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罚抄

进入十二月, 年关将近, 家家户户都繁忙起来。等这几日下了一场雪, 天地浩白,年的味道便更重了。

佛堂里, 一个侍女手里提着红提盒,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刚进门, 她一边跺脚,一边抖掉兜帽里的积雪,朝里面喊了一声:“世子妃, 奴婢给您送热汤来了。”

高然拥着手炉坐在侧间的低案旁, 身上盖了厚厚的灰鼠毛斗篷,即便如此, 身侧的丫鬟还是一刻不停地拨动着炭盆里的银丝碳,生怕把高然冻着了。

佛堂本就清净,又常年浮动着檀火佛香,夏日便很是荫凉了, 冬日越发凉地渗进人骨头缝里。高然被林未晞罚在佛堂里抄孝经, 高然本觉得两三日就能抄完, 可是等她来了才知,事情并没有那么乐观。

好在林未晞虽然派了人来看着高然抄书, 却并没有阻止下面人给高然送东西过来。高然嫌这里阴冷, 特别怕呆的时间长了会影响自己生育,便让人搬来了好几个炭火盆,还有坐垫、座椅、靠枕等等不一而足, 几乎把清梵威严的佛堂侧间改装成她的私人暖阁。

凝芙刚刚出去,便是回青松园取热茶和新出炉的糕点去了。高然身上裹了厚厚的保暖衣物,握着笔时本来就有些臃肿,等凝芙把茶点等物一一摆在桌上时,高然手一抖,笔下写错了一个字,本来已经快写完的一页纸又废了。

高然心中突然蹿起一股无名火,她砰地把笔扔到笔山上,笔杆和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佛堂中十分明显。凝芙的动作不由顿了顿,陶妈妈看高然脸色不好,连忙从背后推了凝芙:“世子妃抄书呢,你拿这些吃食过来做什么,岂不是耽误了世子妃运笔?快出去。”

凝芙嘴唇张了张,不是世子妃说冷,让她回去取些热食过来吗?凝芙一言不发地把碟子端回食盒里,躬身退下。

高然十分烦躁,马上就是年关了,这几日燕王府迎来送往不知多么繁忙,可是她却被林未晞困在佛堂,连外人面都见不到。高然阴沉着脸坐了一会,问:“这几日管事都去景澄院交对牌?”

“是。”陶妈妈小心地说,“王妃专门把景澄院外面那进院子的配间辟作见下人的地方,寻常婆子管事每日巳时去那里向王妃禀事,请示每天的安排,如果还有拿不准的,就下午申时再去,除了这两个时间,除非有突发事情和急事,否则王妃不见任何人。王妃说,若是这些管事婆子想起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就过来问她,那王妃一天什么事都不要干了。索性把时间都集中在一起,所有人都这段时间去,王妃有什么话,也能一次说明白。”

卜妈妈被调到青松园,虽然还是大管事的名义,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卜妈妈这是被夺权了。只不过虽不能管王府,但是卜妈妈还能待在世子身边管事,体面依然,这才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弹罢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王府里也不能没有拿主意的人,卜妈妈离开,那管事的人自然而然变成王妃。林未晞一上手便拿出和卜妈妈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风,非但规矩明确了许多,连禀事的时间也被确定下来,一天内除了这两个时辰,林未晞不允许管事想起什么就什么时候过来。即便人就站在她的门外,只要过了时辰,林未晞说不见,就是不见。

闲散惯了的媳妇婆子当然嫌林未晞麻烦、事多,可是吃了几次闭门羹后,见王府中实在没有能申诉的人,便都乖乖听话,按林未晞的要求走。这样一来,管事的人每天都得来见林未晞,偷奸耍滑的婆子不敢再出去赌酒吃菜,踏实但是有些蠢笨的人能见到上面的主子,便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什么话也能及时送上去。管事层规整起来,不至于一整日都见不着人,下面做事的仆妇丫鬟有人可问,办事也麻利了许多。这才几日功夫,王府里上下一清,秩序井然,办事效率也肉眼可见得转好。

府中的变化瞒不过众人的眼睛,高然即便白日在佛堂里,也略有耳闻。高然来之前隐隐自信,林未晞一个平民之家出来的小户女,那里比得上自己见多识广,贸然接手足有几百人,相当于前世一个中型企业的燕王府,肯定会出乱子。等林未晞出了丑,实在没有能力调转这么大的王府,那管理之权还是要落回高然手中。到时候,这一百遍孝经抄与不抄,也实在没什么所谓了。

所以高然一直都不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年关也越来越近,而高然预料中的乱子却一直没有到来。高然坐不住了,连着几天打发人出去询问,发现林未晞当真把偌大的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她震惊之余,还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林未晞一个新来的人,连府中的下人都认不全,对这些家奴盘根错节的关系更是一无所知。她一个半瞎的新王妃,怎么可能将人安排的恰到好处?

高然想不通,她努力忽视内心里不断涌现出来的恐慌。她皱着眉思索了半响,只能把林未晞宛若先知一般的动作归结为狗屎运。高然枯坐了一会,还是不甘心地问:“年底这么多事情,宴席准备、年货采买、核对商铺田庄账本,还有给宫里和各府大员的节礼,处置下面人送来的孝敬,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安排的?”

