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爹都管不住他,更别指望谢玄辰善解人意,拥有为别人考虑这种美德了。慕明棠搬到里面,铺好被褥和枕头,然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脱衣服。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谢玄辰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他撇过脸,朝外面指了一下:“那边有屏风,你去里面换。回来的时候顺便把灯吹了。”

慕明棠只能认命地再往外爬。谢天谢地,谢玄辰穿的本来就是宽松的里衣,初秋的夜晚没有很冷,所以谢玄辰方才出门没有换衣服,此刻慕明棠不必烦恼怎么给谢玄辰更衣。她爬出去后,将屏风拉到最大,但总是觉得从外面能看到。

慕明棠探出一个脑袋,道:“你不要看啊。”

谢玄辰本来都撇开眼睛了,她这样一说,谢玄辰人品忽然被质疑,反倒真生出不配合的心思来了。

但是谢玄辰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眼睛盯着床铺里面,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玄辰突然有点庆幸慕明棠也看不到他了。他现在脸上发热,耳朵也烫的不正常。他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的出奇,稍微脸红就很明显。

谢玄辰家里没有妹妹,长大后天天跳墙去军营厮混,十五岁起就从军领兵,和男人相处的经验有很多,和女人却寥寥无几。

后来他南征北战,为郭荣争过地盘,也为他爹打过天下,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打仗中度过。因为时常在糙汉子中混,谢玄辰的男女意识非常淡薄。少年的时候是因为不开窍,不懂男女之事,等后来懂了,也没有心思了。

他今年十九岁,这个年纪对建功立业来说不算大,但是对于男人来说,似乎也不算小。至少他的同龄人,许多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十六七岁,在东京权贵子弟开始议亲的那段时间,谢玄辰已经掌管着朝廷半数兵马,名下军功无数。他满心满眼都是开拓疆土,建功立业,甚至…拥兵自立。娶妻,成家,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必经之事,而是在耽误他的时间。

之后他精神出了问题,时常在昏迷和狂躁中切换,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哪想得到成家。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床前已然有了一个女人,并且自称是他的妻子。

谢玄辰至今没什么成婚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和之前光杆一人时有什么区别。想来,慕明棠也是一样的。

但是今天晚上,他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同塌而眠,第一次听到女子更衣…话说回来为什么慕明棠换衣服的声音这么大?他都能听出来她在换哪一件。

谢玄辰十分尴尬,但是又不好意思捂耳朵,那样显得他很没有经验一样。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眼前是大红的锦被,两个并成一排的枕头,上面还绣着鸳鸯戏水。

其实谢玄辰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大概也懂一些。他军旅多年,在兵痞堆里听了不少荤段子。比如鸳鸯戏水的概念,他就很明白。

谢玄辰脸色渐渐有些难看了,谢瑞和谢玄济给他塞人的时候,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下面人准备鸳鸯戏水、石榴合欢等花样时,心里又是怎样想他的?

这种事情不能想,越想越生气。

谢玄辰正冷着脸回想白天那些人说过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慕明棠把灯吹熄了。

光明骤然消失,谢玄辰眼前漆黑一片,过了一会,眼睛才慢慢适应室内的光线。他刚能在黑暗中视物,就看到慕明棠跌跌撞撞地摸过来了。她走的很小心,似乎现在还看不清屋内的摆设。

谢玄辰往旁边让了让,好方便她上床。没想到慕明棠没有拐弯,径直朝他走来了,手还四下摸索,眼看就要摸到他身上。

谢玄辰眉尖一跳,立刻抓住她的手:“手往哪儿摸?”

慕明棠被人抓住手腕,这才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她好像走到谢玄辰这里了,她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发现自己的手探向谢玄辰腰腹,隐隐是下三路的方向。

慕明棠尴尬了,她试图解释:“我不是有意的,我刚刚没看见。”

“那你现在还不动,就是故意的了?”

“不是不是。”慕明棠连忙抽回手,退到床脚,摸索着爬上床。慕明棠艰难爬上来的时候都在腹诽,都怪这个人,要是她睡外面,哪有这么多麻烦。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合作精神都没有。

刚才活动的时候还可以故意回避,等两人都躺好后,尴尬再也掩饰不下去。慕明棠木头一样僵了一会,故意咳了一声,说:“那,我先睡了?”

