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礼已成,从此以后林未晞就是燕王妃了。虽然还是新妇,但是现在的局势却不给林未晞羞涩的时间,林未晞稍微调整了一下就重新适应了这种状态。她从喜床上站起来,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娇羞又不失大方地招呼各位夫人。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夫人就是林未晞日后交际的主要圈子,她第一次以燕王妃的身份亮面,可不能被人看低了。

前世唯一能让林未晞引以为豪的,大概就是她的贵女仪范。林未晞落落大方地起身招待客人,就是被人打趣也只是羞涩地抿嘴一笑,并没有露出局促生气等小家子之态。这些夫人们心里暗暗评估一番,对林未晞的笑越发热切。

那几个宗室少年早就不见踪影,不知是自己出去了,还是被燕王的人打发走了,只剩下这些养尊处优的夫人太太,能闹到哪里去。大家笑上几场,如愿看到林未晞脸红的场面后,就都相继识趣地告辞,到外面的席面上参宴去了。

今日是林未晞大婚,按俗礼这一天姑妇相见不吉利,虽然寻常情况都是新媳妇进门,当婆婆的要避开,但是放在燕王府里情况却颠倒了。林未晞一是新人,二是继婆婆,无论从风俗还是尊卑上,都没有林未晞避高然的道理。所以林未晞这里一切照常,高然却要一整日都躲在自己屋子里,不能出来冲撞了林未晞。

外面锣鼓喧天,高然却得一个人憋屈地躲在屋子里,还必须要露出感恩戴德、心甘情愿的样子,若不然便是不敬婆母。这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高然本人才知道了。

林未晞也很开心自己的大喜日子中不会出现高然这个贱人。前世她出嫁时还得忍受高然在自己面前晃荡,非但如此,还要和高然做姐妹深情的戏,别提有多么腻歪。然而这才过了一年,林未晞就能名正言顺地让高然避开自己,更妙的是,以后她还能指名道姓地“教导”高然做人。真是想想就愉悦。

屋子里已经没有外人,宛月走到林未晞身边,低声问:“姑娘,要卸凤冠吗?”

林未晞点头,她早就想把头顶上这枚美丽的负担取下来了,没想到王妃的凤冠比世子妃的重了那么多。林未晞依言坐到梳妆台前,宛月过来小心地拆凤冠,宛星一边给宛月搭副手,一边雀跃地撞了下宛月的胳膊肘,挤眉弄眼说道:“什么姑娘,该叫王妃了!”

林未晞从镜子里看到这里人的互动,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宛星也不怕,依旧笑嘻嘻地拆下林未晞头上繁复的钗环,又轻又快地收拢到首饰盒里。

将头发散开,林未晞很是松了口气。成婚实在是个体力活,更何况她体力还不大好。宛月正在和林未晞说话,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朝林未晞行万福:“王妃,您吩咐的醒酒汤。”

林未晞愣了一下,转头去看宛星宛月:“你们什么时候叫了醒酒汤?”

宛月也愣了:“奴婢不曾和厨房要过啊。”

厨房的婆子也奇了:“不是王妃转告了顾统领,让厨房备热汤吗?”

顾明达?屋里人都一头雾水,林未晞却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赶紧说:“是我让人去吩咐的,放下吧。你们今日辛苦了。宛星。”

宛星会意,上去给婆子发赏钱。今日在王妃新房里伺候的都有赏钱,婆子本以为自己待在厨房是蹭不到喜气了,谁知道竟然凭空落下财气来。婆子偷偷捏了捏荷包,越发喜笑颜开:“谢王妃!奴婢祝王妃和王爷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奴婢嘴拙,只会说这些,王妃不要嫌弃。”

林未晞笑了,宛星打趣着送婆子出去。等人走了之后,宛月奇怪地问:“姑娘,你什么时候去厨房备汤了,还是让顾统领去说的?”

林未晞也没想到顾徽彦看着高高在上,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到。她喝合卺酒的时候被呛了一下,估计顾徽彦以为林未晞喝不惯酒,这才让顾明达去厨房准备热汤。林未晞尴尬地笑,赶紧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说不准什么时候燕王就回来了。你去里面看看热水,我要沐浴了。”

宛月果然顺从地去净房放水,林未晞悄悄松了口气,趁着这个空档,她也从陪嫁口中听到里顾徽彦提前离开的原因。原来是宫里的赏赐来了,皇帝很遗憾不能亲自参加燕王叔的婚礼,便派冯大保送了厚礼过来,代皇帝前来参宴。皇帝特意给燕王添新婚贺礼,钱太后一听,也让人备了份礼,托冯大保一齐带过来。

