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他正介在少年和孩童之间,脖颈修长,皮肤白净,显得稚嫩又朝气蓬勃。他听到顾徽彦的话笑道:“燕王叔这话就折煞人也。朕和世子按序齿说来还是兄弟,都是一家人,王叔不嫌弃朕不请自来,打扰你们自家说话就好,朕又怎么能用君臣之礼给王叔和王妃添麻烦呢。”

皇帝这样一笑显得干净又亲和,这就是孩童和少年人的特权,无论怎么样都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感来。顾徽彦听到这些话也颔首而笑:“这是自然,顾呈曜他侥幸虚长陛下几岁,承蒙陛下不弃,以兄弟之礼相称。你们都是同辈人,想来共同话题也多些,日常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陛下若能和他时常切磋,实乃善事。”

皇帝听到这番话果然笑容更真切。林未晞虽然和皇帝坐的很近,但是她掩护在顾徽彦的身影下,安全感倍增,皇帝这种若有若无的暗钉也不必自己来接。林未晞慢慢琢磨着方才皇帝和顾徽彦的话,这两人看起来在说家常话,可是其中精细微妙的含义,如果不仔细听还真琢磨不到。皇帝在除夕这天亲临燕王府就已经很有内涵了,方才还故意说出大家都姓顾,合该是一家人的话。而之后顾徽彦也应下了皇帝抛出来的钩子,并且推了顾呈曜出去。顾呈曜是小辈,用小辈说话,总比燕王自己应诺要好回转的多。

皇帝大老远跑过来不可能当真来和顾呈曜切磋学问,他要的是燕王的表态。如今朝中党羽林立,张首辅门生遍野,燕王是藩王,同时还手握十万大军,他到底站在哪一边呢?皇帝所说的“一家人”,涵义在这里。

等林未晞将这两句话的精微含义扒出来后,顾徽彦和皇帝的对话已经又过去了好几个回合。林未晞心底不由叹了一声,怪不得说天子近臣不好当,这是权力最大,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要是换她上去,她恐怕还在理解皇帝的深意,另一边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怎么能像顾徽彦这样对答如流,应付自如,往来都是暗话。

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神态明显飞扬起来。林未晞看着时机,借机问:“陛下,王府年宴已经备好,臣妇斗胆,敢问陛下可否愿意入席?”

“这是自然。久闻燕王妃兰心蕙质,太后在深宫都有所耳闻,没想到今日朕便能得以一见。”皇帝说着站起身,旁人也陪着他站起来,但是皇帝却没有急着走,而是对林未晞说,“母后在宫中虽然闲适,但没有说话的人,难免孤寂。燕王妃若是有时间,不妨多到宫里走走。”

林未晞笑着应下:“是。”

圣上也要入席,王府的这顿年夜饭立马又上调了三个档。好在林未晞对内宅管理十分规范,如今她身份足够,下手不必顾忌,也没有卜妈妈这等人指手画脚,林未晞的安排越发清正严明,自成一体。下人们各有所司,林未晞的指令又足够明白,所以在圣上突袭这种非一般大场面上,也没有闹出一丝错处。

皇帝突然到来,厨房许多安排就得重做,这样一来时间赶,压力又大,最容易惹出乱子来。高然本来暗暗提着心,可是等看到年宴一丝不苟地端了上来,连一点点不合意之处都没有,高然心底的滋味反而更复杂了。

高然偷眼瞅向顾呈曜,发现他也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眉宇间浮上一丝赞赏来。高然抿着嘴角将目光收回,经此一事,恐怕林未晞在内宅的地位越发超脱了。连皇帝用的大宴席都能在片刻内安排好,还有谁敢不服气,恐怕管家二三十年的主家婆也不敢放这种大话。

皇帝说是要和燕王府一家同用年夜饭,可是实际上他坐下不过和顾徽彦过了几巡酒,便起身出府了。现在皇帝出宫的消息想必家家户户都知道了,皇帝即使不乐意,也得去张首辅家走一趟。

皇帝走后,来来往往所有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

顾徽彦神色还算平静,但是林未晞和他朝夕相处这么久,马上就看出来他虽然看起来平静,但是细微之处还有许多差端倪,应当是在想心事。能值得顾徽彦掩饰神情思索的事情,唯有方才离去的小皇帝了。

“王爷。”林未晞轻轻唤了一声,顾徽彦回过神,看了林未晞一眼,从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没事。陛下应该去张府了,入宫的事不必我们操心,继续用膳吧。”

林未晞点头应下,顾呈曜、高然也顺次落座。然而经过这个插曲,这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根本没有人放心思在饭菜上。

林未晞见几人次第落筷,看样子再没有继续的必要,就挥手让丫鬟将除夕宴撤下。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搬动碗碟,而主子们已经移驾,到隔间落座了。

这是林未晞两世以来,以嫁人之身过的第一个年。从闺女到媳妇的差距巨大,往常她尽可和姐妹丫鬟另找一个清闲地方说话,但是现在她却万不能如此。幸好林未晞没有婆婆,府中比她大的唯有燕王,然而陪夫婿守岁和陪婆婆、太婆婆守岁显然是两个概念。林未晞陪在顾徽彦身边,一点都不觉得时间难熬。

然而同样的境况,恐怕高然的心境就完全不同了,高然依旧得寸步不离地守在林未晞身边。林未晞坐到后面困意袭来,她眼睛困的不行,但是她自忖自个儿是长辈,在小辈面前一定要端庄,所以强行撑着眼皮。过了一会,她眼睛中全是水雾,眼神也迷迷瞪瞪的。

犯困的林未晞反应慢了许多,相比于平时的伶牙俐齿,现在的她眼睛湿漉漉的,显得无害又无辜。对于时常被她语言摧残的人来说,现在的她无疑可爱了许多倍。

顾呈曜就是如此着想。他当然知道这样做很不妥,那是他的继母,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这不仅是对年轻的继母不敬,更是对父亲不敬。可是即使收回了眼睛,脑海中依然在控制不住地回放方才看到的景象。原来林未晞犯困的时候是这样的,反应慢半拍,整个人也娇娇气气的。