“嗯。”

“王爷晚安,一夜好梦。”

床帐里陷入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慕明棠躺在床铺上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她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似乎是睡熟了。慕明棠松了口气,悄悄翻了个身。

然而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睡着。慕明棠闭眼良久都了无睡意,她悄悄叹了口气,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没睡着?”

慕明棠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来:“你也没睡着?”

慕明棠发现她和谢玄辰都在演戏,两人谁都没有睡着,结果两人都在装睡。慕明棠有些尴尬,但是一男一女干躺着太诡异了,慕明棠只能试着聊天:“王爷,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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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

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也亏她想得出来。谢玄辰闭着眼睛, 懒懒“嗯”了一声。

“你今天, 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

这太简单了, 往常只要谢玄辰睁开眼睛,慕明棠一定守在他身边。就算不在,他随便发出点动静,不出两个呼吸,慕明棠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

当然了, 这样的原因不能说,说了显得他很乐在其中一样。谢玄辰摆出平平无奇的语气, 说道:“我醒来时, 外面的丫鬟极为慌张,那个领头的宫女也闪烁其词,故弄玄虚。我就猜出来她们有事瞒着我,我随意一诈, 就诈出来了。”

“仅凭一个照面就能推断出不对,洞察力也太敏锐了。”慕明棠由衷感叹,她完全没有怀疑谢玄辰的话, 一心钦佩谢玄辰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缜密快速的推理能力。慕明棠感叹完后,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静斋?要不是她们带我去, 我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随便问问就出来了。”谢玄辰不甚在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我找了个趁手的锐器,告诉那些宫女, 如果她们不说我就杀了她们,果然一问就出来了。”

慕明棠沉默,她并不觉得这是随便问问,想必那些被谢玄辰比着喉咙的丫鬟,也不会认为这是随便问问。

谢玄辰说了一会,也想起来一个问题:“她们特意把你支开,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醒来,锁是怎么开的。”

慕明棠说完后,许久安静,她悄悄补了一句:“我没说。”

“我知道。”谢玄辰呼了口气,语气中似有自嘲,“你没必要硬撑着说不知道,这些都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关系,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昏迷着不好问话,他们便牵连到你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女眷算什么本事。”

谢玄辰的语气很不好,慕明棠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好轻声安慰他:“其实没事的。孙待诏说的凶,实际上她只是吓唬我,想诈我的话罢了。那些针和药,她们不敢动真格的。”

谢玄辰极轻地笑了一声,讥讽之意满满:“未必。针或许是吓唬你,但是那碗绝子汤一定是真心的。他们真的很想我死,非但要我死了,还想看我断子绝孙。”

这些话里涉及了皇帝、太后,慕明棠不敢贸然接。停了一会,她低声说:“不会的,你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儿孙满堂,名垂青史,比任何人都好地活着。”

“名垂青史?”谢玄辰嘲讽道,“恶名也是名垂青史。万世唾骂,遗臭万年,倒也算不枉此生。”

一说到这种话题,他就变得偏激又尖锐,对自己充满厌弃。慕明棠心里难受,索性爬起身,支着身体看向谢玄辰:“王爷,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是你杀了自己的副官和亲卫,可是前几天你发狂时,确实打伤了许多侍卫,但无一有性命之忧。你并不是一个会主动伤人的人,更不会滥杀无辜。那年的事情,会不会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吗?谢玄辰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却没有焦距。当初事发后,他爹听到消息大怒,对着所有人骂他不信不义,失去为人为将的德行。他那个时候本来就在极度的压抑中,听到那些话后失控,从此又背上犯上作乱、意图弑君弑父的骂名。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淖,若只是失去权力和地位也就罢了,可是他连尊严都保不住。过去的战功一笔勾销,所有人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身败名裂,曾经的随从一哄而散,风光时万人追随,可是现在,他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两年了,谢玄辰本来已经习惯这一切,众人明面上怕他,背地里骂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谢玄辰厌弃地闭住眼,满身尖锐,冷冷道:“有隐情如何,没有又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一切只是误会,然后你就像嫁到晋王府一样,恢复王妃的尊荣?那你嫁错人了,你该去隔壁找谢玄济。”

