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王妃,您这是说什么话。”高二太太顾不得尴尬,赶紧弯着腰,豁出自己三十多年的老脸,同一个年纪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赔好话,“王妃,方才是我们不对,错怪了王妃。王妃虽然年纪轻,但是做事的章程便是太后都赞,这个月燕王府的节礼走动,哪一个不是出自王妃之手,阖京上下没一户人家不夸的。我们从不曾轻慢王妃年纪轻,更不敢因为王妃刚来就低视您。王妃做事当然是有道理的,您罚三娘也绝不会无中生有,将三娘交给您教导,我们国公府是放了一百个心。”

林未晞被一堆人拽着,只能停下动作,不再露出往外走的势头,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冷冷的,问:“那既然这样,日后我再给世子妃分配什么事情…”

高二太太信誓旦旦地说:“您尽管罚她,我们国公府绝不会有二话。这回也是我们被恶奴欺骗,这才误会了王妃,这种乌龙,日后再不会发生了。”

高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放这种话,日后必然是没脸再来指点她们婆媳之间的事了。以后只要不是林未晞做出让高然在大冬天用冰水洗衣服,或者是在灶灰中数豆子这等十足恶婆婆的行为,恐怕英国公府是再没有底气替高然撑腰了。

高然专程请娘家过来示威,恐怕怎么也没料过这种结果吧。

54、避嫌

林未晞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这些人以为自己是谁, 竟然来指责她?高二太太见林未晞脸色消融, 大喜过望,赶紧扶着林未晞坐回座位。林未晞半推半就地坐回去, 英国公老夫人见这场闹剧总算收场,没有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内心也大大松了口气:“燕王妃,刚才是老身说话急,这才引起误会。”

这就是拐弯抹角地道歉了, 英国公老夫人毕竟比林未晞大了四五十岁, 在以老为尊的宗法社会,一个祖母辈的人能说到这个程度上, 实在比天上下红雨还难得。林未晞前世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听到专断又跋扈的祖母向自己道歉。

但是林未晞却不是一个适可而止的人,她最喜欢干的就是赶尽杀绝。林未晞对老夫人抿嘴笑了笑, 她容貌昳丽, 这样一笑更是恍若天光乍破, 春回大地,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另一种境地:“老夫人, 既然今日这一场都是误会, 那搬弄口舌、引起这场误会的下人在什么地方?能把燕王府的事搬到国公府,想必这是王府的下人吧。在我治下,竟然有人敢做这种事情, 还误导了老夫人和二太太,实在是罪该万死。老夫人您尽管说出来,无论是什么人,我总会狠狠治她,给国公府一个公道。”

英国公老夫人听到这话震惊了,她惊讶地和高二太太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林未晞做事竟然这样绝。高二太太也是大开眼界,往常她见过的贵夫人中,哪一个不是脸皮薄的像纸,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即便生气,旁人好生求一求,她们抹不开脸面,多半就这样算了。可是林未晞却不,她们方才已经将话说到那个程度,几乎将国公府的姿态放到尘埃里,好容易才把林未晞劝回来。然而现在林未晞还要追究传话的下人?

高二太太第一次见这样得理不饶人的女子,这也太有恃无恐了吧?

可是谁让人家当真有恃无恐了,林未晞是燕王妃,和燕王差了一轮有余,还是燕王亲自求回来的,燕王指不定怎么疼呢。英国公府即便是姻亲,搭上的也才是顾呈曜,他们真正仰仗的还是燕王,又怎么敢得罪燕王十分喜爱的小王妃呢?更雪上加霜的是,这件事还是高然有错在先。

高二太太在心中很是将高然骂了一通,这个搅事精,自己闯下了祸被罚,就回家打长辈的主意,现在反倒要连累着长辈替她赔小心。

高二太太小心地瞅了婆婆一眼,得到了婆婆的指示后,这才面带愧色地说了个名字。林未晞一听就知道是高然陪嫁中的一户陪房,虽然也是从国公府跟来的自己人,但是毕竟不能和陶妈妈、凝芙这等心腹比。林未晞也知道想一次就剪断高然的左膀右臂是不可能的,能借着高然递上门来的机会除掉她的一户陪嫁,也算收获颇丰。

林未晞这样想着,就如了英国公老夫人的意,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这户陪房打发了。正巧主人家也在,林未晞便说:“这户陪房是世子妃带来的,既然世子妃进了我燕王府的门,那这些陪房便都是我王府的人。只是他们毕竟是从国公府来的,我轻重拿捏不好,只能向老夫人请教一二。您说,这种搬弄口舌、挑唆姻亲是非的恶奴,该如何处置?”

英国公老夫人真的是很久没有这样糟心过了,她说:“背主的刁奴留着做什么,这种人便是国公府也是容不下的。王妃不必顾忌,直接发卖了吧。”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对宛月说,“传老夫人的口令下去,将世子妃院里姓李的那家陪房全部发卖。”

英国公老夫人有口难言,这怎么又成了她的口令了?高二太太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难缠的人,而这个人,偏偏是高然的婆婆,国公爷都不敢得罪的燕王妃。

英国公府这一趟出来的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本来打算来给孙女撑腰,结果却被孙女的年轻婆婆涮了一顿,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不止如此,还赔进去一房陪嫁。高然出嫁时总共也只带了两房陪房,转眼间便折了一房,这个损失不可谓不重。

索性已经没皮没脸了,英国公老夫人干脆豁了出去,不顾老脸问道:“王妃,年关将至,连朝廷都散了年假,世子竟然还要彻夜读书?”

