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妈妈这一手实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然深吸一口气,想了好一会,才说:“卜妈妈这样急,想来云慧还没有被世子收用。世子既然之前没用,心里必然便是有章程的,我们不必急,先按兵不动,看一看后续吧。”

凝芙等人应下,高然这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精神已经倦极。这种疲倦不是因为身体,而是从心底蔓延出来,渐渐将整个人都淹没。她满怀希望叫娘家过来整治林未晞,最后的结果却是损失了一户陪房,晚上一身疲惫地回到屋子,却被告知顾呈曜晚上不回来了,云慧跟在书房里伺候。

凝芙等人见高然神色不好,都识趣地退下。临出门时,高然的声音突然从后传来:“陶妈妈,通知小厨房,晚上熬一碗避子汤。”

陶妈妈脚步一顿,正室未生下子嗣之前,先搞出庶长子来是很失礼的事情,而又不能拦着丈夫宠幸妾室,所以只能给妾室通房灌避子汤,好保证正室和嫡子的利益。高然之前分析的有条有理,可是事实上,她也慌了吧。

青松园外进的书房里,烛火跳了一跳,顾呈曜正要移动灯罩,灯罩已经被人先行一步拿了起来。云慧握着剪刀剪断烧焦的灯芯,室内又重新恢复明亮,等把这一切做完后,她才扣好灯罩,对顾呈曜低头一笑:“世子。”

顾呈曜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云慧说:“玳瑁粗心,又爱打瞌睡,他晚上若是睡过去了,世子要喝热水都照顾不了。我嫌他粗苯,就打发他回去了。”

云慧顶替玳瑁的差,担心玳瑁照顾不好是一个方面,但是更大的原因还是出于私心。燕王对顾呈曜在读书上管理很严,书房伺候的一直都是小厮,但是这几日白天高然不在,云慧胆子大了,便在白天往书房里跑,顾呈曜也并没有赶她离开。她今天看到顾呈曜往外院走,看样子晚上也不会回来,云慧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赶紧托了卜妈妈看住世子妃,而她给玳瑁塞了一块银子,打发他出去喝酒,自己则过来伺候顾呈曜读书研墨。这里虽然名为书房,但是床铺等物一应俱全,云慧的心思,可不仅是红袖添香。

顾呈曜听到这里其实觉得有一点不妥,他毕竟已经成了两次婚,不再是曾经不经人事的小伙子,他当然知道丫鬟夜里伺候少爷有什么隐形含义。父亲虽然对他的教育管得严,可是近年随着顾呈曜年龄越来越大,父亲的管束逐渐松了下来,尤其是男女之事上。

如果放在顾呈曜十五岁,云慧跟到书房来伺候,无论顾呈曜允不允,燕王那一关她就过不了。可是现在儿子大了,有些事情顾徽彦也不好管,他见顾呈曜没说什么,就以为这是顾呈曜的授意,顾徽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了。

顾呈曜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头发特意盘起,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耳边还挂了珍珠耳珰。灯下女子皮肤细腻许多,看起来带着一种陶瓷的釉感,云慧算不上绝色,可是她伺候了顾呈曜十多年,自小便是姐姐一样的存在,现在她这样打扮,越发女人味十足。

红袖添香,佳人有意,还是自小相处的大姐姐,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男子会拒绝。但是此刻顾呈曜看着云慧,却冷不防想起一桩往事来。

那还是高熙活着的时候了。

58、亡妻

顾呈曜不知道怎么了, 突然就在这个寂静的冬夜, 想起自己的发妻高熙来。

高熙去世在去年十二月, 也是一个落雪的冬日,顾呈曜刚从外面回来, 便被告知,世子妃去了。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当时很震惊。他因为玉佩的事而对高熙生出偏见,后面又不喜欢她盛气凌人的性格,便越来越不想回去见她。直到那个大雪日高熙病逝, 顾呈曜才知道, 原来高熙的病竟已经严重的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内宅女子的一种要挟手段。

顾呈曜得知高熙的消息都经过卜妈妈和云慧, 他成天听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世子妃又仗势欺人,又仗着家世欺负府中老仆,一个君子当然是该怜贫惜弱的, 因此, 顾呈曜很难对自己的妻子生出什么好感来。后来高熙的消息渐渐少了, 他开始以为是高熙意识到自己的把戏无用,自知没趣就收敛起来,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是高熙拦下了消息, 不让人往前面传。然而顾呈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再次听到高熙的消息,竟然便是高熙的死讯。

他当时站在堂下, 洁白的雪花不断从天井飘落到他肩膀上,顾呈曜在风中站了一会,才慢慢想起来,今日他出门前,似乎确实有一个丫鬟过来,请他去看看世子妃,他当时急着出门,又嫌弃高熙用这种伎俩引他回去,所以就没当回事,直接将人打发走了。原来那时,就已经是他和高熙的最后一次见面,但是他还是没回去。

顾呈曜终于到后院去看望自己的世子妃。高熙的屋子一如既往地静悄井然,完全看不出女主子已经不在了。高熙对下人管理极严,顾呈曜一直觉得高熙这样动辄打罚非常不好,可是那一刻他站在高熙在世时的屋宇,看到下人即便红着眼睛也没人敢吵闹,人员虽杂但并不混乱,顾呈曜才感到惊讶,高熙在下人中的威信,竟已强到如此地步,即便死了,也没人敢违抗她生前的规矩。

这还是高熙不得宠,重病卧床一年的情形呢。

来来往往的丫鬟看到他,都低着头避开,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有几个丫鬟大概是高熙的近侍,看到顾呈曜,脸有不忿,又立刻被旁边的人拉住。

顾呈曜觉得他总该去看高熙最后一面,那几个丫鬟很不情愿,一个丫鬟甚至说:“世子妃病重的时候都没见世子过来,如今世子妃心意已了,纠葛已断,世子反而过来了,这又是何必?世子妃一个人走得清清静静,世子何必打搅她的往生?”

