠极黑,上过战场领过兵,眼神杀气非常足。那一眼扫过来的时候,还真有些威慑睥睨的意思。

可是慕明棠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再看看他躺在床上弱弱喘气的模样,实在很难怕的起来。但是慕明棠不好意思扫病人的面子,于是很配合地点头:“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你别气,别伤着了自己身体。”

谢玄辰一眼就看出来慕明棠的敷衍,然而他现在说话说得快了都气虚,实在没力气展示主帅的威严。只能本着脸瞥了慕明棠一眼,在心里又给她记上一笔。

慕明棠坐在谢玄辰身边,小心照看他。慕明棠看着谢玄辰半合着眼的模样,心里无比唏嘘。

她一直知道谢玄辰凶名在外,脾气和他的战功一样出名。她在蒋家那一年,听得最多的就是谢玄辰仗势欺人的“英雄事迹”。但是听的多了就会麻木,而且嫁过来后,谢玄辰一直躺在床上,娇娇弱弱的样子,她又猛然得知谢玄辰就是当年她的救命恩人,恩人光环立刻盖过所有,所以慕明棠一心觉得谢玄辰是个好人,外面的传言,都是坏人在中伤他。

直至谢玄辰狂躁那日,慕明棠跑过来时,看到一个又一个士兵被抬着下去。没错,是抬着下去,他们甚至连走都不行了。慕明棠粗粗一瞥,有的人断了腿,有的人断了胳膊,还有的人,只是单纯接了谢玄辰一招,关节错位了。

人高马大的士兵在谢玄辰手下,就和刚长牙的小孩子一样,一拳送走一个。

可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却在得知她被人带走后,硬是拖着脱力的身体站起来,去静斋为她出头,为她得罪太后跟前的女官。就连回到寝殿,也是一直撑到她和女官说完话,屋里再没人后,才露出疲态。

谢玄辰躺了一会,好容易感觉力气回来些了。他睁开眼,见慕明棠眼睛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

谢玄辰挑眉,忽然出声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慕明棠回神,习惯性给谢玄辰掖了掖被角,“只是在想,你有时候看起来凶,其实内心很细腻。”

什么东西?细腻?谢玄辰急了,这是什么娘炮的形容,他说着就要坐起来:“你说什么?”

谢玄辰起身的动作有点大,坐起来后猛得犯晕,立刻就要摔倒。慕明棠连忙扶住他:“小心!你有话慢慢说,不要急。”

谢玄辰放狠话放到一半就晕了,他自己气得不轻,偏偏眼前还一阵阵发黑,浑身没有力气。慕明棠像扶着一个玻璃人一样,慢慢将他放回枕头上,连速度都不敢过快:“你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我听着呢。”

慕明棠说完,忽然感觉背后有动静。她回头,见相南春站在门口,想敲门又不敢的样子。

相南春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幕。王爷躺在床上,王妃也坐在床边,正撑在岐阳王上方,头发滑落,遮住了一半视线。虽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此情此景,能做什么。

相南春站在门口都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正打算悄悄退下,谁知道慕明棠回过头了。相南春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说:“王妃,粥做好了,您现在要用吗?”

慕明棠半撑在床上,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坐直了,将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现在就端进来吧。”

相南春和一应侍女低着头进屋,一眼都不敢乱瞟的样子。慕明棠在这样的气氛中也有些尴尬,她真的只是想扶着谢玄辰躺下啊,又没有做什么,她们这样,显得她对谢玄辰欲行不轨却被打断一样。

慕明棠觉得有误会要澄清,她站起身,轻轻咳了一声,说:“其实我和王爷刚才在说话。”

她不说还好,说完好几个侍女低下头,脸都红了。相南春也尴尬地避开眼睛,欠身道:“是奴婢打扰了,请王妃恕罪。”

慕明棠也被她们传染的脸红了,她想再解释得清楚一些,谢玄辰却从后面轻轻咳了一声。

慕明棠只好闭嘴。丫鬟们头垂的更低了,放下东西后,收起盘子,一个个像逃命般溜走了。

等人走出去后,慕明棠端了那碗山药鸡丝粥,坐到床前时依然愤愤不平:“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

谢玄辰也憋闷,隐隐还有些咬牙切齿:“你那是在解释吗?你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

“可是根本不是她们想的那样啊!”

谢玄辰眼睛里迸发出杀人的光:“你还说?”

慕明棠闭嘴,鼓着腮帮子喂谢玄辰吃饭。谢玄辰清醒的第一天,被人喂饭时十分抗拒,但是现在,一口一口竟然非常熟练。

喂完谢玄辰后,慕明棠从食盒中取出自己那碗,竟然还是温的。

慕明棠吃惊地翻开食盒看:“这是怎么做的,竟然还能保温?”

谢玄辰轻轻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慕明棠少见多怪。慕明棠被饿了一天半,现在已经饿过劲儿了,她不敢吃油腻的,只能用粥养一养。用完后,慕明棠正在往食盒里放碗,相南春抱着铺盖来了:“王妃,您的寝具放在哪里?”

