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就在友情最终战胜了爱情的同时,夏天悄无声息来临了。

十九中其他人都放了暑假,只有十几个优才生要留下来集中培训。夏日炎炎,热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有好事的学生要试试室外温度到底有多高,拿了个生鸡蛋放在汽车盖上,很快烤熟了。宿舍里没有空调,唐译整日不是待在教室便是窝在图书馆。

这日成绩单发下来了,唐译先不看自己的,一见陈上“语文”那一栏醒目的红色数字,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陈上考前曾当众夸下海口,说他这次要是不及格,就去男生宿舍裸奔,因此男生们一个劲的起哄要他裸奔。唐译暗骂他活该。

陈上气得大骂语文老师,把成绩单一揉,作势要扔掉。唐译抢过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有些惊讶地说:“你英语竟然考了101分。”陈上哼了一声说:“那当然,外教可不是白请的。”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拿过一张纸,把所有分数加起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及格。他挥着成绩单大声说:“谁说我没及格?平均分及格就是及格了!”

大家不服气,七嘴八舌骂他耍赖。他笑嘻嘻的不说话,一副“你奈我何”的痞子样儿,气得众人干瞪眼。也有人站在他那边说平均分及格了也算及格嘛。

哪知没过几天,学校BBS论坛上有人贴了一张“裸奔”照。照片上只有一个光溜溜的背影,因为是夜里,照的很模糊,看不清是谁。帖子隐去了姓名,底下的签名则是“九月里的惊鸿一瞥,为此我宁愿不顾一切”,然后是省略号。据说陈上当时裸奔的时候,口里翻来覆去唱的就是这句,因此被人拿来调侃。

某人见了这个帖子,大为震怒,当即就动用特权把发帖人的ID封了。

这事成了优才班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以至于后来大家互相打趣都问:“今天你裸奔了吗?”陈上为此一整个暑假没去学校找唐译,两人见面都是约在外面。

这日太阳刚下去,陈上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陈母拿了一叠资料过来叫他签字。陈上一手拿着西瓜,看也不看签了,问是什么。陈母说是自费出国留学合同。他脸色一变,当即把西瓜扔了,“妈,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陈母瞪了他一眼,“怎么跟妈妈说话的?出国读书是你爸的意思,总不能放任你在国内无所事事吧,出去吃吃苦也好。人家还没决定要不要你呢,你以为这么容易么?这所学校十月份有一个考试,要考过了才能入读呢。这两个月你把英语好好补一补,考过了就去读,没过就回来。”

陈上觉得照自己这成绩十有八九考不过,因此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等到开了学,他把留学考试一事跟唐译略微提了一提。唐译见他自己不当一回事,她自然更不在意。两人成日里说生活无聊、日子过得太慢,长大了要怎样怎样,总觉得留学啊、毕业啊、分别啊,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事,哪知道转眼就天各一方。

陈上因为还没成年,留学签字一应手续都是陈母代办,他根本就不清楚具体事宜。九月里他去考了一次GRE,成绩惨不忍睹。唐译拿着他GRE的成绩单,点着他额头调侃道:“就你这破英语,还想出国?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国内,中文字都不认识几个。”陈上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伸手去挠她痒痒,唐译笑得连声讨饶。

他跟学校请假去英国参加入学前的考试。唐译有些紧张,“你这一去,不会不回来了吧?”他满不在乎地说:“当然不会,考完就回来。我听说英国一年到头阴风湿雾,难得有太阳,我才不愿意在那鬼地方待着呢,就算考上了我也不去。学校这次文理科分班,我妈还要来参加呢。”

唐译听他说的这么笃定,开玩笑说:“到了国外,那可就由不得你了。我是说万一,万一你回不来呢?”