那个穿着潞绸的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掐了一把,她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住嘴,忿忿低头。顾呈曜从小备受宠爱,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顶撞过?从得知高熙死讯后一直缭绕在他心底的、若有若无的窒息感被冲淡很多,顾呈曜本想直接转身离开,这些丫鬟算什么人,竟敢激将他?可是顾呈曜到底没有做到,他让自己的亲随拉开白布,隔着生死,见到了高熙最后一面。

高熙生来好强,即便这种时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并无衰弱病容,反而妆容画得很精致,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顾呈曜只看了一眼,就让人放下白布,转身出去了。

这最后一面留给他的冲击,远比顾呈曜自己想象的,甚至比高熙想象的,都要大很多。

顾呈曜之后一直刻意规避高熙的死,高熙灵堂上他的岳父,也就是高熙的父亲英国公世子小心翼翼地提出续嫁,顾呈曜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想他得很快需要一个妻子,只要这个位置有人,高熙的身影很快就淡了。其实当天他没有听清是高熙的哪个妹妹,后来才知,原来是高熙的亲妹妹,高然。

后面的事情,就一如众人所知道的,高熙去世,高然续嫁,顾呈曜告诉自己这样很好,一切错误都已归位,所有人都很开心,这就够了。高然婚后,顾呈曜出于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补偿心理,尽力对高然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因为高然讨世子欢心,顾呈曜自己几乎也这样觉得。可是在这个清冷的风雪夜,顾呈曜听着和那天一样的风声,才知道或许不是。

他是在愧疚,他在补偿一个不知道的人。

顾呈曜很小的时候就时常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相遇。几乎是每一日,只要沈氏有时间,就必然要和顾呈曜回忆燕王对她的救命之恩,相守之情,其实沈氏说出来的故事细节经常变化,顾呈曜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沈氏臆想出来的。他的母亲很喜欢看话折子,对那些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几乎是不可自拔,时常分不清现实和虚妄。顾呈曜虽然觉得母亲这样不太好,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顾呈曜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大不孝。

那时府邸里只有祖母、母亲和他三个主子,祖母有时会把他接过去教导,可是他刚坐下没多久,沈氏就跟过来了,泫然欲泣地站在一边,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他,仿佛顾呈曜会被人虐待一样。祖母当然很不悦,书念不了几句,就只能让沈氏把儿子领回去。这样往复了几次,后来祖母也很少接顾呈曜过去了。

童年的影响总是无声无息,无处不在,顾呈曜长大后回想往事,也觉得母亲当日所做不太好。祖母老燕王妃是京城诗书之家的嫡女,亲自教顾呈曜史书经传绝对是为了顾呈曜好,但是顾呈曜还是不知不觉受了沈氏的影响。他潜意识里觉得父母的爱情无坚不摧,才子佳人可以跨越阶级鸿沟,而燕王和沈氏又是因为救命之恩在一起的,所以当同样的事发生在顾呈曜身上时,他不知不觉就陷入一种刻意的暗示中。他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所以他要娶一个素昧平生、身份相貌品行家庭都一无所知的女子。后面发现这位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和燕王府门第堪配,顾呈曜喜出望外,越发坚信自己是对的。

就如那些带着些神秘色彩的话折子,这便是姻缘天定。

顾呈曜和自己的妻子度过了新婚第一个月,才突然得知,他认错人了。或者说,他的命定姻缘被人刻意顶替了。

这可能是一个有些跌宕起伏的话折子,若是以沈氏的性格,看到这种情节,必然会为可怜的女主角垂泪,并且对那个顶替女主角的恶毒姐姐愤恨不已。顾呈曜也对高熙的印象一落千丈,后来高熙死了,他重新娶了高然,如果生活当真是一部戏,这才是该有的大团圆结局。

高熙死去的第一个月,顾呈曜一直觉得耳边嗡嗡直叫,他将婚礼安排的极快,即使他知道会惹怒父亲也顾不得了。二月高然进门,高熙存在的影子被迅速抹去,顾呈曜才觉得好了一点。

一切回归正轨,这才是该有的发展方向,只是可惜他人生很重要的一天,父亲并没有来参加。初春的某一天,冰雪消融,空气中带着独特的湿润感,离家多年的父亲终于归府,顾呈曜亲自去迎接父亲的随臣,进门时,他猛然看到朱红的回廊下,一道纤细安静的剪影正侧对着他而立,于此同时,他听到有人喊:“熙姐儿。”

顾呈曜血液猛地就冰冻住了,随后,他看到那个女子慢慢回身,冰肌雪骨,眉目是他平生仅见的精巧,眼神流转间带着一股冰冷和淡漠。顾呈曜心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原来是林未晞,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子。

自此之后,林未晞这个女子仿佛突然就在他的生活中鲜活了,到最后几乎无处不在。顾呈曜进门时总是不自觉地追寻她的身影,他眼睁睁看着她从素衣如雪变成高髻堆彩,华服光粲。她成了他的继母,父亲的王妃。

顾呈曜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荒唐感。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轻轻一个挑眉,一个瞥眼,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熟悉感。

“世子?世子!”