“你看,你又来了。”慕明棠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生气,而是柔声说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来后的待遇啊,其实现在,实在比我想象的好了太多。我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那天进门后,我看到竟然是你,不知道有多感谢上天开恩。命运待我不薄,当初若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若不是这桩婚事,我不会有机会让你认识我。”

谢玄辰依然闭着眼,他满心恶意,觉得慕明棠一定是在花言巧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最是识时务不过,如今她在岐阳王府,可不是说他的好话。实际上,她肯很后悔。

谢玄辰心中全是恶意,明明一点都不想听,可是最后,慕明棠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最后慕明棠说若不是这桩婚事,他们不会有机会认识,谢玄辰心里仿佛被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她果真没有后悔,在期盼着他们的未来吗?

黑暗中,慕明棠看不出谢玄辰的神情,她只是见谢玄辰没说话,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人会犯错,坏人也并非一无可取。凡事当只论对错,不论是非。若你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无论你是谁,他们都不该冤枉你。”

良久无言,过了很久,慕明棠都觉得谢玄辰不会回答了,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喟叹:“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醒来时满手猩红,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他走出营帐,众人见他如鬼魅。

他也不知道,刀山火海跟随他,为他挡过刀剑,牵过战马,和他几度出生入死,为他一句话就能去送死的战友,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谢玄辰说完后,良久未动。他又回想起那日的一片血红,血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谢玄辰每每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要失控发狂,可是这次,他在血红的魔怔中,忽然感到胳膊上覆上一只手。那只手又软又细,带着纤弱的温度,似乎在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他手的位置:“我相信你。你认识我才一个月,都能为了我,不顾自己的身体来为我出头,更别说跟随你许多年的亲信和副官了。你不会的。”

谢玄辰闭着眼,眼前是暗漆漆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可是手背上,却仿佛有一簇火,在深渊中倏地跳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慕明棠幻觉,她摸索到谢玄辰的手后,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但是之后又重归死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慕明棠撑了半天,现在支着身体的那半边胳膊有点麻,她慢慢躺回床上,问:“王爷,今天我看你不太喜欢太后。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她?”谢玄辰明显冷哼了一声,“她是我爹在外驻军时置办的外室,在我娘还在的时候,她连每天给我娘请安都不够格。”

慕明棠明白了,她先前听说过,先帝和周武帝起事时,打的是天子失德的旗号。结合现在谢玄辰的话,她大概能猜到些始末。

先帝死后传位给弟弟,现在的太后,其实是皇帝的嫂子。原来太后并不是先帝原配,甚至都不是正妻。谢玄辰作为家里的嫡出少爷,对上曾经的小娘,确实不会有好脸色了。

难怪谢玄辰敢对太后这样刚,而太后身边的人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这些话题太沉重了,慕明棠没有触碰谢玄辰的痛处,而是换了个话题,说:“王爷,如果下次我再被关起来,你不必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我。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关两天,饿一两顿,实在不痛不痒。你今天强行走这一趟,对你自己身体的伤害可比我的大多了。”

“不会的。”

“怎么不会,我能跑能跳的,但是你看你回来的时候,都虚弱成什么样子了。按生意人的说法,你这样做其实更亏。”

“不会有下次了。”

黑暗里,谢玄辰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仿佛都懒得开口。慕明棠忽的说不出话来,她本来以为谢玄辰在说自己的身体,没想到,他说的是不会有下次,她再被人关起来了。

慕明棠本来准备了许多大道理,但是这一刻,她觉得似乎一切都不必提了。谢玄辰这个人啊,有时候气得让人想打死他,有时候,又觉得他很温柔。

“谢谢。”慕明棠窝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又低声说,“晚安。”

谢玄辰不屑于这些肉麻兮兮的话,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过了一会,还是睡不着。谢玄辰动了一下,硬邦邦说:“喂。”

然而床铺另一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谢玄辰等了好久,忍不住睁开眼睛,回头看慕明棠。慕明棠侧躺在床上,脸朝着他这个方向,已经合上眼睛了。谢玄辰盯了好一会,伸出手指头戳慕明棠的脑门:“真睡着了?”

