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原因后,之后,就要逐步戒除了这种邪门的南疆异草了。

第一步,是让乌羽飞对神志的摧残不再加重。

根据小道士的话,慕明棠和谢玄辰都怀疑乌羽飞下在熏衣的香料中。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慕明棠想了许久,该如何不引人怀疑地,取消衣服上的熏香。

衣服上熏香是礼节的一部分,熏过香的衣服才被认为新衣服,若慕明棠贸然说不熏香了,既无法自圆其说,又一定会引起皇帝的怀疑。

偷偷换香料更欲盖弥彰。毕竟如果药真的下在熏衣香料中,香料必然是对方注意的重点。慕明棠稍微对香料做些手脚,恐怕就引起对方警惕了。

到时候,只会更难以收场。现在好歹对方在明,他们在暗。谢玄辰还需要时间恢复,所以这段保护区间十分重要。他们不能过早暴露自己,尤其不能让对方知道他们已经察觉了。

慕明棠想了很久都想不到万全之策,她问谢玄辰,谢玄辰也一时想不到办法。

最后,谢玄辰给出来的解决方案是:“不去管他。反正都用了怎么久了,不差这一天两天。”

慕明棠气得头疼。她昨夜想了半宿,今天早上起来时,精神头都不太好。

她困倦地倚在梳妆台前闭目养神,任由身后的侍女为她绾发。过了一会,侍女插好最后一根簪子,讨好地说:“王妃,您看今日随云髻,如何?”

慕明棠睁开眼,丫鬟立刻捧来一面圆镜,放置在发后,借由两面镜子反射,让慕明棠查看身后发髻。随云髻形如其名,长发堆叠在头顶,却斜向后侧方,飘逸灵巧,宛如飞云出岫,妩媚又仙气。

而慕明棠发间还箍着金色的发环,云髻两侧随着形状缀着珠玉、宝石、流苏,虽然不多,却样样用在点上,多一分则臃肿,少一分则素淡,分寸把握可谓极好。

慕明棠从镜子中左右看了看,点头道:“不错。赏。”

绾发的侍女立即笑盈盈地应下。慕明棠梳妆完毕后,移步去梢间。谢玄辰早就等在这里了,看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邸文,说:“你出来了。早膳已经摆好了,先去用膳吧。”

慕明棠本来对今日的装扮十分满意,发觉谢玄辰竟然毫无动静,不由有些恼了:“你都没发觉我今日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玄辰听到内心紧张起来,谨慎问:“什么不一样?”

“发髻啊。”慕明棠脖颈微微一动,缀在随云髻尾端的流苏轻轻晃动,“我今日换了发髻,你都不说我好看!”

谢玄辰无奈地叹口气,吓他一跳,他还真以为怎么了。谢玄辰见惯大场面,此刻依然不慌不忙,说道:“你一直很好看,这个发髻也是沾了你的光才好看,我为什么要专门注意它?”

慕明棠一下子就被说服了,笑着睨了他一眼:“强词夺理。今日不和你计较了。”

跟在身后的丫鬟们沉默无语,只觉得牙酸。

慕明棠和谢玄辰依次入座,王府即便是早膳也有规制,前后光上菜就要好几次,水果、瓜果等第一批上。

丫鬟侍奉在一边,说:“王妃,这是今年新上的樱桃,今儿一大早,厨房特意出去买的,正新鲜呢。”

丫鬟说着端上洗净放好的樱桃,樱桃红艳剔透,放在冰裂纹瓷盘里,说不出的好看。

慕明棠看着水灵灵的樱桃,突然生出一个点子。

谢玄辰感觉到慕明棠在看他,他抬起头去,就见慕明棠神色微变,目光中似有隐含。

谢玄辰真的不是很能猜懂慕明棠的暗示,他还记得有一次女官抱了被褥进来,慕明棠用眼神示意他拒绝,然后谢玄辰就完全理解反了。

虽然这次错误无形中帮了很大的忙,但是终究有前车之鉴,谢玄辰现在对自己不太相信。在没有和慕明棠通气前,他不会贸然接话。

所以谢玄辰只是很保守地问:“怎么了?樱桃不合口味吗?”