“是。”陶妈妈说,“听说这几日王妃的院子特别忙,景澄院的人走路都快飞起来了,不过确实都是王妃安排下来的。”

一个刚成婚一个月的新妇就敢操办这么大的事,本事相当不俗。高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二月进门,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但是也还不敢上手这样庞大繁杂的事情,尤其其中涉及给宫里、首辅等人的回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林未晞十一月才成婚,几乎是刚进门就接手大事,面对的还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手,任是放到谁家,都没人敢轻视。

陶妈妈见高然神色沉寂,她心里也不好受。高然在娘家一路逆袭,后来更是一举高嫁,虽然高然是庶女,但是这些年一直在走上坡路,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挫。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地位比高然高,话语权比高然大,眼见着能力也比高然强的人,别说高然,就是陶妈妈也受不了。

时光仿佛倒流,再一次回到高然十来岁,牢牢被高熙光芒笼罩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这样,高熙有嫡长孙女的身份,有不需要看祖母脸色的强力外家,有出色到让人仰望的诗书成绩,国公府的小辈们提起长姐,俱是惊叹艳羡,连嫉妒比较之心都不敢有。高然总是觉得她就是输在庶女身份上,所以她这些年来汲汲经营,想尽一切办法撬走高熙身边的人、手里的物,后来还阴差阳错地嫁给顾呈曜。高然本以为到这里就结束了,她终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比高熙好,所有嫡庶之分都是偏见,可是,她奋斗了这么久,如今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外面有人过来,陶妈妈出去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神色尴尬。她看到高然脸色不好,但是又不敢不说,只能支支吾吾道:“世子妃,世子要准备春闱,这几日就不回来睡了。卜妈妈说世子妃要加紧抄佛经,恐怕没时间伺候世子,就让云慧跟着世子去书房了。”

高然骤然回神,手心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肉中。顾呈曜那日之后被燕王惩罚,具体怎么罚内院无权得知,高然只知道顾呈曜的功课一下子繁忙许多,平日几乎面都见不到了。现在顾呈曜更是要干脆住到书房里,高然能理解男子的上进心,她也愿意支持。但是这种支持仅限于让顾呈曜一个人清苦读书,而不是抛下她这个妻子,带着其他女子朝夕相伴,红袖添香。

卜妈妈拦住高然的人,还打发云慧过去书房,他们的龌龊心思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高然气得不轻,她胸脯上下起伏,最终还是忍下这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里是古代,三妻四妾是寻常的。反正她才是正妻,暂时忍一忍这些贱婢,别让顾呈曜对她生出意见来才是大事。等日后她生下了儿子,地位稳固之后,可不是由着她随意处置这些贱蹄子么?

高然好容易平复了心中的气,她看着眼前摊开一片的孝经,顿生烦躁。谁耐烦抄这些封建糟粕,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用?女子学习琴棋书画便是为了嫁人,现在她已经是高嫁了,还看这些做什么?有这点时间,高然忙着出去参加宴会,和官太太交际,以及盯着顾呈曜身边的莺莺燕燕。

高然顿了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耽误了。她叫来陶妈妈,附耳低语。陶妈妈了然,过了一会,一个人从燕王府角门出去,朝英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景澄院里,林未晞总算把前来禀事的管事都处理好,她坐回自己的起居室,宛星连忙往林未晞腰后塞了块软枕,宛月也递了热茶给林未晞:“王妃,您忙了一上午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嗯。”林未晞接过茶,抿了一口,问,“佛堂那边,那位还没抄完?”

说起这个,宛月的表情都有些怪了:“只比昨日多了一卷。”

林未晞放下茶,她都有些匪夷所思了,她承认她当初罚高然时有私心,卯着劲儿让她抄一百遍,可是孝经不到两千字,便是次数多了些,二十天了还抄不完吗?林未晞本来预计的时间是半个月,女眷犯错,禁足兼抄书半个月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惩罚力度也刚刚好,省得年底走动的时候高然不在场,多事的人又说她苛待儿媳。可是林未晞实在没想到,高然抄了二十多天,从月初抄到年关,竟然还没出来。

这就尴尬了。年底各家各户开始走动,许多夫人来王府串门,只见林未晞不见高然,难免要问一遍,仅是这几天,林未晞就和人解释了好几遍,世子妃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她在屋里给燕王抄孝经。

反正丢脸的是高然,又有燕王做挡箭牌,林未晞十分坦荡地说了实话。高然书法不过关,一百遍孝经抄不完,能怪林未晞吗?

堂堂国公府的女儿,燕王府的世子妃,笔迹不好看就算了,连基本的工整也做不到。基本功疏忽到这种程度,林未晞都替高然丢人,十来年的功夫,高然学了点什么?

林未晞眉梢轻挑,并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讥诮,宛月也觉得世子妃实在有些不像样子,但是这种话不是她能说的,宛月只能转移了话题,说道:“王妃,今日二十三了,从今儿起王爷便能休沐,不必再去上朝了。”

不知不觉,都二十三了。林未晞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来道:“今日休沐,王爷不必待在宫里议事,现在恐怕要回来了。我去外面看看。”

宛星哎了一声,着急地说:“王妃,你今日一上午都在给下人分派事,腰都僵了,你先歇一会再出去吧。”

林未晞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声音混不在意:“用不着。”

燕王府正门,顾徽彦刚从宫城回来,带着人往王府里走。跟随在他侧后方的是赵潜,另一边是周茂成。

赵潜也是跟了顾徽彦多年的老将了,他早就听闻燕王大婚,但是身在外省,无缘参加,只能托了人将贺礼送到京城。现在年末回京述职,赵潜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能来燕王府,亲口对顾徽彦道一声“恭喜。”