顾徽彦刚才出去,便是去迎接冯大保了。非但如此,今日张首辅也在府上,先帝亲自任命的三位辅政大臣,今日竟然聚了个全。

穆宗临终托孤,将燕王顾徽彦、首辅张孝濂和司礼太监冯程一齐立为监国大臣,共同辅佐幼帝。顾徽彦是宗室亲王,手握重兵,军中无人出其右,张孝濂是内阁首辅,文臣中的砥柱,而冯程是太监,总领厂卫。

宗室,文官,太监,三股势力相互制衡,可见穆宗虽然在步贵妃这件事上昏聩,但是涉及自己江山时清明的很。林未晞听到这里感到很神奇,张首辅,燕王殿下,司礼监冯公公,这三个人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之上,历来只存在于国家大事和传说中。可是现在,这三个神话一样的人物竟然和她踩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其中一位还是她的夫婿。

林未晞想了一会,摇摇头不再记挂。这种级别的会晤距离她太遥远了,她听不懂,也轮不到她关心。她还是勿要瞎操心了。

林未晞卸了妆后去沐浴,出来后擦香膏、打理头发又花费了不少功夫。她折腾完后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顾徽彦回来。后来她靠在床柱上几乎都要睡着了,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问安声,林未晞一个激灵,直接惊醒。

透过屏风,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慢慢朝内室走来。

31、花烛 ...

房门被打开, 初冬的冷风从缝隙中一下子吹了进来, 林未晞下意识地站起来。顾徽彦刚走了两步, 隔着屏风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停住身, 回神不辨喜怒地看向开门的人。

开门的婆子没反应过来,被顾徽彦的眼神吓得呆若木鸡, 还是宛星警醒,一把夺过帘子,回身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堵住风后, 宛星还没好气地瞪了婆子一眼:“我们姑娘身体弱, 吹着了我们姑娘,你担当的起?”

伺候的婆子这才知道, 燕王方才动怒,竟然是因为新王妃。犯错的婆子讪讪地低头,屋里其他人也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顾徽彦无意和一群下人计较, 见她们知错了就转身朝里走去。燕王离开, 绝大部分人长长出了口气, 唯有几个人神色莫名,眼中晦暗难当。

林未晞看到顾徽彦走近, 局促地手都不知该怎么放了:“燕…燕王殿下, 您回来了?里面水已经备好了,您要先沐浴吗?”

顾徽彦看了林未晞一眼,终究没有为难她, 点了点头到净房里去了。林未晞站在原地愣了一会,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似乎一个合格的妻子总会给夫婿备好醒酒汤,无论丈夫什么时候应酬回来,醒酒汤总是现成的。林未晞一拍脑门,完了,她忘了。现在屋里只有燕王吩咐的那碗热汤,她改装一下端给燕王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林未晞站在原地胡思乱想,正拿不定主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她一回头险些崩溃:“您出来了?这么快?”

顾徽彦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沉沉看着她:“别乱说话。”

林未晞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她乱说了什么?

顾徽彦显然对这个屋子比林未晞熟悉的多,径直朝次间走去。林未晞纠结了一会,小碎步跟了过去。

“殿下,您要喝解酒汤吗?”

“你让人准备了?”

林未晞垂着头,细细说:“没。”

顾徽彦无奈地看向林未晞,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了:“你啊…行了,抬起头吧。我本也没喝多少。”

林未晞试探地瞅了眼顾徽彦,发现顾徽彦脸色平静,眼底似乎掩饰着什么,虽然看着莫名焦躁,但是确实没有喝酒的痕迹。倒也是,顾徽彦那会儿出去是接皇帝和太后的赏。冯公公大驾光临,除了燕王,还有谁有资格接待?至于后面喜宴喝酒,自然也是顾徽彦、冯公公、张首辅这几位顶尖人物来往。这三人个顶个的人精,哪会喝多呢?

这样说来,顾徽彦莫名烦躁,也是因为这场会面了。想想也知道,朝廷顶尖的三个人聚到一起,连是不是凑巧都不好说,酒桌上谈论的话题,想必不会太轻松。

林未晞猜到个大概,眼睛却一直往顾徽彦对面的位置扫。她虽然前世时和燕王有些亲属关系,可是现在重生一世,一切两清,她已经成了燕王的正妻,那象征正妻的地位的一些东西,其实林未晞还挺在意的。

曾经林未晞是燕王下属的女儿,燕王把她当小孩子便罢了。但是若以后他总是拿她当晚辈,当无聊时逗趣的开心果,这可万万不行。林未晞知道自己一个主动求嫁的人在燕王面前恐怕没什么分量,但是就算燕王不乐意,她也要拿到正妻的地位和尊重。这是林未晞从小灌输的原则,没得商量。

林未晞又悄悄看了顾徽彦一样,故作不经意地朝对面的座位走。她才走了两步,顾徽彦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她的脚步立马停住,看着很有些僵硬。

这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真是太久没感受过了,顾徽彦无奈,只好说:“坐过来吧。”

无论之前说到多么凶,真面对顾徽彦时林未晞立刻安分了。林未晞乖巧地坐到顾徽彦对面,双手无意识并拢放在膝上,姿态颇像小孩子见到夫子。顾徽彦扫到她的手,笑着问:“你很怕我?”