慕明棠内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还没吃呢,怎么能知道合不合口味?慕明棠放弃让谢玄辰配合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低得可怕。

慕明棠于是说:“今年樱桃上的早,这个味道闻起来新鲜。”

谢玄辰听着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忍不住问:“樱桃有香味?”

慕明棠正在铺垫,听到他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然有!你闻不到而已。”

谢玄辰识趣地保持安静。慕明棠凶完谢玄辰后,又继续说:“说起香味来,还是自然天成为上。瓜果的味道是活的,焚香用再好的香料,闻起来也是死的。”

谢玄辰终于明白慕明棠想说什么了,之后,果然听到她说:“以后,屋子里的香料不要再用了,每个屋子专门放果盘,用新鲜的瓜果熏香。每季时兴什么水果,就熏什么香。”

丫鬟们不明白王妃这又是想干什么,她们面面相觑,不敢反驳,齐齐应诺。

“是。”

“衣服也是,用熏笼熏出来的总是带着火燎味,以后都用水果熏,冬天用橙子,夏天用苹果,让果味慢慢浸透到衣服里,不要那些人工雕琢的味道。”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用苹果、橙子的味道渗透衣服,这得用多少瓜果?这样熏一夜,第二天好端端的水果都要扔掉,常年累月,仅这一项就要消耗多少?

未免太奢靡了吧。

可是王妃的话不能不听,王爷都没说什么话,她们哪敢置喙。丫鬟躬身应下,慕明棠亲眼看着她们把屋中香炉、熏笼等撤下,才心满意足地吃饭。

果然没一会,厨房就送来许多新鲜水果,都是才刚刚上市的。想要达到王妃的要求,让屋子中自然飘有果香,那肯定不能用普通果盘,得用专门的大容器盛满新鲜水果,味道一淡,就立刻撤下换新的。

中午时,慕明棠眼睁睁看着一大盆完好无损的水果被撤下去扔掉,心都痛了。可是她不能说,还得装作一副骄纵恣肆的模样。结果等人一走,慕明棠就拉着谢玄辰诉苦:“怎么办我好心疼,照这个势头,一天岂不是至少要换四五次?”

谢玄辰安慰她:“没事,花不了多少钱,浪费就浪费吧。”

慕明棠用力瞪他,谢玄辰只好改口:“只是第一次用的果子多,等以后我们屋里蕴了果味,就不必换得这样频繁了。估计一天两次就够。”

说完之后,谢玄辰很直白地表达了自己对这个主意的赞赏:“果然还是你有办法,这个点子好,新鲜的瓜果,一天一扔,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法做手脚了。”

“你别说了。”慕明棠每每想到就心痛得无以复加,“一天扔两次,我还是很心疼。”

但是无论怎么说,好歹解决了乌羽飞的问题。第二步,就是解除药引对谢玄辰的控制了。

而小道士被慕明棠催了好几天,总算找到了当年他师父的手稿。

才几天过去,小道士已经被王府的伙食喂的白白胖胖。他本着小圆脸,说:“我对师父的字认了许久,又翻阅医书,总算找到一个法子。”

“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道士说,“也可以称为,以毒攻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红绿香江、栗婕和粟、秋津洲、我爱炸鸡翅、40291618、长安x3、晚阳、Nio 的地雷

感谢 落尽千山雪 的火箭炮

☆、成效

慕明棠虽然听不懂, 但是听到以毒攻毒这样的话,也大概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慕明棠问:“怎么个以毒攻毒法?”