“王爷,属下恭喜您新婚万福。六月份听到的时候属下便想来给您贺喜,只是边塞庶务繁杂,一直找不到机会脱身,直拖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赴京。”

“这没什么。你尽心守着关城才是正经事。”

“属下明白。属下生怕辜负王爷所托,一刻都不敢放松。”赵潜说着感叹起来,“属下之前便总觉得您独来独往,虽然雷厉风行,但难免有些孤寂。现在您娶了新王妃,实在是了却我等老臣多年的一桩心事。”

往常无论是多么相熟的将士老友,只要说起续娶王妃的事,顾徽彦的脸色总会冷淡下来。赵潜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他却发现顾徽彦并没有喝止,脸色看起来还很柔和,赵潜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周茂成。

周茂成了然,接话道:“王妃姝美心善,待人也诚,王爷和王妃感情甚为融洽。”

周茂成是在沾血的土里打过滚的人,能被他评价为“待人诚挚”,可想而知这是多么高的评价。赵潜越发惊异,他看到顾徽彦对此并没有不悦的神色,显然当真觉得自己的新王妃十分完美。赵潜惊讶,便将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还不曾拜见王妃,只是不知王妃是哪里人?”

按照方才对这位王妃的高度评价,赵潜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寻常。可是没想到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奇怪,顾徽彦走在前面表情看不到,可是周茂成却用力咳嗽起来。

赵潜不解:“怎么了?”

周茂成朝前飞快地瞟了一眼,又对赵潜挤眼睛:“林勇你应当记得吧?王妃便是他的女儿。”

赵潜嘴撑大,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林勇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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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在不久的将来,元彻将踏破洛阳城门改朝换代,整个天下终将在他的铁骑下俯首称臣。

即使那个人是谢弈。

宋煜求嫁事后,好友打趣元彻,“被用来挡桃花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有苦说不出?”

众人皆笑,元彻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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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神女

赵潜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林勇的女儿?林勇难道不是他们的同袍吗, 虽然投奔燕王的时间比较晚, 但是赵潜见过这位天生大力士几面,是个有潜力的苗子。后来赵潜得知林勇为救燕王而死, 越发唏嘘。但是林勇比赵潜的地位尚且要低一些,燕王为什么会娶了他的女儿呢?这是怎么认识的?

周茂成也觉得燕王这一搞, 把大家的辈分都弄得很尴尬。他咳嗽了一声,说:“林勇后来不是被王爷请封为侯么,王爷战后去顺德府送林勇遗骨归乡, 随便接了林勇的独女回京照料。”

所以就照料成燕王妃了?

赵潜心道幸好林勇不知道这些事了, 这神来一笔的发展,即便是这个人是自己的长官将领都有点郁闷吧。不过赵潜腹诽归腹诽, 私心里对这桩婚事还是很看好的。这次成婚必然是燕王自己愿意的,而林勇临终前唯一的牵挂也能有个好归宿,实在是皆大欢喜。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林未晞原本是他们的晚辈, 现在成了燕王的妻子, 辈分有点麻烦。

周茂成说话的时候顾徽彦并没有阻止,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见人的事情。至于周茂成挤眉弄眼,赵潜大吃一惊…好吧, 顾徽彦承认他是有些尴尬的。说好了照顾属下的女儿, 他最开始还说要给她寻找夫家,最后人进了燕王府就没有出去,他似乎确实对不住林勇。

燕王新婚, 他们这些下属兼老战友少不得打趣两句,而素来疏离高冷的顾徽彦也由着他们开玩笑。赵潜心里又咦了一声,暗道成了婚的人果然不一样,这次是燕王自知理亏,若是寻常,顾徽彦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说道。

玩笑归玩笑,事实上赵潜对这个结果十分欣慰,甚至眼角有些隐隐发酸。一别经年,再见面时故人安好,身边也有了娇妻陪伴,赵潜真心祝福他们。燕王多年来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在军中他是众人的信任崇拜的战神,在王府是顶梁柱,在朝中亦是君臣的定心丸,赵潜和周茂成都发自内心地服气顾徽彦,然而这样一个值得所有人尊崇的人,偏偏在私人感情上不太如意,多年来无论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现在他身边有了陪伴,不光赵潜、周茂成,还有燕地十万大军,都发自内心地替燕王高兴,也发自内心地祝福燕王妃,唯愿王妃好生陪伴燕王。

故人重逢,调侃了一阵后,便慢慢说起朝野和军中的事情。赵潜正在禀报边关之事,转过跨院,突然看到对面走来一群珠翠环绕的丽人。赵潜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顾徽彦抛下正在说话的几人,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赵潜前一句话还说到一半,嘴都没闭上,燕王就已经走了。这在往常十多年里前所未有,简直不可想象。赵潜愣怔,周茂成了然,对他说:“那便是燕王妃了。”说完之后,周茂成还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你应该明白吧?”