林未晞一时没猜到老夫人为什么问起顾呈曜,她怕留下话柄,就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世子的衣食住行向来是外院之事,概由王爷安排,我并不过问。”

英国公老夫人也只是起个话头,她并没打算质疑燕王管教儿子的方式,而是接着问:“燕王殿下对世子管教之严,实在是让我等叹为观止。只是读书到底是清贵事,心有杂念不妥,世子既然要潜心读书,那身边还留着大丫鬟,恐会搅扰世子学习吧?”

林未晞这才明白,原来英国公老夫人说的是云慧的事。林未晞偏头咳了一声,脸上不由腾起红云,神情尴尬起来:“云慧的事…这是世子的房里事,我这个继母插手恐怕不妥。”

英国公老夫人也觉得尴尬,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说这些,她这张老脸也挂不住。可是,这才是她今日到来的主要目的,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还损失了一户陪房,那必须得把世子身边的狐狸精处理了。她们见不到燕王,也不敢和燕王说这种事,那处理世子的莺莺燕燕,当然要让林未晞这个母亲出手。

林未晞却觉得这都是什么事…云慧她前世便见识过了,这位伺候了顾呈曜十来年,比顾呈曜还要大两岁。女孩知事早,云慧亲手伺候着顾呈曜从男孩到男子,内心恐怕早就把自己当房里人了。而云慧和卜妈妈走得近,两人相处模式比婆媳还婆媳,这种情况下,外来的正妻想要立足,光这两位“功臣”就是个麻烦。

前世林未晞十分看不惯云慧的做派,更是恶心卜妈妈隐隐把自己当半个婆婆的嘴脸。想让她和云慧效仿娥皇女英亲亲热热?简直做梦,云慧她也配。

林未晞前世和卜妈妈、云慧这一系闹得不可开交,偏偏顾呈曜眼睛瞎,还一心觉得自己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都是好的。林未晞如今终于离开这个泥沼,一人独大,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她为什么还要沾染这潭烂泥?高然平时像防贼一样防着她,现在却想让她出手解决云慧,呵,哪来这么大的脸。

林未晞坚决摇头:“我年纪和世子差不多,本来就该避嫌,如今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传出去叫什么话?世子妃兰心蕙质,又是世子不避万难求娶来的,处理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妻妾之事本就是世子妃的分内事,这些还是交给世子妃自己安排吧。”

要是高然能把云慧打发了,哪还要借林未晞的势呢?正是高然抹不开这个颜面,英国公老夫人才要来逼林未晞:“王妃这话差矣,世子到底要叫你一声母亲,晚辈一时识人不明,看不清好坏,还不得靠着王妃你这个母亲来掌舵。王妃日后毕竟要靠世子来养老,和世子的母子情分还长着呢,世子院里的事,你哪能当真一点都不管呢?”

英国公老夫人这是借着养老来威胁林未晞,林未晞即便日后有了子女,也还是要靠顾呈曜养老,而高然这个媳妇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世子毕竟不是林未晞亲生的,日后她养老日子过得如何,还不得看高然这个正妃?

林未晞听懂了,她隐隐动怒,不再顾忌情面,声音也顿时冷清下来:“有一就有二,这样说,世子妃是指望着我来替她安置妾室了?”

英国公夫人顿时失声,继母插手世子的房里事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可是名声和规矩永远只能约束在意的人,如果林未晞真的豁开面子不管不顾,借着这一次的名头给顾呈曜赏赐婢女。插手顾呈曜的妾室,那旁人除了嘴上轻视两句,实际上又能做什么?

室内诡异地沉静下来,林未晞和老夫人神色都不大好。正在这时隔窗外突然传出一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撞掉了,屋里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林未晞站起身,听到外面传来低低的赔罪声,其中还夹杂着问安的声音。

林未晞神色一下沉下来,她快步走出去,正好看到高忱站在一边,脚下是撞倒的花瓶。高忱的奶妈正抱着高忱,不住给另一个人请罪。

高忱竟然躲在外面偷听?林未晞心里惊怒,但她还是忍下,先行万福:“王爷。”

顾徽彦点了点头,示意林未晞起来。高忱身形小,又藏在缝隙中,要不是顾徽彦从外面回来,恐怕还不知要躲多久。高忱偷偷跑回来偷听当然是家里的授意,姨娘时常让他这样做,时间久了,高忱自己也学会了。可是今日却不小心被人发现,还撞倒了花瓶,看奶娘的脸色,高忱即使还不明白事理也能意识到,这次祸闯大了。

奶娘也没料到小少爷去偷听竟然正巧被燕王发现,惊吓之下失手撞到了王府花瓶。这是唐朝的瓷器,越瓷如今早就停产了,早在前朝越瓷就已经有市无价,现在越瓷的价钱奶娘想都不敢想。奶娘被吓得不轻,不住赔罪:“王爷恕罪,少爷并不是故意撞倒花瓶的。少爷他还小…”

英国公夫人由高二太太扶着走出来,见到外面的景象,表情也不大好。顾徽彦淡淡朝地上扫了一眼,说:“无事,不过一个花瓶罢了。来人,扫了罢。”

两边的侍女应声上前,从奶妈到英国公夫人都松了口气:“谢王爷。忱哥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失礼之处还请王爷勿要计较。”

顾徽彦没打算说话,林未晞见状接话道:“一个花瓶而已,摔了就摔了,没伤到人就好。用不用我唤人来给他看看手?”