小道士说:“说来也简单。久被乌羽飞的味道侵蚀, 突然闻到药引的味道会失控, 要想借助外力抵抗是不可能的,只能尝试用神志克制住, 等次数多了, 身体习惯了, 也就不至于被药引牵着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们自己找药引来, 让他病发。当然, 最开始剂量很小,等他可以控制后,逐步加大成分,最后完全燃烧乌羽飞的根。若是他能在燃有药引的密闭屋子里忍耐一个时辰,那这种药物, 对他而言就不足为惧了。”

民间为了防天花,会故意让小孩子接触发天花之人掉落下来的皮痂, 痂块是减了毒的, 若是孩子能抵抗住, 此后一辈子都无需担忧天花。若是抵抗不住…就只能听天由命。

小道士提出来的治疗方案,和天花种痘大同小异, 其中机理都是一样的。

然而说归说,真的落到自己人身上,慕明棠还是皱起眉:“道理我明白,可是万一…”

谢玄辰按住慕明棠的手, 说:“没有万一。这个方法可以,就按他说的做吧。”

小道士最开始提出来的时候还担心过谢玄辰不肯配合,毕竟他们这些王子皇孙从小娇生惯养,指尖连水都不碰,这样对精神身体双重折磨的治疗方案,谢玄辰未必肯吃这份苦。现在谢玄辰配合,这实在再好不过。

小道士说道:“你愿意就好说多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法子十分痛苦,而且只会越来越痛苦。你现在虽然答应了,但是等后期难受起来,你可不能怪我。”

“不会的。”谢玄辰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开始吧。”

小道士挠挠头,说:“这只是我的猜想,真正实施起来还有许多要准备的。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安静又坚固的屋子,乌羽飞的功效很邪门,而且你的杀伤力也有些太大了。为了保险,你闻到药引的时候,要单独关在屋子里面。”

“好。”

“还有在我治疗期间,不能让人打扰。对了,药钱你们自己出。”

这个道士是真的财迷,谢玄辰想都不想,依然一口应下:“好。”

“那就只剩一个问题了。”小道士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说,“乌羽飞只在南疆生产,我没见过,置备药引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至少要等我买到乌羽飞后,才能开始治疗。”

慕明棠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说:“好啊,缓一段时间也好。趁这段时间,先让他把身体恢复好。”

慕明棠真是听着就心惊胆战,要故意诱发谢玄辰发病,再让他生生忍住,还要单独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小道士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慕明棠心惊肉跳,她仅是听着就担心的不得了,如果能缓和一段时间,让谢玄辰身体恢复些再开始,自然最好。

谢玄辰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这次却提出了反对意见:“我有药引。”

“什么?”

“我手中有药引。”谢玄辰眸光冷清,唇色浅淡,连着口吻都淡的如一股烟一般,“不必等了,即日就开始吧。”

听到谢玄辰的话,慕明棠也慢慢想起来,之前她无意在橱柜中找到一个香熏球。当天,他们虽然故意把香熏球放回原位,可是却从里面刮了许多香烬出来。

如果这个真的是药引,那香灰中含有乌羽飞根的药性,却又因为已经烧过,药性自然减弱,倒确实是符合小道士要求的上好选择。

慕明棠欲言又止,担忧地看向谢玄辰。谢玄辰以前总是顺着她,然而这次却坚决。

小道士并不知慕明棠的心理活动,他高兴地扬了扬眉,说:“原来你有,这再好不过!反正初期需要的量少,先用你的对付着,等到了可以加大剂量的时候,恐怕我也买到乌羽飞了。对了,记得给我报买药的钱。”

小道士三句话不离钱,可是慕明棠现在连搭理他的心情都没有。谢玄辰默默紧了紧慕明棠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示意她没事。

然后谢玄辰看向小道士,说:“钱财、场地之事你不必担心。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我还需要配两副药,虽说主要靠你自己忍,但是之前之后都需要用药调养。大概两天,等我把药配齐了,就可以开始了。”

谢玄辰点头,三言两语把时间确定下来:“好,后日亥时末,湖心镇青堂。”

小道士也知道他们俩情况特殊,只能晚上开始,于是一口应下。谈妥之后,剩下的事就不需要他们操心了,谢玄辰带着慕明棠起身离开。

外面风声萧萧,夜风中带着微微的水气,仿佛要下雨了。两人并肩走着,俱都无言。过了一会,谢玄辰问:“先前没注意,玄铁链去哪儿了?”