顾呈曜的神思猛地归位,他看到云慧正焦急地望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顾呈曜突然就想到,林未晞在私下和父亲相处时,会不会也有这样温柔婉约的时候呢?他的印象中,高熙从来都是精致的、体面的,对夫婿温婉体贴,嘘寒问暖,几乎没有。

云慧也发现世子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人,她精心打扮成这个模样,还特意换了轻薄显胸的衣服,在身上抹了香膏,然而世子和她独处,竟然还会走神?云慧泄气之余还觉得羞恼,究竟是什么人,能惹得世子这样牵挂?

顾呈曜对云慧当真没什么绮思,他猛地想起他和高熙新婚那会,云慧在大晚上闯入两人新房,高熙当时轻飘飘甩了个眼神,几句话便把云慧说的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云慧自然过来和顾呈曜哭诉,顾呈曜也觉得高熙太过强硬,不是理想的温婉之妻的模样。如今高然倒是各方面都符合士大夫提倡的妻子之德,就连云慧这样挑衅,高然也忍了。妻子通情达理,十分大度,这本该是好事,但是现在顾呈曜却突然在想,如果是高熙,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早早堵到书房门口,非但让云慧没脸,多半顾呈曜也是没法幸免的。顾呈曜想到这里笑了笑,笑完之后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久违的、针扎一样的痛。

又一年的大雪落下,高熙已经死去一年了。

云慧看到世子眼神盯着一处不动,显然在想什么人,最后还轻轻笑了笑。虽然是笑,但是却让人觉得苍白哀伤。云慧惊异,这是怎么了?她正惊疑不定,忽然听到世子说:“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出去吧。”

云慧漂移的心神马上被拽回来,她显然十分惊讶:“世子?”她看到顾呈曜并没有松动的样子,立马变得委屈:“世子,天都已经这么黑了,奴婢若是回去,恐怕会惊动不少人。何况,您身边也不能没有伺候的人。若是世子不喜欢,那奴到门外候着,世子有什么吩咐奴婢再进来,绝不会打扰到世子。”

顾呈曜想到天色确实不早,云慧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顾呈曜也不忍心让云慧在屋外吹一宿冷风,就只能说:“那你到隔间外等着吧,我需要什么会自己拿,用不着你。”

虽然被赶出世子读书的这个屋子,但是好在不必回去,云慧虽不情愿,但也低声应了。这个时候内院已经落锁,若是云慧现在回去,少不得要惊动看门的、管钥匙的丫鬟婆子,到时候这么多人吵嚷起来,云慧过来伺候世子,却被世子赶出去的事情就传遍了。好在世子松口了,虽然没能成功成为世子的房里人,但是体面还在,云慧实在松了口气。

等云慧走后,屋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顾呈曜在书桌前坐了许久,手中的书一页都没有翻动,最后他忍无可忍,放下书走到窗前,用力推开了窗户。

寒风立刻呼啸而入,带着雪沫的空气将灯罩里的蜡烛吹得跳动不已。顾呈曜站在风口,看着窗外寂静的天空,泛着冷光的雪地,伫立不动,良久出神。

顾呈曜的书房亮着灯,若从这里往北走,就能看到燕王府最大最富丽的那个院落里,也灯火不息。

“太簇居兑为太簇门,阴德居乾为阴德门。右一将,行得水,黑幡帜旗,是为景门。”顾徽彦解释完后,问向林未晞,“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林未晞抿着唇盯了许久,最终绝望地摇头:“没有。”

“守山阁此书涉及人谋、阵图、祭文、杂占等十卷,若没有奇门遁甲的基础,听这些确实有些吃力。”

林未晞心想,她何止是吃力,她是完全听不懂。

林未晞已经后悔了,有这点时间,她和燕王说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但是燕王却是一个计划缜密、做事严谨的人,他觉得虽然学生基础有点差,但是他多换几种办法,一定能把林未晞讲懂。所以顾徽彦去书架取了另一本书,打算从奇门遁甲开始给林未晞讲起。

林未晞一看到那沓厚重的古书就开始头痛,眼看顾徽彦将书放在桌子上,就要转身另外拿笔过来,一副讲不通不罢休的架势。林未晞慌了,她顾不得颜面,赶紧直起身越过桌子,紧紧抱住顾徽彦的腰身:“王爷,外面已经很黑了,我们休息一下,做些别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太簇居兑为太簇门,阴德居乾为阴德门。右一将,行得水,黑幡帜旗,…——《太白阴符》卷六·太白营图篇

59、撒娇

顾徽彦和林未晞二人起居处扩建了书房, 里面的摆设当然也要跟着置办。从前耳房空间小, 书桌是细脚平纹的窄桌, 现在书房扩大,桌椅自然也换成了雕纹精致的紫檀方桌。顾徽彦坐主位, 左手边放了张精巧的云纹圈椅,林未晞就坐在这里。顾徽彦刚刚从从书架上取了书回来, 刚放在桌角,正打算转身去取笔墨,冷不防被林未晞抱住。

“王爷, 外面已经很黑了, 我们休息一下,做些别的好不好?”