顾徽彦正襟危坐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叹了口气,伸手扶住来回晃动的林未晞,说:“既然困了,就回去休息一会吧。”

林未晞现在脑子都不大清楚,犯困的人就和喝醉酒的人一样,最忌讳别人说她困。林未晞啪的一声拍开顾徽彦的手:“我不困。”

整个屋子的人都寂静了,王妃竟然拍开了燕王的手?宛星简直要窒息了,她正想赶紧上前摇醒林未晞,提醒林未晞一二,却发现燕王只是轻叹了一声,扶着林未晞的肩膀,将她平放在自己腿上。

林未晞顺着力道趴下,过了一会就睡得神志不清了。顾徽彦将林未晞后颈的碎发理顺,随即就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并无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宛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被人揪了揪袖子,她才默默退回来,和屋子里众多喘气的人一样,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林未晞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温暖又舒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轻轻摇醒:“先醒醒,新年到了。”

62、新生

林未晞这一觉睡得极沉, 正睡得大好时被什么人摇醒, 林未晞以为是宛星在玩闹, 就用力拍开对方的手,嘟囔了一句“别闹”, 转了个方向继续睡。

对方似乎叹了口气,说:“是我。外面正在迎新, 先撑过这一会,回去就能好好睡了。”

林未晞听到声音才感觉出哪里不对,她撑开眼皮, 发现自己正趴在一袭黑色的暗锦上, 而因为她睡姿素来不□□稳,她几乎完全挤到对方怀里了。

林未晞有些懵地撑起身, 正好对上顾徽彦的眼睛。林未晞怔怔和顾徽彦对视了一会,她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清醒些了,赶紧回头看屋里其他人。

好在屋里十分安静,外面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 几乎汇聚成声音的海洋, 下人们似乎也被这样的热闹吸引, 全到外面看烟火了,室内除了她和顾徽彦, 并没有别人。

可是顾徽彦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呢, 林未晞有些尴尬,显然是因为她,顾徽彦才把人都赶到外面去了。这样一来, 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守岁时睡着了,还直接窝在顾徽彦怀里?

天啊,林未晞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这让她日后如何在下人面前发号施令,甚至不必说这么远的,光一会出门,她要如何面对外面的丫鬟婆子,乃至儿子儿媳就足够头痛了。

林未晞呜咽一声,垂头丧气地敲了敲脑袋:“王爷,你怎么不叫醒我?”

说完这句话林未晞自己也知道答案了,叫她醒来相当麻烦,而且当着众人的面,顾徽彦要怎么说?林未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是她的疏漏,她反而质问顾徽彦。可是顾徽彦却没有一丝不耐,他并没有在意林未晞的埋怨,反而十分认真地说:“没有必要。往常这个时候你早睡了,既然犯困睡一会就好,没必要忍着。”

顾徽彦总是这样设身处地、体贴入微,林未晞心里很感动,就仗着自己刚睡醒,小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顺势抱住顾徽彦,再度靠回自己方才的位置。她在这里睡了很久,硬挺丝凉的面料都被她压得微热了,林未晞忍不住在上面蹭了蹭,上首传来顾徽彦的笑。

“都睡醒了,还撒娇。外面有人呢。”

林未晞本来打算示个好就收的,可是顾徽彦这样说,林未晞反而抱住他不肯动了。林未晞将脸从顾徽彦胸膛前露出来,故意对他眨了眨眼:“王爷不是把人都赶到外面去了么,还怕什么?”

在顾徽彦多年的准则中,在大庭广众之下衣冠不整,坐姿不端简直是大忌。林未晞如今两条都犯了,顾徽彦本来应该严肃地纠正她,并且教导她行端坐正的,可是这一刻顾徽彦看着赖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娇妻,竟然一时不舍得纠正。

顾徽彦这短暂的停顿就给了林未晞得寸进尺的机会。她见顾徽彦没有说话,就知道他虽然看着清贵严谨,可是对于她的一些小动作却十分受用,只是不肯说罢了。反正这里也没人,林未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伸手环住顾徽彦脖颈。这样一来她的受力全在腰上,腰线凹出一个漂亮又诱人的转折。然而这番景象以林未晞的角度却是看不到的,顾徽彦将手放在林未晞腰上,正好这时林未晞靠在顾徽彦耳边,娇声说:“王爷,这是我们成婚第二年了,新年快乐。”

顾徽彦垂下眼睛看着林未晞,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闻。林未晞本意是故意挑衅,可是现在她看着顾徽彦的目光,不禁有些害怕,甚至隐隐后悔起刚才的冒进来。

外面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烟火声,想来是小厮新搬了一批烟火,玩闹着一起点着了。顾徽彦眼睛中暗流隐没下去,他将林未晞抱着放在自己腿上,这样她不至于一直靠腰撑起全身的重量。顾徽彦正了正林未晞发侧的簪子,然后说:“一年中难得有今日的热闹,先出去看看烟火吧。”

林未晞也是这样想,她早过了对烟火好奇的年纪,但是身为王妃女主人,在辞旧迎新的这一时刻却没有出现在王府众人眼前,这就很不妥了。林未晞本打算叫宛星宛月进来,但许是因为外面的爆竹声太响,门口的丫鬟竟然没有听到。林未晞尴尬,正打算说什么回圜,顾徽彦就已经拿起她的披风,细致地为她扣上对扣,还将衣帽上的细绒毛理顺。

林未晞顿时沉默,她默默看着顾徽彦的动作,在他扣扣子时,林未晞伸手要接过,却被顾徽彦阻止。等他终于整理到满意的程度时,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眼中含笑:“走吧。”

林未晞手已经被握住,她就这样被领着走到外面。说来也奇怪,方才在房里喊人没人听得到,可是房门一开,方才不知道干什么的下人立刻看过来,并一一对着林未晞行礼问安。外面的风有点大,兜帽上的绒毛在夜风中乱舞,林未晞半张脸都被白绒遮住,她嫌冷不愿意伸出手来,就对着行礼的人微微点头,示意她已经听到了。