慕明棠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怕万一我控制不住,伤到了你。”谢玄辰说,“最好把我的手锁上,反正你会开,并不妨事。”

自从谢玄辰清醒后,皇帝另外给王府派来了人,那副沉重的玄铁链也不见踪影。要不是谢玄辰说,慕明棠都忘了这回事。

她也不曾注意过,玄铁链去哪儿了。

慕明棠说:“大概在库房吧,那么重的东西,搬出去必要大费周折,多半还在王府。”慕明棠说完后,略有些迟疑:“可是,这副锁链本来便是对你的折辱,你为什么…”

“曾经我也觉得是禁锢,是侮辱。”夜风悠悠荡荡,带着雨前独有的湿润凉意,谢玄辰的声音仿佛也化在风中,清浅而淡,“可是现在我却有点能理解他们的做法了。”

当初,这是他的亲生父亲加给他的枷锁,谢玄辰曾费尽心思想要挣脱。现在,谢玄辰选择重新拾起枷锁,亲手套回自己手上。

在自己身上,哪怕有十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愿意去尝试。可如果是慕明棠,连万分之一,他都不敢让她冒险。

万一他真的失控,好歹,有玄铁链拦着他。

“不会的。”慕明棠紧紧握住谢玄辰的手,说,“我相信你不会的。后天我会陪着你一起去,我会一直守着你。”

“不可。”谢玄辰矢口否决,“太危险了,你安心在屋里睡觉。”

“不。”慕明棠也十分坚决,坚定地看着他,“你若是不让我跟,我就偷偷溜出去,说不定更加危险。反正,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谢玄辰拧眉,理智上他知道应该拦住她,如果谢玄辰想,他有得是办法让慕明棠一整夜待在玉麟堂不得离开。可是情感上,他却可耻地不愿意。

谢玄辰挣扎良久,最终回过头,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住慕明棠的手。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让他可以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只要有她,无论是曾经带给他无限屈辱的锁链,还是小道士提出来的慢刀子割肉般的双重折磨,他都可以忍受。

之后那天,慕明棠陪着谢玄辰去镇青堂,小道士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小撮香灰,混着艾草点燃,随后就从外面锁住门。其实这一道门形同无物,包括里面的玄铁链,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谢玄辰可以克制住药引,那门和锁都没有必要;如果谢玄辰控制不住,外面加再多锁,都拦不住他。

他们真正依仗的,其实恰恰是危险的源头。他们都在赌谢玄辰的意志力。

小道士和慕明棠等在门外,夜风带着湖面上的水汽,吹在人身上有些冷。小道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胳膊打哈欠:“好冷啊,又冷又困。”

小道士说完奇怪地看向慕明棠:“你不冷吗?”

慕明棠摇头,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香。小道士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说:“一炷香还远着呢。这里风太大了,我们站在这儿干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去阁楼里坐一会吧?”

慕明棠摇头,轻声说:“不必。小道长觉得冷,就先去歇一会吧。”

小道士迟疑:“这里又冷又黑,如果只剩你一个人,你…”

“我不怕黑。”慕明棠对着小道士笑了笑,说,“多谢小道长好心,我并不害怕。今日辛苦道长了,道长快去歇一会吧。镇青堂虽然没怎么用过,但是里面的坐垫细软都是新的,道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小道士将信将疑:“那我真走了?”

慕明棠点头微笑。既然慕明棠执意,小道士也不再劝,自己进偏厅取暖去了。小道士上了楼,抹黑点着了灯。刚才摸索的时候他就觉得这里摆设很贵,点亮后发现果然真的很贵。

楼台精巧,锦绣堆叠,处处挂着书画屏风,贵中见雅。小道士摸了摸香炉,发现是真金做的,啧啧感叹:“我以为是镀金,结果是纯金。这些书画也都是名家手笔吧,在他们家里就像不要钱一样挂。他们王府怎么这么有钱?”

小道士四处摸了一会,最后舒舒服服地坐到椅子里,桌子上的糕点他也不客气,随便挑着吃。反正他不吃,明天就全倒了。

小道士怀着报复的心态享受了一会,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医者。他想起留在楼下的慕明棠,她毕竟是个女子,一个人呆在黑黝黝的室外,真的可以吗?