“您可真是高看我。”林未晞没忍住脱口而出,“不只是我,全天下都怕您。”

“我记得正月刚见你时,你敢冲着我甩脸色,还敢躲在树后面算计我的行程。现在怎么想起怕了?”

林未晞大感尴尬:“是我错了,我不知所谓,得罪了王爷。”说到这里,她偷偷觑了眼顾徽彦的脸色,欲言又止:“燕王,前段时间…是我不对,您不要计较。”

林未晞说的是哪件事两人心知肚明,顾徽彦靠在椅背上看着林未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就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眼中漂浮着些许笑意:“你都已经成为燕王妃了,才来和我说不要计较?那你若是想计较,还打算做什么?”

林未晞瘪着嘴站起来,几乎都要哭出来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个小姑娘计较。”

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小姑娘了。

林未晞低着头,故而没看到顾徽彦偏头轻咳了一声,握拳堵住了唇边的笑意。林未晞以前训人的时候眉飞色舞,理直气壮,连对着赵王妃都敢毫不留情地骂,这样乖巧委屈的模样倒少见。顾徽彦烦躁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平静下来,似乎主弱臣强、朝廷纷争这一刻都离他远去,他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别扭的小姑娘罢了。

顾徽彦不自觉微笑,对着林未晞招手,示意她坐下。等林未晞坐好后,他说:“你尽可放心,既然我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你以前在燕王府是什么样,日后继续即可。”

林未晞虚虚坐在椅子上,半信半疑:“您说真的?”

“当然。”

燕王当面这样承诺,这本来是很体贴大度的话,可是林未晞不知为何不乐意了。她暗暗撇嘴:“您真是包容又大方,若是过几天再来一个女子来求您,您也要依言收下吗?要我看,恐怕用不了多久,燕王府就成善堂了。”

顾徽彦笑得不动声色,语气近乎随意:“毕竟我答应了你父亲照顾你,还有什么照顾比留在燕王府更好?”

林未晞莫名其妙的气一下子泄了,她就知道,燕王绝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敢刻薄他,那就先做好血本无归的打算。

林未晞负气坐了一会,发现顾徽彦老神在在地做自己的事,完全没有理她。林未晞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她当初冒雨去见燕王,说出她这两辈子中最大胆的话,可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和燕王赌气,重复前世的覆辙。林未晞想明白后很干脆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殿下,对不起,我并不是不满您,只是…”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说辞,“我现在好歹是燕王妃,你日后若是再领回一个女子,我知道我没有立场不满,但是,我颜面上终究过不去…”

林未晞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对方声音果决又坚定:“不会。”

林未晞愣怔,顾徽彦以为林未晞没有听清,就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下一个。天底下对我有恩的人少之又少,能让我答应以王妃之位许诺的人,唯有你一个。”

林未晞的心突然漏跳了几拍:“您的意思是…”

“我答应了林勇护你周全,既然你不相信其他人,不愿意嫁到别人家,那一直留在王府也未尝不可。你依然做你自己就好,不必有太多负担。”

林未晞不知道自己本来想听到什么答案,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听到这一番话后,心无比迅速地沉了下去。燕王答应她无理取闹的要求,答应娶她为妻,不过是因为恩情。

说白了,顾徽彦不在乎有没有王妃,或者谁是王妃,既然林未晞这样要求了,顾徽彦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那就顺了她的意也未尝不可。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林勇的救命之恩。

林未晞有些丧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丧气,按理这样的情况比她料想的好了太多。她太知道丈夫的冷暴力有多可怕了,现在她毫发无损,燕王愿意和她相敬如宾,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实在是很理想的夫妻相处状况。世家大族里若有这种夫妻,那就已经是人人称道的佳偶美谈了。

林未晞垂下视线,瓮声说:“王爷说的对,只要您给我一天正妻的体面,我便尽心给您操持一天的家事。此后,燕王府便和我是一体的,我一定会做一个合格的主母,不让您失望。”

顾徽彦看着林未晞,实在没忍住伸手去摸林未晞的头发:“你看着怎么萎靡不振的?怎么了?”

林未晞啪地把顾徽彦手打开,脸色依然高冷严肃:“王爷,我是您的正妻,您要尊重。”

顾徽彦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脾气说来就来。”

林未晞的气都冲到头顶了,又被她强行忍住:“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要老是用看孩子的目光看我。”

顾徽彦单手撑在扶手上,笑容清浅,眼神里唯有林未晞一人的影子:“那把你当什么?”