王府这么大的主院,再加上夜风浓重,爆竹震耳,院子一角的变化实在很难被人注意到。可是林未晞和顾徽彦一出来,院中的人立马都意识到了。顾呈曜和高然虽然站得远,可是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俩的余光就都跟过去了。随后,林未晞和顾徽彦的身影出现,他们俩果然是一起出来了。

顾呈曜和高然早早就换了个屋子守岁,林未晞在燕王腿上入睡,这种场面他们俩可不适合看。然而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越是看不见,越容易浮想联翩,等辞旧迎新、全城放炮竹的时候,高然在外面等了一刻钟,才看到另两人露面。

高然虽然笑着站在外面,接受众人的庆贺,但是只要想到主屋里面的场景,依然还觉得浑身不是滋味。看公公和婆婆秀恩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个问题,恐怕除了高然,就只剩下顾呈曜能交流一二了。

顾呈曜过去十八年,对父亲的印象一直都是端正肃穆,威严不可侵犯,顾徽彦也完美撑起顾呈曜对父亲全部的想象,顾呈曜是发自内心地敬重、钦佩父亲。可是顾呈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父亲也会全程关注另一个女子的动向,顾呈曜当时也在场,他当然能看出来燕王一直在注意林未晞,哪怕林未晞再微小的举动都瞒不过父亲。而他素来淡漠高冷的父亲也会小心细致、如同对待绝世珍宝一般,将另一个女子的身体小心放在自己腿上。

搁在一年前,如果有人和顾呈曜说燕王会体贴人,顾呈曜一定嗤之以鼻,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话来。

尤其是等顾呈曜意识到,这种难言的复杂并不是对着林未晞,而是冲着他的父亲,顾徽彦。顾徽彦那时虽然没有明说,可是根本没人敢继续待着。顾徽彦不允许任何人看到林未晞睡着后的样子,可是他自己却留在屋里长达一个时辰。顾呈曜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身侧的拳头倏地攥紧,正好这时一阵寒风吹来,顾呈曜借着掩饰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许是因为熬夜而昏沉的头脑冷静下来。

既然看到了,顾呈曜和高然肯定要上前给父母亲行礼、拜年,他们二人虽然站在一处,但是心里却各有各的心思,一路走来颇有些同床异梦的感觉。

林未晞穿着大红的披风,唯独在兜帽上围了一圈蓬松的白绒毛,她站在朱红回廊下,身姿窈窕,神情静默中带着不可冒犯的凛然,简直如昭君在世,神女下凡。看到高然和顾呈曜过来请安,她也只是淡淡点了下头,然后又将视线转回深黑的夜空。

此时夜已经极深,空气清冷,呼吸间带着浓重的火硝味,这就是年的独特味道。燕王府的烟火当然准备的又多又繁,小厮们殷勤不断地将炮筒搬到中庭,然后长长地抻着手臂将引子点燃。丫鬟们捂着耳朵站在回廊下,见小厮点爆竹,又是叫又是跳,也不知道她们是害怕还是欢喜。

林未晞看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知不觉有些入神,方才的困意早就消弭无踪。宛星活泼,她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要了只线香过来,咋咋呼呼地在庭院里点烟花。林未晞看到这里忍不住笑。林未晞站在回廊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可是许多人都在偷偷注意她。现在漂亮的不似真人的王妃宛然一笑,许多放炮的人收到鼓舞,越发变着法点烟花,想博得王妃的注意。

宛星玩的实在是很没规矩,宛月虽然替她开心,但是她生来沉稳,想的总要更多些。宛月将宛星叫回来,说:“院子里这么多小厮管事,你和他们混在一起点烟火,这叫什么样子。你暂且歇歇吧,伺候王妃才是要紧事。”

宛星玩兴正好,突然被喊回来很是不舍,可是她也知道宛月这是为了她好。宛星只好嘟囔着嘴将线香交给旁边的小丫鬟,然而她还没低落两秒,看到林未晞又兴奋起来:“王妃,您醒了?”

林未晞高冷地抿嘴笑笑,就算作回答,好掩饰自己的尴尬。宛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王妃,可惜王府没有小孩子,所以放烟火只能交给小厮管事。等过几年小主子们满地跑,那时候过年放烟火才热闹呢!”

林未晞出来后一直和顾徽彦站在一处,只不过外间噪声大,说话不喊根本听不到。有爆竹声掩映,林未晞和自己的丫鬟说话也不显得突兀,但是现在宛星这个缺心眼的说了这种话,林未晞赶紧朝顾徽彦看了一眼,发现他依然看着前方,并不像是听到的样子,这才放心,回头立即瞪了宛星一眼。

林未晞对于孩子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毕竟这是宗族社会,女子要想活下去,子嗣根本不能避免。但是林未晞却知道自己身份敏感,燕王愿不愿意让她生下子嗣呢?是女儿还好,万一是儿子怎么办?

这个问题林未晞不愿意深想,所以也就从不允许侍女在燕王面前提这回事,哪怕是不经意带过也不行。她不想让顾徽彦以为她在暗示什么。

这本来是她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是这一刻,她因为新年而欢欣鼓舞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眼前层出不穷的烟花爆竹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林未晞不免走神,眼睛盯着一处发怔,猛不防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林未晞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惶地退了一步。

好在被吓到的人不在少数,满院子都是惊叫声,林未晞的失态就也不算什么了。她朝后跌了一步,心神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就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撑住,随后耳边一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瞬时离她远去了。

林未晞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就安定下来,耳朵被堵住,心跳的声音就尤为明显,它一跳接着一跳,在胸腔中的存在感非常强烈。顾徽彦比林未晞高许多,现在他微微俯身捂住林未晞的耳朵,不仅耳朵跳过一难,后背也能明确地感受到顾徽彦的体温。她就像是整个人被裹着怀里一样,仿佛外间的硝火、巨响都不足为惧,她只管欣赏烟花的美丽就够了,而不必操心美丽所带来的噪声。