林未晞微微抬起身体, 正好抱住顾徽彦的腰身。男人的腰腹不能随便摸,顾徽彦身体僵硬了一下,反射性地挣了挣,而林未晞感觉到顾徽彦的动作, 越发用力地圈住。

顾徽彦低头, 就看到林未晞两只胳膊圈在他身上, 宽大华丽的衣袖被捋到一半,露出一截细腻纤细的小臂。林未晞手上坚决不放松, 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顾徽彦和林未晞对视几秒, 最后是顾徽彦退了一步:“好吧,暂时休息一会。”

林未晞大大松了口气,她的神态变化太明显, 顾徽彦一丝不了落看了个正着。顾徽彦肃起脸,说:“放手,坐好。”

林未晞“哦”了一声,规规矩矩地坐回座位。她衣袖重重叠叠太过繁复,一时挂在臂弯,没有滑下来,林未晞并没有注意到,她好奇地去翻顾徽彦方才拿过来的书,只是翻了两页,她就撇了撇嘴,再也没兴趣了。

林未晞乌发雪肤,即使小臂也是欺霜赛雪,修长匀称,线条殊为优美。晶莹细腻的小臂随意地搭在乌黑的檀木桌上,竟然有着难言的美感,极其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顾徽彦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沉稳地开口:“把袖子放下来,坐姿要端正。”

林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没有整理好,她心里叹气,燕王果真清正严肃,眼里见不得一点乱。他这样注重秩序的人,恐怕和她在书房里待的每一刻,都在忍耐吧。只是燕王重诺,这才不得不忍她罢了。

林未晞突然就觉得很丧气,顾徽彦看到她越来越低沉,心里不由反省,他莫非还是讲得太过艰涩了?为什么林未晞看起来这样愁?

书房里气氛有些尴尬,顾徽彦在书桌边站了片刻,心中自嘲,果然,即便正在男人体力和智慧的巅峰期,他和这种年轻鲜活的小姑娘还是没有共同话题。到底还是他老牛吃嫩草了。

林未晞见气氛不对,顾不得心里吃味了,赶紧揪了揪顾徽彦袖子,一手撑着下巴,仰起头对顾徽彦说:“王爷,这些兵书理论对我来说太难了,你要不和我说说琅山战役?”

琅山、定襄两战间隔很近,是顾徽彦的成名战,亦是顾徽彦战神之路的开始,此后掌军近二十年,未逢败绩。琅山和定襄二战也因此成名,成为全天下每个年轻将军上阵前,必然研习的典范。

琅山之战被翻来覆去几乎碾成碎末一样研究,即便林未晞这种闺阁女子都听说过,每个从军之人都能说上两句,而对于顾徽彦来说,这就更不是问题了。顾徽彦倒没想到林未晞竟然好奇起他十六岁时的一场战役,这比兵书还简单,顾徽彦坐下,随手拿过一张纸,大致还原了琅山一代的地形,就给她说起这一战来。

林未晞立即变得兴致勃勃,相比于艰涩难懂的兵法理论,显然林未晞更感兴趣的是燕王。她当日提起兵书也是为了和顾徽彦有话可说,燕王的经历和过去,这才是林未晞真正想知道的。

谈起具体的战役就生动形象许多,也不像奇门遁甲一样难以理解,而顾徽彦又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况且作为这一战的亲历者,他才是最有资格分析这琅山战役的人,各方面细节远非纸上谈兵之人能比。林未晞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仿佛时光倒流,她当真站在了黄沙漫漫的戈壁,亲眼目睹着一场大战的发生。

顾徽彦很照顾她,林未晞胆子也大了起来,时不时询问一些问题。穷文富武,兵法权谋从来都是垄断资源,世上不知多少人偶得一本兵书便喜不自胜,却又苦于无法入门,若是被他们得知林未晞竟然被名战的指挥者亲自教导,还能这样面对面问问题,恐怕半数人都得嫉妒的跳河。

林未晞问到后面,干脆撑着脑袋,缠着顾徽彦说起他军中的经历来。顾徽彦觉得这些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林未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顾徽彦只好挑了几件还有印象的事,说给她听。说完之后,顾徽彦怕教她失望,就不甚确定地问:“这些经历实在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不会啊,怎么可能无聊?”林未晞托着侧脸,笑着说,“能知道王爷少年时的事,我很喜欢。”

顾徽彦的眼神也软了软,他这些年听过不少溢美之词,朝廷的,同僚的,属下的,时间久了,他都麻木了。可是这一刻,等“喜欢”这类的词从林未晞口中说出来,顾徽彦心中竟然柔软的不可思议。

灯下看美人,何况还是美得远超想象的佳人。顾徽彦看着眼前鲜妍娇美,恐怕举世也仅见的娇妻,心里突然就动了动。

林未晞过了年就满十七整岁了,虽然对于他来说还小,可是放在寻常人家,也到了可以当母亲的年纪。

顾徽彦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把思绪收回来,让自己专注在正事上:“说了这么多没用的事,想必你也休息够了。太白营图还剩一半,今日讲完这篇就算完成吧。”

林未晞一见顾徽彦竟然还要继续,真是头都大了。她总觉得燕王是一个很清贵端庄的人,连她袖子没整理好都看不惯,肯定不会喜欢她歪缠。但是林未晞真的看到这些坎门震门、生门死门就头痛,她咬了咬唇,小声说:“王爷的成名战役怎么能叫无用的事呢?我们再说一说王爷从前的事吧?”