赵潜也露出了然的笑意,新婚么,他也是成家生子的人,他非常明白。出于尊重,赵潜并不曾朝燕王妃的方向细看,即便林氏曾经是他的女儿辈,但是现在她已经是燕王妃,那便是他需要用性命来礼遇尊敬的女子,所以即便好奇地要死,赵潜也没有往那个方向瞧上一眼。

然而没想到,过了一会,顾徽彦又回来了,这次他身边站着一位极为光亮的女子。女子肤如凝脂,环佩叮当,如云鬓发上点缀着星辰般的珠翠步摇。然而再名贵的珠宝都无法与她争辉,她眉眼含笑,对着周茂成等人一一颔首,轻轻敛衽给他们行万福:“周叔叔,赵潜将军。”

周茂成和赵潜连忙拦住,她现在是燕王妃,他们可当不起林未晞的这一礼。周茂成老脸有些红,他飞快地瞥了顾徽彦一眼,说:“卑职不敢当王妃这样称呼。”

林未晞唤他“周叔叔”,那他和燕王要怎么算?周茂成可没这么长的命占燕王的便宜。

周茂成和赵潜当然不敢碰到林未晞,等他们伸手后,林未晞也顺势站了起来,只行半礼。她身为晚辈给这两人行礼没有问题,但是她现在同时还是燕王妃,再行晚辈礼就有些不妥了。她今天特意到外院来迎接顾徽彦,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林勇曾经的战友兼长官,同样还是燕王的得力下属,于情于理,林未晞都得来向这二人问句好。

赵潜出于避嫌,不敢太仔细地看燕王妃,但饶是如此都被晃的眼晕。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感叹林勇怎么生出来这样漂亮的女儿,还是该感叹燕王果真老奸巨猾。林未晞出于礼貌和这两人问好后,她毕竟是燕王的内眷,略站了站就准备告辞。林未晞看了顾徽彦一眼,试探地问:“王爷?”

依方才看,顾徽彦和这两位是有朝事商量的,林未晞询问地看向顾徽彦,周茂成和赵潜眼睛又没瞎,看到这里当然颇有眼力地说:“我和老赵正约好了到外面喝酒,不好让兄弟们久等,就先行告辞。请王爷、王妃恕罪。”

于是顾徽彦顺势说:“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陪你回去吧。”

顾徽彦脸不红心不跳地抛下正说了一半的赵潜等人,带着林未晞往内宅走了。等人渐渐走远后,赵潜才敢和周茂成开玩笑:“我还当是原来,无论什么时候有事都能来和燕王禀报。现在看来是我不懂风情了,竟然扯着燕王说了这么久,耽误人家新婚燕尔。”

周茂成大笑:“你在燕王府多待几天,就能习惯了。”

现在顾徽彦不在,他们俩又少不得背着燕王说了许多,周茂成对这件事知之甚详,干脆从去顺德府送骸骨时给赵潜说起。他们二人偷偷八卦了许多,直到最后说的相视一笑,心满意足。

燕王的私人边角料,这可难得。

林未晞和顾徽彦走在环廊上,今日天又是灰蒙蒙的,才走到半路,天上又飘起雪花来。

“王爷,你从今日起就不用再去府衙了?明日也不必早起上朝?”

“真的吗?”林未晞很是怀疑,顾徽彦平日里十分忙,便是林未晞,也只能在天黑后见到他,然而第二日她还没醒,顾徽彦就又出去了。突然得知从今日到明年十五顾徽彦都能留在王府,林未晞很是怀疑,总疑心下一刻燕王就会被人叫走。

顾徽彦失笑,说:“当然是真的。这几日我忙于外面的事,疏于家事,这几日就能好好陪你了。”

林未晞虽然没有应承,但是眼睛中已经漾出笑意。昨夜才刚刚下了雪,虽然小道上已经扫开,但是林地里的积雪还是厚厚一层。一阵风吹过,一粒雪正好落在林未晞额头上,林未晞伸手拈了拈,仰头看向白茫茫的天空:“下雪了。”

顾徽彦跟着往外看了一眼,伸手给林未晞紧了紧脖颈处的斗篷:“外面风大,小心受寒。”

林未晞很是不服气地瞪了顾徽彦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做?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

顾徽彦笑着给她将系带系紧,说道:“好。”

林未晞朝外看去,举目俱是晶莹的雪光,正好这处下了台阶,可以直通外面的雪地,林未晞干脆扔下丫鬟和顾徽彦,自己跑向一尘不染的雪地,直在积雪上踩了许多脚印,才笑着回身看向顾徽彦:“王爷,你看,下雪了!”

顾徽彦站着木色深深的回廊上,含笑看着林未晞的动作。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都多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地去踩雪。突然顾徽彦眼神动了动,他正要说什么,可惜已经迟了。许是因为不堪重负,也许是因为被林未晞的声音惊动,一枝被压弯的松枝抖了抖,忽然弹了回去,将一树松软的白雪都抖到下面,正好砸到林未晞头上。

林未晞冷不防头顶掉下一堆积雪来,她嫌麻烦就没有戴兜帽,现在新鲜的积雪正巧掉入她的脖子中。雪落入脖子后面特别冷,林未晞“啊”了一声,赶紧去抖头顶身上的雪。

回廊里的下人不敢笑,可是顾徽彦却忍俊不禁,轻轻笑了出来。他走向林未晞,一边轻笑,一边替她拂去头顶的雪花:“还说你自己不是小孩子,现在呢?”