林未晞抿了抿唇,最终没有挣扎,而是任由顾徽彦当着众人的面半抱住自己。绚丽又吵闹的鞭炮很快就炸完了,随□□院里又响起孔雀一样明艳的火花,眼前这一切说不出的热闹漂亮,林未晞趁着天黑的掩饰,嘴角悄悄翘了翘。

是啊,新的一年到了。去年的新年说不上愉快,她在十二月被无望的婚姻生生熬死,死时年仅十七,成婚不到一年,等再次醒来,虽然能侥幸继续活下去,但是面对着林未晞困难的家庭局面,她也很难安心庆祝自己重活过来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元嘉五年过去了,这一年她遇到了前世未曾谋面的燕王,放弃了她前世全部的人生和光环,也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同时带给她荣耀和痛苦的府邸。但是元嘉六年,她却在顾徽彦犹带着清冷之气的怀抱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天。

63、朝贺

对于朝廷来说, 除夕并不是最重要的节日, 元日初一才是。

初一一大早, 整个京城都弥漫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东方依然大黑, 而各个府邸却都亮起灯来,承天门前更是早早有全幅披戴的官员等着。元日朝贺是一年中最郑重的事情, 在这一日,百官朝贺,万国来朝, 这才是大国之威。

元日朝贺慎之又慎, 按理内外命妇也需要进宫朝贺皇后、太后,只不过中宫空悬, 皇帝尚未立后,命妇朝贺的礼仪简化了许多。饶是如此,从两更天折腾日上三竿,也足够受罪了。

今日从天不亮起林未晞就起身折腾朝会的衣冠服饰, 她换上了亲王妃礼服大衫, 头戴九翟冠, 里衬素纱中单,系上深青鞠衣, 胸背上绣着极近奢华的金线云凤纹。将鞠衣上的玉佩、配饰挂好后, 她在最外面披上了宽大隆重的红色纻丝大衫,最后套上长长的霞帔,底端用金坠子垂地。这一身下来, 里里外外足有五六层,中间还挂着许多玉佩、彩绶,红色大衫长袖几可及地,行动间深青鞠衣、玉圭玉佩若隐若现,更遑论头上的九翟冠,冠上缀着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金银、玉石和宝石。林未晞穿上这一身艳光四射,高贵凛然不可逼视,但是高贵背后的沉重也是实打实的。

虽然沉重,但是中原号称礼仪之邦,这些繁琐的细节就是最好的权势,礼服上每一个细节,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朵绣花都象征着地位和秩序,这些细节累积起来,便是林未晞站在朝贺大殿中时,扑面而来的威仪华美。

林未晞属于外命妇,但是如今宫中没有后妃,她又是燕王之妃,即便是场中年纪最轻,众王妃也不敢让她站在后面。林未晞推辞无果,便站在众命妇的第一列,端庄肃穆地领着众人举行朝贺大礼,隐隐呈外命妇之首之势。

其实朝贺礼节已经简化了许多,毕竟相比于太后,皇后才是真正的礼仪重心。按道理皇帝年幼,尚未立后,女眷的朝贺应当取消的,可是张首辅对这些繁文缛节十分执着,不光对众臣的举止行端吹毛求疵,就连皇帝也不能幸免,十日一次的经筵错一点就要弹劾。男子们是此等风气,林未晞这些女眷当然也得跟着受累。

昨夜辞旧迎新,众人本来就睡得晚,今日又是两更天就起来穿戴礼服,之后又顶着十来斤重的衣服参加冗长繁琐的朝贺礼,起立跪拜不知道要折腾多少次。这一整套下来,林未晞这些年轻人还好,好多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就已经熬不住了。等礼节结束,上首的钱太后也松了口气,赶紧让人扶着到后面休息去了。

钱太后离开,台阶下的女眷们也能松快一会。即便朝贺典礼结束了也不能出宫,她们要在宫中参宴,等宴席结束了才能回去。可是最麻烦的朝会结束,剩下的时间就实在不算什么了。张首辅对这些繁文缛节简直称得上苛求,若是做错了什么,恐怕就给全家惹上麻烦了。

好在朝贺礼顺顺当当地结束了,女眷们还不能出宫,剩下的就是交际时间了。大朝贺象征意义很重,再加上今日大家都穿在最隆重的品级服饰,无论平日里怎么吹,硬规矩上孰高孰低,今日看一眼就能知道。所以好些儿孙争气的夫人最喜欢在朝贺结束的元日宴上交际了。

朝贺的队形散开,林未晞不过在原地站了站,都没来得及去旁边休息一二,便被上前问安的夫人们围住了。

有资格参加朝贺的各个都是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男子显达后最荣耀的事情便是给母亲请封诰命,其次才是给妻子请封,这样一来,前来参加朝贺的夫人们年纪就普遍偏大,四十多已经算年轻的了,七老八十、白发苍苍的老封君也不少见,林未晞今年才十七,她混在其中就尤为突出。而她姿容昳丽,越华丽的衣冠越能衬托出她的精致漂亮,她还全程站在首位,这就不是一般的扎眼了。

昨日入夜的时候京城中就传遍了,皇上在年节出宫,第一站便去了燕王府,还在燕王府留了半顿饭,剩下半顿去了张首辅家。皇帝这样做,可见燕王在帝王心目中地位之高。燕王有兵有权,现在看来还十分得新帝信任,都能让皇帝主动参加他的除夕家宴,地位可见一斑。连着三代帝王都对燕王倚重有加,这其中的份量就太可怕了。

林未晞这个燕王妃今天一露面就备受瞩目,如果说从前众人看她的目光是好奇敬重,今日就是小心翼翼乃至忌惮了。林未晞心里低低叹了口气,先帝留下的三位辅政大臣本没有高低先后之分,可是被皇帝这样一做,也就强行让三人有了先后。然而幼帝长大,野心也逐渐膨胀,这实在是想避都没法避的事情。

女子未出阁前由母亲、婶母带着交际,等婚后就全跟着婆婆了。只见大殿中夫人们交谈时全部带着自己的儿媳乃至孙媳,儿媳扶着婆母,笑容温顺,婆婆无论家里怎么样,现在都是一副姑慈妇孝的模样,而林未晞和高然这一对,就显得很怪异了。