“不行。”

燕王殿下实在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林未晞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回到阵法图的世界里。她强忍着理解了一盏茶,工作了一天的脑筋实在受不了了,林未晞咬了咬后槽牙,决心就算会惹燕王不喜也要先解救自己的脑袋。她跨过象征规整的圈椅,两条胳膊圈住顾徽彦脖颈,眼睛巴巴地瞅着顾徽彦:“王爷,我真的听不进去了。我们明日再讲吧。”

“不行,这是计划。”

林未晞蹭的搂紧了顾徽彦的脖颈,整个人越过座椅,几乎是挂在了顾徽彦身上:“王爷…”

“真不想听了?”

“嗯。”

“先坐好。”

“就不。”

顾徽彦努力拿出自己威慑六军的架势,说道:“坐好,这是命令。”

“你跟我说命令?我就不!”

…顾徽彦也没办法了,他将手中的书本放下,搭在林未晞腰和腿弯上,隔着她的座椅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林未晞隐约觉得自己目的达成,她喜上眉梢,立刻就要下地自由活动。但是她的腿不过刚动了动,就被顾徽彦的手指稳稳扣住:“听话,不许乱动。”

林未晞又尝试了一下,发现这次顾徽彦是和她来真的,果真不许她乱动。林未晞老老实实攀住顾徽彦肩膀,过了一会,她觉得不太对:“王爷,外面还有许多丫鬟下人,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出去吧?”

宛月等人等候在书房外,眼角瞅到燕王似乎抱着王妃出来了,她们赶紧低头,宛月立刻领着人退下。等人都退到门外后,宛星还体贴地帮主子把门关紧。

…林未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狠狠瞪了那两个丫头一眼,林未晞敢保证她们绝对看见了。顾徽彦轻笑了一声,俯身将她放在梳妆桌前:“你就会恃强欺弱。”

林未晞隔着梳妆铜镜,亦笑着,毫不示弱地和顾徽彦对视:“我便是恃强欺弱,也该怪那个虎,让我有强可恃。”

顾徽彦终于笑了声来。他伸手从前面轻轻捏了下林未晞的鼻尖,说:“强词夺理。”

林未晞只是“哼”了一声作回应。她扬起脖子朝后看了看,转过头怒视顾徽彦:“你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我要如何散发卸妆?”

林未晞平日在家并不浓妆艳抹,只是淡淡上了口脂眉黛,卸妆她自己来便可,但是头饰却不是自己能撤下的。顾徽彦看着林未晞优美精巧的发髻,乌发中敲到好处地点缀着宝石流苏,顾徽彦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来,说:“我来替你取簪钗吧。”

林未晞一怔,顾徽彦以为林未晞不愿意,正打算说自己只是玩笑的时候,却听到林未晞隔着镜子,对他极其灿烂地笑了笑:“好啊。”

顾徽彦放下心,慢慢拔出她乌发中琳琅满目的宝石珠翠。顾徽彦的动作很细致,并没有扯到林未晞的头发,几乎比给林未晞绾发的丫鬟还要细心。很快梳妆桌上便放满了各式钗环,顾徽彦亲眼看着她精美华丽的发髻在自己手中变为柔顺的长发,心中溢满柔情。

画眉是夫妻闺房中的美谈,到了本朝礼教森严,女子越发受限制,愿意为妻子做这些闺房情趣的男子就更少了。林未晞也没想到,驰骋疆场、拥兵一方的燕王竟然愿意为了她做这种事。

顾徽彦的手流连在林未晞的长发上,最后顺着柔顺的发丝抚摸到她的脸颊。顾徽彦略有些粗糙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喑哑:“先去沐浴吧。”

大晚上的顾徽彦带她来散发,还将人都赶了出去,林未晞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林未晞脸颊泛红,还没等她说什么,顾徽彦已经自顾自接上了方才那句话:“算了,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ING-_白衣少年在我的作者专栏扔了1个地雷,1个手榴弹,1个火箭炮

感谢 忆の江天慕雪x2、张幺歌、懒洋洋x3、游手好闲妞、冰糖柑、芓吟、喜欢虐渣的萌星、false、蜚蜚、司马娇焦、君言、芭蕉夜雨、鑫曦两相依、挽青小可爱、天天向上 的地雷

感谢 天天向上x2 的手榴弹

感谢 SING-_白衣少年、天天向上 的火箭炮

——这是在11号“骄纵”那章的谢雷名单,我在后台看有,但是前台似乎有些地方没有显示,为了稳妥,就再次补充,很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打赏!