慕明棠被戳也没有反应。谢玄辰看到,心情极其复杂,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真睡了,你这是多大的心啊。”谢玄辰都不知道该感动于慕明棠信任他,还是该担心这个缺心眼的货会把自己坑死。谢玄辰躺回自己的位置,盯着床帐看了好一会,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自从发病以来,动不动昏迷,走两步就昏迷,甚至说话中间也会昏迷。这还是第一次,谢玄辰自己想睡却睡不着。

谢玄辰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忽然浮现出枕头上的鸳鸯戏水,以及曾经在军营里时,听过的荤话。

真糟心,谢玄辰默默地想,到底是哪个混账出的主意,给他在生病时娶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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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

路太后派身边的得力女官去岐阳王府帮忙, 结果没过几天, 在岐阳王醒来当晚,就灰溜溜被赶回宫里了。

路太后讨了好大个没脸。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后赐人,就算只是个庆宁宫扫地的,被送到臣子家后那也是菩萨, 阖家都要恭恭敬敬地供着。

结果呢, 路太后给嫡子送过去身边位份最高、最有脸面的正四品待诏,人家不领情就算了, 还当天晚上连人带铺盖一起赶了出来。孙待诏等人连夜回了宫, 听说在路太后跟前哭了很久。

晚辈发落长辈的人,这种事放在普通人家就是个笑话,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家,没人敢说罢了。尤其路太后并不是岐阳王正经嫡母, 她原先是谢毅在外带兵时置办的外室,后来谢府女眷全部被后晋恭帝所杀, 殷夫人也惨遭毒手, 谢府没了人, 路氏才被扶正的。

之后谢毅成了皇帝,再后面谢毅死,皇帝又换成谢瑞, 路氏水涨船高,一下子成了天下女子至尊,邺朝皇太后。路太后送人, 本来想摆皇太后体贴儿孙的慈母形象,没想到谢玄辰一顿没皮没脸的发落,又把她从云端打回原形,狠狠揭了路氏的底。

路太后极为恼怒,在庆宁宫骂了很久,骂完不懂事的岐阳王妃骂女官。她曾经是外室,看见原本的主家少爷谢玄辰底虚,她不敢骂谢玄辰,就只能指桑骂槐地数落慕明棠。最后,奉命去岐阳王府办差的孙待诏、于常侍等人,也没落到好。

路太后见着孙待诏那个病歪歪的模样心烦,自己身边的人被磋磨成这样,路太后当然生气,可是她更气谢玄辰不把她当回事。路太后一见到孙待诏、于常侍等人,就仿佛瞥见自己在谢玄辰面前毫无尊严的模样,路太后郁结于心,当然不情愿看见这些人在眼前晃。

孙待诏被人用针扎了好几下,当众灌了自己一碗绝子汤,身体大受亏空,最后还回宫挨了一顿骂,惹太后厌弃,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宫里捧高踩低最严重,一旦露出些微裂痕,那有的是人往下拉你。庆宁宫如何风波涌动暂且不提,垂拱殿里,此刻也并不平静。

皇帝极为头痛,御案下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皇帝现在连发火都懒得发了。

皇帝尚算平静地把折子扔到太医局丞面前,问:“你不是说,他这次元气大伤,至少要昏迷半个月么。这才第几天,下面就写折子禀报,谢玄辰醒了。”

太医局丞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听回来的太医说,谢玄辰根基亏空的极其厉害,已是强弩之末,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发狂了。诊脉的太医都这样说了,谢玄辰就算不咳血,也至少要躺个十天半个月。怎么才今天,就醒来了呢?

莫非,是回光返照?

太医局丞不敢乱说。岐阳王就是皇帝的心病,若是他贸然说出回光返照,过上几天谢玄辰没死,让皇帝白高兴一场,那他可不好收场。

太医局丞斟酌良久,最后十分保守地说:“回禀圣上,岐阳王此次确实元气大伤。如今已经九月份,算算时间,他已经昏迷了两年了,这两年他进食少消耗多,身体本就大为虚脱,偏偏他还几次三番狂躁伤人,透支气血,极为损害根基。依臣推断,以后若是岐阳王好生静养,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发狂,恐怕身体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换言之,皇帝只要再等着谢玄辰狂暴伤人一次,谢玄辰就能把自己耗死,皇帝也就解脱了。皇帝提心吊胆了两年,如今终于听到一句准话,心里大感安宁。皇帝心情顿时转好,再看剩下几个人,也不像刚才那样生气了。

皇帝口气大为改善,问太医局丞:“依爱卿之言,应该如何为贤侄调养身体?”