“再过两个月,我就该过十七岁生日了。您应该把我当女人。”

顾徽彦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他朝旁边看了一眼,无端给人一种很危险的感觉。林未晞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落脚之处是一对龙凤喜烛,因为燃烧时久,红色的喜烛已经燃烧了一半,烛泪在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林未晞脸不自觉红了,还不等她说出什么话给自己打圆场,就感觉身体一轻,随即腾空而起。

骤然失重,林未晞下意识地攀住身前之人的肩膀。燕王多年军旅,肩膀比京城里以骄代步的男子浑厚得多,即使隔着两层衣服,也能感觉到身下的胳膊修长有力。热度透过两人的衣物,缓慢又不容躲避地传到林未晞的腰身和腿弯。

林未晞终于清晰地认识到,燕王妃除了主持中馈,在外交际,还代表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用期待了,下一章一开头就是“天亮了”!

今天周五,祝大家周末快乐!v后还没有加更过,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今晚8点有第二更~

32、敬茶 ...

这一整夜林未晞都睡得不□□稳, 其实顾徽彦也没有睡好。他早年大半的时间都待在战场上, 稍有疏忽便是死局, 所以顾徽彦早就养成了警惕的睡眠习惯,略微有些风吹草动便睁开眼睛。现在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丫头的睡相还不□□分,可想而知顾徽彦一晚都没怎么合眼, 等好容易调整好了,东方也渐渐发白,没过多久,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又让他按时醒来。

顾徽彦认命地叹了口气, 看来该调整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只是躺了片刻便坐起身,林未晞有些认床, 模模糊糊感觉到身边有动静,一惊一吓之下清醒了不少,竟然直接挣开了眼睛。她顶着眼前的大红床帐发了许久的呆,正费力思考着, 突然感觉到头顶被人拍了拍:“既然醒来了就起身吧, 别发呆了。”

林未晞费力地爬起来, 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又回过头看屋里的摆设, 意识终于归笼。对的, 她昨日成亲了,和燕王殿下。

林未晞一时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发呆, 顾徽彦已经换好了衣服,一回头发现林未晞还原封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心里好笑又无奈,只能掀开床帐,站在拔步床的木格外,对她说:“还发呆?一会他们还要给你敬茶,你好意思让晚辈等?”

林未晞闺中生活舒坦惯了,现在大冷天还真不想起,尤其经过昨夜,身体现在还不大舒服。但是听到顾徽彦的话,林未晞一个激灵振作起来。对啊,从现在起她是顾呈曜和高然的长辈了,今日她要接受这两人的跪拜,这种大快人心的好事,怎么能被睡懒觉耽误呢?

林未晞马上激动起来。顾徽彦见她终于肯做出行动,心里微微一笑,便放下帐子,不再侵扰她的换衣空间。

宛星宛月早就端着热水等在门外了,昨日屋里并没有留人守夜。顾徽彦警惕性很高,身边睡一个人已经是极限,若是再留丫鬟守夜,恐怕他以后就别想睡觉了。林未晞从小习惯在床外小榻上留一个丫鬟守夜,但是现在只能跟着顾徽彦的作息改,守夜的婆子丫鬟一概撤了。

林未晞换好里衣后,挽着头发朝外唤了一声,宛星宛月便推开门鱼贯而入。整个清晨仿佛都随着林未晞这一声活跃起来,丫鬟来来往往,看似杂乱,但是其中自有秩序,而这个旋涡的中心,便是林未晞。

顾徽彦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何穿衣洗漱也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可是这个清晨他隔着芸芸侍从,看到那个精致的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子站在所有人中心,随意又理所当然地伸开手,任由两边的丫鬟给她系上华丽的衣裙,将每一道褶子都整理好。许是因为头发妨碍到衣领,林未晞挽过黑瀑一般的长发,柔顺光滑的发丝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林未晞不甚在意地将头发顺好,她精致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是就是这种不在意,深深吸引着雄性生物的视线,几乎没法挣脱。

顾徽彦静默地看了一会,喉结微微滑动,最后强迫自己转过视线。他半生戎马,曾经他的世界全是铁马冰河,大漠孤烟,他的生活也一如月下广漠,寂静,不慌不忙,充满秩序,往来只能听到风声。直到有一天,孤寂的沙海中突然探入一只红色娇花,她自己亦柔弱娇嫩,却偏偏要在沙漠里扎根,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什么。

这世上有铁骑寒霜春风不度,也有柳绿花红繁花堆锦,前者是他,后者便是林未晞。顾徽彦突然就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钗环簪翠,宝石玳瑁,如果是林未晞,她确实值得让世上所有珍宝为她做配。