林未晞这个婆婆往前面一站,简直比儿媳妇还年轻漂亮,旁人若不是看到了林未晞身上的亲王妃服饰,根本不敢认。

林未晞送走好几家前来拜年问好的夫人后,赶紧趁机朝角落的小阁走。她头顶上的九翟冠份量着实不轻,再不歇歇,她的脖子都要折了。

在这种场合高然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力,她只能跟着婆婆走,林未晞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说话,她就得跟到什么地方。即便见了娘家人,没有婆婆的允许,也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寿康大长公主今日也进宫来朝贺,她正坐在小隔间里休息,看到林未晞看来,顿时喜出望外。林未晞正想着去找外祖母呢,实在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在休息的地方遇到了。林未晞连忙迎过去,先行给寿康大长公主行礼:“大长公主安,晚辈给您拜年。”

林未晞只蹲身到一半,就赶紧被寿康身边的女官扶住了。即便林未晞是不折不扣的晚辈,因为燕王如今的地位,寿康大长公主也不敢受林未晞的礼。寿康让人把林未晞扶起来,笑着握住林未晞的手,左右一个劲直看:“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也真是没良心,一有了夫婿,就不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林未晞噗嗤一笑,坐到寿康大长公主身边,亲昵地靠着寿康:“我怎么敢忘了您呢,我恨不得天天往公主府跑。幸好年底王府的琐事多,若不然您现在肯定看见我就烦。”

寿康大长公主被逗得大笑,其实两人不过是一个月没见而已,女眷出门不易,一两个月见一次面已经算勤的了。林未晞是新妇,又刚接手偌大的王府,年底脱不开身很正常。可是在寿康心中,一个月不见,就仿佛过了多久一样。

寿康年纪已大,这一套繁琐的朝贺礼折腾下来已经很吃不消了,但是看到林未晞,她身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寿康拉着林未晞的手问东问西,极为亲热,可是对跟着林未晞一起进来的高然,她名义上的外孙女,却看都不看。

高然干站在一边不免难堪,脸面上十分不好看。高然在心中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现在不过是小人得志罢了,暂且让这两个恶人猖狂一会,日后她必然会让她们十倍奉还。

寿康大长公主仔细问了林未晞近日的境况,得知府中并无人敢轻慢,接手中馈也十分顺利后,她这才放了心。尽管之前听京城中人说过,燕王府那位新娶的年轻王妃十分能干,才入门一个月,就全面接手王府的内外事务了,连往来年礼都是出于新王妃之手,可是关心则乱,寿康大长公主总是亲自听到林未晞说才能安心。

刚入门连人都认不全,就敢接手王府大权,可见林未晞艺高人胆大,事实证明林未晞也确实有张扬的资本。寿康心中感慨,她一见着林未晞就觉得亲近,连林未晞这种爽利能干的性子,也和高熙十分像。或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寿康见林未晞在燕王府确实没有吃苦,心里安稳,不由就又关心起另一件事来。顾徽彦也是寿康的侄子,无论从林未晞的角度还是燕王的角度,寿康都挺关注这对由自己亲自保媒的新人。寿康拉住林未晞的手,凑近了问:“你和燕王怎么样了?”

猛不防被问起这种夫妻私事,林未晞卡壳了一下,还不等她说什么,寿康看到林未晞的脸色,已经自顾自说了出来:“看你气色,想来是不错的。”

林未晞脸颊顿时爆红,都是已婚女子,她当然明白寿康这句话在暗指什么。林未晞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好,寿康见伶牙俐齿的林未晞也有这样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中越发安慰。她拍了拍林未晞的手,十分欣慰地说:“这样就好,你们俩算是我为数不多有牵挂的人了,谁能知道你们两人竟然走到了一块。如今见你们过得好,我也能安心了。”

林未晞笑容凝滞下来:“大长公主…”

“没事,我年岁已高,没必要避讳这些。”寿康仔细地看着林未晞的脸,眼睛中不由闪出水光来,“得知你和燕王相互扶持,夫妻和睦,我心愿已了,实在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你们俩一定要好好过,早日生个大胖孩子出来。若是儿子肯定像燕王,从小就聪明伶俐,若是姑娘那就像你,哎呦,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冤家,恐怕不好惹的很。”

林未晞也被说的笑了,她陪着长辈畅想,可是心里想到昨夜的事,还是不免低落。

燕王如今宠她是因为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这些都是虚的,唯有涉及子嗣,才能看到这个男子真正的态度。燕王对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他究竟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

林未晞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就被人打断了。穿着红衣服的内侍站在暖阁门口,笑容满面地给林未晞和寿康作了个揖:“燕王府,大长公主,太后娘娘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不在乎就不会纠结,只有在意,才会想东想西。

感谢 幽默健谈孤小存、一次就好、懒洋洋x3、冰糖柑x2、忆の江天慕雪x2、21019116、就是喜欢撩人小妖女、冷玉、鑫曦两相依、婷~、如是不归 的地雷

感谢 一颗黑豆 ?、堕落天使 的手榴弹

感谢大家的打赏,谢谢你们~~ 

64、外戚

红衣内侍这句话说的客气, 其实寿康大长公主自己也知道, 钱太后真正请的是林未晞, 只不过看到林未晞和寿康一同坐在这里,太后总不能只叫燕王妃而撇下另一个, 所以才一同请到里面说话。

寿康本可顺势拒绝多休息一会,可是她不放心林未晞自己进去, 就不顾劳累站起身,陪着林未晞一起去钱太后那里。太后身边的公公出来时许多人都看到了,等一会看到公公陪着燕王妃走过去, 许多人都惊讶地张了张嘴。除夕夜皇帝亲自出宫去拜会燕王, 今日大朝贺,太后第一个就叫燕王妃进去说话。燕王府的权势简直令人惊骇。