林未晞被刺激地浑身一个激灵,她赶紧抖掉后衣领处的散雪,听到顾徽彦的话,真是又生气又委屈:“我哪儿知道怎么会这样巧,正好落下一堆雪,还正好掉在了我头上呢。”

顾徽彦再也忍不住大笑,他难得这样开怀,眼睛中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他微低了头,细致地将林未晞乌发中的碎雪拈出去。

宛星宛月都很有眼力劲,她们上前给林未晞递了新的手炉,然后就又退回去,连其他婢女也拦住,不让她们去打扰王爷和王妃。顾徽彦微垂了眸给林未晞拍身上的雪,从侧面还能看到他脸上的笑意。而林未晞拥着手炉,脸颊红红的,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林未晞脖子上围了圈蓬松的白毛,衬得她皮肤晶莹,五官绝艳,站在无暇白雪和犹滴着水的黑色树枝中时,越发惊艳剔透,简直像误落人间的神女。而顾徽彦侧脸英挺俊美,虽然带着笑,但是给女子拍雪的动作尤为细致柔和。这样一幅图画映入眼中,任谁看都得赞一句神仙眷侣。

顾呈曜站在另一处回廊的拐角,走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第一次见林未晞这样鲜活的神情,也第一次见父亲如此温柔的眼神,两人看起来是如此般配,他的脚步不由停下,一时间都不知道他是该混若无事地走出去,还是该假装没看到而退回去。

顾呈曜没有犹豫多久,对面的宛月眼尖,已经看到他了:“世子?”

林未晞和顾徽彦都抬头,朝这个方向看来。顾呈曜没有办法,只能上前两步,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父亲,母亲。”

顾徽彦见是顾呈曜,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低头整理林未晞衣领上的雪。而林未晞脸上的笑很快就收起来了,她神情矜贵疏离,对着顾呈曜点头示意:“世子。”

仿佛只是瞬息之间,林未晞就由活色生香的美人恢复成高高在上、端庄冷淡的继母,顾呈曜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精确地捕捉到许多细节,比如父亲一只手在挑林未晞头上的雪,另一只手依然落在林未晞腰侧。两人的距离极近,而林未晞对这个程度的触碰十分坦然,没有丝毫不适。

顾呈曜眼睛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林未晞本来正十分官方地和顾呈曜问好,突然感觉头顶一痛。她捂住头发,吃痛地抬头控诉:“王爷,你刚才揪到我头发了!”

“是吗?我没有注意。”顾徽彦平静自若地收回手,仿佛真的是一时手误。他看着林未晞因为痛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揉了揉林未晞方才被拽到的地方,低声问:“很疼吗?”

52、庶弟

顾徽彦俯身低声询问, 林未晞皱了皱鼻子, 瓮声道:“还行。”

拽也拽完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顾呈曜隐约感觉到什么,他退后一步, 低头道:“儿臣还有功课未完成,就不打扰父亲、母亲赏雪了。儿臣告退。”

顾徽彦点了点头, 说:“去吧,春闱将至,好好准备科考才是要事, 不要被这几日的喧嚣分了心。明白吗?”

“儿臣明白, 谢父亲教诲。”顾呈曜应下后,又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 远远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

顾徽彦教子,林未晞就站在一边听着,等顾呈曜转身原路返回后, 林未晞才想起什么, 疑惑地问:“世子本来过来是打算做什么的?就这样回去了?”

“兴许只是书房里坐闷了, 出来透透气吧。”顾徽彦扫林未晞一眼,说, “这几天天气冷, 你不要由着性子往外跑,小心着凉。”

“不会,我又不是这种任性的人。”林未晞嘟囔了一句, 也懒得去管顾呈曜的事了。反正顾呈曜如何和她没关系,她将青松园的管事大权交给沈王妃留下来的陪嫁,不插手世子之事的表态非常明显,无论顾呈曜的院子里发生什么,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和她这个继王妃没有干系。

至于高然和卜妈妈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就看这两位的手段了,林未晞大可以置身事外,看个热闹。

等回到景澄院后,林未晞先吩咐了厨房摆饭,然后才到内室换下被雪浸湿的衣物。那个雪团实在是巧了,正好落到林未晞身上。头发上的雪渍还好,掉在衣领里的雪却很麻烦。这些雪本就冰凉,落在脖子里先是冻了一冻,随后被体温蒸成雪水,现在都渗入林未晞后背,难受不说,还容易着凉。

林未晞只能将头发散开,换了干燥温暖的新里衣后,才随意挽了个低髻,到外面陪顾徽彦吃饭。顾徽彦见林未晞出来,先是伸手过来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有发烧,这才放心说:“还好没有发热,先把姜茶喝了。”

林未晞看着姜茶,还没说话,顾徽彦就看出来她的心思,说道:“不许狡辩,必须喝。你身体本就娇气,今日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衣服里还落了雪,现在不小心些,明日起来发热了怎么办?”

好吧,林未晞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底子不好,不必以往,她只能捧着茶盏,一点一点喝滚烫的热姜茶。林未晞专心地盯着手中的杯子,姜茶腾起热气,遇到空气凝结成白色的水雾,正好挂在林未晞的睫毛上,凝成细细的水珠。

顾徽彦看了半响,实在没忍住,伸手去碰林未晞纤长的睫毛。林未晞的睫毛特别长,尾端整齐的上翘,现在挂了水珠在上面,将落未落,看着纤弱可怜极了。顾徽彦的手指碰了碰最外端的睫毛,林未晞不解,抬头疑问:“怎么了?”

