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经过窗户,刚巧听到燕王说,顾呈曜和高然的婚事定在下个月。

林未晞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听到这句话,她脸上的笑还是僵硬了一下。

她十二月郁郁而亡,这才过了几天,顾呈曜便要娶新人了?

她好歹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顾呈曜不喜欢她,林未晞认了,可是英国公府呢?她的父亲和祖母呢?竟然也由着顾呈曜这样做。或许他们巴不得让高然早日进门,万万不能因为高熙一个失败品,坏了燕王府和英国公府来之不易的联姻。

林未晞没来由感到眼角一酸,她的母亲卫氏在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此后林未晞一年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外祖母的公主府。她以为她对自己曾经的亲人以及很淡然了,亲人之间也需要眼缘,既然英国公世子不喜欢她这个嫡女,那她也不靠近他不孝敬他,两边扯平,这便罢了。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践踏她的尊严呢?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不会再知道这些事,家里也没母亲给她出头,所以就这样肆无忌惮吗?

那还真是让他们失望了,她没有死透,竟然又回到人间。

书房外面的守卫已经看到林未晞,书房里的谈话声也顿时停住。

林未晞用力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着走上去:“燕王殿下在吗?”

守卫还没有禀报,屋里已经传来顾徽彦低沉清越的声音:“让她进来。”

林未晞进屋,看到周茂成站在一边,微微垂着头,神色看着不大自然。

也是,谈起顾家的世子,即便是周茂成这些亲信,也不好说太多。

周茂成低头不语,燕王对待他们宽厚,但并不代表他们真的能脸大地指点燕王的家事。世子有燕王这样一个父亲,自小便过着天之骄子的生活,现在不过是娶一个新的世子妃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燕王可以不满,他们却不行。

林未晞心里存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坏心,故意问:“燕王殿下,周叔,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谁要成亲了?”

周茂成朝顾徽彦瞥了一眼,发现燕王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对林未晞解释:“是王爷的独子,我们燕王府的世子,要娶世子妃了。”

“哦,是原配世子妃吗?少年夫妻,真是恭喜。”

周茂成脸上有些尴尬:“是继房。”

周茂成带着些尴尬和林未晞解释,林未晞也装模作样听。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顾徽彦眸光淡淡地朝林未晞看了一眼,那一眼一扫而过,转瞬即逝,可是其中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探究和洞察。一般人听到成亲,并不会想到是不是原配身上去,而林未晞这样问,简直像本来就知道不是原配。

顾徽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面容上依旧波澜不兴。另一边林未晞终于“听明白”燕王府的情况,叹道:“原来贵府公子已经在娶继妃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贵府公子已经很大了吗?燕王这样年轻,我以为世子也并不大呢。”

顾徽彦本来在想方才的事,听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一笑,含笑看向林未晞:“你这恭维太明显了,好好修炼一下再拿出来吧。”

林未晞存着一颗挑事的心,现在被前夫父亲逮了个正着,脸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她眸光流转,不服气地瞪了顾徽彦一眼:“我说的是真的!周叔,你说呢?”

周茂成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苦着脸,强逼着自己点头:“是的,王爷年轻力胜,世子也风华正茂。”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顾徽彦心情好了许多,周茂成心里长松一口气,这才敢说话:“王爷,世子特意写信来,便是想让你回去参加婚礼。上一次我们在西北平乱,实在赶不回去,世子虽然不说,但必然也是期盼着您的。这一次好不容易有机会…王爷,属下知道您不太满意这桩婚事,可是木已成舟,毕竟世子喜欢…”

林未晞听了这话忍不住怼:“看来还是我见识少,燕王出征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吧,错过了世子的第一场婚礼,竟然还能赶上第二场。”

周茂成被林未晞这一句顶得说不出话来,周茂成脸色涨红,顾徽彦倒一点都不恼,反而笑着看向林未晞:“你似乎对顾呈曜很是敌视,连着对他的这桩婚事也没好气。你应当还不认识他吧?”

林未晞心里悚然一惊,她心中直呼大意,她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是权倾一方的燕王。她不过在话中泄露了一些情绪,竟然就被他抓住了。

林未晞好歹也是当过当家主母的人,她脸色不变,故意露出蛮横之态:“我当然敌视他,您明明说好要先安置我,然后再回京城,可是现在他一封信就要把您叫走了!我要怎么办啊?”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顾徽彦接受了,他轻轻一笑便带过不表。周茂成一颗心大起大落,这么片刻的功夫已经被吓了好几遭,他现在看向林未晞的目光已经殊为不同。到底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这个丫头单纯运气好,竟然敢这样和燕王说话,要命的是燕王竟然也没恼?