慈宁宫里, 钱家人已经陪太后坐着了。但是钱家是典礼结束后自己进来拜见太后,这是娘家外戚的体面,和林未晞这等专程被太后叫进来说话的命妇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林未晞扶着寿康大长公主慢慢朝慈宁宫走去,两人一露面, 已经坐着的几人都抬头朝这里望来:“燕王妃和大长公主来了。”

除了钱太后, 其余的夫人太太全站起身, 嘴里说着给林未晞拜年的吉祥话。林未晞一进门就带上笑意,她正要给钱太后行礼, 钱太后已经让旁边的宫女扶住:“燕王妃和大长公主不必客气, 这里都是自家人,这些虚礼就都省了吧。老是拜来拜去,怪折腾人的。”

“谢太后。”林未晞笑着应下, 虽然这样说,但她的万福还是蹲到位置后才起身。林未晞站好后立刻又去扶着寿康大长公主,两人朝上走时,钱家众人都感到一阵拘谨。这两位一个是燕王妃,京中无出其二的权臣之妻,另一位是寿康大长公主,比钱太后还高一辈,她们俩进场,谁还敢坐在这两个人上首。

钱家大太太后退一步,将自己方才的位置让出来。林未晞看到后笑道:“钱大太太客气了,怎么能搅扰您呢。”

钱大太太讪笑:“燕王妃这话说得就让人无地自容了,我等何德何能,怎么敢让燕王妃陪坐。您和大长公主合该坐上位。”

林未晞笑着还没说话,坐在中间的太后淡淡开口了:“王妃和大长公主不必客气,落座便是。”

寿康大长公主神情平淡,点了点头就应下了:“那就多谢钱大太太了。”

寿康担心林未晞不方便应承,就自己出面答应了。钱家人在外人面前风光就算了,在她们二人面前,却没有资格坐到前面。然而林未晞毕竟年纪小,即使她的身份足够高,有些话也不方便说。林未晞若是直接应下,恐会被人冠上猖狂之名,但如果是寿康大长公主应承,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毕竟寿康的辈分摆在这里,被供着是应该的。

寿康坐到钱太后右手边,林未晞将寿康扶着坐好后,才绕到对面,紧挨着太后左手而坐。钱太后身为圣母皇太后当然坐最中间的宝座,太后的右边第一个座位最尊贵,其次是左边第一个,右边第二个,以此类推。刚才钱家众人正说得好好的,林未晞和寿康一进门,他们全都得站起来让座位。这一圈折腾下来,本来就有些不平衡的钱家越发讪讪。

等众人都坐好后,钱太后问起燕王府众人近来的身体状况。这是很标准的寒暄,林未晞一一说好,末了顺势问起太后和皇上。林未晞和钱太后一来一回,她们二人客套的时候,慈宁宫剩下的人就只能瞪着眼睛看,没人敢插话。

钱太后和林未晞说了许久的话,等扫到林未晞身后的高然时,才想起燕王府还有高然这个世子妃。钱太后便顺势问了一句:“世子妃也来了,今日折腾许久,恐怕累了吧。”

高然垂下头,温柔嘉顺地说道:“伺候婆婆和太后,这是妾身的福分,并不累。”

钱太后听到后淡淡点了点头,她只是随意一问,并不在意高然的答案。钱家一个太太看见了,拿捏着接了句嘴:“世子妃真是孝顺,有这样温婉懂事的儿媳跟在身边,燕王妃好福气。”

钱家这位太太本意是恭维林未晞,她这一句话等于同时夸了两个人。可惜钱家太太的马屁歪的厉害,无论林未晞还是高然,听到这句话都客套地笑笑,内心里并不觉得高兴。

钱太后和林未晞说完客套话后,接下来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她昨日很晚才知道皇帝出去了,先是去了燕王府,随后去了张府,之后就被张首辅派人送回来了。钱太后得知这件事后很是埋怨,本来皇帝私自出宫就很不妥,可是皇帝既然都出去了,怎么能不去钱家呢?若是皇帝哪里都没去,那钱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他去拜访了自己的叔叔,拜访了自己的老师,唯独没有去外祖钱家。这就让钱太后很不高兴了。

然而皇帝到底不是她亲生,即便占着嫡母的名,许多话钱太后也不好说。今日钱家进宫也说了这件事,可是钱太后再不痛快,还是得把林未晞叫进来示好笼络。昨日皇帝过来,专门和她授意了此事。

钱家看着林未晞,都觉得复杂难言。给寿康大长公主让座位就罢了,毕竟寿康辈分高,皇家即便为了面子都得供着她,可是站起来给一个年纪足以当自己女儿的人让座,这就很难堪了。钱家最开始成为外戚时欣喜若狂,然而时间久了,钱家人听惯了奉承,眼睛也就不满足现在的这点地界。同样是亲戚,燕王是皇帝的叔叔,可是他们钱家一样是皇帝的外祖啊,为什么燕王大权在握,而钱家就只能领几个不痛不痒的闲差,被当摆设一样养着。

这一场谈话始终都是客客气气的,等林未晞走后,一个很受钱太后喜欢的侄儿媳妇说:“太后娘娘,明明有我们自家人,为什么皇上总是偏向外人家呢?”

虽然皇帝称呼燕王为叔叔,但其实燕王这一支和皇帝已经有些远了,在钱太后看来,燕王即便要倚重,但哪里比得上自己娘家人,怎么能越过钱家偏向燕王呢?钱家这个侄媳妇的话可谓正搔到了钱太后痒处,钱家众人见侄媳妇说完后太后没有发怒,心中大喜,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提自家抱起不平来。

伺候在太后旁边的一个宫嬷嬷暗暗皱眉,宫里隔墙有耳,谁说话不是慎之又慎,可是堂堂外戚后族的侄媳妇竟当着满屋子宫女太监说燕王是外人,还隐有指责皇帝的意思。宫嬷嬷听到这里就觉得不妥,可是太后却并不呵斥,钱家人有了依仗,后面的话也越来越过分。主子的言行着实轮不到她一个奴婢指手画脚,可老嬷嬷还是忍不住叹息,难怪皇上和燕王都不愿意对钱家委以重任,瞧瞧他们一家老小的行事,实在不是个能当大任的。