60、除夕

忙碌的时光倏忽而过, 似乎只是转眼间, 除夕就到了。

林未晞一大清早就被顾徽彦抱起来, 不许她再睡:“寻常你犯懒就罢了,今天有小辈过来拜年, 别被小辈看笑话。”

拔步床里燃着红烛,林未晞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候, 但是看床帐外的光线,想来是挺早的。林未晞无精打采地缩到床脚,抱着膝盖, 努力去够被子:“什么小辈敢这个时候过来拜年, 他肯定拿不到赏钱。”

顾徽彦看着赖在床上不肯起床的林未晞无奈,他手指压住被子一角, 林未晞使劲拽了拽都没拽动。山不见我我去见山,林未晞蹭蹭蹭自己挪了过来,把自己裹到被子里。

顾徽彦撇过脸轻笑一声,把她整个人从被子里捞起来:“都是作长辈的人了, 若是被人知道燕王妃还赖床, 看你丢人不丢人。”

“不丢人。”林未晞额头抵到顾徽彦有力的臂膀, 半遮着嘴打了个哈欠,眼底水雾弥漫, “除了你, 还有谁会知道。”

顾徽彦突然就被这句话取悦了,对啊,全天下除了他, 再没有男人能看到林未晞起床时的娇态了。眼看林未晞靠在顾徽彦肩膀又没了动静,顾徽彦轻轻叹气,又把她摇醒:“撒娇也没用,起床。”

经过了艰难的斗争后,林未晞终于叫了丫鬟进来梳妆。她今日换上了大红遍地金通袖上袄,袖口衣领都用金线绣着大团牡丹花,下面搭着银红色的妆花缎六幅裙,裙阑熠熠生辉。今日除夕,梳妆的丫鬟简直使出浑身解数,誓要把本就精致绝伦的王妃打扮成天仙。等终于折腾完,林未晞起身去外面见顾徽彦:“王爷。”

顾徽彦抬头,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了。林未晞也觉得自己这一身很好看,她半摊开手,在顾徽彦面前轻巧地转了个圈,盛大的裙摆像繁花一样层层绽放,一圈结束后林未晞刚好转到顾徽彦身边,顾徽彦笑着撑住她,林未晞下巴微扬,眼睛晶亮:“王爷,怎么样?”

“光彩照人。”顾徽彦很少夸赞女子,但是这句话却说得心悦诚服。林未晞得意地笑了笑,轻车熟路地挽上顾徽彦的手臂:“王爷满意就好。”

今日整个王府都焕然一新,仆人们穿上簇新的衣物,路上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这种大节气,绝不允许下人露出丧气脸来。林未晞和顾徽彦一露面,下人们便扎堆来给二人说吉利话。

高然和顾呈曜也换了正式的衣物,早早便过来给父母二人请安。听到屋外传来的问好声,高然连忙做好准备,可是饶是如此,等门帘掀开,她看到林未晞的时候,瞳孔还是紧了紧。

林未晞长相漂亮到极致,平日里稍加打扮就足以让人挪不开视线了,现在这样盛装出席,简直是尽态极妍。顾徽彦今日穿了黑色的亲王服饰,他身姿挺拔,多年从军愈发把他塑造成衣服架子。崇尚黑色还是从秦传下来的古礼,另有一条金色蟒龙张牙舞爪地盘在胸前,黑金碰撞,尊贵又霸气,顾徽彦穿上这样浓重的颜色并不显暗沉,反而更显清俊挺拔,淡漠威严。

林未晞一身娇养明媚的红,而顾徽彦却尊贵冰冷,几乎教人不敢逼视。两人这样并肩站在一块,说是光芒万丈也不为过,一路走来人人惊叹。甚至两人都走远了,后面还有人忍不住探长脖子追视。

高然很快就收回讶色,上前来给林未晞和顾徽彦问安。顾呈曜亦规矩有礼地给二人请安:“父亲、母亲万安。”

高然也说着拜年的吉利话,她今日同样是一身正红,只是服饰品级不可逾越,而高然在贵族小姐中大致是六分长相,无论从服饰上还是本人上,都很难和林未晞匹敌。刚才林未晞和顾徽彦进来前还不觉得,现在被林未晞这样光芒灼灼地一衬,高然身上的红立马落于俗套,显得有些浮夸了。

今天燕王府可有的忙,高然和顾呈曜给林未晞二人拜年后,顾徽彦很快就到前院去了。今日来给他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从大清早就有人等着了,顾徽彦一走,林未晞也投入自己的正事。大小官员给燕王拜年,而来给林未晞这个燕王妃拜年的夫人太太也不在少数。

顾徽彦出去时,顾呈曜当然跟着一起走了,现在屋里只剩下林未晞和高然婆媳二人。林未晞也懒得和高然装姑慈妇孝,她叫早就候着的下人将各家的年礼拿进来,立刻便投入清点、回礼的工作中。

林未晞坐在温暖的通炕上,快速地处理着年节事务。宛月站在一边和林未晞对礼单,她念到一个名字,问:“王妃,申翰林府上也送来了果盘,您看要回礼吗?”