周茂成感慨了一会,然后收回视线,还是想再尝试一下:“王爷,世子的事…”

“不必说了,我不会回去。”顾徽彦把笔放在书桌上,明明他神情未变,屋里突然就生出一股冷气来,“元妻才病逝不到一个月,他便提出续娶,婚事竟然还定在今年二月。他这样做可曾考虑过寿康大长公主的想法?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这样天真莽撞。”

周茂成试图给顾呈曜说话:“世子还年轻,哪能顾及到人情往来…”

“年轻?今年他都已经十七了。我十七那年,已经受封燕王,接手整个燕王府了。你再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周茂成果然无话可说。其实无论放在谁家,十七岁都是半大小子的年龄,更遑论京城里的贵公子,正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年华呢。可是谁让世子的父亲,燕王顾徽彦成名太早,光芒太盛。顾徽彦十五岁上战场,十六岁打出了一场漂亮的成名战,自此名声鹊起,响彻大江南北,之后十七岁成为大周最年轻的亲王,二十五岁已经军功赫赫,成为先帝最倚重的臣子兼侄儿。等二十七岁时立下勤王拥立之功,二十九岁成为摄政大臣。到如今,燕王不过三十三岁而已,已经名震天下,无人不知了。

在父亲的光环下,顾呈曜确实显得太单薄。顾呈曜这些年的表现亦可圈可点,放眼京城年轻一代,也是其中翘楚,但是和他的父亲一比,那就着实不够看了。

顾徽彦因此对顾呈曜不满,周茂成无话可说。林未晞听到燕王竟然不回去参加顾呈曜和高然的婚礼,她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明明就在路上却避而不去,这和因为打仗而赶不回来可是两码事,林未晞赶紧低头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而周茂成一颗忠臣之心,实在没忍住,逾越多劝了几句:“王爷,属下知道您对世子寄予厚望,可是世子毕竟年轻,他不像我们,在战火中跌打滚爬,早练得一身钢筋铁骨。世子一直仰慕您,可惜因为战事而总是聚少离多,这次回京您难得能长时间和世子相处,您即便有不满,也要慢慢和世子说。”

顾徽彦听完后没有表态,不说话也没露出怒色。然而这种表现往往比生气还可怕,周茂成不敢再说,求助地看向林未晞:“林闺女,要不你来说说?”

林未晞心里冷笑一声,让她来做说客?前夫和她的庶妹要成婚了,指望她这个姐姐祝福他们的真爱吗?简直做梦。现在顾呈曜的父亲、高然的未来公爹就在眼前,林未晞不趁着这个天赐良机给他们上眼药,她就白活这一世了!

“燕王殿下,您做得对,孩子做错了事就得罚,不能惯着他!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离开了您的庇佑,他什么难听话不得忍着啊?”

周茂成愕然地看着林未晞,而顾徽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你还真是记恨他。罢了,就听你的,这次绝不姑息。不过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怎么这样老成,你比顾呈曜还小一岁呢,训人的口吻就和他的长辈一样。”

林未晞被叫成“小孩子家家”,她本来很不高兴,可是看到周围人如释重负的神色,大概猜到燕王笑还是很难得的,至少证明接下来不会有大事。林未晞阴差阳错给顾呈曜解了围,她心里老大不愿意,可是做人不能太过,燕王对她有恩,她再挑拨就太没意思了。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不太情愿的神色,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鲜活,和他这样已经固化的人几乎像是两个世界的。顾徽彦不愿意太为难她,便问道:“刚才还没问,你过来做什么?”

林未晞几乎都要忘记这回事了,她连忙道:“我是特意来向燕王殿下道谢的!谢您替我主持公道,谢您带我离开那个狼窝。”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顾徽彦并不放在心上。他对周茂成示意了一眼,周茂成领命退下。等书房里没有外人后,顾徽彦和林未晞说起她的个人大事:“你那姑姑贪心太过,不是良配,李员外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儿子优柔寡断,难堪大用,你不愿意嫁到这两家是对的。这个县城虽然规模甚小,但是胜在离你的家乡近,你在这里成家,既能安稳度日,也能避开李家村的骚扰,我让县令拿了份名册过来,其中有几个儿郎…”

林未晞听着简直幻灭:“燕王殿下,您在做什么?”