慕明棠僵硬地回头,见相南春带着一队丫鬟,有人手里拿着枕头,有人手里抱着大红被褥,整整齐齐站在门口。

相南春来的时候,慕明棠已经被带走了。所以相南春并不知道慕明棠不和谢玄辰睡在一块,她来时没有见到王妃,也没人和她讲王妃的事情,所以相南春下意识地觉得王妃和王爷同床而寝。

相南春刚刚还在奇怪床上为什么只有一副寝具呢。但是为奴婢者就要少问多做,相南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正好掐在一个王爷和王妃已经用完粥,但又不至于做一些不宜被外人看到的动作的时候,搬着一套全新的寝具来了。

慕明棠放碗的手都不利索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在这里睡。她求助地看向谢玄辰,指望谢玄辰发话,替她推掉这个尴尬的问题。

女眷的事,谢玄辰不好意思插手。慕明棠毕竟是个年轻小姑娘,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强行做主人家的去留?这样显得他想干什么一样。所以相南春抱着东西过来,谢玄辰就安安静静靠在一边,把抉择权交给慕明棠。

谢玄辰坐了一会,发现慕明棠在看他。他也无辜回视,过了一会,气氛逐渐尴尬。

相南春站在门口,实在不知道这对夫妻到底在搞什么。王爷王妃不发话,她们不敢动,只好继续候着,实际却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瞅这两人。最后,谢玄辰觉得他明白了慕明棠的意思,他低头咳了一声,耳朵有点热:“嗯,放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慕明棠:默契为零,在线绝望。

☆、而眠

慕明棠满心指望着谢玄辰拒绝,她给谢玄辰使眼色, 谢玄辰也睁大眼睛和她对视。两人相互看了很久, 久到慕明棠都觉得尴尬了, 谢玄辰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慕明棠心里松了口气,这个人反应真慢,不过可算反应过来了。

紧接着,她就听到谢玄辰说:“嗯,放过来吧。”

慕明棠险些被口水呛住, 放过来?放什么过来?她不是让他拒绝吗,他嗯什么嗯?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回头, 眼睛瞪得极大。慕明棠的表情太明显, 谢玄辰终于感觉到些许不对。然而这时侍女得到信息,已经鱼贯走入,将被褥枕头整整齐齐放在圆凳上,然后躬身, 又齐齐退下。相南春跟在最后,对慕明棠福身:“王妃,寝具奴等已经放好。王爷和王妃安寝, 奴婢告退。”

相南春说完,就快步退出去, 出门时还轻手轻脚带上隔扇门。

只留慕明棠和谢玄辰两个人在封闭的寝殿里,面面相觑。

慕明棠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我不是让你拒绝吗?”

谢玄辰也觉得莫名其妙:“你那是拒绝的意思吗?你一个劲儿看我,我以为你不好意思应, 让我帮你答应。”

“谁说我要答应了?”

“那你看我干什么?”

两人彼此质问,声音渐渐失控,说完这句后,谢玄辰和慕明棠都意识到声音太大了,双双闭嘴。

慕明棠盯着那床铺盖看了半天,逐渐崩溃:“现在怎么办?”

谢玄辰靠在床上,下巴精致,唇色浅淡,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抱都抱来了,先睡呗。等明天再搬出去。”

“你说的轻巧!”慕明棠都想抓头发了,“我睡哪儿?”

谢玄辰侧脸,很无辜很坦然地指了下旁边。

慕明棠那一瞬间表情都崩了,她睡在谢玄辰身边?

慕明棠憋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话:“可是,我们孤男寡女,同睡一床,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谢玄辰听完,眉梢动了动,用一种很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慕明棠:“我们是夫妻啊,为什么怕传出去?”

慕明棠彻底说不出话了。有些事情一旦成了定局,越崩溃反而越早想得开。慕明棠站在地上和谢玄辰对视了一会,破罐子破摔之后,竟然慢慢生出一种奇妙的淡定:“好吧。”

慕明棠乐观地想,她经历过人命不是命的时候,如今有床铺可睡,有屋顶遮风避雨,不过是睡一晚上,有什么可矫情的。慕明棠自以为想通了,于是抱着蓬松的被褥往床榻走。没想到铺床的时候,又蹦出来许多问题。

慕明棠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你这样我不好铺床,你往里面挪一挪。”

“不,凭什么是我让开。你睡里面。”

“你是病人,我要照顾你,我睡里面出入不方便。”

“那我睡里面行动就方便了?”

“这怎么能一样?你明天说不定要睡多久,但是我天一亮就要起,我在里面的话,起床太不方便了。”

“那关我什么事?”谢玄辰还是一副小爷表情,完全没有分享、合作等美德,“反正我不动,你有本事把我移走。”

慕明棠一瞬间那个火,她没控制住音量,怒而质问:“你有完没完?”

这时候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爷,王妃,您有什么吩咐吗?”

慕明棠和谢玄辰齐齐闭住嘴,慕明棠眼睛滴溜溜转,不停示意谢玄辰,谢玄辰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没事,下去吧。”

“是。”

门外侍女的声音远去了,谢玄辰压低声音,道:“太丢人了,你声音小点。”

“这还不是怪你?”慕明棠也压低嗓音,像做贼一样,小声说,“我明天要早起,我睡在外面,既方便下床,也不会把你吵醒。这样做方便我也方便你,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不。”

慕明棠气得咬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她第一眼见谢玄辰的时候,只觉得他在马上宛如天神降世,来人间救苦救难。没想到实际上,这个人这样顽固,简直完全说不通道理。

慕明棠最终放弃了和谢玄辰讲道理,自己抱着被子往里爬。谢玄辰得偿所愿,还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