太医局丞又在心里打鼓,这句话不好答,他可得想稳妥了,再说话。太医局丞在腹中反复推演了好几遍,才缓缓道:“依臣看,当让岐阳王安心养病,凡事顺着他,不要让岐阳王为外事烦恼。心情顺了才好养病,若是岐阳王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接下来就无大碍了。”

几个人精在这里绕着圈打官司,皇帝听懂了,太医局丞这话是说,凡事顺着他,供着他,他猖狂之下难免会得意忘形,动作越大消耗的精气就越多,不出今年冬天,就能把他耗死。

要等到今年冬天,这比皇帝预想的要长一点。但是皇帝转念一想,不过几个月的差别,他两年都忍下来了,还在乎这一个两月?

皇帝点点头,一脸担忧道:“冬日严寒气躁,体弱的人最是难熬。他是先帝独子,先帝临终将天下和独子托付到朕手里,朕这几年每每想到,都忧虑不安,难以入眠。治天下可以大兴科举,广邀贤才,然而岐阳王的病,每每想起,都是朕心头上的一根刺。先帝只剩下他这一个子嗣,在朕心中,他比朕自己的皇子都贵重,偏偏天妒英才,他才十九岁,就病重至此。”

皇帝说着眼中流出泪花,座下的臣子也跟着抹泪唏嘘。皇帝感叹了一会后,收拾了悲色,严正说道:“太医局丞听令,从今日起太医局抽调五人,不必负责学生教学和京城外诊,只管住在岐阳王府,时时刻刻盯着岐阳王的身体状况。诊治岐阳王需要什么药,不必请命,直接从库房里拿。尔等不惜一切代价,务必照看好岐阳王。”

“臣遵旨。”

皇帝交代完太医局丞后,站起来背着手,缓慢踱步:“岐阳这个封号不好,以他的成名战之地册封,虽然好记,却太过凶煞。战场打打杀杀,煞气太重,恐会招来阴鬼,不利于他的身体休养。不如,改成安王吧。”

一字王是亲王,二字王是郡王,亲王的地位可远远高于郡王。唯有皇帝的嫡亲才能封亲王,比如谢玄济,便是晋王。谢毅当初封谢玄辰为岐阳王,一来是为了避嫌,他毕竟是造反上位的,二来,也是为了煞煞谢玄辰的威风。

曾经谢玄辰封号如何根本无人在意,谢玄辰自己都不在意。谢毅就他一个儿子,立不立太子封不封王,有什么区别?用他的成名战作封号,谢玄辰还觉得很光荣呢。

后来谢玄辰出事,谢毅驾崩,谢瑞登基,封号的事自然无人提了。谢瑞登基后,将自己的儿子立为亲王,虽不好意思立太子,但是这些年一直尽力回避继承权归属这一事。

谢瑞为了给自己正名,极力鼓吹兄终弟及、长幼依次继承这种传承顺序,还说这样可以避免后宫干政,宦官专权。谢瑞说了这么多好处,那依他的言论,等到下一代继承时,就该传给年龄更长的谢玄辰了。

他继承了哥哥的帝位,接下来,理应传给二侄儿。若是留给自己儿子,皇帝岂不是自打脸?

皇帝因此一直避免提及继承人的事,满朝文武也没人不长眼地往上凑。反正皇帝春秋鼎盛,一时半会儿还不着急太子的事。再等一等,说不定,谢玄辰就先行一步死了呢。

但是今日谢瑞将谢玄辰封为亲王,这其中的含义非同小可。

皇帝的嫡亲才能封亲王,皇帝此时封谢玄辰为安王,无异于将他置于和皇子同等的地位。这相当于承认,谢玄辰也有继承权了。

皇帝知道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大感安心,顿时想起自己刚登基时的许诺了,也不再避讳兄终弟及这一说法。他三言两语,把谢玄辰的地位提成亲王,又发了许多赏赐下去:“传令下去,安王形同朕之亲子,他年龄最长,仪制当高于晋王。内外不得疏忽,但凡被朕知道有谁怠慢安王的事,朕决不轻饶。”