顾徽彦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林未晞的目光很是无奈:“你昨日在气头上,我便由着你。可是你年纪轻轻,正当妙龄,总不至于真的青灯古佛,孑然一身罢?”

“怎么就不行呢。”林未晞看着顾徽彦,眼睛不知为何就湿润了,“我原以为您不会这样。我发自内心敬重您,可是为什么你也要逼我?”

林未晞说完之后,不敢再看顾徽彦的神情,扭头便快步冲出去了。周茂成守在门外,看到林未晞红着眼睛冲出来,很是吓了一跳:“林闺女,你怎么了?”

林未晞不说话,径直跑远。周茂成楞了一下,朝书房内看去,就见到顾徽彦头疼地按着眉心。

周茂成看着这两人的神情,脑子里补充出来的戏码简直要吓死他自己了。他站在门口,小心问道:“王爷,林闺女她怎么了?”

顾徽彦这一天叹气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怨我逼她嫁人。”

原来是这个,哎呦,吓死他了。周茂成不着声色地松了口气,他想到昨天的事,纠结了短短一瞬,还是决意告诉燕王。

等周茂成把李达的事说完之后,顾徽彦的脸色已经彻底不能看了。他脸上覆着寒冰,声音隐怒:“为什么昨日不说?”

“她一个小姑娘脸皮薄,哪愿意让人知道这种事。”

顾徽彦想了想,心里突然就生出些许怜惜来。他只道她闹脾气,这才吵着说不嫁人,原来私下里还闹过这种事。她一个孤弱女子,遇到这种事求助无门,难怪对成亲这样排斥。顾徽彦在心里叹了口气,然而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全然不同的冰冷:“叫顾明达进来。”

顾明达是燕王的左膀右臂,周茂成一听就知道燕王这回是真的发怒了。燕王这些年位高权重,情绪也越来越内敛,鲜少有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林大娘一家能做到如此,也值了。

8、京城

林未晞和燕王喊了那句话后,之后就推开人朝后院跑来。等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她的情绪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未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爆发,可能这段时间前世和那本天书一直牢牢压着她,昨夜经过李达的事后,林未晞积压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也可能只是因为说这话的是燕王。别人说她尽可以据理力争,可是偏偏是燕王。

林未晞没有点灯,就这样自己坐在屋子里发了会呆,渐渐天色大暗,连床柜也看不清楚了。林未晞正在发怔,忽然门被敲响:“林姑娘,你在里面吗?”

林未晞回神,这个声音从未听过,为何会在她的门外?不过林未晞即便赌气,也深信燕王必会保证她的安全,所以她没有多想,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梳着双丫的女子,年纪十七八上下,看衣着打扮像是侍女。来人看到林未晞明显惊讶了一下,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低头行礼:“林姑娘,奴婢是宛月,奉王爷之命前来照顾姑娘。”

林未晞看着来人,眼神微微一动:“是燕王让你来的?”

“是。”

林未晞抿紧嘴唇,不知道燕王这是什么意思。刚刚那场不愉快其实是林未晞不对,燕王出于世俗的角度,这样做都是为了她好,是林未晞自己不识抬举。可是林未晞自己还在纠结要不要过去赔礼道歉,而燕王转瞬就打发了人过来,仿佛根本没把方才的事放在眼中。燕王不计较,林未晞本该松一口气,但是事实上她心里却很是复杂。这让林未晞觉得她在燕王眼中完全无关紧要,仿佛只是一个不懂事的、需要安置的拖油瓶。

林未晞随即自嘲一笑,她本来也不是燕王什么人,燕王能带她出来已经仁至义尽,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林未晞就该自觉请辞了。燕王在京城里还有大事,何况顾呈曜的婚礼在即,燕王嘴上说说便罢了,怎么可能真的不回去参加呢。林未晞如果知趣,就不该再拖累着燕王。

于是林未晞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身体:“进来吧。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顺德人,本在县令府衙上伺候小姐,燕王从府衙里将奴婢买下,派奴婢来伺候林姑娘。”

林未晞脑门上几乎要落下汗来:“你本是县令千金的贴身丫鬟?”