镇青堂是建在湖中心的阁楼殿堂,白日在此设宴赏景自然清幽雅静,可是深夜出现在这种地方,就有点吓人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黑不见底的水面,岸边树林里时不时传来呜呜的风声,小道士走惯了山路,刚才站在外面都毛毛的。

小道士的良知终于压过了他对富人的仇恨,他抱着糕点走到窗边,想喊慕明棠上来坐一坐。小道士推开窗户,发现慕明棠已不在原地。

她站在窗户下,面对着屋内,清清冷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在她肩上落了一层霜。

小道士忽然就安静了。他记得谢玄辰就把自己锁在差不多的位置,借着月光,仿佛都能看到谢玄辰的身影。

慕明棠一动不动,屋里里面也没有动静,可是两人莫名都知道,对方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小道士看了一会,默默拉上窗户。

小道士基本把自己吃了个半饱,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在袖子里兜了两块糕点,慢悠悠下楼。

楼下,计算时间的那柱香果然即将烧到末端。

火星倏地亮了一下,然后就再也不见,慕明棠几乎是同时跑到门边,拿出钥匙开锁。刚才慕明棠本来想留在屋内的,可是谢玄辰却坚决不同意,还让她在屋外上锁。如果慕明棠不肯,那他就在屋内自己锁。

慕明棠哪里放心,如果从里面上锁,万一出现什么事,她进都进不来。她只能按照谢玄辰的要求,关上门,从外面上锁,现在时间到了,慕明棠立刻跑进来看谢玄辰的状况。

谢玄辰看起来累极,脸色煞白,眼睛都是红的。慕明棠一看到就鼻子酸,谢玄辰却摇摇头,沙哑道:“我没事。”

他说着想站起来,可是才刚动,就猛地头昏,玄铁链连着后面的重物,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慕明棠连忙上前扶住他,扶着他慢慢坐回座位上:“不要急,慢慢来。”

慕明棠说完,赶紧回头找小道士:“小道长,你快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小道士在门口嗅了嗅味,见艾草的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走进来。他给谢玄辰把了脉,说:“第一次就算成功了。一会我留两帖药,每天中午晚上各一次,喝五天后,再着手准备第二次治疗。”

谢玄辰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只是点头。慕明棠又问了些饮食忌讳,才郑重向小道士道谢,送小道士出门。

慕明棠要留在这里等谢玄辰,小道士知道自己留下来也是个碍眼的,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遂很干脆告辞。小道士走后,慕明棠坐到谢玄辰身边,摸到他手指冰凉,心疼不已:“很难受吗?”

谢玄辰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是摇头:“还好。”

谢玄辰说还好,那就是真的很难受了。以毒攻毒这种事情听着简单,可是其中的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领会。

慕明棠内心里默默难受,她没有告诉谢玄辰,只是沉默地将他手上的锁链打开。

锁打开后,慕明棠本来想自己抱到地上,却被谢玄辰强行抢走。这副锁是真的沉,慕明棠想起些什么,问:“你是怎么把他们翻出来的?库房的人没有怀疑吗?”

谢玄辰没有多说,只是含糊道:“他们没注意到。”

这么显眼的东西,会注意不到?慕明棠表示怀疑,可是谢玄辰这样说,慕明棠也没有追问,就当做真的只是偶然。

等谢玄辰头痛的劲儿过去后,他们俩才回玉麟堂。回去时和来时一样,并没有惊动丫鬟。

或许,未必是没有惊动。

他们离开一次两次,丫鬟可能还不会发现,但是这么长时间他们不在屋内,守夜的丫鬟真的一无所知吗?

慕明棠没有再往下想,谢玄辰没有说,她也就不去问。现在王府内的人员成分十分复杂,慕明棠也说不清楚,多少是皇帝的人,多少是谢玄辰的人,多少装聋作哑,又有多少暗暗投向了谢玄辰。

这样治疗了几次后,慕明棠也不知道有没有起效,可是谢玄辰神色逐渐平和起来,不再像曾经一样敏感尖锐了。这样看来,无论实际上是否有成效,能医治谢玄辰的心病,就已经不虚此行。