英国公府的人都有些尴尬,自然赶紧说不用了。老夫人在心中感叹,燕王府果真家大业大,越瓷的花瓶,竟然能说出摔了就摔了,扫走就是。英国公老夫人在心中感慨了一番,转而担心起另一件事,燕王什么时候进来的?前面的话,他听到没有?

事实上顾徽彦现在的心情也不大好,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抓到一个小孩子偷听。他位高权重,自不会做偷听这种有失身份的事,但是他多年作战锻炼出一副好耳力,而方才英国公老夫人和林未晞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林未晞说,她和世子年纪差不多大,后面高家的这位老封君更是说,林未晞以后得由顾呈曜来养老,他们俩才是长长久久要相处的人。

顾徽彦的本来尚可的心情突然就阴云密布。

他这些年来步步为营,一步步走上权势巅峰,然而再缜密的筹谋都无法改变光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他比林未晞大了一轮有余的这个事实。

他本来是不在意的,可是就是最近,他看着年轻而光亮的林未晞,再看到自己风华正茂的儿子时,总会生出一种荒诞感来。不可否认,林未晞和顾呈曜年龄相恰,都年轻而活力,他们才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而不是他。

尤其是英国公老夫人的那句话,林未晞日后总是要由顾呈曜养老的。说来可笑,林未晞和顾呈曜恐怕才是相伴最久、羁绊最深的人。礼法社会中,兄弟会分家,父子会成仇,夫妻会和离,唯有母子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断绝。

顾徽彦突然就想知道,林未晞对这场因为赌气和意外而不得不缔结的婚姻是怎么想的呢?她不肯给顾呈曜安排妾室,又是为了什么? 

55、骄纵

燕王回来了, 英国公府的人都不敢再坐下去, 林未晞出于礼仪送众人出门, 林未晞顺势客气了一句:“老夫人这就要走了?您来王府一趟不容易,不去看看世子妃吗?”

娘家到来, 没道理不见自家闺女,可是今日情况特殊, 英国公老夫人和燕王打了个照面,现在只想赶快出府,哪里还敢继续在王府待着。老夫人说:“不必了, 国公府和王府亲厚, 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反倒是今日叨扰王妃许久, 王妃还要安排中馈,老身便不再打搅了。”

“老夫人客气了。”林未晞笑了笑,猛不防问道,“那依老夫人看, 世子妃还没抄完的孝经该如何处置?马上就要过年了, 她一直待在佛堂也不是办法。若不然, 就这样算了?”

英国公老夫人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这种事难道不是大家默许, 然后糊弄过去就罢了吗。可是被林未晞这样挑明, 还当着众人的面问了出来,英国公府就是再大的脸都不敢说“那就算了吧”,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 道:“这怎么能行!她犯了错,岂能半途而废,等年过完之后,让她再回去抄吧。”

林未晞“哦”了一声,心道果然人老成精,可惜啊,林未晞早就明白了老夫人的路数,和她玩这些没用。林未晞笑着,甜美又坦诚地问:“什么时候才算过完年呢?这个太笼统了,我怕意会错,不如老夫人明示,您的意思是哪一天?”

高二太太简直嘴巴都合不拢,惊异地抬头看了林未晞一眼,简直像见到什么怪人。英国公老夫人已经有些咬牙切齿了:“初七罢,过了人日,灶神爷也该回天上了。”

“好。”林未晞笑眯眯地应下,“那就依老夫人的示下,让世子妃初八开始继续去佛堂抄书。我这便去通知世子妃,老夫人和太太要等等世子妃吗?”

“不必了。”英国公老夫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我们这便走了,王妃留步。”

林未晞果然在院门口停下,笑着客套两句,让丫鬟送人出去。按理林未晞总该多送几步,可是现在燕王便在里面,即便她撇下燕王出去送客,英国公府的人也不敢受着。

林未晞大致在门口站了站,意思到了就转身回房。方才顾徽彦进来时神色不太对,这是怎么了?

林未晞进屋后并没有看到燕王,她问旁边侍立的婢女:“王爷呢?”

侍女蹲身,轻声道:“王爷在书房。”

林未晞往耳房走,她站在门口,看到顾徽彦正站在书架前整理自己的藏书。曾经东耳房名为书房,实则闲置,现在王爷把常用的书搬回内宅,而王妃也放了东西进来,原来的耳房就有些不够看了,书房自然要扩建。现在东耳房打通了后面的抱厦,又重新开了窗户,装上了明净的琉璃窗,一眼望去敞亮又齐整。

敞亮林未晞或许有些功劳,毕竟当初朝哪个方向开窗是她出的主意,但是齐整就全是因为顾徽彦了。其实林未晞的生活习惯绝对算不上乱,毕竟家世和教养放在那里,她不是一个乱放东西的人,可是顾徽彦的强迫症实在是绝了,他的书必然是一个高度,一个朝向,而其中不同分类还要在不同的地方,无论什么方向望过来,都是整齐的一条条直线。

林未晞走到门口时脚步不由停下,燕王将这里摆放的这样整齐,反倒让她不好下脚了,她简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乱子。

顾徽彦早就听到了林未晞的脚步,他等了一会,发现声音竟然停了。他回头看到林未晞靠门边,脸上神情很是奇怪。顾徽彦被这样搞怪的表情逗笑了,沉肃多时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王爷将这里摆放的条理分明,我一进去,岂不是又乱了?”