“算不得贴身,不过做些粗苯活罢了。”

林未晞管家多年,一看宛月的谈吐行事就知道这必是主家很受重用的大丫鬟,考虑到这种小城镇和京城的差距,培养宛月这种的大丫鬟指不定要花多少力气,这多半是县令夫人给自己亲闺女准备的压轴武器,没想到燕王竟然直接要了过来。这在豪门大院里其实是很失礼的,毕竟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基本等于主家的脸面,燕王的行事…也太霸道了。

不过林未晞想一想便罢了,并不会将人退回去。手边有一个伶俐的丫鬟非常重要,反正是燕王出面,林未晞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

林未晞又问了宛月几个问题,心里有数后,便压下不表。

虽然林未晞承了燕王的情,但她心底还是别别扭扭的。燕王不和她一般计较,还给她送了得力丫鬟过来,这样一来,林未晞也该顺着台阶主动认错?毕竟燕王虽然看着好说话,但他同时是权倾天下的亲王,是战功赫赫的三军主帅,不说远的,只说前年的西北朵豁剌惕部叛乱,朵豁剌惕部妄图挑衅燕王,战败后全部落男子、男婴绝种,便是燕王亲自下的命令。

随和好说话只是他的表象,这种人,林未晞不太敢得罪。

第二天上午,林未晞磨磨蹭蹭到前院去找燕王,周茂成正忙进忙出,看到林未晞,老远就打招呼:“林闺女,你这么早就起了?”

林未晞赧然,她昨天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安心下来之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这才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但是平时她教养甚严,并不会做出这种没体统的事。林未晞唯一一次睡过头就被燕王撞到,劳烦众人等了她许久不说,还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燕王面前。林未晞光想到那天的场景就觉得尴尬,而周茂成当着这么多人,竟然还喊了出来。

林未晞笑容僵硬:“周叔,你误会了,我早就起身了。”林未晞生怕周茂成再问,赶紧转移话题:“周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周茂成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说道:“我奉王爷之命,出去添置些东西。你要是嫌他们吵,自己回后面待着就好了。”

林未晞猜测燕王大概是趁现在有时间,这是在添置路上要用的东西。这是燕王队伍的正经事,林未晞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见此并不多问。她偷偷朝书房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那里一片寂静。

周茂成察觉到林未晞的动作,目露了然,问:“你是不是想找王爷?”

既然被发现了,林未晞不再遮掩,顺势承认:“关于我爹爹的一些事,我想问一问燕王殿下。”

周茂成一听是林勇的事,顿时叹息,看着林未晞的眼神也越发怜惜:“王爷今日清早出去了,你若是有话和他说,不如再等等。”

林未晞应下,她很有自知之明,见此笑道:“我明白的,谢周叔。”

周茂成看着林未晞的神色,差一点就告诉她燕王今日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但是他顾念到女子脸皮薄,这种事终究有损她的名节,还是作罢。

林未晞得知燕王不在,心底隐蔽地松了口气,然后就回后院待着,并不打搅周茂成办事。然而她仿佛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她十岁上被接到公主府,十二时就跟着外祖母一起打理公主府的内务和外头产业。寿康大长公主见林未晞实在喜欢操持这些,便给她准备了许多田产和铺面做陪嫁,等她十四岁和顾呈曜订了亲,大长公主便将这些产业早早交到她手中,让她自己打理嫁妆。

后来她嫁到燕王府,虽为世子妃,但是上头没有婆婆也没有太婆婆,整个燕王府的衣食住行都由她打理,林未晞早已习惯发号施令,管人管事。后来她成了林未晞,耳边突然清净下来,她还颇有些不习惯。从前住在林大娘家没有条件便不说了,现在一旦听到外面的动静,让林未晞老实坐着,还真有些难。

林未晞实在没忍住,带着宛月去前院看热闹,看着看着便指挥起燕王的下属来。周茂成带着人买东西回来,他也不清楚好坏,便凑活着买,林未晞看不过去,少不得要指挥一二,渐渐地,竟然成了林未晞说,剩下这些汉子听,然后出力气搬东西。

这些多是军旅中人,沉默寡言,多做事少说话,比内宅那些奸滑嘴碎的婆子不知强了多少,林未晞指挥起来极为顺畅。而周茂成也觉得只用做力气活实在太轻松了,他和另外几个亲随心底默默松了口气。周茂成看着林未晞指挥自若的架势,心里再一次唏嘘,林未晞这个丫头嘴皮子利索,安排起家事来也有条有理,一看就是旺家之象,可想而知,无论谁娶了她,以后家业只有越滚越大的道理。可惜了,他的那几个儿子没有这个福气。