宰辅躬身,一一应下。皇帝说完之后,又想起今天早上,似乎路太后也颇有怨言。皇帝顿了顿,叫来自己身边的大太监,说:“你去庆宁宫,和太后传朕亲旨,安王妃虽然从民间来,但只要进了皇家的门,无论出身,都是朕的儿媳妇。只要她能照顾好安王,便是大功一件,其余诸事,不得为难安王妃。听说太后身边的女官受了委屈,你从朕的私库里提些赏赐,就说是朕赏她们的。以后,内宫诸使,见了安王妃务必毕恭毕敬,不得再招惹安王府。”

“奴遵命。”

大太监、太医局丞和宰辅接连告退,转眼间,殿内就只剩谢玄济一人。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很和气地招呼谢玄济也坐。

谢玄济推说不敢,依然恭候在皇帝下手。皇帝问:“这几天辛苦你了,里里外外为此事跑动。这几日,他们府里还安生吗?”

“回父亲,安王府安静如常,除了太后娘娘的女官受了些委屈,其余无事。”

“那就好。”皇帝点头,道,“受委屈就受了吧,朕知道太后颜面上不好看,可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朕指桑骂槐,朕颜面上就好看了吗?朕不也是忍下来了么。太后那边,一会你去走一走,劝太后放宽心,以后能忍则忍,不要再去招惹那位了。”

谢玄济心中唏嘘,他还没去,就已经能想到一会太后该有多生气了。堂堂太后,派心腹女官去管教一个王妃,被谢玄辰打了脸不说,之后还要好声好气地安抚着那两位。一个太后委曲求全成这样,还不如不当。

但是这些话谢玄济不会对皇帝说。他们都知道,谢玄辰活不过今年了,再忍一忍又何妨?他们现在越忍让,外面就越会赞叹宫里的德行。相比于他们能得到的声名,忍岐阳王府区区三四个月,算得了什么。

谢玄济心里门清,拱手道:“儿臣明白,一会,儿臣自会去劝母亲和太后。”

皇帝见谢玄济想明白了,十分欣慰。他拈着胡须笑了笑,说:“孺子可教。你们一众兄弟里,数你最孝顺能干,最像朕。”

谢玄济手心一颤,皇帝这话,莫非是暗示什么?谢玄济忍着狂喜,立刻躬身道:“父亲谬赞,儿臣必不负父亲所期。”

皇帝目露欣慰,他说谢玄辰如他亲子,自然只是权宜之计,他真正属意的还是谢玄济。不过谢玄济还年轻,尚需要磨炼,这些话不能早早告诉他。

皇帝说:“你和他住的不远,日后,就多走动些,不至于晨昏定省,但是隔两三天总要去问问疾。你若是在外面脱不开身,就让你王妃去,总之要让外面看到,你对兄长十分敬重。”

“是,儿臣遵命。”

皇帝说完之后,因为刚才提了句谢玄济的王妃,皇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是不是刚成婚?朕记得,今日似乎是你回门之日?”

皇帝这样一说,谢玄济也想起来了,对了,三日回门。谢玄济赶紧算日子,发现三日回门已经过去了。

谢玄济略有尴尬,他这几天忙昏了头,连家都不回,哪里还能记得陪蒋明薇回门。谢玄济心中升起些愧疚,可是不过打了个旋,就又沉没了。蒋明薇素来知书达理,识大体,她想必能理解他的难处。不过是让她自己回门,蒋明薇不会有怨言的。

大不了,等回去后,他让人给蒋明薇准备些新衣服新首饰。哄女人,无非就是送钱送物。

谢玄济略带着些尴尬,回道:“回父亲,三日回门,已经过了。”

“哦,是吗?”皇帝也忘了,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压根想都不想,说,“回门毕竟是在娘家给女人撑面子,你缺席了回门,以后记得去蒋家,替她补回场子来。蒋明薇虽不出众,但和你青梅竹马,胜在知根知底。嫁女高嫁,娶妇娶低,既然过了门就好好过日子,尽快生出儿子来才是要紧事。”