“大不了再摆一次就罢了,又不妨事。”顾徽彦看着她笑了笑,冲着林未晞伸出手,“过来。”

林未晞果真靠了过去,她从顾徽彦手中接过书,抬头看着顾徽彦,眉眼弯弯地笑了:“王爷虽然说不碍事,但是我还是怕你在心里怪我。我给你搭下手,你肯定就不好意思说我了。”

顾徽彦笑了笑,没有反对,说:“那就有劳王妃了。”

林未晞和顾徽彦并肩站在高大坚实,隐隐还散发着独特木香的紫檀书架前,顾徽彦单手拿着书,安静又沉着地往正确的地方归放。夕阳穿过琉璃窗打在顾徽彦身上,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光,越发像天神下凡,俊美脱俗。橘黄色的阳光映照在顾徽彦手上,衬得他手指修长匀称,而他指腹、手心中的薄茧,又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武力。

林未晞看着有些出神,顾徽彦见她没反应,只能加重又说了一遍:“李卫公问对。”

林未晞如梦初醒,赶紧从怀中找出这本书,递给顾徽彦。

两人一递一放,十分和谐。林未晞虽然觉得自己的作用完全没有,还疑似拖慢顾徽彦的进程,可是她还是厚脸皮地给自己加了一功,就算成和顾徽彦一同整理藏书了。书房里气氛融洽,林未晞在找书的间隙,趁着空闲问:“王爷,你方才是不是生气了?”

顾徽彦的手只是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就混若无睹地继续整理书脊:“并没有。你为何会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情绪不太对。”

顾徽彦低头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才多大,都学会察言观色了?”

“年纪轻怎么了,还不许有人天生聪慧天纵奇才吗?”林未晞不满顾徽彦总是说她才多大,忍不住嘟囔,“还不是因为经常见你,我才不得不问,要不然谁要管你。”

顾徽彦清清淡淡瞥了林未晞一眼,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了。

顾徽彦其实情绪很少外露,尤其是生气、不悦等泄露他真实想法的情绪。这些话他本来不打算提的,可是谁想竟然被家里这位身体娇又脾气大的小娇妻看穿了。顾徽彦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年的养气功夫倒退,或许真的如林未晞所说,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所以连政敌都发现不了的微小变化,却瞒不过枕边人。

林未晞见顾徽彦笑了,身周的气压好了许多,她受到鼓舞,试探着问:“是因为高忱吗?”

高忱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好习惯”,在别人家做客都能干出偷听这种事,而且差点还成功了。要不是顾徽彦突然回来,比寻常人警觉的多,恐怕林未晞还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听了个一字不差,转头就能传到韩氏乃至高然耳中。

林未晞以为顾徽彦在自己的府邸中逮到偷听,心生不悦。而顾徽彦听了却失笑,摇头道:“当然不是。怎么至于?”

即便偷听这种事很不上台面,但是高忱在顾徽彦这里连颗沙子都不算,他怎么会为这种无名之辈挂心乃至不悦?能牵动顾徽彦心神的人全天下都数得过来,而现在,又添了一位。

顾徽彦低头看了林未晞一眼,她还在无知无觉地思索着惹得顾徽彦心情转差的元凶。林未晞提起高忱,不由又想到天书,想到日后高忱袭承国公府的结局。林未晞心里动了动,不由问:“王爷,你看高忱如何?”

“他?”顾徽彦没想到林未晞突然问起这个人,国公府的一个庶孙罢了,年纪也才七八岁大,顾徽彦并不把这个孩子放在眼中。听到林未晞这样问,顾徽彦才想了想,说:“太过逢迎,难堪大用。”

这个结论和林未晞在书中看到的结果完全相反,但是燕王看人断不会有错,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偏差呢?林未晞好奇,便追问:“王爷何出此论?是因为他偷听吗?”

“不是。成事者不拘小节,诡为上道,偷听人说话算什么。但是真君子也好,实奸雄也罢,成大事者无一例外都内心强大,目标明确,可是他却太肤浅了,所思所想都为了逢迎旁人的喜好。我并不知这个孩子的原委,但是想来多半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眼中亦只看得到自家。日后争权夺利是一把好手,却无开疆辟壤之能。”

这一番话说的林未晞恍然大悟,怪不得,日后高忱确实会靠着姐姐和姐夫的帮衬而以庶子之身成为国公,但是那时英国公府并不出众,全靠沾姻亲的光罢了。高忱成为国公和本人无能并不矛盾,在家族内斗中胜出,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带领着家族走向兴盛。三岁看老这个说法绝不是凭空而来的,顾徽彦仅是一个照面,由此做出来的评价便解决了林未晞许久以来的困惑。

林未晞本来就对高忱继承国公府非常不舒服,现在听了顾徽彦的话,她越发不想让现世的轨迹照着天书发展了。

若高忱是个实实在在的有才之士,那林未晞因为私人恩怨而反感高忱,实在是很局限。可如果高忱并不能带着英国公府往上走,还可能会带领家族往耽于现状、故步自封的深渊里滑,那林未晞实在没什么理由,坐视一个无才无能、还跟自己有仇的人成为公府族长。

林未晞垂下眸子,不由思考起旁支中品学兼优的族兄弟。同样是没有同胞血缘的人,过继和庶弟继承父亲的世子之位对林未晞来说并没有区别。林未晞重生后早已决意和过去划清界限,她的身份地位、过去的荣耀乃至嫁妆全部随着高熙的死而埋葬,英国公府众人不再是她的娘家。即便林未晞出于私心而接近寿康大长公主,也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她并不打算透露自己就是高熙这个秘密。

所以,林未晞和前世实在没什么关系了,英国公府的生死好坏也和她无关,但是英国公府毕竟养她一场,林未晞自小优渥的生活,精雕细琢的教育,堆金砌玉的用度,都是家族带给她的。若是享受着家族的庇护,等需要联姻时却大骂家族吸血吃人,这就很低端了。林未晞如今虽然已经死而重生,置身事外,但还是想为曾经生她养她的家族尽一份力,至少有生之年看着英国公府往上走。

林未晞快速地将旁支族人过了一遍,想挑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然而这种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她抬起头,看到顾徽彦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深深:“你在想什么?”