顾徽彦在黄昏时分带着人回来,早在半路便有亲信向他禀报今日院子里的动向。顾徽彦听到林未晞指点江山,大展身手,轻轻笑了笑。

这样也好,脑子聪慧,脾气刚直,以后她无论嫁给谁,顾徽彦都不必担心她被人谋财害命。林勇毕竟为救顾徽彦而死,只要力所能及,顾徽彦也想让林勇的唯一血脉一辈子无灾无忧,一生和美。

林未晞听说燕王回来了,她纠结了半天,还是带着宛月去向顾徽彦请安。

无论从前世的角度还是林勇的角度,顾徽彦都是林未晞不折不扣的长辈。她身为晚辈理应去向燕王请安,顺势检讨昨日的错处,燕王看在长辈的面子上,应该不会为难她一个无知小辈。

这次林未晞刚刚走进书房,门口的守卫见了,没有通报便放她进去。顾徽彦对林未晞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似乎在忙公务,随手指向一个梨木圈椅,说道:“你先坐着等一会。”

林未晞乖巧坐下,她即便在英国公面前也是不服气的性子,别指望她能顺从地听训,可是面对顾徽彦,林未晞不知怎么了,一点脾气都没有。

顾徽彦微垂着眼看信,林未晞见顾徽彦看的认真,她心生好奇,等顾徽彦合上信件时,她忍不住问:“燕王殿下,这是谁的信件,您看的这样认真?”

顾徽彦手上的动作停住,看了林未晞一眼,心中生出些许兴味:“你怎么知道我看的认真?”

“这还不简单,我上次来时,您看信动作很快,可是这封信花费时间几乎是上次的两倍。”

顾徽彦轻轻露出一个笑,眼中带上赞许之色:“你观察倒敏锐。”仅是来了第二次,就能发现这种细微的差别。顾明达这些老臣当然也能摸索出来,可是对比林未晞的年龄、阅历,这就难能可贵了。

突然被燕王夸赞,林未晞受宠若惊。顾徽彦也很随和地回答了林未晞刚才的问题:“是张江陵。”

林未晞想了一下,愕然:“是张首辅?”

张孝濂祖籍江陵,所以又称张江陵,这在官场中不是秘密,可是,对于林未晞呢?

顾徽彦脸色一点异色都没有,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仿佛一个再随和不过的叔伯长辈,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子侄:“是他。”

林未晞被吓住了,她瞪大眼睛扫了眼被顾徽彦随意折起来的信,都有些诚惶诚恐:“燕王殿下,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敢打扰您忙正事,您还是先回首辅的信吧。”

“急什么。”顾徽彦神态随意,闻名天下的首辅,在他口中仿佛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林未晞发现自己竟然耽误了首辅的亲笔书信,顿时连坐都坐不稳了。她也是这时才惊觉,顾徽彦身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还有拥有兵权、最受信任的那一位,从前只是觉得这些头衔听着响亮,现在她才直观感受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林未晞眼里遥远的如同布景板一样的人物,对顾徽彦而已,不过一个时常来往书信的同僚罢了。

林未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顾徽彦见她有点被吓住了,于是转移了话题,主动说起:“听说今日周茂成采办,你立功不小?”

“不敢当,不过逞些口舌之能罢了。”谈起这种话题,林未晞果然放松许多,“燕王殿下,您要动身启程了吗?”

“差不多。本来这个宅子是给你买的,打算等安置好你的终身大事后,我再回京城。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也没必要等了。”

林未晞轻轻哦了一声,她略有些心虚,低下头对顾徽彦说:“谢王爷。”

“没什么,本就是我思虑不全。即便我给你留下再多防身之物,但是这里离京城太远,我终究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此地县令能安分一时,时间长了,以后恐怕还会为难你。你一个孤弱女子没法和官府抗衡,与其让你始终担心受怕,不如将你放到我看得着的地方。”

林未晞本来一心感激,燕王真是个好人啊。可是听到后面她渐渐觉得不对味:“燕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周茂成没有将那些螺黛转交给你吗?路上颠簸,趁现在准备周全,路上才能安心。”

林未晞已经吃惊地瞪大了眼,檀口也微微张开:“您莫非打算带我一起上京?”