陈上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

“哼,有什么舍不得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要是真的一去不回,我就去找别人。”

陈上霸道地说:“那可不行,你得等我,你既做了我女朋友,只能生是我陈家的人,死是我——”一句话没说完,招来唐译的一顿好打。他笑呵呵地说:“放心吧,我拿的签证是短期的,要想一去不回也不行啊。”

九月底十九中在学生填文理科志愿表之前,召开了一次家长会。唐译第一次见到陈上的母亲,第一感觉是年轻、美丽、高贵。她家离得远,父母没有来,和几个班干部帮助老师招待家长。

陈母听自己儿子得意地介绍她是年级第一名,对她十分留意,含笑问她选文选理。唐译回答说选理。陈上忙插话说:“我也选理。”陈母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头,“亏你好意思说,以后可要向人家多学习学习。”唐译红着脸偷瞄了陈上一眼,倒了一杯茶端给陈母。

陈母又闲聊了几句,扔下他们去参加家长会。两人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晒太阳。唐译说:“你理科这么差,当真要选理?”陈上伸了个懒腰,“我无所谓,反正我理科不好,文科更差。”顿了顿又说:“只要能跟你在一个班就成。”唐译忙说:“这话可得说清楚了,这是你自愿的,别到时候后悔选了理,赖在我身上。”

陈上歪着头看了她一眼,“我猜想,你心里一定以为我花言巧语哄你是不是?实话跟你说,我之所以死乞白赖要进优才班,还不全是为了你?不然谁愿意受那个罪?光是一个啤酒肚孙,就够我受的了。”

唐译笑骂他:“色胆包天,该!”

陈上拉着她的手说:“错,我这叫如愿以偿,值!”

两人正笑闹着玩,夏文倩拿着志愿表走来。唐译见她愁眉深锁,忙问她怎么了。夏文倩叹了口气说:“唐译,我觉得自己在理科方面越来越不行了。”她这次月考物理只考了72分,因此大受打击。

“那…你要选文吗?”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理科越学越吃力。”

“我也觉得你语言方面很有天赋,要不你就选文吧。选文也很好,关键是自己适合什么。”

夏文倩问有哪些人选了文科。唐译说了几个。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范从思选了什么。陈上抢着说:“理科。我选了理,他难道还能选文吗?”夏文倩点了点头没说话。唐译问她要不要一块去吃饭。她摇头,“你们去吧,我此刻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哪还吃得下饭。”

过了几天,夏文倩的志愿表上填的是“理”。唐译问她为什么改了主意。她轻描淡写地说大家都选理,她也选理吧。然而她的理科一直不见起色,尤其是物理,在竞争激烈的优才生中,本来就不够突出的她,变得更加自卑、安静。

陈上出国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唐译一路送他出了校门,心里仿佛有许多话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踢着树干,低着头说:“我不能去机场送你了…就这样吧…等你回来再说…”

陈上拉着她的手很有几分依依不舍,一时兴起说:“我不想这么早回去。要不,我们去坐公交车,绕着上临城逛一圈,怎么样?”

大晚上的,车上的人很少。两人并肩靠窗坐下,车里的灯光很昏暗,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走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唐译有些累了,靠在陈上肩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唐译静静看着歪着头睡过去的陈上,额前的头发扫在眉毛上,一半的脸露在阴影里,整个人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消失似的。她的心尖上不由得落了一滴雨,湿湿的有些难过。她想到书上说的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仿佛说的就是他们这样。

公交车绕了一大圈,重回到十九中门口。两人打着哈欠跳下来,唐译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一跤。

陈上忙抱住她,两人目光相接,露出会心一笑。夜深了,街上一个路人都没有。陈上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对唐译说:“我走了,你回去吧。明天上飞机前给你短信。”

唐译拉住他,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啄了一下,低声说:“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她这番主动很是羞涩,不等陈上拉住她,一甩手跑远了。

两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很快就能相见,却没料到竟成了吻别。

第28章

平时不觉得,陈上突然走了,唐译这才察觉到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好不容易熬了三天,她忍不住跑去问范从思:“阿上他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范从思摇头,“没有,他说考完试还得等学校的通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回程的机票都没买。”她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右手撑着下巴说:“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都吃什么。他挑食挑的这么厉害,肯定要挨饿。”说的范从思笑起来,“饿了自然什么都吃,你还担心他饿着自己?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

唐译做了个鬼脸,叹了口气说:“可怜的陈上!我听说英国饮食极其贫乏,除了土豆就是牛肉,成天吃煮烂了的大白菜、胡萝卜,顶多加一样青豆。别说他,换了我也受不了。”