林未晞眨了眨眼,伸手抱住顾徽彦的胳膊,笑着耍赖,不肯说。顾徽彦拿她没办法,也就由着她含混过关了。

如果顾徽彦真的想知道,根本不必从林未晞这里突破,他任由林未晞耍赖撒娇,还是他并不想深究罢了。

林未晞本来好好地帮忙递书,后面不想回答,干脆整个人都挂到顾徽彦身上。干扰强到这个地步,整理书架的工作算是没法做了,不过好在书籍也整理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单手都够了。顾徽彦不紧不慢地归整着书,另一只手环住林未晞的腰,十分无意地问了一句:“外面风光正好,你却要和我待在屋里理书,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啊。”林未晞被问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会觉得无聊呢?王爷难得才有这么长的空闲,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虽然大部分都是你自己做,反正我觉得很好。”

顾徽彦低头,正好看到林未晞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精巧的下颌微微扬起,骄纵的理直气壮。顾徽彦微微一笑,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其实这并不是顾徽彦想听到的答案,林未晞并没有听懂他的试探,有时候,她都意识不到他在试探她。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在考虑养老这个问题前,比重更大的一段时光都要和他度过,所以林未晞选择和他成婚的缘由,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顾徽彦可以理解林未晞当初的想法,因为高然做主把林未晞许给别人,还说了一些刺激她的话,林未晞不肯被人压倒,就和闺阁小姑娘不肯被姐妹比下头花的颜色一样,高然炫耀自己是世子妃,那林未晞就赌气去嫁更高的人。顾徽彦从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在赌气,而他不过是她赌气的一个工具,一道途径。但是这也没什么所谓,他能成为这条跨越阶级的路,本便是因为他就是阶级,燕王的功勋荣耀,也是他的一部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也娶了,婚也成了,而小姑娘现在当真对燕王妃这个角色乐在其中,他就让她长长久久地骄傲快乐下去,也未尝不可。

56、通透

林未晞看到众多书册在顾徽彦的手下又恢复整齐秩序, 她突然心中一动, 说:“王爷, 上次你教我的太白阴符,只讲了一半, 还没有说完呢。”

那还是刚成婚时的事情了。顾徽彦有三天婚假,两人关系猛然推近, 共处一室时难免拘束,顾徽彦就教她读书,正是古兵书太白阴符。只是那天林未晞只听了一半, 就中途离开接见管事, 受下人跪拜,之后一天入宫, 再后来,顾徽彦的婚假就提早结束了。这本讲到一半的书,也没能继续下去。

林未晞忽然提起,顾徽彦有些意外:“你竟然还记得?”

“我又不是木头, 怎么会连这种事情都记不住呢?”林未晞不满地瞪了顾徽彦一眼, 收回眼神时眼角不由带了些意味深长, “王爷教我的事情实在少,难得教我看书, 我怎么能忘了呢?只是可惜我不成器, 没能跟上王爷的步伐,这唯一一件事竟也只做了半成。”

现在很少有人敢这样夹枪带棒地和顾徽彦说话了,但是林未晞公然挤兑, 顾徽彦却并无不悦。他忍俊不禁,笑着扫了她一眼:“胡闹。”

顾徽彦没有生气,林未晞的胆子更大,实地演绎什么叫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我怎么胡闹了?王爷你自己说,你这一个月来待在王府的时间有多少,分给我的时间又剩下多少?名为夫妻,但是连一个月前的一本书都看不完。”

顾徽彦虽然看着林未晞轻笑,但是心底却升上一股愧疚来。他突然郑重了神色,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明明说好了教你,后面却半途落下,是我不对。”

林未晞本来是顺着话音调侃,玩笑着将话说出来,然而顾徽彦这样认真地致歉,林未晞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赶紧说:“没有没有,王爷你无需愧疚什么,你忙于朝事,内宅的事本来就不该让你操心,你身为丈夫做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很好了。反倒是我,本该为你分忧,却总是给你添麻烦。你肯屈尊纡贵亲自教我兵书,这是出于你的修养品德,我怎么能不知所谓,当真拿这个当回事呢。”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好,任何缘由都是借口。”顾徽彦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说,“你不必粉饰,我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我身为丈夫,给你的陪伴却太少了,这是我的失职。”

林未晞没有料到顾徽彦竟然这样认真,他实在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人。他责任感极强,对自己要求到极致,对别人却保持着最低的门槛。他对林未晞便是这样,顾徽彦总是苛求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但是对林未晞却不会提同样的标准,可谓是很正直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林未晞心中感叹,顾徽彦通达讲理又有责任感,反而是她,简直在无理取闹。

顾徽彦说完后,发现林未晞神情竟然耷拉下来。他讶然,正好这时最后一本书放完,顾徽彦坐到一旁的圈椅上,两人站的近,顾徽彦很顺畅地将她拉向自己:“怎么了?”

林未晞没有反抗,顺着力道坐到顾徽彦腿上。因为地方有些狭窄,林未晞重心不稳,她便伸出胳膊圈住顾徽彦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王爷,我是不是又自大任性,又眼高手低?”