顾徽彦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语气理所应当:“这是自然。你现在身有父孝,不想嫁人便不必急,你尽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燕王府还不至于吝啬这点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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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京城,林未晞要回到她的战场啦。

9、归来

你尽可以放心在燕王府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这句话仿佛还在林未晞耳边萦绕,她愣怔当场,等回过神后,矢口道:“不行。”

顾徽彦神情不变,眼神深处却隐藏着莫可名状的探究:“为什么?”

这让林未晞怎么说,她难道说你的儿子其实是我前世的丈夫,而你的即将入门的儿媳是她的庶妹?林未晞已经被那两个人整得够呛了,现在她还换一个身份重新回去?

林未晞想都不想就要拒绝:“燕王,这不合适。我和燕王府无亲无故,我白白住在王府,这成什么样子?而且您的新儿媳很快就要入门,我一个外人住过去,岂不是让她介怀?”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眼神平静,淡淡一笑:“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说可以就是可以,若有人多嘴,不拘是谁,你来告诉我便是。”

这个“不拘是谁”听到林未晞背后徒生寒意,燕王这是暗指高然吧?也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寄住别府确实平添许多麻烦,女主人不痛快情有可原,林未晞也做过儿媳,她明白其中的门道。可是如果说话的人是燕王,那他说可以就是可以,有麻烦也得忍着。

林未晞突然生出感慨,仿佛前几天她还在辛苦操持燕王府家务,人前风光人后辛苦,打碎银牙和血吞,可是才是一转眼的功夫,她竟然便从操心的人,变成那个有特权的人了。

世事真是奇妙,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眼前这个人的一句话罢了。

林未晞感叹了一会,最终还是摇头:“燕王殿下,您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是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无病无灾度过这一生便罢了,燕王府门第太高,我去不合。”

“你去不合?我怎么觉得你是不想去呢?”

林未晞猛不丁感到难言的压力,这就是燕王,和他说话时丝毫不见燕王的架子,浅笑晏晏,仿佛踩在浅水滩上,让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可是等你惊觉的时候便发现早已被深海包裹,表面平静如昔,但是蓄势待发,时刻能掀起万丈惊涛。林未晞如今就是那个被水淹没的人,而且是又一次。

林未晞暗暗骂自己是猪脑子,昨天才栽了一次,今天怎么又被抓住破绽。她摆出一种乡下小姑娘抗拒去高门大户寄住的情态,故意蛮横道:“我十岁生病时去过京城,京城里车多人也多,街上随便一个人穿的比村长家还有体面,可是那时我病得都要死了,路上那么多人,没一个停下来询问,甚至还赶我和我爹爹走。我不喜欢那个地方。而且,您是燕王,别看您现在和我好声好气说话,可是一回到您的王府肯定不是这样。我连在我姑姑家都住不好,更别说去王府。”

顾徽彦倒忽略了小姑娘纤弱敏感的情绪,他收敛了气势,尽量温和地说:“别怕,我带你回去,你十岁时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而且王府里人少,我只有一子,他虽然不懂事,但是还不至于为难你。到京城后你只管住下,如果你不喜欢别人打扰,那我给你在王府里找一个单独的院子,人手安排都你自己说了算。至于衣食花销更不必担忧,你的花用一概走我的私账,想用什么随便吩咐,不会有人来指点你。”

“其实找一个淳朴安静的小城,让我在那里平静度日就好…”

“利益面前没有真正淳朴的地方。你身怀巨富,年纪轻轻,若是孤身一人住在外面,无论在哪里都不安全。但是只要你来到京城,无论日后你想嫁人还是想独居,只有燕王府在一日,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我…”林未晞张了张嘴,发现顾徽彦把话都说到了,她竟然再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她说不想寄人篱下,顾徽彦就给她单独找院子,她担心自己和新的女主人起冲突,那顾徽彦就让她走自己的私账,这样一来,没人能管得着她。林未晞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

林未晞彻底无话可说,她看着从容镇定的燕王,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她怎么觉得,燕王本就是故意引她说出不愿意,然后一条一条堵死她的路呢?燕王看着随和,但是他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实际上,其实是一个很独揽专断的人吧。

顾徽彦察觉到林未晞隐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而是问:“怎么了?你总不至于是不舍得离开故土,这才不想走吧?”