时间一转眼进入三月,草木复苏,繁花盛开,京城中的活动也频繁起来。初五这天,祝太太亲自写了帖子,邀慕明棠去大香积寺上香。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长长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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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香积寺依山傍水, 佛塔、殿堂重重叠叠,占地十分广阔。女眷们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所以佛寺除了上香, 也包含游玩的功能。

三月,香积寺桃花盛开, 慕明棠和祝太太、祝家几位小姐求了签后, 又顺理成章去后院看花。谢玄辰和祝杨宏护送女眷出门, 女子们在前面看花, 他们俩就走在后面, 慢悠悠地跟着。

两边鸟语花香,落红如雨,祝杨宏和谢玄辰虽然都欣赏不了花有什么可看的,可是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精神也不知不觉放松。祝杨宏随意和谢玄辰说着话, 问:“许久不见,王爷近来身体可好?”

谢玄辰也不深究祝杨宏这话到底是问什么, 反正见了面问安,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谢玄辰眼神望着前面, 随口道:“尚可。”

尚可。祝杨宏默默琢磨了一会这两个字的含义,他问的含糊, 谢玄辰答的也含糊。这其中的内涵,就只能靠两个人意会了。

祝杨宏心中揣摩,不由悄悄看向谢玄辰,想从谢玄辰的神态上看出些端倪。他这样一看, 才发现谢玄辰的目光一直落在前面。

祝杨宏顺着看过去,见自己的女儿正跟在安王妃身后,不时指着路边的花给慕明棠看。祝杨宏有自知之明,至少知道谢玄辰不会在看他的女儿,那就是在看王妃了。

祝杨宏不由想起曾经谢玄辰的模样,那时候的谢玄辰少年轻狂,英姿勃发,满眼都是蓬勃的野心,哪里会有闲心赏花看月。可是现在,谢玄辰缓步行走在花树下,眉目依然英气,眼神却有了不经意的温柔,仿佛曾经那把咄咄逼人的利剑藏入刀鞘中,不再让人望着就生出戒备,可是杀伤力却比往日更甚。

今昔这番对比,不由让祝杨宏心情复杂。也是此刻气氛轻松,祝杨宏带着谈笑的口吻,和谢玄辰说起家常来:“王爷成名早,这个年纪对于建功立业来说着实年轻,可是放在家中,也不算小了。王爷既然已经成家,这两年又有难得的安稳日子,为何还不考虑要孩子?”

谢玄辰本来只分了一小部分注意力给祝杨宏,等听到祝杨宏的话,他狠狠怔了一下,才接上话:“你说孩子?”

祝杨宏以为谢玄辰还是少年人心态,或者小年轻夫妇还想多过两年二人世界,所以这段时间故意不要孩子。祝杨宏抛却政治立场,单纯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劝道:“末将知道王爷还年轻,不欲被孩子束缚,可是从军之人生死无常,等王爷再大一大,就知道如今这种早出晚归、平平淡淡的日子有多可贵了。趁现在难得安稳,正该为子嗣做打算。”

谢玄辰一直端着表情,努力表现出一种宠辱不惊、见惯风雨的淡定来。可是他的内心里,却掀起狂风巨浪。

他这是被人,催起要孩子来了?

天地可鉴,他到现在为止规矩的很,无论白天黑夜没有丝毫越距,他去哪里搞个孩子出来?

然而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反正谢玄辰是不好意思和曾经共事的同僚说,你别看我成亲了快一年,其实并没有行过夫妻之事,甚至,连拥抱之外的身体接触都没有。

谢玄辰扎心了,他感到很难受,于是努力在外人面前维持着身经百战的模样,口稳淡淡,说:“急什么,我和她都年轻,现在还不急着要孩子。”

祝杨宏一听就明白了,愈发苦口婆心:“王爷和王妃正值年轻,想多轻松两年在所难免。可是末将却觉得,趁着这段时间清闲,王爷守家在地,正该赶紧要孩子。不然万一什么时候战乱忙起来,王爷不得不挂帅出征,缺席了孩子成长,日后回想起来,终究是憾事。”

谢玄辰听到怔了一怔,这样的口吻他非常熟悉,之前还在军中打仗时,闲暇时和众人聊天,许多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感叹。没想到祝杨宏堂堂镇守一方主帅,竟也有同样的遗憾。

谢玄辰问道:“你家长子,已经多大了?”