顾徽彦摇头而笑,并没有回话。林未晞好容易喝完,从宛星手里接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边的水渍。顾徽彦见她收拾好了,这才传饭。

虽然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七都是年假,但是顾徽彦身份不同,他同时兼顾十万大军的主帅和朝廷辅政大臣,即便他不出门,也有许多事情找上门来。何况这几天临近过年,光是走门路的人就有很多。顾徽彦陪着林未晞用了午饭后,没坐多久,便到前面处理事情去了。

顾徽彦走后,林未晞也要办自己的事。这几日不光顾徽彦忙,她这个燕王妃也忙得分身乏术。年底前来拜访的人特别多,门房每日的礼物更是堆成小山,年末了,外省的官员都要入京述职,这些礼物许多都是各省官员送过来的孝敬。虽然大部分人连王府的门也进不来,但是这些礼物林未晞却不能等闲待之。若是无所求,谁会来送礼呢?尤其是燕王如今的地位微妙,带兵勤王的王叔太过锋芒毕露不是好事,林未晞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她不在乎外面送来的这些钱,她更在意燕王府的安稳和长久。

所以这些礼物处置起来就有尤其小心,太过贵重的不能收,而有些交情的人家送来示好的礼物也不能大剌剌收下,林未晞要备一份合适且略微贵重些的回礼,派下人送到对方门庭。这样一来一去,每日仅处理礼单就极为耗神。

林未晞正在斟酌给京兆尹的回礼,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一个梳着双丫的丫鬟站在门帘外福了一福,说:“王妃,英国公府的老夫人、太太来了。”

“英国公府?”林未晞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她很快回过神,问,“我昨日并没有收到英国公府的拜帖,是门房漏了不成?”

“并不是门房漏了。”丫鬟上前递上名帖,说,“这是国公府的帖子。”

林未晞让宛星去接名帖,等拿过来后,林未晞都不用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有门第的人家,无论访亲还是拜友,总要提前一两天给对方门房送去拜帖,一来是对主人的尊重,让主人家有时间准备,二来也是显示自己的礼节。每个家族的拜帖都是精心准备的,有经验的主妇看一眼封面便能猜到这是哪户人家的名帖。可是提前没有吱声,当天直接套马车上门的,实在是少。即便出阁的姑娘回娘家,也会提前派人回去说一声的,断不会直接上门。

英国公府这样做无疑有些失礼,如果现在当家的是高然那就不说什么了,都是自家人,松懈些自然没什么。但是如今主事的是林未晞,高然的婆婆,英国公府敢这样轻慢亲家婆,若不是得了失心疯,那就是事发突然,太过着急而顾不得讲究了。

英国公府好歹是公府,英国公夫人不至于连这点社交礼仪都不懂,那么公府这样做,恐怕少不得是她那好儿媳的功劳了。

林未晞心里雪亮,但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合上名帖说:“快请国公夫人到客厅。宛月,去给夫人和太太送热茶。”

而林未晞自己则站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她方才和顾徽彦吃饭,穿着打扮都为着舒适,可是现在见客就不太适宜了。林未晞也没有让人重新梳头发,只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见客的妆花锻衣裳,然后慢悠悠地走向客厅。

英国公府不问而至,既然他们不尊重她这个当家主人,那林未晞也不必太在乎待客之道,让客人稍微等上一会也无妨。

等英国公府的人喝完了两盏茶,可算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林未晞。听到隔扇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王妃万安”,英国公夫人知道这是林未晞来了,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

林未晞到,屋里众人都站起身迎接林未晞,唯有英国公夫人四平八稳地坐在原位,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看到林未晞进来,英国公夫人肃着脸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脸上的神情淡漠又矜持:“燕王妃大驾,老身本该相迎,但是老身腿脚不便,恐怕难以迎接王妃了。”

英国公夫人已经六十岁了,她年龄大,仗着辈分不给林未晞面子,他们这些年轻人也确实没法说什么。林未晞当然听出来英国公夫人刚才那句话是讽刺她身为主人却来迟,林未晞并不在意,而是笑着坐到英国公夫人对面的位置上,立刻呈现出和她平起平坐的势头:“老夫人太客气了。您亲自带着国公府的夫人、太太光临王府,本该由我这个晚辈到二门迎接的,奈何贵府来时间实在不巧,我正在梳妆换衣,只能暂且按下,让您和高家太太多等一会了。老夫人和太太该不会怨我失陪之罪吧?”

英国公老夫人不满林未晞让他们久等,林未晞也大可抛出国公府不告而来。谁让是英国公府失礼在先呢,英国公老夫人闹了个没脸,只能暗啐一口,忍下这口气。

等人坐好后,林未晞看向曾经自己无比熟悉,但是现在却该是第一次正式相见的高家女眷。她眼睛从众人身上扫过,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未晞眼神黯了黯,但还是笑容不变地问:“老夫人,这位是?”

老夫人看向自己身后,这才意识到她还没给林未晞介绍。虽然之前在宫宴上见过,但是那时林未晞还是个孤女,眼高于顶的英国公老夫人怎么能看得上这种人,后来林未晞和燕王大婚,英国公府也来参加婚宴,然而混在一堆客人中,林未晞这个新妇哪能记得住。所以严格来说,林未晞还不太认识高家的人。

英国公老夫人只能让媳妇和孙儿上前,说:“这是我的二儿媳,这是我的长孙。你们还不快来给王妃见礼?”