林未晞和顾徽彦的作息大概隔着一条银河,顾徽彦做什么都不假人手,无论沐浴吃饭还是更衣,俱沉默又迅速,但是林未晞就不一样了,或者说,恰恰相反。女子嘛,还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梳妆打扮多耗费一会功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林未晞终于收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顾徽彦已经在隔间里看完了半本书。林未晞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顾徽彦早在林未晞还没走近的时候就放下了书,此刻正好起身走到林未晞身边,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一点都不像曾经那个因为属下迟到了片刻便罚二十军棍的铁面主帅。林未晞今日换上一身红色妆花交领袄,下面搭着同色裙子,裙阑处盛放着大幅牡丹花,她站在这里的时候,几乎半个屋子都亮了。顾徽彦眼睛在林未晞身上停留了几瞬,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和笑意:“很好,走吧。”

林未晞慢了半步,才明白前面这句“很好”是在夸她。

林未晞总是花大量功夫梳妆是因为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但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当然更让人开心,尤其这个人是燕王。林未晞心情大好,跟在顾徽彦身侧,随着他往王府正堂走去。

不出意料,顾呈曜和高然已经在正堂等着了。林未晞将脸上的笑意收起来,端出长辈的架子,一脸肃穆地落座在顾徽彦右侧。

顾徽彦一露面,厅堂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就消失殆尽了。高然和顾呈曜垂首站在一边,恭迎父亲高驾。在顾徽彦之后,一幅大红的裙角随之从眼前掠过,随后,林未晞就坐在正堂的圈椅上,下巴微收,端重地看着他们。

顾呈曜和高然看到这副场面都心神复杂,昨日燕王和林未晞大婚,高然要避讳未来的婆母不得出门,而顾呈曜一个继子也没有去年轻继母面前晃荡的道理。这就导致今日一见格外尴尬,一别五月,谁知再见面时就成了母子的关系。

旁边的奴仆看到王爷王妃已经落座,不动声色地清了下嗓子,提醒还在愣怔的世子和世子妃该行动了。顾呈曜回过神,敛下视线,掀袍给林未晞跪拜:“父亲母亲受儿臣一拜,儿臣给您请安。”

高然也跟着下跪:“父亲,母亲。”

林未晞只需要垂下目光就能看到顾呈曜和高然跪在自己身前,他们俩双手覆地,额头牢牢贴在手背上,是非常标准的叩首礼。林未晞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她有心装严肃,让他们俩多跪一会,可是顾徽彦没有理会林未晞的小心思,他沉声说道:“起吧。”

林未晞很是遗憾,但是她知道来日方长,这两人给她磕头的日子还长着呢,实在没必要纠缠这一时。林未晞想到这里也露出笑意,说:“我没比世子和世子妃大几岁,受你们此等大礼实在惭愧,快起吧。”

这话说的就是宛星都忍不住腹诽,姑娘您虽然这样说,可是坐得却比谁都稳,可见并不是真心惭愧。宛星尚且如此,顾呈曜心里有多诡异,高然心里有多气愤,就完全可以想象了。

顾徽彦转脸瞥了林未晞一眼,说:“什么叫你没比他们大几岁,你压根就是比他们小。”

林未晞正拿捏着长辈的范,结果转眼就被燕王拆台,林未晞有些恼怒地瞪了顾徽彦一眼:“王爷,对着晚辈呢。”

行吧,顾徽彦也不和林未晞争辩,只是转过身轻飘飘说了一句:“这是实话。”

林未晞当然是装听不到。跪在地上的高然发现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仿佛前面的人都不存在,高然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日日来给林未晞请安,顿时气愤又绝望,隐隐觉得心肝肺疼。

顾徽彦和林未晞都说了起身,可是还有一道礼节没有完成,身为晚辈万万不可擅自起身。顾呈曜依然跪着,直起身从身边丫鬟手中接过茶盏,高举过眉,目光直直地落在桌椅花纹上,就是不肯看着林未晞:“母亲,儿臣敬您喝茶。”

之前顾呈曜和高然大婚,因为沈王妃已逝,燕王不在府中,所以他们的敬茶礼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后来燕王从北地归来,高然在拜见燕王的当天补了新妇敬茶,顾徽彦当时接过茶做了个样子就放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这杯茶算是接下了。然而顾徽彦只是父亲,高然敬给婆母的茶,还没着落呢。

若是府中没有女主人,高然给沈王妃的牌位端一杯茶便算了结,高然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可是偏偏,燕王在之后续娶了新王妃,林未晞也成为了高然的新婆母。这样一来,剩下的半截敬茶礼就不能省了。

新婚夫妻给父母敬茶,以示婚后会伺候父母吃茶用膳,尽心尽孝。顾呈曜率先把茶盏举过眉心,林未晞内心里趾高气扬地呵了一声,屈尊纡贵地接过茶盏,说:“你的孝心我记下了。以后你要勤勉读书,仔细琢磨待人接物之道,务必要言行合一,时常自省己身。”