“今年十八,只比王爷小一点。”祝杨宏感叹,“他和老二出生的时候,我也和王爷一样,一心想着打仗,收复失地,总觉得家事琐碎轻微,缓一缓不要紧。可是前年,我的次子战亡于战场上,我为他送灵时,才惊觉我上一次和他闲话家常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从小到大,我专门陪着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谢玄辰无声叹了口气,男人之间表达感情总不如女子充沛,谢玄辰也只是拍了拍祝杨宏的肩膀,低声说:“节哀。”

祝杨宏慢慢摇头,说道:“所以去年,我便动了隐退的心思,从前线上撤下来了。我已经缺席了好几个儿子的成长,好歹不要再缺席女儿们的。她们马上就要出嫁,若是错过了这段时间,等她们到了夫家,我和她们一年只能见一两次,那就更和陌生人一样了。趁她们现在还在室,尽量多陪陪家里。王爷不要嫌我逾越,正是因为我抱憾终生,才忍不住多和你说两句。”

“我明白。”谢玄辰说道,“我父亲从小也没时间管我,所以直到最后,我和他的关系都非常紧张。等我母亲死后,我和他连好好见面都做不到。”

祝杨宏说他遗憾,谢玄辰又何尝不遗憾呢?谢毅虽然对他严厉,不假辞色,可是毕竟是他父亲。殷夫人走后,谢毅就是这世上,他最后的血脉亲人了。

可是谢毅却也突兀离世,他甚至连谢毅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些事情说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谢毅扶正外室,算不得一个好父亲,谢玄辰作为儿子也没做多好。谢玄辰至少希望,日后他的儿子,不要再重蹈他们父子的覆辙。

祝杨宏和谢玄辰开始相互防备,相互试探,现在说起家事来,反倒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祝杨宏说道:“我几个女儿说亲一事,多谢王妃出力。若没有王妃牵线,她们几个女孩子的婚事指不定要多难呢。王妃这个人情,我们祝家亏欠大了,末将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谢玄辰说:“她总是待在府里,也时常无聊。难得有和她投缘的,以后,还劳烦你夫人多陪她走动。有人邀约,她才能放心出门。”

谢玄辰虽然不服气慕明棠说他无聊,但至少有自知之明,总是待在王府里,确实挺闷的。能有一个话题投机又信得过的人陪慕明棠到外面散心,着实难得。

两人相互托了人情后,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祝杨宏借着势头,趁机说起枢密院的琐事来。祝杨宏虽然调回京城,是众人眼里是了不得的升迁,可是祝杨宏这段时间在枢密院的经历,却不甚愉快。

他是武将,而枢密院,乃至全京城的官员,基本都是文官。武将和文官天生有隔阂,祝杨宏实在和那群人谈不到一起去。

这样一来他的位置非常尴尬,武将觉得他升迁,春风得意,和文官同进同出,难免会心有芥蒂;而文官却又看不上他是个莽夫,有什么要紧事都不让他经手,隐隐还防着他。就连皇帝,也只是把他放在明面上当摆设,其实并不委以重任。

这样的境遇,和祝杨宏想象中天差地别。祝杨宏在雅州时,乃是名镇一方的主帅,下属对他毕恭毕敬,百姓见了他也尊敬有加,没想到到了王都京城,待遇却完全翻了个个。

只因为祝杨宏是武官,所以生来就低一等,文官和他说话,他应该感到荣幸,就算被甩冷脸,也是应有之事。祝杨宏已经彻底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他永无出头之日。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祝杨宏自己尴尬就算了,他自己半生已过,浮名已是虚妄,可是女儿的亲事也受到影响,就让祝杨宏非常难以接受。

所以祝杨宏说感激慕明棠并不是客气,如果没有慕明棠牵线,祝家一开始就进不去京城的圈子,更不会有人相看他的女儿。现在有慕明棠的面子在,祝太太的社交情况已经大大改善,然而即便如此,祝雨青几个姐妹,还是被文官太太挑挑拣拣,评头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