顾徽彦觉得很好笑,他一只手放到林未晞后腰,稳稳扶住她,另一只手着把玩着林未晞发髻中的流苏配环,并不言语。

林未晞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声音不悦:“王爷,你不说话,那就是真的这样想了?”

顾徽彦轻轻笑了一声,他指尖拨动着林未晞耳后的流苏,说道:“你看你,自己总是喜欢多想,导致心情转差,可是等别人提及的时候,又不许别人说反对的话。你这一言堂未免也太难揣摩了,让别人想顺着你的心意说话都难。”

“谁说我是一言堂了?”林未晞蹭地抬起头,顾徽彦注视着她,正好就她抓了个正着。顾徽彦眼睛中流露出笑意:“你看,还说不是?”

“我…”林未晞语塞,她忍不住辩解,“王爷你不能因为我在你面前丢过几次体统,便觉得我办事也是毛毛躁躁的。我做正事时很是明白规整的。”

“我知道。”顾徽彦失笑,他不过说了一句,这就和他急了。顾徽彦笑够了,才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本事很大,王府这段时间的变化有目共睹,我很感谢王妃不辞辛劳,为王府解决这个烂摊子。”

林未晞虽然还本着脸,但是嘴角明显带上弧度。可以侮辱她,但是绝不能侮辱她的管事能力,林未晞被燕王称赞很有些得意忘形,但是在本尊面前,她好歹掩饰一二,故作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罢了,我做的不好,燕王见笑。”

顾徽彦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用力揉了揉林未晞的头发,她整齐的发髻立刻又变得毛茸茸的。顾徽彦稍微用力就将她放在地上,自己也顺势站起身:“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必被别人干扰,想一些有的没的。”

顾徽彦的手很稳,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依旧稳稳当当地将她放好。林未晞站到地上,这才反应过来,顾徽彦这句话是在回答她前面的问题。

她不盲目自大,也不眼高手低。林未晞的心情大好,她快步追上顾徽彦的背影,语调也变得活泼起来:“王爷,那上次未讲完的书…”

“现在该要摆饭了,等晚饭之后,闲杂人等散去,我继续给你讲。”

“好。那就说定了?”

顾徽彦笑着停下身,干脆将她的手拉住,省的她追在后面吃力:“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放心,这几日难得有这么长的空闲时间,我将外面不必要的应酬推掉许多,必然是能陪着你读完你想读的所有书。”

真是不好意思,可林未晞还是很受用地应下了:“多谢王爷。”

林未晞和顾徽彦从书房出来,宛月这才敢跟到林未晞身后,低声道:“王妃,厨房已经传过话来,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饭厅那边也都收拾妥帖,只等着王爷和王妃了。”

林未晞说:“那便让他们摆饭吧,我和王爷随后就到。对了,世子和世子妃呢?”

宛月垂着眼,不敢看燕王和王妃似乎是交握着的手:“世子妃酉时就从佛堂出来,之后回了青松园,现在已经和世子在用膳的厅堂等着了。”

林未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宛星早就准备好了斗篷和手炉,见林未晞出来,赶紧上前伺候林未晞穿衣。顾徽彦出门比林未晞简单,他很快就穿好了外面的鹤氅,而林未晞却还在整理,顾徽彦没有像世人默认的那样到外面等,而是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林未晞穿上宽大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簇拥在她脸侧,林未晞漫不经心地站着,任由侍女给她系上金对扣,最后,她才接过手炉,朝顾徽彦走来:“王爷。”

顾徽彦伸手,将她脖子两侧蓬松的细白绒理顺,林未晞巴掌大的小脸被绒毛包裹着,说不出的精致清艳。

“走吧。”

两人相携走入用膳的厅堂,林未晞进门时本打算落后半步,走在顾徽彦之后,但是顾徽彦却特意放慢脚步,陪着林未晞一同进入众人视线。

屋里人见到顾徽彦和林未晞来了,连忙矮身问安,顾呈曜和高然也一前一后地给二人行礼:“父亲。母亲。”

顾徽彦淡漠又随和地颔首,说:“免,都坐吧。”

高然站起身,跟到林未晞身后,微微低了眼。林未晞从眼角瞄到,心里轻笑了一声。吃饭时高然照例接过公筷给林未晞布菜,林未晞说:“世子妃这几日一直在抄书,本来便辛苦,还是歇一歇手吧。”

“这怎么敢。”高然还想推辞,林未晞却笑着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必说了,大年节的,我们全家难得能吃一顿团圆饭,你坐下就好了。明日抄书的事暂时停一停,世子妃加紧安置青松园过年的事情吧。表孝心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是世子过年时的走动却疏忽不得。”

暂时停一停,高然想到丫鬟转告自己的话,心中憋屈,但表面上还得感恩戴德地谢过林未晞。内宅是林未晞的职责,林未晞开口管教儿媳,就是顾徽彦轻易都不插口。只有等林未晞说完了,高然依言落座,旁边的人才敢取来碗筷,轻声伺候高然用膳。

耳边传来碗盏轻微的碰撞声,带着瓷器特有的清脆,顾呈曜坐在座位上等高然,他略有些无聊地盯着晚宴上的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似乎好几日都不见晚膳上有鱼虾河鲜?这是为何?”

饭桌边伺候的丫鬟都顿了顿,随即动作越发放轻。高然飞快地朝林未晞瞥去一眼,眉尖看戏般挑了挑。

王府中众人皆知,燕王喜欢河鲜,可是林未晞却为了和前面的沈王妃斗气,擅作主张将年宴上的鱼虾撤了大半,后面连日常的席面也改了。现在,可算有人问出来了,而这个人是顾呈曜,无疑效果更好。

林未晞听到话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放下筷子,偏头看向顾呈曜:“冬日鱼虾本就罕见,有时难免不新鲜,撤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世子为何特意问出来?”