“你要是心疼,可以给他寄点吃的过去。”

唐译忙说:“哎哟,算了吧,那邮费贵的,都够我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她和夏文倩去食堂吃饭,电视上正在播天气预报,播音员报完了国内各大城市,国际城市的天气情况只用文字图案在屏幕上打出来。她端着餐盘拦在路中间。夏文倩催她:“走啊,傻站着干什么?”唐译连连摆手示意她别吵,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哎,伦敦又是雾,这才十月份,已经零下了,比咱们这里冷多了。也不知道陈上有没有带冬天的大衣。”

夏文倩用筷子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说:“这个还用你操心?人家妈妈跟着一块去的,自然什么都想到了。”

唐译点头,“说的也是。”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吃饭。夏文倩随口问:“英国和咱们的时差是多少?”唐译想也不想答道:“比咱们晚八小时,不过英国在每年的三月底到十月底实行夏时制,那时时差是七小时。”

夏文倩有些惊讶,“你这么清楚?”

唐译笑道:“嗨,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地理课上不是学过吗?英国格林威治天文台为本初子午线,零时区,咱们是东八区。”

夏文倩听了抿着嘴直笑,“我们是理科生,谁还关心本初子午线,我看你是爱屋及乌吧?我说昨天你怎么巴巴地把地理课本翻出来看呢,原来是为了查时差啊。陈上这才走了几天,你就想成这样啦?”

唐译伸长手臂要打她,没好气说:“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坏。”夏文倩忙说:“好啦,好啦,我不拿你开玩笑了。等陈上回来,我再告诉他你如何的想他…”唐译又羞又恼,警告她说:“夏文倩——”她忙举手投降,“吃饭,吃饭,再不吃菜都凉了。”

一个月过去了,陈上除了上机前发的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大家都联系不到他,整个人就跟失踪了似的。唐译气得骂道:“他最好别回来,死在英国算了,省的人提心吊胆。这人,也不知道报个信,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呢。”

范从思见她整日心神不安、坐卧不宁的样子,安慰她说:“你别急,阿上他肯定没事,陈阿姨不也还没回来么。”想了想又说:“要不,我找个机会问问陈叔叔,阿上他在国外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

因为陈上不在,范从思一直没什么机会到陈家去。唐译先前还天天念叨“陈上什么时候回来”,一连等了两个月,手机从来不敢关机,总是随身带着,就算洗澡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总盼望着他能给自己打个电话,哪怕是发条短信也好,然而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一颗滚烫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冷却下来,渐渐地,她在别人面前越来越少提及陈上的名字。

圣诞节前夕,范从思兴冲冲来找她,递给她一张纸条,笑说:“这是阿上在英国的地址,我从陈叔叔的秘书那里问来的。我问她阿上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她也不知道。陈叔叔让她给阿上寄过一次东西,她才有这个地址,她也没有阿上的电话号码。”

唐译看了一眼,由陌生的英文和数字组成的地址,一点概念都没有,根本无从想象那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个地址要是早两个月到她手里,她的心情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复杂难明——非但没有喜悦之感,反而参杂着一丝怨恨。

范从思怂恿她说:“你给阿上写封信吧。”

唐译没说什么,把纸条随便往抽屉里一扔,埋头继续写作业。他看了她一眼,小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唐译勉强笑了一笑,“没有,不关你的事。我改天再写吧,快期末考试了,复习要紧。”她对陈上由盼望到失望的心情,范从思多少知道一点,安慰她说:“阿上说不定过完年就回来。”

唐译望着窗外,忽然说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你看,又下雪了。”记得去年下雪的时候,她和陈上约在上林公园门口见,结果一个在南门,一个在北门,两人站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傻等了一上午。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像是昨天的事,然而一晃而过,竟一年了!想到这里,她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怕范从思看见,忙借口上洗手间去了。

她看着镜子中郁郁寡欢的自己,自言自语说:“陈上啊陈上,不管你回不回来,总要给人一句话啊。一走了之,杳无音讯,这算怎么一回事?”她这样不明不白的苦等,就是死也死不瞑目啊。

第29章

过完年回校,唐译碰到李喆和赵明颜,没有多想,上前打了一声招呼。等到走近了,才发现他们脸色不好,看两人的样子,似乎在吵架。李喆脸色铁青说:“赵明颜,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明颜一脸无所谓地说:“不就是分手嘛,何必这么认真。你又不是第一次,干嘛这么生气?”