林未晞从钱太后这里出来,一露面就又被人围住应酬了。林未晞叹气,看来今天一整天,她是别想松快一阵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出宫,林未晞往外走时正好遇到英国公府。英国公府的人见到林未晞脸色就一僵,显然他们也还记得年前给高然撑腰那回事。燕王府和英国公府作为姻亲,方才在宫殿里不可能不过来打招呼,但是当时打过招呼就各自散开,哪像现在两家人遇到,而出宫的路只有一条,这就很尴尬了。

英国公老夫人虽然表情淡淡的,但到底还是先给林未晞问好:“燕王妃安。”

“老夫人安。”林未晞看见熟人不由觉得好笑。林未晞八风不动地站着,曾经她是晚辈,可是现在应该是英国公府过来给她行礼才是。显然国公府也明白这回事,等国公府的夫人媳妇一一给林未晞行礼后,高然才从林未晞身后侧跨出一步,垂眼道:“儿给祖母、婶婶和几位嫂子请安。祖母万福。”

英国公老夫人看到高然也觉得尴尬。那次老夫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人去燕王府给高然撑腰,可是随后却是高然没道理,英国公府闹了好大一个没脸,老夫人心里对高然有气,就没有去看高然,直接带着人回府了。从那次之后,这还是英国公府众人第一次见到高然。

同样是在宫中相遇,去年端午英国公府遇到自家三姑奶奶时,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当着众人面祖孙相认,何等排面。然而不过半年过去,英国公府再遇到高嫁的三姑娘,以及三姑娘的婆婆时,心境就完全不同了。

高然嫌弃英国公府没用,把自家女儿当商品,风光时对你千好万好,可是有事需要娘家撑腰时,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妥妥的卖女求荣之家。而英国公府众人也觉得高然不地道,她自己做错了事,但是瞒着不说,反而撺掇娘家人过来和婆婆闹,完全是把娘家当枪使。英国公老夫人在林未晞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老夫人自己也生气,现在看高然不冷不热,她就越发梗着了。

林未晞眼珠微动,朝后看看高然,又转到前面看看英国公府,最后滴溜一转,笑意已经从眼睛中倾洒了出来:“老夫人很久没见到世子妃了吧,今日正巧遇到,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婆婆,反正从这里到出宫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世子妃不妨过去和娘家说说话,就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这怎么能行。”还不等高然说话,英国公老夫人就硬邦邦地开口了,“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她是晚辈,怎么能抛下婆母自己行动?世子妃虽然是姓高,可是既然嫁到王府,那就燕王府的人了,哪能动不动就回娘家。”英国公老夫人说完后看向林未晞:“她是媳妇,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王妃替她指正。晚辈不懂事,她的嫡母也去得早,全得仰仗您这个婆母教导她。”

高然本来也不想和英国公府说话,但是这应该她来推辞,而不是被娘家当面拒绝。高然心里的火气越发冲,她原本对英国公府还有些好感,毕竟她的便宜父亲替她谈了门好婚事,但是现在听到老夫人说出这样卖女求荣、趋炎附势的话,高然心中对英国公府仅剩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高然心里不痛快,口气不由带出来几分:“祖母说的是,我现在是顾家的人,是不该整日和国公府待着了。”

这话一出,气氛又冰冷几分。林未晞见这两伙人肉眼可见得闹僵了,赶紧说:“国公府深明大义,世子妃也懂事,这实在是燕王府的福气。今日天气冷,老夫人注意脚下。”

说完之后林未晞自己都觉得很诡异,高然和英国公府都姓高,而林未晞是继婆婆,按理她才是势弱的、被针对的那一个,怎么现在变成她在其中调和转圜了?

林未晞提醒英国公老夫人那句话并不是空口而言,年前下了大雪,现在天色昏暗,西风渐渐强劲起来,出宫的路确实不大好走,方砖缝里藏着暗冰,行走时颇得留心。林未晞圆场后,英国公老夫人谢过林未晞,然后就沉默地由着丫鬟儿媳扶着走。林未晞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她们正静默地走着,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一个小太监,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燕王妃请留步。”

林未晞听到声音,奇怪地转身看去。深宫里禁止喧哗,若不是因为着急,太监也不敢这样大喊大叫。那个太监一溜小跑到林未晞身前,等给林未晞打了个千儿后,这才继续说:“王妃留步,出宫的路远,皇上特意吩咐了轿辇过来,送王妃出宫。”

其他人听到倒抽一口凉气,林未晞眉尖拧了拧,说:“这于礼不合。皇上日理万机,我怎么敢劳烦圣上面前的公公?臣妇谢恩,但轿辇还是算了。”

“王妃莫要推辞,万岁是听了燕王爷的话,这才派轿辇过来接您的。您若是拒绝,燕王就要亲自过来,万岁必然要降罪奴等了。”

原来是因为顾徽彦,林未晞就说皇帝怎么会记得她一个女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未晞脸有些红,她还努力给燕王的行为编一个正经的理由,英国公老夫人已经非常识趣地接话了:“既然公公们要送王妃出宫,那老身等人就不再叨扰了。燕王妃,老身先行一步。”

林未晞越发尴尬,脸也更红了。皇帝因为顾徽彦的缘故给燕王妃送了轿辇,但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就管不到了。高然只能给英国公府众人行礼,目送他们离开后,又亲自送林未晞上骄,然后才一个人朝外走去。

高然一个人走在暮色四合的宫道上,脚下还时不时有黑色的暗冰,冷意从脚底渐渐蹿上心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生的许多气就是比较出来的。若是不知道还好,一旦有了比较,彼此落差就太容易气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有加更了,今天纠结了很久,是两章合起来一起更新呢,还是分开两章发。这样一直纠结了半个小时,导致错过了正常更新时间…

现实替我做出了决定,今天八点,会有第二更哦~

65、生辰

林未晞不过在原地等了片刻, 就有小太监抬着轿辇来了。到宫门口后, 顾徽彦和顾呈曜已经等在那里, 只是高然要自己走,不及抬轿太监的脚程, 所以还没有到。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后,伸手试了试她手指的温度, 平常自然到仿佛随口一问:“今日累吗?”