顾呈曜和林未晞的视线相接,自林未晞嫁入王府一来,她少有用这样认真的眼神看他,往常她要不端着继母的架子避开视线,要么用那种讥诮嘲讽的眼神看他,这种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的神色实在罕见。顾呈曜看着林未晞黑亮的瞳孔里那个缩小的自己短暂地失神片刻,很快他收回神思,正色道:“冬日鱼虾虽少见,但是父亲喜爱,自然是不能缺的。早在母亲在世时,府里便常备着鱼虾蟹等活物了。”

事到如今,顾呈曜还是坚定地认为顾徽彦喜欢河鲜,林未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她没记错,前世顾呈曜偶然提起燕王的喜好时,特意说过这是沈王妃告诉他的。如果是儿时从生母那里得来的印象,那确实不容易纠正。可是吃饭这种事情,只要顾呈曜稍微用心些,不出三顿饭便能看出来了吧,盛传爱吃鱼虾螃蟹的燕王,其实根本不动这些东西。

而搞笑的是,顾呈曜始终没有发现不对,其他人从主子这里接到指示,也依旧坚定地传播着这条错误的喜好。现在更是当着燕王本人的面,被顾呈曜说了出来。

顾徽彦神色平静,并无表态,即便当面听到儿子强行为他安“喜好”,顾徽彦神态也没有任何波动。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宣扬自身的人,而且错误的认知已经贯彻了十来年,现在再说出来,顾呈曜颜面过不去不说,整个王府也要跟着折腾。这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兴师动众。

饭桌上短暂的沉寂了片刻,随后林未晞放下筷子,很从容地从宛星手里接过帕子,轻轻压了压唇角,语气也轻飘飘的:“我身体不好,太医说不能吃太多发物,免得引发宿疾,所以我便做主撤了。”

顾呈曜顿时噎住,他停了片刻,最后肃然道:“儿臣失礼。”

林未晞浑不在意,唯有顾徽彦轻轻瞥了林未晞一眼。这个小姑娘有时候专门惹人生气,而有的时候,又通透的不可思议。

57、红袖

家主不说话, 世子也低头退让, 林未晞改了王府多年惯例这件事, 就这样平稳地过去了。这大概也昭示着,燕王府新的女主人来了, 过去的惯例规矩,也只能是过去了。

高然本来隐隐期待, 等她看到后面的收场,多日来积压的邪火直冲脑门。

身体不好真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搬哪里。林未晞她哪儿来这么大的脸, 凭什么她想改就改?

高然实在是烦死眼前这位仗着体弱胡搅蛮缠的“婆婆”了, 高然突然感到茫然,林未晞和她年纪相仿, 忍一忍熬死婆婆这条路对她而言是走不通了,今日英国公府前来撑腰,最后也没能解决高然的事情。娘家指望不上,公爹又一反朝堂上的精明之态, 完全纵容, 难道高然的余生就只能这样, 被林未晞指手画脚,不得不忍耐林未晞的恶毒行径?

今日燕王散假, 所以晚宴做的极尽奢华精巧, 可是吃在高然嘴里,却实在没什么味道。

高然一顿饭都吃的神魂不属,送走燕王和林未晞后, 高然和顾呈曜才动身回院。高然心情低落,没有说话的兴致,而顾呈曜不知怎么了,也一路无言。

等回到青松园后,顾呈曜在后院门口停住,说:“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前面温书,就不陪你进去了。”

顾呈曜说完就转身走了,高然忍不住“哎”了一声,但是顾呈曜似乎没有听到,很快就走远了。高然看着顾呈曜的背影,本来就烦躁的心情越发差。

青松园虽然只是燕王府中的一个院子,但是前后三进,外院、书房、正房、后罩房应有尽有,相当于一个缩小的府邸,只要关上门,便是一个完全独立的院落。高然居住在第二进,也是最大的用于起居的院落,刚才顾呈曜便是走到起居院门口,又折到前面的书房去了。

院门口的事当然瞒不过众人耳目,高然独自回来,坐下还没多久,卜妈妈就过来了:“世子妃,世子去前院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高然没心情回答,而卜妈妈说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想询问。卜妈妈顿了顿,就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都要过年了,世子还这样勤勉,真是家宅之幸,若是王妃看到,指不定多么欣慰呢。”

卜妈妈说的王妃是指沈氏,她自从被林未晞夺了权后,内心里一直不太服气,故而也别着气,从不肯叫林未晞王妃,只是以那位代指,还动不动就说起沈氏当年的事,也不知道是和谁显摆。高然刚开始还和卜妈妈同仇敌忾,可是架不住卜妈妈翻来覆去的说,高然现在忍不住生出一股腻烦来。即便是一个死人,每天这样说一遍也够烦了。何况人都死了十来年了,还天天说沈氏如何贤惠如何深情有什么用,没看到现在的天已经换成现在那位了么?