李喆怔怔地看着她,“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一听到阿上不回来了,立马就要跟我分手。有本事你就去英国,看他会不会要你。”

赵明颜气得浑身颤抖,发狠说:“行,你等着。不要以为去英国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我去给你看!”说完也不理唐译,气冲冲走了。

李喆因为外形高大阳光,体育又好,在学校里一向很受女孩子的欢迎,情场上可谓无往而不利,这次阴沟里翻船,被赵明颜毫不留情甩了,自尊心大受打击,垂头丧气坐在台阶上抽烟。

唐译站在旁边早听呆了,好半天问:“陈上…陈上他…不回来了吗?”

李喆抬头看了她一眼,“听说他考上了英国顶有名的一个中学,不回来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唐译只觉得眼前一晃,忙定了定神稳住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不出一句话,只得摇了摇头。

李喆正在生气,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自己嘀嘀咕咕说了一阵,站起来气哄哄地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跟她说明白不可。她以为我是她家里养的宠物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怎样就怎样!”

唐译也不去上晚自习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宿舍。她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怎么觉得意外。回到宿舍该干嘛就干嘛,甚至把窗户和地板擦了一遍。

等到晚上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那钝痛才像老牛反刍似的,一点一点漫上心头,来来回回折磨的她五脏六腑如同换了位,疼的她既不敢出声也不敢痛哭,怕这一松懈便管不住自己,吵嚷的全世界都知道,唯有任其在自己的身体里四处肆虐,蚕食鲸吞她青春岁月里那仅有的一点回忆。

她因为年纪小,没有经验,不懂得如何排解,也不知道找人倾诉,就这么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的默默忍受下来,等到春暖花开,这种疼痛才逐渐的淡了许多,她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仿若大病初愈似的。

周围的同学只觉得她沉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不过因为她被老师点名参加全国物理竞赛,学业十分紧张,倒没有人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劲。纵然是跟她朝夕相处的夏文倩,猜到她之所以消沉的原因,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宽解她,后来见她自己似乎想通了,也就不再提起这事。

时间就是这样,无论你过得好与不好,照样来无影去无踪,转眼又是一年夏天。唐译跟全市的高材生调到市中心的培训基地接受物理竞赛培训,成天在各种各样高难度的物理题中打转,那些个疼痛难眠、辗转反侧的夜晚再想起来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

一日她吃过晚饭洗完澡回来,门卫跟她说外面有人找。她觉得很奇怪,知道她在这里培训的人没几个啊,莫非是妈妈来看她来了?出来一看,很是吃惊,竟是一年多不见的谢得。自从他去年高考后,唐译就再也没见过他,还是从学校的光荣榜上知道他考上了上临市鼎鼎有名的上大。

她迎上去,叫了一声“学长”,“你怎么来了?”

谢得脸上的神情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和气,竟然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说:“听说你在这里,顺路来看看你。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种地方连我都进不去。”

她笑了一笑,两人沿着种满香樟树的街道慢慢走着,随意说着闲话。也不知是谁无意中提到陈上的名字,谢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阿上走了的事,我才知道。心里想着你,就来看看。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他停了好一会儿,嘴里仿佛含着一个千斤重的橄榄似的,“你的心情我很明白,总之,习惯就好了…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没什么了不起,熬一熬总会过去。”

万事不过一个“熬”字,感情尤其如是。

谢得这番话,硬生生勾起唐译的痛楚来。她声音不由自主哽咽了,话也说不完整,“学长,我——”她怔怔地站在树下,眼泪像打开的自来水龙头,怎么关都关不住。总算有一个人明白她的心情,她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谢得把她拥进怀里,拍着她不断耸动的肩膀说:“不哭,不哭,我全都明白。”他由她想到自己,心里跟着一痛。

唐译压抑了大半年的感情突然像山洪爆发一样发泄出来,这一哭便哭了半个小时之久。幸好这条路一到晚上便没什么人,不然照她这么个哭法,迟早得把警察招来。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擦了擦鼻涕不好意思地说:“学长,让你见笑了。”