其实林未晞还真的想用这个借口,可惜前几天为了赖着燕王,她自己亲手把思乡这个最有力的退路斩断了。林未晞从心底涌上一股无力,她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耷拉下来:“好吧,就依燕王所言。”

林未晞也说不清自己对京城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她在那里长大,她所有的亲人都住在那座恢弘的城市,而她所有的噩梦也在那里。如果可以,林未晞并不想重回京城,说她逃避也好,说她自欺欺人也罢,她重活一辈子不容易,她不想再见顾呈曜和高然。只要不见到他们,林未晞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你没有那么失败,你还可以找一个小城市过安稳富足的小户生活,你只是见不到曾经的亲人、朋友、丈夫,并不是他们放弃了你,将你弃如敝履。

可是当“回燕王府”这四个字从顾徽彦口中说出,林未晞经过最开始的强烈排斥,发现再没有转圜余地后,她的心里突然坦然下来。其实,她也是不甘心的吧。

不说别人,只说寿康大长公主,林未晞就想回去再见外祖母一面。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母亲卫氏又是寿康公主的独女,卫氏早早去世,现在林未晞就是寿康公主唯一的血脉了,而外祖母和驸马的感情也不是很好。林未晞一想到外祖母身边连个侍奉的小辈都没有就心痛不已,即便为了外祖母,她都得回去。

林未晞心绪渐渐平定下来。顾徽彦看林未晞想通了,他满意地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翻看信件,随口和林未晞说:“林勇的册封圣旨、金书铁券,还有朝廷分封的田产地契都在我这里,你这两天没事干的话,就对着礼单册子清点礼器吧。礼单册子会看吗?”

“会。”林未晞从小就跟着寿康公主安排宴席、准备年礼,林未晞心想,去年你们燕王府递给宫里的节礼还是她亲手准备的呢。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费心费力打理家业,就该让燕王府的产业全部亏空才是。

“那你先去清点着玩吧。等去京城后,我把地契换成京城周边的,日后做你的嫁妆。”

林勇的追封被克扣的厉害,封侯那一套专门的礼器目标明显,没人敢动,可是除此之外,田产地契、生绢现银被截走许多。顾徽彦知道官场贪腐严重,但是没有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他临时绕道来顺德府,恐怕这件事就要这样不了了之。县令今日一直小心给自己开脱,生怕他降罪,可是顾徽彦是什么地位的人,怎么会对几个低品官发怒。他直接写信给张孝濂,张首辅如何发落手下他管不着,只要最终从张孝濂手中拿到结果就够了。

不过这些不光彩的事他操纵就好,林未晞没必要知道。朝廷分封给林勇的地契有许多水分,许多地不过挂个名,根本拿不到林未晞手上。顾徽彦替林未晞把这些死契换到京城周边,这些事林未晞做不到,但是换到他的名下,那就没什么了。

林未晞脑子里换算了一下,突然生出兴趣来:“燕王殿下,这要如何折算?一亩折京城多少地?”

顾徽彦忍俊不禁,他眼中盛满笑意,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放心,我还不至于占你的便宜,自然是一亩换一亩,对等地折过去。”

这可不是对等折算,林勇的封地在顺德,顺德的田产哪能和京师的比?林未晞一听,赶紧给燕王行谢礼,生怕他反悔:“谢燕王殿下。”

顾徽彦一手搭在木桌上,含笑看着林未晞:“你那样抗拒嫁人,我以为你不愿意听人提起嫁妆。”

“这怎么能一样。”林未晞自小管家,她太明白私产的好处了。她诚然不愿意再嫁人,但是若给她准备嫁妆,这没问题,完全不必顾忌她的自尊心。

顾徽彦被逗笑,这次他甚至轻轻笑出声来。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周茂成或者其他老人,见此情景一定惊得嘴都合不拢,然而林未晞还并不明白能让燕王轻笑出声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她现在急着找机会告退。终于能拿到林勇的追封,她现在手掌都在发痒。

顾徽彦看出来林未晞的急切,他没有多为难,对林未晞指了一下手边的盒子,道:“这是你父亲的地契和那个丫鬟的卖身契,你一并拿走吧。路上不方便带太多丫鬟,我只给你找了一个,剩下的去京城再补。”

林未晞没有客气,利索地上前,绕到顾徽彦手边取东西。林未晞抱着木匣给顾徽彦行礼,正要退出,突然听到顾徽彦十分无意般说了句话:“以后你若是有委屈,过来找我便是,没必要委曲求全。”

林未晞怔了一下,心里浮起一个惊人的猜测。她瞳孔不自觉放大,显然很是吃惊:“您知道了?”