“申翰林?”林未晞重复了一遍,豁然开朗,“是申明达之妻,柳素娘柳娘子送来的吗?”

“是柳娘子。”

翰林虽然号称是入阁必经之地,但是毕竟还没熬出头来,今日燕王府不知要收多少已经熬出头来的高级文官的礼,申明达的年礼混在他的上司们之中,实在是不打眼极了。

可是林未晞却一反常态,说:“把柳娘子送来的果盘拿来。”

侍奉的丫鬟都愣了愣,宛月从后面推了一把,宛星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出去取东西,过了一会,她抱着一个红色漆盒回来了:“王妃,这就是申府送来的果盒。”

林未晞揭开看了看,见里面都是一些寓意团圆、中规中矩的干果瓜枣。其实很好理解,柳素娘虽然在端午时和林未晞有过些许交集,但是今非昔比,林未晞已然是王妃,柳素娘即使感激林未晞,恐怕也不敢太过亲近。柳素娘虽然派人送了年礼来燕王府,但是无论她还是申明达,恐怕都没奢望过林未晞会回礼。这样一来,给顶级上司燕王府送礼,当然还是稳妥团圆的果盘好,不求有功,无过就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

林未晞看到果盘心里就有数了,她对宛月说:“给申大人家送一份回礼。嗯,用不着特意准备,用普通的那份就好。”

申明达即使会成为首辅,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现在她普通回礼就已经是最好的表态,若是太过急切,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众人都很惊讶,高然也觉得意外,林未晞怕人起疑,就装作很随意地解释了一句:“柳素娘和我有些交情,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她送了年礼过来,我们燕王府自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宛月,你排个稳妥的小厮送到申大人家。”

林未晞这样一说宛星宛月就明白了,端午的时候她们也跟着林未晞进宫,宛月记得林未晞还救过柳素娘一次。虽然是王妃对申家有恩,但是申府既然惦念着王妃的恩德,专门送了果盒过来,那燕王府也没有避开的道理。一视同仁,落落大方,这才是大家气度。

高然听到这里也想起来这个柳素娘是谁了,她方才还觉得林未晞的举动很反常,但是看到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官娘子,高然也就抛开心神,没有再注意了。

年礼算是各府之间很正式的一项外交,逢年过节,各府准备好节庆吃食,然后送给交好的人家,已示礼节。既然涉及到吃食,那必然每家每户都是不同的,这就考验当家主妇的功力了,如何把千篇一律的年食准备的稳妥又巧妙,实在是门学问。

高然站着,看着林未晞处理这样正式的内宅外交,心中难免酸涩。她和林未晞明明同龄,然而现在林未晞可以坐着主事,高然却只能站在一边看,等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融入这个当家主妇的圈子呢?

林未晞处理着来来往往的礼节,其间还接见了几户来拜年的夫人,时间很快就过去。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

今晚的年夜饭也是重头戏,林未晞正坐着暖阁里和丫鬟婆子问话,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即问安声响起:“王爷万福,世子金安。”

林未晞和高然都抬头朝门口看去,发现是顾徽彦和顾呈曜回来了。婆媳二人都起身朝门口迎去,刚走了几步,内间的门帘就已经掀开了。

“王爷。”林未晞迎到顾徽彦身边,顾徽彦很顺畅地把林未晞接住。同为夫妻,高然却不能像林未晞这样没有顾忌,她只能隔着人给顾呈曜行了一个万福,然后继续跟在林未晞身后。

顾呈曜也只是朝高然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神色沉稳,看起来清贵正经,君子端方,可是他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刚进门时林未晞笑着迎上来的模样。她今日的打扮非常好看,耀眼的红衬得她肤白如雪,娇艳难敌,当她从绮绣堆红的内室站起,过来迎接归来的丈夫时,恐怕天下没那个男人能拒绝这种诱惑。可是她眼睛中看的是父亲,她的笑也是为了父亲。

除夕是举国大庆,年夜饭更是一家人团圆的重要事情。从礼法意义上讲,林未晞和顾呈曜、高然夫妇也是一家人,所以除夕的这个大好日子,林未晞要陪着顾徽彦,还有顾呈曜、高然,一同吃饭、守岁,迎接新的黎明。

除夕是大节庆,先帝在时好热闹,经常在除夕这天设宴,召大臣进宫陪圣上共度佳节,但是如今皇上年幼,后宫皇后、四妃之位都空着,唯有一位迷信神佛、并不是陛下亲生的太后,实在没什么可热闹的。而且皇帝若是设宴,少不得要邀请首辅兼帝师的张孝濂张大人。以皇帝这种十二三少年人的心性,想必是不愿意在大过年的日子上,还要看到张夫子的那张老脸。

所以宫宴就这样省了,顾徽彦不必进宫,难得能在王府里过一个团圆年。寻常百姓家过年时几代人齐聚一堂,说说笑笑指不定多热闹,即便是人丁稀少的人家,共同说些亲热话也不觉得生硬,可是在燕王府,四位仅有的主子坐下来时,谁都没有先开口。

四人往常各有忙碌,坐在一起委实没什么可说的。丫鬟换了热茶和糕点,林未晞正在寂静中慢慢撇动着茶叶,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顾明达快步走进来,在镂空隔断门外给顾徽彦跪地行礼:“王爷,万岁来了。”

林未晞都被惊得站了起来,大年三十,正是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小皇帝竟然来了他们燕王府?