谢得抬头看着稀疏灯光下半明半暗的夜空,娓娓说道:“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她名字里有个‘意’字,和你的‘译’,听起来是一样的。所以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后来她也扔下我出国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觉得我们俩真是难兄难妹,同病相怜。”

他这话说的唐译的眼泪又下来了,靠在他肩头轻声啜泣,把满腔的委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学长,陈上他把我骗的团团转,偏偏我还跟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等他回来…”

无缘无故被人抛弃的滋味,谢得感同身受,“所以,为了报复,我们一定要比他们过得好。”他的话一字一句如金石一般,掷地有声。

第30章

进入高三,学校把全年级前三十名的学生另外组了一个“强化班”,唐译和夏文倩这些优才生自然都在里面,而范从思、何先勇等人却被分配到别的班级去了。这一天,传达室通知唐译有她的包裹。她去领时,发现是从英国退回来的,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

她坐在台阶上,轻轻打开盒子,里面装的都是和陈上有关的东西:他转弯抹角送给她的手机、海豚项链,他扔在她这里的试卷、作业本,宿舍钥匙,玻璃球,音乐CD,圣诞卡片…

痛苦挣扎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和他一刀两断,免得睹物思人,自寻烦恼,哪知道这些东西漂洋过海四五个月又回来了。对着手里的盒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露出一丝冷笑,随手把盒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若不是知道你的消息,我还真以为你从地球上消失了呢。”

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最后她还是把盒子捡了回来,扔在柜子最里面,再也不去碰它们。

这年冬天,唐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爸爸喝醉了过马路的时候出了车祸,肇事者跑得无影无踪。经过抢救,唐爸爸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双腿却断了。唐妈妈东奔西走到处借钱做手术,唐译则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到医院照顾父亲。他们一家连年都是在医院过的。

唐译因为物理竞赛拿了一等奖,获得保送上大的资格。大家正羡慕不已的时候,她却放弃了保送。她跟老师说想通过高考证明自己的能力,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学校承诺高考分数在630分以上,最低奖励两千块钱现金。她心想,有了这笔奖金,自己大学的学费就有了,于是卯足了劲复习,最后以668分的高分拿到了四千块钱。填志愿的时候,她为了省路费,就近选了上大,最后进了最好的专业——经济管理系。

夏文倩理科本来就学的吃力,加上高考没发挥好,只刚刚过了重点线,被北京一所二本院校录取了。范从思也去了北京。赵明颜去了四川一所音乐学院。李喆根本就没参加高考,玩赛车去了,从省队一路开到国家队。何先勇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干脆跟着家里下海经商。大家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仿佛还在耳边,转眼却早已各奔天涯。

唐译的大学生活虽然过得清苦,倒也丰富多彩,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和同学关系融洽。她一年拿好几个奖学金,足以应付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便没有像其他贫困生那样出去打工兼职,而是专心致志地学习。

大学和高中最大的差别是:恋爱公开化、合理化、透明化。她虽然不是什么班花、系花,在阳盛阴衰、僧多粥少的上大,很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在追她,追的最厉害的是西语系的高明了。

高明了长得人高马大,为人活泼幽默,说的一口正宗的京片子。据他自己说,他第一次见唐译是在校医室,被她捂着胸口、愁眉深锁的忧郁气质打动了,从此一箭穿心,女朋友非她不可。唐译听了又气又笑,没好气说:“扯淡。一箭穿心?我还一箭毙命呢!你让他尝尝胃病发作起来是什么滋味就知道了。”

唐译和谢得因为同在一个大学,时常一起吃个饭、逛个街什么的,关系比以前亲密不少。高明了追唐译追了大半年,对她身边的人和事了如指掌,把谢得当作自己的头号情敌,幸好他快毕业了,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谢得毕业前过生日,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派对,要唐译当他的女伴。唐译这两年来很得他的照顾,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东西,对他崇拜加敬爱,笑说只要他不要她送礼,她就去,一口答应下来。

生日那天晚上,她到现场一看,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男士一律穿西装,女士一律穿晚礼服。她问同学借了一件白色斜肩小礼服,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站在衣冠楚楚的谢得身边,觉得自己像只丑小鸭,似乎来错了地方。