谢玄济非常明白,他只有早日有了嫡子,才能在筹码上彻底赢过注定绝嗣的谢玄辰。关乎未来皇位,谢玄济怎么会马虎。

皇帝又交代了谢玄济几句,无非就是往谢玄辰那边走动勤快些,态度恭敬些,多忍耐多担待。谢玄济一一应下,皇帝才打发他走了。

谢玄辰的封赏旨意送出去后,众人大哗。谢玄辰收拾了太后跟前的女官,宫里屁都不敢放,皇帝反而还给写谢玄辰升了王位,赐封为安王,送去无数金银珠宝、名贵药材,甚至还派来一队太医,专门给谢玄辰看病。

瞧瞧这待遇,知道的明白这是侄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伺候亲爹呢。

慕明棠今日一早醒来就准备好了,他们昨天打了狗,今天主人势必要来讨说法了。慕明棠正襟危坐,等了很久,相南春快步进来禀报道:“王妃,宫里来人了。”

“嗯。”慕明棠点头,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了。谢玄辰还没醒,她只能靠自己应对。都说输人不输阵,慕明棠今日起来时,特意用了许多贵重的簪子,梳了一个非常繁复的发髻。她站起身,问:“宫中人在哪儿?”

“传旨公公已经侯在王府正厅了,请王妃移步。”

慕明棠听到传旨腿软了一下,不就是打了两只走狗,皇帝亲自下场问罪也太夸张了吧?慕明棠表情上尽力稳住,她不停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端着宠辱不惊架子,问:“竟然还惊动了圣上,不知是何旨意?”

“圣上封王爷为安王,赏赐已经抬到正厅了。”

“原来是…什么,赏赐?”慕明棠惊了,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封王圣旨,和赏赐?

慕明棠先前一直好好的,听到封王圣旨后表情立刻变了,相南春以为王妃不满封号被改,慌忙下跪道:“回禀王妃,是圣旨和赏赐。圣旨是陛下亲自吩咐的,如今宰执和三省已经盖了章,赏赐亦极为隆重,黄金千两,绢帛万匹,还有许多名贵药材,连宫中备给陛下和太后的贡参也被送来了。圣上说,等不了多久今年的贡品就送来了,王爷养身体为重,宫里再等等也无妨。”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慕明棠几乎以为谢玄辰其实是皇帝的亲爹。向来只有臣子为皇帝太后分忧的,慕明棠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太后给别人让药。

慕明棠努力绷住自己宠辱不惊的形象,淡淡道:“还有什么?”

“太医局五位太医来向王妃请安。以后,这五位太医就要留在王府了,专程为王爷请脉。食宿俱有太医局张罗,请王妃为太医安排一个落脚的地就可。”

“随行公公还捎来了太后娘娘的口信,说太后娘娘最近精力不济,没留意下面的人,竟然让几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冒犯了王妃。太后得知此事后大怒,已经把那几个宫女打了二十板子,送到浣衣局做粗活去了。太后娘娘给王妃送来了好些珍玩锦绣,说给王妃压压惊,请王妃不要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慕明棠现在确定了,谢玄辰真的是皇帝失散多年的亲爹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好像很多地方放假了,上学的小伙伴们寒假快乐!上班和还在考试的小伙伴们锦鲤附体,猪年的最后几天干啥啥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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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

晋王府里, 蒋明薇倚在罗汉床上, 听完丫鬟的禀报,气恼地将手里的茶盏磕在扶几上。

“忙,又是忙。有时间去给太后请安,甚至都有时间去隔壁送东西,反正就是没时间回家。”

蒋太太听到这话皱眉, 她嗔怪地看了蒋明薇一眼, 微微抬高了眉梢去看周围侍奉的丫鬟。众丫鬟会意,束着手, 齐齐退下。

等人退出去后, 蒋太太才叹了口气,对蒋明薇说:“明薇, 夫字天出头,对着这么多人呢, 你怎么能这样说晋王?”