敬茶是父母训话是常见的事,这当然是为了子女好,可是林未晞的这几句话,却让人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呈曜脸色不变,淡淡应了句是。顾呈曜端上来的茶,林未晞一口都不想喝,她掀开茶盖撩了撩就放下,连抿一口做样子都不肯。顾徽彦当然看出来林未晞对顾呈曜毫不掩饰的敌意,其实早在顺德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或许有些事一旦挑明就没有威胁了,顾徽彦看到现在这一幕,竟然没怎么诧异就接受了。

显然顾呈曜也预料到了,他对此一点都不意外。高然在旁边看到暗喜,敢当众不给世子面子,林未晞这个外来人就等死吧!别看现在燕王和世子都一派平静,他们心里定然介怀,这样一来都不用高然做什么,林未晞的形象就已经大打折扣了。

高然笑意越发真诚,她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轻轻柔柔地递给林未晞:“王妃,儿媳伺候您喝茶。”

高然手上暗暗藏着劲儿,林未晞却没有接,而是问:“你叫我什么?”

高然笑容有些僵硬:“王妃…”

很好,林未晞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顾徽彦:“王爷,你看她!”

顾徽彦眉眼不动,但是目光却明显柔和起来,显然在忍笑。顾呈曜发自真心地感到无奈,对高然,对这位幼稚的继母,也对自己的父亲。

顾呈曜同样觉得林未晞的手段浅显的让人不忍直视,但是架不住林未晞她乐意闹,而父亲也由着她闹。很显然顾徽彦是向着林未晞的,事实上顾呈曜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有人敢在顾徽彦面前歪缠,除了林未晞。

既然父亲愿意纵容,那顾呈曜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林未晞针对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妻子啊!家中以和为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林未晞和高然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顾呈曜没有办法,只能站出来说:“母亲,高然并无恶意,她只是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个称谓而已。”

林未晞哼了一声:“我不喜欢。王爷都没有这样叫我,你们凭什么?”

顾徽彦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朝林未晞扫去一眼,目光中难掩笑意。顾徽彦一副看戏的模样,高然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只能顺着顾呈曜的台阶,说道:“世子说的没错,我只是以为母亲会喜欢被人称为王妃而已。既然母亲不喜欢,那儿媳以后不再这样称呼了。”

林未晞被这声母亲唤的浑身舒坦,她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继续刁难:“既然你有孝心,为娘的看在眼里,当然会尽心尽力教导你,呀…”

林未晞接过高然的茶时,突然手一抖,一碗热茶全部向高然和顾呈曜泼去。

33、陷害 ...

世子妃给新王妃奉茶, 世子妃温婉恭敬, 一副事孝之心, 而王妃也一副和善模样,虽然并不是亲生婆婆, 可是她对世子妃的教诲之言并不曾省下。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这就是一副堪为众人所道的姑慈妇孝之图, 都能上折子请表了。

可是随后的场面却让屋里人都大吃一惊,王妃看着好好的,但是在接过世子妃奉上的茶水时, 竟然手一抖, 一整碗茶都向世子妃泼洒过来。要知道这可是新烧好的热茶,若是泼在人身上, 那可闯了大祸。

林未晞几乎都看到了高然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继母继母,这个继字便是原罪。好生照顾先人留下来的孩子会被人说口蜜腹剑故意捧杀,避嫌疏远又会被人传苛待,都说后娘心狠, 一句话就概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而继婆婆集婆婆和继母两种身份于一体, 那大概就是天然的话题中心了。什么都不做尚且要被别人用防备的眼神盯着, 如果当众朝着原配儿媳泼了盏热茶,这种事一旦传出去, 那林未晞可真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好在林未晞和高然打了十来年的交道, 小的时候明亏暗亏吃了不少,长大之后在防备心上就比寻常女子就格外强烈些。林未晞接茶时就暗暗留意了,果不其然, 她伸手时,看到高然的手指动了动,手腕也呈现一种准备发力的僵硬姿态。

林未晞心里就“哦”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只是伸出去的手却轻轻转了个方向,确保手上的动作完全呈现给顾徽彦。果不其然,林未晞刚刚碰到茶托,甚至都没有感受到重量,整碗热茶突然不小心一斜,随后就向高然这个儿媳泼去。

从后面看,仿佛就是林未晞故意扣到高然身上一样。

大堂里响起惊呼声,顾徽彦眼神立刻一凝。顾呈曜跪在高然身边,对此反应最快。他用力拉过高然,好险躲过最凶险的一波热水,然而即便如此,高然的胳膊上、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茶水淋湿。高然吃痛地“嘶”了一声,眉尖紧颦,似乎被热水烫得不轻,但是还勉力忍受着。