这么多的亲朋好友专门来为他庆生,谢得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人。

唐译捅了捅他说:“你怎么了?大家起哄,要我们跳舞呢。”谢得领着她心不在焉跳了一支舞,随后两人便坐在一边喝饮料吃东西。过了一会儿,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走过来说:“谢先生,刚才有位姓辛的小姐留下一份礼物,让我交给您…”

不等服务生的话说完,谢得跳起来连声问:“她人呢,在哪儿?”服务生吓了一跳,忙说:“她说她晚上要加班,先走一步,让我跟你说一声抱歉,还有‘生日快乐’…”谢得当即丢下众人,火急火燎追了出去。

唐译见男主角一去不回,自己落得个清净自在,吃饱喝足便回去了。回到楼下,却见高明了和几个男生坐在走廊里打扑克牌,大呼小叫引得来来往往的女生侧目而视。高明了一见到她,把牌一扔,双手一撑跳起来说:“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通宵呢。”那几个男生把扑克牌一收,笑说:“好啦,正主儿回来了,某人又该重色轻友,插兄弟两刀了。”

高明了笑骂道:“滚吧!”几个人嘻嘻哈哈走了。唐译瞪了他一眼,“高明了,大半夜的窝在女生宿舍楼下打牌,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他嘻嘻一笑,“嗨,这不是等的无聊嘛。幸亏你心疼我,早早就回来了。”说着他又抱怨起来:“哎,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肯买个手机用哇,害的我整晚见不到你,就连想听听你的声音都不行。”

“我讨厌手机,感觉像是定时追踪器,有事打我宿舍电话。怎么,你有异议吗?”

他忙立正敬了个礼说:“没有!为了你,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把女生宿舍楼的走廊站穿!”说笑完了,扯了扯唐译的衣服,大喇喇地说:“走吧。”

“你又有什么花样?不去。”她累得半死,哪还有精神跟他歪缠。

“不去?那敢情好,当着宿管阿姨、这么多同学的面,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了——”

唐译一看他那个样子,似乎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一时头疼不已,忙说:“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吗?”

唐译穿着高跟鞋,跟着他一瘸一拐往清南苑走去。清南苑是上大著名的风景区,里面丛林茂密,假山亭台,错落有致;曲水流觞,别有洞天,这里是情人最爱来的幽会之所,尤其是夜黑风高的晚上。

高明了注意到她的异样,问:“你脚怎么了?”

“这鞋子第一次穿,硬得很,脚上磨起泡了。”唐译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石头一步一步往下挪。高明了见状,二话不说双手横抱起她,大步流星跨下台阶,一路来到亭子里,这才把她放下。

唐译双脚踏到地上,一颗吊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出去呢。”

他立即委屈地叫起来:“我对你很坏吗?你对我戒心怎么就这么重呢?我就是把我自个儿扔出去,也舍不得把你扔出去啊。”

“别贫了,有话快说。”唐译揉了揉眉心。

“还是那句话,只要让我当你男朋友,你指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要海里的月亮,我就拼了命去捞;你说一,我一定不说二;你要杀人,我就去放火…”

唐译忙打断他:“哎哎哎,你胡说什么呢。谁要你杀人,谁要你放火啦,满嘴跑火车。说这么多,你不口渴啊,坐下来喝口水吧。”

他嘻嘻一笑,挨着她坐下,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下午的时候见你打扮的漂漂亮亮,坐着谢得的车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心肝都碎了。”

唐译用力把手抽回来,哼道:“油嘴滑舌,有本事你挖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碎,我就服你。”

高明了突然转过头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挖出来你就当我女朋友?”说着右手变掌为爪,用力往左胸一按,故意装作疼痛的样子大叫一声,抓起一样不知什么东西放在她手里。

唐译明知他是假的,摸到手里软软的、热热的、拳头大的物事,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不由得花容失色,吓得往地上一扔,颤抖着问:“这是什么?”

他哈哈大笑起来,捡起地上的“心肝”大声吆喝:“香喷喷、热乎乎刚出炉的大馒头,五毛钱一个,大家快来买喽——”

唐译气得用力推了他一下,骂道:“滚滚滚,吓死我了!”