“娘,难道我说的有错吗?”蒋明薇看起来也是委屈极了, 紧紧捏着帕子, 对着蒋太太不住抱怨, “大婚那天,他盖头都没掀,听到消息就跟着慕明棠一起出去了。之后他一整夜都没回来, 听说在岐阳王府待到很晚,之后又入宫去见皇上。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知道大婚那天事发突然, 他没有办法,必须去看管那个疯子。他若只是疏忽我一天两天,我都能理解他。可是他这是只疏忽一两天吗?成婚到现在都七天了,娘你问问王府的下人,这七天,他哪怕问过我一句话吗?”

蒋明薇说的委屈,蒋太太听着也心疼。确实,女儿新婚,姑爷连着七天都不着家,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若是普通人,蒋太太这个岳母必要好好说道说道,可是他们家的姑爷,不是普通人啊。

蒋太太不好说晋王的不是,只能变着法开解女儿:“明薇,娘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出嫁了和在娘家做闺女时不同,万事以夫家为先,恭顺谦卑,凡事能忍则忍。晋王是有公事在身,又不是上街逛花楼去了,你身为王妃,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度,多为晋王分忧。”

“我何尝不想?”蒋明薇说着眼睛就红了,忍不住用帕子擦眼泪,“我又何尝不想做好王妃。可是,他七天不着家,我一个人睡新房,一个人回门,一个人接见下人,我这还是新婚呢!娘,你是不知道外面人怎么说我,王府的那些下人,他们嘴上不提,其实心里都在嘲笑我留不住王爷,新婚七天夜夜独守空闺。”

这…蒋太太听着也惊讶了,不由问:“这七天,他从来没有回来睡过?”

“没有!”蒋明薇气恼地在脚踏上躲了躲脚,又羞又愤,“要不然,我至于这么生气吗?”

蒋太太愕然。片刻后,蒋太太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那你们,圆房了吗?”

蒋明薇捏着帕子,低着头不肯抬起脸。看着这反应,蒋太太懂了。

蒋太太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怔了一会,喃喃道:“竟然还没有圆房。你爹和我只当这几日晋王全天在外跑,夜里还是回来睡的。原来,竟没有吗?”

蒋明薇别开脸不肯说,气得直抹泪。蒋太太看着也心疼,她上午接到陪房的口信,说蒋明薇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正好蒋鸿浩也有些话想交待蒋明薇,蒋太太就套了车,一过晌午就从蒋府出发,来晋王府看望女儿。蒋太太只当蒋明薇新婚被冷落,和晋王闹脾气,万万没想到,他们夫妻连圆房都不曾。

这样的对待,堪称羞辱。要不是蒋太太知道蒋明薇是晋王几次三番求娶来的,蒋太太都要以为皇家在故意折辱蒋明薇了。

这些私房话不好对外人说,蒋太太压低了声音,问:“那你婆婆呢,晋王不回家,她对你也没什么表示吗?”

“人家是皇后,晋王是她的亲儿子,能指望皇后对我说什么?”蒋明薇抱怨道,“他若真的是忙得脱不开身,我也忍了。偏偏这几天内,他去了好几趟岐阳王府,就连刚刚宫里给隔壁送来圣旨,他都跟去了。我都准备好不要脸面,派人去岐阳王府请王爷回来,结果我的人还没去,他就出府走了。”

蒋明薇说着冷笑了一声,恨恨道:“圣人三过家门而不入,我看晋王,也快达到圣人的水平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蒋太太轻轻骂了蒋明薇一句,缓声说道,“还叫岐阳王府呢?现在,该叫安王府了。你以为晋王去安王府是做客或者玩闹吗,他那是替圣上跑腿。如今宫里几位主子不方便出宫,里里外外,全靠晋王传递态度。这是圣上对晋王的重用,你不替夫婿高兴就罢了,怎么还能埋怨?”

蒋明薇被蒋太太数落了两句,脸色慢慢转过来了。她放软了口气,对蒋太太说道:“娘你说的对,方才是我气晕了头。但是我就是气不过,那个冒牌货凭什么和我同起同坐?娘,你知道今日传旨的人怎么说吗,圣上竟然说,安王和宫中嫡亲皇子无异,安王比晋王年长,各方面还要比晋王府高一些!这,这…”

蒋明薇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事蒋太太今天中午就知道了,上午蒋鸿浩从宫里出来,在家里和蒋太太说了圣上的意思。果然没多久,圣旨和赏赐就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