顾徽彦没有说话,他铺开宣纸,从笔格上执起笔,似乎打算给张孝濂回信。林未晞什么也没说,静悄悄给顾徽彦研好墨,就安静地退下了。

等从书房出来后,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手中的木匣也沉甸甸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林未晞这时才终于生出一丝真实感。

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和她说“你不必委曲求全”,从前父亲、祖母,乃至英国公府的夫子、下人,都在一遍遍和林未晞说,你是嫡长孙女,你要拿出长姐的体统,让着下面的妹妹。

林未晞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原来,燕王今日出门是为了她的事,不止处理了林大娘和李达一家,还替她从县令那里拿回了林勇的封赏。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呵护的感觉,从前高然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英国公世子、族里兄弟,甚至表兄表弟的殷勤,那时林未晞不屑一顾,她又不是没有手,这些东西她自己也能争来,何必用他们做好人?可是现在林未晞终于知道,不一样的。

光是这份用心,便不是自己费力争取能比得上的,即便是一样的东西。

燕王在县城没有停留许久,等路上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后,燕王便下令启程,朝京城赶去。燕王本来只是打算来顺德府走一趟,送林勇的骸骨入土后,便快马去追赶班师回朝的大部队,可是队伍中临时加了一个林未晞,追赶军队的计划自然搁浅,燕王脱离部队的事也遮掩不住。既然如此,顾徽彦索性给京城写了书信,说明去向后,便带着林未晞慢慢往京城走。

在顾徽彦看来这是刻意放慢的行程,可是对从未出过远门、身体还不太好的林未晞来说,这样的行程还是太赶了。

林未晞前几天还能撑着,后来在一个驿站落脚时,林未晞再也撑不住,当夜高烧,一病不起。

因为林未晞路上生病,燕王的脚步被大大耽搁,等他们终于回到京城,已经是三月天了。

顾呈曜和高然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林未晞病恹恹靠在车厢上,外面传来下人的问好声:“林姑娘,燕王府到了。”

林未晞在丫鬟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下马车,再一次站在这座恢弘华丽的府邸面前。

燕王府,她回来了。

之前把女主母亲的姓氏弄混了,女主母亲姓卫,不是沈氏。我把前面全部检查了一遍,把写错的地方都替换了,如有遗漏请大家勿怪。

10、庶妹

“今日王爷回来,前院的安排检查了吗?”

“世子妃您放心,老奴去看了三四遍,每一个奴才都战战兢兢的,不敢玩忽职守。”

高然松了口气:“这就好,这是燕王第一次回府,一会我还要去前堂拜会公爹,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

陶妈妈哎了一声,说道:“世子妃您放心,自您进门以来哪一件事不是办的明明白白,而且您宽厚待人,体恤老仆,免了他们劳苦不说,还按月发银两,那叫什么来着…哦对,养老金。现在王府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说您好,天底下就没有您这样十全十美的人。燕王虽然位高权重,但是最是明理,您把王府打理的这样好,他见了您,只有欣慰的份。”

高然听了这话没有反驳,而是对着奶娘微嗔了一句:“陶妈妈你说什么呢,我哪里当得上十全十美。别这样说了,让人听到笑话。”

“这怎么能是笑话呢!老奴虽然是你的奶嬷嬷,但这些话还真不是老奴自夸,世子妃还做姑娘的时候就人见人夸,学琴能弹出活泼的小调,学棋能想出新鲜的五子棋,就是跟着老夫人礼佛,你都能无师自通,随口说出玄妙的佛理,还有您十岁时给小少爷讲的故事,什么沉香救母、渔夫和鱼,天见的您那时才多大,竟然就能编出这种故事,便是天上的仙女转世也再不会比您更完美了。世子妃,这不是老奴一个人这样说,国公府里的丫鬟婆子私底下都说您是九天玄女转世呢,就是您出身差些,要不然,何至于委屈做继室!”

高然嘴上自谦,但是陶妈妈说的时候她没有阻止,只是含笑听着,等说到出身和继室,高然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又释然。出身低些又怎么样,是庶女又怎么样,嫡庶从来不是评价一女子的决定条件,只要她嫁的好,是嫡是庶又怎么样?

而且,即便是嫡女也未必能过得好,出身高贵但是不讨男人喜欢,一样会把自己的路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