他忙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连声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唐译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说:“好啦,有话快说,没事我可要回去了。”

他忽然正色说:“我觉得你还是离谢得远一点比较好。”

唐译见他这话说的奇怪,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听人家说,谢得他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你,你还是,还是算了吧——”他说的吱吱呜呜,意思却很清楚,全是为了她着想。

唐译明白过来,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跟他好,不是大家想的那样。我们大学以前就认识了,嗯,怎么说呢,反正跟兄妹差不多。”

“真的?你不喜欢他,那可太好了,我正好趁机而入!”他顿时摩拳擦掌说。

唐译见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很有几分像另外一个人,心跳顿时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拍了怕他的肩膀站起来说:“看你表现喽。革命尚未成功,高同志仍需努力啊。”

回去的路上,她脱了鞋子拿在手里,光着脚在黑暗里慢慢地溜达。是时候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了,她想,这样她才可以重新开始。

过了一段时间,谢得突然打电话为生日那晚的事跟她道歉。她没好气说:“学长,你过河拆桥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哦。”谢得在电话那头说改天请她吃饭赔罪。她挑眉说:“算了吧,别吃到一半又把我扔下,两次的教训还不够么?我算明白了,你哪是要找女伴啊,你根本就是想找一个替死鬼,可怜的我连炮灰够不上。”

谢得忙说:“好啦,好啦,下次你也找我当炮灰好了,正好有一个机会——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要不要听?”

“好消息还勉为其难可以听一听,坏消息就算了。”

“说是好消息也可以,端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喽。”

唐译被他吊起了胃口,忍不住问:“到底什么事?”

“阿上回来了,听说还考上了上大。”

唐译从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声冷哼,“阿上是谁?我不认识。”一赌气把电话挂了,抱头往床上一倒。

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来思考她和陈上之间的过往。她列出一个表格,左边是陈上,右边是自己,加减乘除若干年的时间,得出的结论是“错,错,错”。既然是错误,那就改正它,然后忽视它。

再想起陈上,她发现自己没有以前那么怨恨了。小时候谁都做过一两件不靠谱的事,包括她,包括陈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的力气也都被磨得烟消云散了。既然以后在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总有碰到的时候,所以——都算了吧。

她想她是放下了,还有长大了。

第31章

自从上了大学,她时常为牙痛所困扰。疼的时候半边脸肿的老高,接着引发扁桃体发炎,还有感冒,以至于连喝水都难以下咽。一开始她不当一回事,不就是长智齿嘛,等长出来就好了。后来右下角那颗智齿拼命往腮帮子里钻,越长越歪,连带牙龈动不动就出血,疼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大二暑假她回了一趟家,很快回到学校帮教授做事。高明了父母在上临市工作,他在家里待不住,隔三岔五来学校找她玩。这天见她又喊牙疼,一整天就只喝了半碗粥,奄奄一息的样子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你这么老疼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不是我不想去,学校医务室没有牙医,去外面的医院又不给报销,牙医很贵的。”她握着半边脸疼的哼哼唧唧。

“你这观念不对,我得批评教育你。你别拿牙疼不当病,疼起来要人命。你再这么拖下去,小病也给拖了成大病,到时候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还是赶紧把智齿拔了,一了百了。”

唐译心想也是,再不拔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说到拔牙我有些害怕,等开学以后再说。我先打听打听哪家医院便宜。”

高明了忙说:“拔牙要是没拔好,会落下很多后遗症的,还是去正规的口腔医院比较好。我们学校后面那条街不是有一个‘口腔医院’嘛,我上次在那里补了两颗牙,服务挺好的,价格也公道,不过要预约,我还留着他们的电话呢。”

开学第一天,高明了硬拽着她去看牙。她本来只想拔一颗,却检查出四颗智齿。医生建议她全部拔掉,先拔右边的两颗,等好了再拔左边的两颗。她犹豫了好半天问:“那…那一共要多少钱?”

高明了突然问:“你们这里可以用医保卡吧?”一个护士回答说可以。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医保卡,对唐译笑说:“我妈妈的,反正她也用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