林未晞对此仅是挑了挑眉,然后混若无事地收回手。周围的丫鬟婆子被吓得不轻,呼啦一声都围到高然身边,又是询问伤势又是心疼世子妃。顾呈曜也隐隐动怒,眉尖笼罩着焦躁,抬头望了林未晞一眼。

可是等顾呈曜看到林未晞的神情,他不由愣了愣。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林未晞便是装也该装出来些许关切和愧疚吧?可是没有,林未晞依然事不关己地高坐在上,脸上没有愧疚也没有得意,眼底甚至浮着冰冷的笑意,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顾呈曜皱眉,他对林未晞这种局外人一样的眼神莫名不舒服。顾徽彦看着眼前着乱糟糟的一片,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周身的威压扑面而来:“肃静。”

大堂之上瞬间落针可闻,就连高然捧着自己的手臂,忍痛的呼吸声也静了。随后,顾徽彦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响起:“宣太医。”

燕王世子妃被热茶烫伤了手臂,这可不是小事,太医立刻就来了。因为世子妃意外受伤,敬茶和认亲自然没法进行下去,林未晞站在次间,隔着屏风听太医给高然诊治伤处。

太医又嘱咐了许多,里面的丫鬟一一应下,就连顾呈曜都听得十分仔细。最后顾呈曜送太医出来,绕过屏风,看到林未晞只是冷淡地点头:“母亲。”

太医也赶紧给林未晞行礼:“燕王妃。”

“太医免礼。”林未晞虚扶了太医一下,太医忙称不敢,随后站直。林未晞当然也只是做个样子,她如今是燕王妃,便是父兄都不能再随意碰她,遑论其他男人。林未晞客气了一下,随后笑着问:“世子妃的伤怎么样了?”

“那茶是新烧出来的,没有任何阻挡直接浇在手臂上,母亲你觉得会如何?”太医还没回话,顾呈曜就盯着林未晞,语气硬邦邦地反问道。

林未晞看上去并不在意顾呈曜的冒犯,依然礼貌地笑着。太医额间不由滴下一滴汗来,早就听闻燕王要续娶新妇,昨日的婚宴更是轰动全京,可是,世子和新王妃怎么不太对付的样子?

太医诺诺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顾徽彦走了进来。这里是顾呈曜和儿媳起居之处,顾徽彦并不适合进入内室,所以顾呈曜和林未晞陪着太医到里面看高然,他却站在中堂外等。可是现在却不知怎么了,顾徽彦走入隔扇,目光先是落在顾呈曜身上,随后就看向太医,语气淡淡:“怎么了?”

太医即便时常行走达官内宅,现在也有些受不住了。燕王位高权重,早已过了锋芒毕露的年龄,并且随着他地位的升高而愈见内敛深致。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身周的刺没有了,反而,这些锋芒因为看不见而越发致命。

太医此刻便处在这种无形但致命的旋涡中,世子对王妃不轻不重地顶了两句,随后燕王便进来了,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太医隐隐明白了什么,但是他不去想,而是低头,一板一眼地说道:“世子妃的伤看着可怖,但是只要仔细将养,并不会有大碍。卑职已经给世子妃留了药,近日的饮食禁忌也交待给了方才那几位侍女姑娘,王妃、世子尽可放心。”

顾徽彦对此没有表态,只是吩咐身后之人:“有劳周太医了。送周太医出去。”

周太医连忙推辞。太医和小厮寒暄着走远了,屋中只剩下林未晞、顾呈曜和顾徽彦三人。

顾徽彦这才看向顾呈曜,目光沉寂:“你就这样对她说话?”

“王爷…”林未晞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徽彦打断,顾徽彦的语气是真的不太妙,隐含雷霆,“让他说。”

然而这次林未晞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而是走到顾徽彦身边,用力扶了扶顾徽彦的手臂:“王爷。”

顾徽彦低头朝林未晞看来,林未晞不闪不避地回视,两人视线触碰了瞬余,顾徽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顾呈曜几乎是诧异地看向顾徽彦,父亲竟然默认了?他长这么大,就不曾见过父亲收回命令,更不曾见过顾徽彦向任何一个人妥协。

林未晞将方才那句话继续说下去:“世子方才那样和我说话,无非就是觉得,是我故意使力将热茶泼向世子妃门面。毕竟茶水朝里倾洒,这个方向,只能是我来发力。世子,是不是这样?”

顾呈曜别过头,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林未晞也不知道该冷笑但是该悲哀,时隔生死,她换了一个身份,顾呈曜一样不愿意信她。若说从前的高熙还会争一争,可是现在林未晞连辩解的欲望都没有。谁让她是他们的母亲呢?为娘的,可不是要包容犯错的孩子么。

所以林未晞只是大度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当时的细节做过多描述:“我竟不知世子什么时候对我有这么深的偏见。我有什么看不惯的大可直说,你们还能违背我吗?我何必做这种小人行径,蠢到让所有人看到,我针对世子妃,向世子妃泼茶?”