“还好。”林未晞这样说,但其实她脸都笑僵了。

顾徽彦也不欲在这种地方细说,他给林未晞紧了紧兜帽, 就说道:“外面冷, 你先到马车里等吧。”

高然还没回来,她就先上马车, 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林未晞抬头看了看,顾徽彦目光平静深致,顾呈曜自从顾徽彦和林未晞说话的时候就移开眼睛,刻意看着侧面。现在他听这句话, 也回过头, 对林未晞微微垂首致意, 说:“父亲说的是,母亲先进去吧, 儿臣和世子妃不敢让母亲受累。”

既然这样, 那林未晞也却之不恭了。她坐到温暖舒适的马车中,手里捧着暖炉,丫鬟轻轻给她敲着腿,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世子妃”等问安声。

很快,高然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儿给母亲请安,母亲这一路可安稳?”

这就是辈分的绝对威压,如果是高然先出宫,如论如何她都等站在寒风里恭候林未晞,可是相反,林未晞就不必等着高然,甚至高然出来后还得先行给林未晞问安,问候完婆母的安康后,才能上马车休息取暖。

听高然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冷。林未晞依旧拥着手炉,懒懒地回了一句:“自然。世子妃走这一路也累了,先上车吧。”

“谢母亲。”

高然在另一驾车上,过了一会,马车开动,燕王府的车队缓缓朝府邸驶去。现在是日暮时分,皇城门口车马甚多,可是无论什么人,隔着老远看到燕王府的车驾,都赶紧让车夫掉头让路。

终于回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谁都累了,顾徽彦免了顾呈曜夫妇二人的晨昏定省,让他们直接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了。

晚间饭后,林未晞沐浴出来,取了干净的白绸擦拭长发。顾徽彦随后去沐浴,等他出来时,果不其然看到林未晞和他进去时毫无差别。林未晞每次沐浴,前前后后瓶瓶罐罐的讲究特别多,每次光打理头发,就要花费许多时间。

这在军中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是越是娇贵的花越需要花费时间侍弄,林未晞和他军中下属当然不一样。顾徽彦走过去挑了林未晞一缕头发看,他很喜欢林未晞头发的手感,乌黑光滑,握在手中有着流水一样的柔顺感,现在因为还没有干透,更是带了温润的水气,摸起来手感极好。

顾徽彦颇有些爱不释手,他突然就明白玩物丧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来就是这样不舍得放手的心情吧。他干脆坐到林未晞对面,看着她用指甲挑起一块软膏,在手中化开后,细致地涂抹在头发上。这一缕涂完后,又挑起下一绺。

这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顾徽彦从来不知道,女子的世界竟然这样温柔细腻,处处充满了绮罗软香。林未晞也不知道顾徽彦突然坐到她跟前是想干什么,她手上动作不停,低头轻声说:“王爷,我这里还需要好一会呢,您如果嫌浪费时间,就先去找一本书看吧。”

“不必。”顾徽彦只是摇头,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林未晞。跟前突然坐了一个人,还是以雷厉风行、军法严苛而著称的燕王,林未晞对自己这种浪费时间又浪费银钱的行为非常有压力,她只能加快动作,脑中赶紧想一个话题转移燕王的注意力:“王爷,皇上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还派了轿辇送我出宫。”

顾徽彦唔了一声,说:“是我见天色不早,打算去后面接你,皇帝可能还有些话没说完,就拦下了我,让他身边的太监去了。”

林未晞倒抽一口凉气,什么?顾徽彦居然在和圣上说话的时候,抛开皇上打算去找她?怪不得那个红衣小太监那样说。林未晞有些难为情,同时难以抑制地感到欣喜,她放下手里的发丝,神色正经肃穆,装作一点都没有被影响的样子,公事公办地说:“谢王爷,但是日后王爷可不能如此了,教圣上笑话。”

顾徽彦笑了笑,笑意盎然地看着她,点头说:“好”

气氛又变得像是顾徽彦在哄她,林未晞有心改变自己的劣势,就突然压低了声音,问:“王爷,今日圣上特意留你下来,说了什么?”

说到宫里的事,顾徽彦的神情也冷淡下来:“没什么,还是老话重提。”

林未晞想起除夕时皇帝的话,大概猜到了皇帝和顾徽彦说了什么。她不由有些担心:“王爷,今日太后也专程叫我进去说话了,还特意问了王爷的身体安康。皇上这样做,那我们…”

“不必,从前如何,现在还照常就好,无需刻意改变态度。”顾徽彦摇头,他看到林未晞本起来的小脸,忍俊不禁,忍不住就想去掐她又细又滑的脸颊,“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皱着脸做什么?”

林未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皇帝频频对燕王府示好,有心想让燕王和张首辅对立起来,这还叫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顾徽彦气定神闲,看起来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样子,林未晞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下来。林未晞问:“王爷,我需要做什么吗?”

顾徽彦听到这句话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才摇头笑:“不必。这是我和皇上、张江陵的事,女眷的影响微乎其微,你照常和张夫人来往就好。”

林未晞听到顾徽彦这样说心中就有底了,燕王、张首辅、皇帝的关系日益复杂,林未晞生怕自己不小心做错什么,影响了燕王大局。可是想想也是,这种复杂又微妙的平衡,主场必然在顾徽彦这里。这是一个漫长又凶险的对峙过程,她和张府的女眷实在没必要因此就紧绷起来,这就太跌份了。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动了动。他不得不承认,方才林未晞说“我需要做什么”时,他心中是十分吃惊的。

这场婚姻开始时就荒唐又胡闹。顾徽彦清楚地记着那天在下雨,林未晞烧的厉害,顾徽彦去看了她之后,本来打算离开,谁知这个时候林未晞突然醒来了。她病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强撑着身体爬起来,隔着一层红纱帐,不依不饶地问他:“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