61、新年

皇帝在除夕时分亲临燕王府, 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并不能轻易离开内宫, 尤其是年节这种大日子, 若是稍有差池,这个责任谁都担不了。

可是皇帝还是无声无息地出来了, 头一站便是燕王府。林未晞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地去看顾徽彦,果然, 和欢欣鼓舞、深感荣幸的下人们不同,顾徽彦虽然平静如常,但是眼神中却带着微不可见的沉肃。

顾徽彦站起身, 随着他的动作, 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皇帝此行的目标显然是顾徽彦,他走出两步后, 似乎想起什么,动作停了停,转身对林未晞说:“我出去迎接圣上,你暂且在这里等一等。”

外面许多人等着燕王, 而燕王却在这个当口停下脚步, 专程和王妃解释了一句。屋内屋外没人敢说话, 唯有林未晞的声音响起:“王爷,我明白的。”

许是看到林未晞神情紧张, 顾徽彦覆住林未晞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我就在外面,不必怕。”

林未晞心里果然沉着了许多, 她对着顾徽彦挤出一个笑,点头道:“好,我等着王爷。”

顾徽彦很快就走了。其他人等在门口,见顾徽彦出来,无声地跟到他的身后,一行人眨眼间就消失在红罗软帐的内院。

皇帝在过年这种有团圆意味的日子亲自来燕王府,可见燕王在陛下心中何其重要。下人们个个与有荣焉,全心沉浸在接待圣上的欢欣中。宛星出身市井,在遇到林未晞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面圣。宛星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欢欣,她见林未晞神情淡淡的,忍不住说:“王妃,圣上来了,一会说不定还留饭呢。”

“我知道。”林未晞低低应了一句,皇帝莅临,她便是装也要装出欣喜感激的样子来。林未晞脸上带上笑意,可是心里却止不住地沉。皇帝抛下太后和宫中众人,大费周折来燕王府做什么?这种事情必然是瞒不住众人的,皇帝他想做什么?

顾徽彦出去迎接皇帝,可是顾呈曜却留在里面。面圣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的,皇帝微服私巡,如果皇帝主动发话要见燕王的家人亲眷,这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皇帝没开口,那就最好不要擅作主张。

如今屋里人人都带着笑,但是顾呈曜却一眼就看出来林未晞并不是真心。顾呈曜看了两次,还是忍不住对林未晞说:“皇上既然微服出行,并没有提前传过话来,那便不会太过挑剔接待的礼仪。你…母亲不必紧张。”

高然讶异地看了顾呈曜一眼,顾呈曜特意和林未晞说这句话做什么?这是安慰吗?林未晞听到后眼风都没回,只是若有若无地点头“嗯”了一声。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慌忙的脚步声,丫鬟还有内使步履匆匆地走进内院。林未晞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站起来了,后面听到内侍的传话,她立刻带着众人,肃容恭候在门口。顾呈曜和高然按辈分算是林未晞的儿子媳妇,所以林未晞迎着风站在最前,顾呈曜反而站在林未晞错后一步的地方。顾呈曜看着身前那道火红又纤弱的背影,心里不由皱了皱眉。

很快,皇帝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了。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的皇帝走在最中间,他的身边便是顾徽彦,他们二人身后,才是众多穿着内侍衣服的公公太监。

林未晞在见到皇帝的那一瞬间就深拜下去,佳人裙裾叠地,头颅微垂,纤长而优美的脖颈尤其明显。顾徽彦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林未晞,等走近后,皇帝才笑着平摊了手:“王妃请起。今日朕不请自来,搅扰了燕王叔不说,若还劳累王婶行礼,那就是朕之过了。”

林未晞低着头说不敢,皇帝虽然让她起身,但她还是规规矩矩给皇帝问安之后,才慢慢由侍女搀扶着站起来。

顾徽彦说:“晚间风大,不敢让陛下在外面久站,有什么话还是到里面说吧。”

小皇帝应允,一行人呼啦啦往屋里走。皇帝未来之前,林未晞和顾徽彦坐正上方的主位,现在皇帝突然来了,林未晞当然不敢让皇帝坐次座。她把座位让出来,一个丫鬟眼快,已经给林未晞搬了轻便的圈椅过来,林未晞就在顾徽彦坐手边坐好。

小小的屋子里坐着天底下顶尖尊贵的几个人,四周堆金砌玉,余香袅袅,丫鬟内使垂首肃立,奴仆如云,一切显得高贵富丽又等级鲜明。身着深红色便衣的少年皇帝和顾徽彦相对而坐,林未晞虽然坐在轻椅上,但是紧紧倚靠着顾徽彦,身份也显而易见。剩下的顾呈曜、高然等人就只能站着了,在他们身后,又立着许许多多侍女仆人。

宾主依次落座后,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了糕点热茶,之后又低头屏息退下,来往间行动无声。等人都散去后,皇帝率先笑道:“王叔和婶母、世子一家团聚,朕叨扰了燕王叔阖家团聚,实在是过意不去。”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光临,实乃令燕王府蓬荜生辉。”顾徽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