高二太太上前给林未晞压了个万福,林未晞看着曾经的二婶母,笑着让宛星宛月把人扶起来,她说道:“二太太客气,我年纪轻,当不得你的礼。”

高二太太说:“燕王妃自谦了,您虽然年轻,但也是皇家玉牒上的一品亲王妃。我虽仰仗儿女亲事和您成了平辈,但还是该按礼法给您行礼。”

高然是高二太太的侄女,而林未晞是高然的婆婆,从这个角度讲,林未晞和高二太太确实是同辈。可是高家老二,也就是林未晞曾经的二叔至今没有取得功名,不过是由家族捐了个五品小官混日子,从品级的角度上,高二太太就不敢真的把自己当林未晞的同辈了,问安礼还是要照旧。

林未晞笑了笑,并没有多说,而是客气地让丫鬟给高二太太搬来坐凳。等高二太太坐好后,另一个人才上前给林未晞磕头:“给燕王妃请安。”

林未晞笑容依旧端庄得体,可是她广袖下的手指却紧紧攥死。高二太太以为林未晞不认识,还坐在一边介绍:“这就是我们国公府世子那房的独子,虽然是庶出,但是占了长字,人也是格外聪慧伶俐的。忱哥儿,快走近了让王妃看看。”

林未晞眼神倏地变冷,她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呢?高忱,她曾经的庶弟,高然的同胞兄弟,也是当年间接害死卫氏的那个孩子。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英国公。

53、管教

高忱听从长辈的吩咐, 上前给林未晞磕头。磕头算是很正式的礼节了, 只有长辈和位高权重的长者才当得起。若按以前, 林未晞虽然是长姐,但是和高忱是平辈, 她是当不起磕头的。但是现在,林未晞却稳稳坐着, 亲眼看着高忱给她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忱的动作,眼神深处似乎有暗色的旋涡。高忱磕头之后,许久没有听到上面叫他起来的声音, 高忱不解, 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不敢起来,高二太太本来笑着, 看到这里也有些惊疑不定。燕王妃应当是第一次见高忱吧?高忱哪里穿的不妥当吗,怎么王妃这样看他?

短暂的僵硬中,宛月从后面轻轻唤了林未晞一声:“王妃?”

林未晞回过神,垂着眸子, 淡漠地扫了那个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到地面上的男孩一眼, 无喜无怒地说:“起来吧。”

林未晞声音算不上针对, 但也什么喜欢的意思。高忱今日来时听了姨娘和奶嬷嬷的话,要他务必好好表现, 最好能得到燕王妃的好感。

韩氏的女儿在林未晞名下做媳妇, 儿子日后恐怕还要仰仗燕王活动官位乃至爵位,她当然不敢得罪林未晞,甚至巴不得能讨好这位年轻的、据传在燕王面前十分得宠的新妃。韩氏原来的打算很好, 高忱这种贵族小男孩自小养得好,白白嫩嫩,唇红齿白的,哪个夫人看了不喜欢?而且林未晞还未生育,最喜欢沾这种男孩的喜气了,所以韩氏私心里觉得,只要高忱不要做出些不雅的、惹人生厌的举动,林未晞没有理由会不喜欢高忱。

高忱出门前被姨娘耳提面命,路上又被祖母、婶母嘱咐了一通,他也知道他今日来见的夫人十分不寻常,所以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小心。等见到林未晞后,高忱狠狠吃了一惊,这就是他要谨慎讨好的夫人?竟然这样年轻,看样子分明是他的姐姐辈啊。

但是无论高忱心理怎么想,他都不敢表露出来,而是拿出了往常讨祖母和父亲欢心的派头,磕头问安等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又童稚可爱,保证所有人看了都会笑着赞好。往常他就是这样赢得来国公府做客的夫人的奖赏的,可是今日,他的额头磕在地板上良久,都不见上首的王妃发话。高忱不敢抬头,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双手和脸都牢牢贴在地面上。在室内浮动的暗香中,美丽光艳的年轻王妃高高坐着,而他五体贴地跪在地上,高忱突然就生出一种卑微感来。

不知过了多久,想来时间是不长的,可是对于高忱来说,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林未晞好听的、宛如金玉流水一样的声音响起,语尾还漫不经心地勾起:“起来吧。”

高忱这才敢小心地从地上爬起来,仅是片刻的功夫,高忱对于面前这位光芒照人的王妃又敬又畏,连直视都不敢了。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庶子,和这样高贵的夫人相比便是云泥之别,相形惭秽。

韩氏出门前特意嘱咐过,无论祖母如何表态,高忱对于王妃却要尊敬讨喜。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他们国公府哪能和燕王比,高熙那样高贵的身份嫁给顾呈曜都是高攀,虽然替换了高然过去,但是一样是晚辈。现在国公府要去见高然的婆婆,正经的燕王妃,韩氏和英国公世子怎么敢轻慢。可是他们这次去终究是给高然撑腰的,娘家的款要拿出来,所以出门前英国公府众人便达成了共识,由英国公夫人扮黑脸,高二太太扮白脸,再由高忱这个小孩子从中调和,燕王妃看在小孩子天真无忌的份上,应当会好说话些。

可是英国公府出门前想到很周全,万万没想到来了燕王府,林未晞连高忱这个孩子的账都不买。英国公老夫人和二儿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意外和为难。

从中调和的缓冲剂没了,本该扮黑脸的英国公老夫人说话时就有些底气不足,她尽力紧绷着,拿出长者前辈的款来:“燕王妃,国公府晚辈顽皮,让你见笑了。”

林未晞闻言笑了笑,果然,这就来了。她身子往后靠,手肘斜斜地撑住扶手,另一只手散漫地掀动着茶盖,声音漫不经心:“英国公府藏龙卧虎,老夫人这话自谦了罢。还不曾询问老夫人,老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儿,亲自登了燕王府的门,所为何事啊?”