但是心里再不痛快,卜妈妈搬出世子的生母,高然少不得要露出笑容,表态一番:“妈妈说的是,世子出身尊贵却还这样勤勉上进,若是婆母在天之灵得知,一定能放心了。”

“可不是么,我们家姑娘就是一辈子好命,娘家时就如珠似宝被父兄宠着,连手都没有自己洗过。出门不巧遇上乱军,结果很快便遇到燕王,燕王那时候还是世子呢。哎呦,那可真是千军万马美玉少年,隔着流民乱马,他一个人独在最前,指挥着人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冲,竟然很快便把□□平定了。你们是没见到那时的场景,铺天盖地的黑风,一个才十五六的少年指挥百余骑兵,那种指挥自若的气度,隔着狂风和人墙都直冲眼眶。当时所有人都在看他,可是燕王收拾完局面后,连名字也没留,便带着人走了。还是他走后,我们听旁边的人谈论,才知道这位便是燕地王爷的嫡长子,顾徽彦。”

这些话高然第一次听时还很神往,可是现在听只会觉得烦。高然最开始听说燕王和沈王妃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在一起的,她还以为是多么传奇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实际上燕王不止救了沈王妃,他同时还救了许多人。后面随着卜妈妈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说,高然已经被消磨掉全部耐心,转而觉得反感了。

卜妈妈还在回忆那时候俊美又骁勇的少年燕王,这种事情若没有身临其境,即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当时万分之一的震撼来,卜妈妈现在便是如此。她也看出来高然兴致寥寥,卜妈妈便停止了回忆,意犹未尽地以一句话做结语:“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见过战乱,怎么能明白燕王在战场上何其凛然。燕王这些年权位愈发高,多经手朝政,所以才逐渐内敛起来。其实他年轻的时候很是锋芒毕露,不但打仗又快又狠,长得又极为英武俊美,那时边关百姓不拜鬼神,只拜燕王。”

卜妈妈对顾徽彦极尽推崇,高然不知为何心里不太舒服,便不轻不重刺了一句:“燕王那时即便英武,但北疆风沙大,终日与兵器风沙为伍,怎及世子锦衣玉食,书香氤氲,素有君子之风呢?”

卜妈妈平日里碰上顾呈曜的事根本没有理智,可是现在听到高然的话,她却反常地没有向着顾呈曜,神色严肃地摇头:“不能这样说,燕王如今位高权重,静水流深,十五六那会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但无论哪一种,风姿都极为出众。何况,单论长相,王爷十九岁那会比世子还要好看些。”

这话高然听着非常不高兴,可是对方是顾呈曜的父亲,她总不能说公爹的坏话,只能忍下。但即使如此,高然的神色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卜妈妈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由也怔然,等反应过来,她又吹嘘自家小姐命好:“我们小姐果然生来就是受宠的命,娘家时被父兄捧着,后面还嫁给了燕地的少年英雄,那时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偷偷恋慕着王爷呢,可是最后还不是我们小姐做了正妃,可见这就是命。婚后小姐头一胎就生了儿子,瞧瞧多么争气,只是可惜小姐身体不好,没等到世子长大就去了。”

卜妈妈唏嘘,显然在想若是沈氏还在,哪里轮得着现在这位作福作威,高然生怕卜妈妈又要讲古,赶紧截住:“可不是么,不过世子如今孝顺又上进,婆婆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卜妈妈轻轻擦了下眼睛,其实她并没有泪,但总要这样作态,她说:“若是我们小姐还在,现在看到世子大年节了,晚上也要去书房挑灯苦读,肯定会心疼世子的身体。”

高然突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心中戒备,随意应和了一句:“当然,世子的身体最重要。”

“是啊,我们女流不能帮世子分担朝事,也就能在衣食住行上多关心些。这几日世子妃要忙年节往来,恐怕忙得难以□□,而世子终日苦读又离不了人,老奴过来是想告诉世子妃,方才云慧已经跟着过去伺候了,今日晚上不回后院了。世子妃不必担心书房冷暖,自有云慧在那边操持呢,你专心休养就好了。”

高然听着顿时火气上头,云慧她算什么东西,胆敢放话代替高然来照顾顾呈曜的衣食冷暖?而且,顾呈曜这个时间点去书房,晚上想必不回来睡了,而云慧也留在书房…

高然几乎坐都坐不住,想必没有一个女子能坐视另一个年轻女子和自己的丈夫独处一夜。卜妈妈许是也看出高然不悦,她脸上立刻拉了下来,说:“世子妃,老奴是沈王妃留下来的人,受了王妃临终所托,好生照看世子。而云慧又是跟了世子十年的贴心人,她来照顾世子,老身放心的下。何况世子妃如今还没能给世子生下一儿半女,前几日又在佛堂待了许久,恐怕对孕相越发不利。世子妃应当调养身体,以早日延绵子嗣为上,而不是一个劲的嫉妒。”

嫉妒对女子来说并不是好名,卜妈妈连沈王妃和七出善妒都搬出来了,高然只能深吸一口气,道:“我岂是这等不明事理之人,妈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卜妈妈露出笑意,满意地说:“世子妃明白老奴的苦心就好。老奴这样做也是为了让世子妃有时间调养好身体,不耽误子嗣,老奴一片好心,世子妃可勿要误会。”

好心?好心的话会特意盯着门口,发现世子出去后赶紧追上去,还派了另一个人进里面专程堵着她吗?高然十分不屑,几乎控制不住想骂人,但是她想起高熙的下场,到底还是忍住了,对眼前这位给她婚姻安插第三者的恶奴,温顺地挤了一个笑。

卜妈妈对高然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又待了一会,见高然确实没有发作乃至追出去的迹象,这才满意离开。等卜妈妈走后,陶妈妈和凝芙都赶紧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世子妃,云慧前几天只是白天跟在书房伺候,现在竟然没皮没脸,打算伺候世子夜读。卜妈妈还在内院盯着,这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