顾呈曜本来想反驳,但是他微微张嘴,发现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林未晞的道理虽然歪,可是,还真无可辩驳。

顾徽彦本来正在气头上,听到林未晞的话,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瞎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林未晞朝顾徽彦不满地瞥去一眼,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脸上那股骄蛮劲儿简直理所应当,“世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呈曜当真顺着林未晞的思路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他仿佛被一股邪劲蒙蔽的脑子也渐渐清明过来,是啊,林未晞何必要做这样明显又愚蠢的事情。她才是王府里无依无靠的那个人,当众对儿媳泼热茶,她疯了不成?而且话说的不好听些,如果林未晞真的要泼茶,必然也是冲着他,高然不过是被厌屋及乌罢了。顾呈曜明明知道林未晞是什么人,可是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他都不想这可能是一场意外,而是直接就怀疑起林未晞了呢?

顾呈曜心里既惊又讶,他怎么了,为什么方才像被什么摄住了一般,都变得不像他自己。

林未晞搬出了自己奇妙的逻辑,而奇的是顾呈曜也真信了,顾徽彦看着面前这两人,头一次生出一种荒唐感。林未晞犯傻就算了,他的儿子,从小精心教养的继承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三人在次间说话的时候,屏风里面的卧房丝毫动静也无,现在局势扭转过来,里面的脚步声突然大了,婆子仿佛也跟着高然一起疼了起来。

林未晞好险没直接翻白眼出来,瞧瞧这下作手段,简直侮辱英国公府的牌子!在深院高墙中长大的女子不懂阴私手段是失职,可是即便要用,至少看看场合,也看看站在外面的人是谁吧?

顾呈曜方才还在指责林未晞,现在却尴尬起来,尤其是林未晞的不屑毫无掩饰。顾徽彦眸光动了动,眼神深处倏地又是一沉。

其实当时,顾徽彦看到了。他清晰地注意到林未晞的手伸到半途,突然手掌朝他这个方向翻了翻,而且指尖搭到茶托上,明显是虚劲,随后茶水就朝高然的方向侧翻。以林未晞的姿势,力气自然是使不上的,高然的茶突然泼洒有猫腻,林未晞的动作,也很有意思。

或许,并不是他以为的小女孩之间的排挤斗气。

顾徽彦心里通亮,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林未晞是他刚入门的妻子,维护她是他的责任,而高然是儿媳,最重要的是顾呈曜很喜欢她。

即便这个女子恐怕不是什么良人,可这到底是独子的房里事,只要高然对顾呈曜一心一意,这些龌龊手段,顾徽彦可以忍。

这些念头不过是瞬息,顾徽彦的神色纹丝不动,淡淡说:“敬茶时我看到了,王妃手上并没有使劲。”

宛如惊雷一般,内外几间屋子立刻安静了,里间的气氛明显紧绷起来。高然心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不是王妃使力,那会是谁呢?

没让众人揣测太久,顾徽彦又继续说话了:“想必只是场意外。世子妃和王妃不熟悉,这才没接好。”

林未晞听到这里有些叹息,但是也并不意外。燕王身为家主,总不可能明着说儿媳怎么样怎么样。顾徽彦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林未晞的手段没有白做,他看到了。

这就够了,林未晞本来也没打算仅凭一次就能让众人认清高然。事实上第一步才是最难的,顾徽彦现在对高然起了警惕之心,日后都不需要林未晞做什么,顾徽彦自己就会一步步发现一切。如果高然还要继续作孽,林未晞也只能祝福她,毕竟,没人知道燕王的底线在哪里。

林未晞心情大好,心中充满了身为母亲的快乐。林未晞一开心就带到了脸上,直到顾徽彦瞥了她一眼,林未晞才勉强忍耐住。

只是两人没接好吗?那为什么茶盏不是垂直落下去,而是朝着高然的门面泼来?别说顾呈曜,就是屋子里其他伺候的人也不信,但是燕王说是,那这就是一场意外。顾呈曜比旁人了解的多些,他知道父亲即便在朝堂周旋也从不说假话,那么无疑,林未晞确实没有推茶盏。

顾呈曜突然就不想深想下去了,既然不是林未晞,那父亲这样说,是在替谁遮掩?

本来矛头指向王妃,突然情况急转直下,最后更是有燕王作证,此事与王妃无关。事情发展到此,屋里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片寂静中,内屋里的忙乱声格外明显,一个丫鬟不小心撞翻了一个盘盒,高然身边的奶嬷嬷立刻压低了声音骂:“笨手笨脚的,没见着世子妃还病着吗?”

“嬷嬷…”高然有些压抑的声音响起,之后屏风了传来一阵诡异的静谧,想来高然在示意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