林未晞一副浑不在意的闲适姿态,而他们这边却严阵以待,还没交手,照面上就打了下乘。英国公老夫人皱了皱眉,不太满意林未晞这种完全不在意的姿态,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老身撑着这把老骨头亲自上门,自然是有来意的。只是不知,我们家那不成器的三娘在何处?祖母和婶母到来,她身为晚辈,竟然都不出来请安?”

“哦,老夫人问世子妃呐。”林未晞还是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圈椅上,随意地说,“世子妃现在还在佛堂抄书呢。上个月月底的事,这都二十多天了,世子妃还是没有抄完,这才没能出来见老夫人。说起来实在是我这个婆婆的不是,没能早点教好她,竟然连抄几卷孝经都做不好。老夫人您如果思念世子妃,那不妨再等等,等她抄完了,我让她赶紧过来?”

英国公老夫人被噎了噎,女子出嫁从夫,教养的职责从母亲转移到婆婆手中,婆婆天然拥有管教媳妇的权力,有时候便是亲生母亲都不能多嘴。林未晞管教高然是理直气壮,而林未晞说高然规矩不好,连孝经都抄不妥,英国公老夫人这些娘家人就很没脸了。孝字这个帽子扣下来真是压死人,出嫁女没教好,被婆家嫌弃无才甚至不孝,即便是娘家都要脸上蒙羞。

英国公老夫人自己也是婆婆,她对自己的儿媳可说不上和善,但是换到自己的孙女身上,老夫人就很不乐意了。

不久前英国公府接到了高然的口信,高然托下人传话,说自己为婆婆所不喜,大过年的被关在阴冷的佛堂里抄书,出去之日遥遥无期。世子院里人看到她这个世子妃不在,有些心大的已经琢磨着爬床了。

英国公府最大的依仗就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很得世子喜爱,高然虽为庶女,但是只要能给国公府带来利益,那嫡庶并没有什么关系。顾呈曜对高然的用心是全国公府都看到的,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趁着高然不在,真有其他女子爬床,借机夺走了世子的宠爱,那可如何是好?高然一旦失宠,那两府的联姻就又回到高熙的时候,岌岌可危。高然还不如高熙身份高,没了寿康大长公主这层关系,国公府和燕王府的关系只会更脆弱。

英国公全家都期盼着高然早日生下儿子,好长长久久地搭上顾徽彦这艘大船。现在听说高然被婆婆苛待,还有失宠的危险,英国公老夫人立马慌了神,顾不得脸面和身份,立刻就要套车,她亲自带着人来给高然讨说法。

英国公老夫人冲下面人示意了一下,高二太太会意,让丫鬟抱着高忱出去了。等屋里没有了小孩子,老夫人的话也能说得更加直白:“王妃,我们家三姑娘在娘家时虽然顽劣,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更不会做出不孝的事情。王妃说三娘不孝,还罚她在佛堂抄孝经,不知是否事出有因啊?”

林未晞轻笑了一声,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眼神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又带着难言的冰雪之意:“我就说老夫人怎么连拜帖也没送,突然就带着人登门了,原来您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成吧,虽然这本是我们燕王府的家事,但是既然贵国公府的姑娘经不得罚,那我少不得要把家丑扬到外面来。贵府三姑娘被罚,是因为她当众顶撞燕王,还疑似指责王爷处置不公。我知道我是继婆婆,瓜田李下做什么都没道理,但是世子妃当着众人的面顶撞燕王,老夫人您说该不该罚?我念在她是女眷,在家里恐怕连油皮都没擦破过,这才免了家法,只是罚她在佛堂里抄书,闭门思过,也能顺便静静心。没曾想二十天过去了,世子妃的孝经抄了不到一半,倒把伸冤的娘家人等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听说高然被罚是得罪了燕王的时候就惊得坐不住了,等后面听完林未晞的话,越发又惊又怕,惊吓中还腾地升起一股怒火来。高然竟然敢顶撞燕王?还敢质疑燕王处置不公?天啊,那可是燕王,便是皇帝都不敢对燕王说这种话,高然她怎么敢!

林未晞看着曾经的祖母和二婶一脸悔怒交加的丑态,心里冷笑了一声,作势要站起身来:“既然国公府的姑娘是罚不得的,那我这就把世子妃叫出来。我年纪轻,本来就难以服众,今日才知原来儿媳顶撞公婆,娘家是会拖家带口、气势汹汹地过来问罪的。老夫人和高太太既然不许我罚世子妃便早说,省的我出于好心管教之后,还要被老夫人上门指着鼻子骂,说我这个恶婆婆苛待儿媳。”

“哎,王妃!”众人立刻上前阻拦,英国公老夫人碍于辈分不好动,高二太太却没顾忌,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住林未晞的胳膊,林未晞作势要往出拉,也被高二太太紧紧拦住:“王妃,是我们不对,只听到下人的只言片语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却不想反而是一片爱女之心做了错事。王妃您是三娘的婆母,未出阁时由母亲管教,出阁后,可不就得指着王妃您教她么!我们家老太太刚才说话急,但并不是埋怨王妃您的意思,您要如何管教三娘,我们这些娘家人绝无二话。”

林未晞笑了笑,虽然胳膊被高二太太抱着,但是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冰讥雪诮:“我可不敢。我和世子妃差不多年纪,之前又没在京城待过,突然便成了世子妃的母亲,若我是世子妃的娘家人,我也会不服。老夫人和二太太这样想我能理解,我这就叫世子妃过来,日后世子妃如何,概由老夫人和国公府教导,我是不能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