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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已经过来,程季安拎着行李箱就走了上去。

投币,转身,挥手再见。

老周想要跟上,公交车却已经关了门。

转眼便已走远。

车上没有多少人,程季安走到后边的位置坐下,任距离一点点拉开,没有回头。

没有彻底离开,又怎么能够重新开始呢?

纪氏集团,老周的短信发来。

“纪先生,太太上了一辆公交车走了…”

第四章

中午时分,纪崇均坐着车回到了翠湖别墅。

别墅里似乎比以往来得安静,踏入一看,也是空空荡荡。纪崇均垂下双眸,却是面无表情。

吴妈跟阿香听到动静已从厨房走了出来,见到客厅里站着的人一阵激动,“纪先生您回来啦!”

说着,赶紧上前,忙又跟他汇报起了这两天的事。

“前天早上太太就开始收拾东西,当时只是在画室,我们也没有太过在意,问了太太,太太也没告诉我们,谁知道上午的时候太太就拖着两个行李箱出门了,也不要老周送,也不告诉我们去哪里,我怕太太出什么事,就赶紧给您打电话了…”

“是的先生,我们后来上楼看了,好像太太什么都没带走,就把她的字画带走了…”阿香站在后面也忙点头。

纪崇均却没什么反应,等到她们说完才转头淡淡道:“你们还没吃午饭吧?”

“啊…是,正要做…”吴妈说着,忙将手中的小半把豆角藏在身后,刚才一时急切,没顾得上收拾就走了出来,随即又解释道,“太太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就一下耽搁了…”

纪崇均点点头,“那就先去做吧。”说着,又转身径自往楼上走去。

吴妈看着他的背影,与阿香面面相觑,太太离家出走,先生也表现的太平静了。

可是如果真平静,又怎么会大中午赶回来?在这做了这么多年工,可从没见过纪先生在中午回来过…

纪崇均走到楼上,打开了画室的门。

门内原来摆着很多东西,长桌、木椅,花瓶、雕像、画纸、颜料、书籍,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可是现在却只被收拾出了一片空地。临窗支起的一个个画架也不见了,上面画的内容仿佛还在眼前,可是现在也都消失不见。

窗户开着,阳光漫射,目光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纪崇均在门口驻足片刻,始终没有进去,他不止一次的进入过这个房间,却常常是在夜里,常常是在灯光下。他看着一件件他从未触及过的东西,看着一幅幅她一笔一笔画下的画,就像是一个不露痕迹的闯入者一样,带着小心,带着探究,一点一点丈量着她的世界。

可是探究到最后,再不敢进入。

那个时候,这里是陌生的,可是没想到,当那些曾经以为的陌生全部搬空后,换来的是更加的陌生。

纪崇均的眼神有了变化,转而,他却只是轻轻地转身,又轻轻地带上了门。

走至走廊底,是他们的卧室,脚步却不知什么时候放慢了。扭转把手,将卧室的门推开,满室阳光,却一片寂静。

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人又已向衣帽间走去。

衣帽间很宽大,一眼扫过,成排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挂着,所有的鞋帽,亦是如常摆放。

看向边上的梳妆台,化妆品皆在,抽屉里的饰物也是纹丝不动。

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柜子中还有个保险箱,纪崇均走至跟前,迟疑片刻,还是拨下了号码。

一零二柒,她的生日,他一开始告诉她的密码。

“咔哒”,保险箱打开。

就连一个密码,她都不曾改过。

一共三层,里面放满了她的盒子,一样样的,皆是她的首饰。纪崇均打开几个,里面的东西皆在,都不曾带走。逐一放好,又拿出一个,只是待看到上面的花纹时,他有了一瞬的停滞。

这个盒子,很熟悉…

这个盒子,两天前还在他的手上…

打开一看,果然是那条粉钻项链。

纪崇均看了半晌,还是将它放了进去,随手又拿起边上的一个小盒子。

只是等到这个打开的时候,他的下颌一动,淡漠的表情再无法坚持。

所有的情绪仿若突如其来,所有的克制瞬间溃散。

那是一枚戒指,一枚他们结婚时候为彼时佩戴时的戒指。

纪崇均不知道看了多久,最终却还是将它放回了原处,他的表情也重新恢复平静,只是比原来更为的沉默。

等到目光落在最上层里间的那个袋子上时,他的脸上已再不见波澜。

那个透明袋子里装着一张卡,一张特意为她准备的卡。里面存有足够多的钱,也会在每月固定的时候转入一笔数目,这是她身为纪氏夫人的待遇…

纪崇均摸着那坚-硬的质地,终于知道,程季安果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除了她自己的字画,什么都没有带走…

电话铃突然响起。

纪崇均看着了一会来电显示,才慢慢接起,“喂。”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纪崇均静静听着,最后才应了一声——“好,我马上过来。”

车子很快又驶出了翠湖别墅,而车中的那人,又变成了那个深沉内敛的纪崇均。

城北纪宅,纪明秋正在呵斥,“真是胡闹,说离婚就离婚,有什么过不下去的!还打算瞒着我!要不是我得到消息,你是不是打算瞒到底了!”

这位纪家早年的当家人,虽然坐着轮椅,老态尽显,可是身上的威严尚在,纵使相隔甚远,却依然能感觉到上位者的凌然气势。那是战场上的厮杀和商场上的沉浮洗练出来的,哪怕行将就木,也不会少却分毫。

然而纪崇均却无动于衷,只是任由他说着。

对于老爷子能这么快就知道他办离婚协议的事他并不意外,老爷子虽然早已退居二线,影响尚在,他离婚的事那么大,那些人又怎么敢不知会他。

纪老爷子见骂了半天毫无作用,不免也歇了下来,盯着纪崇均的目光却依然不满而锐利,“就算再过不下去又何必要离婚,你晾着就是了她能把你怎么样!把她离了你又打算娶谁?外面那些女人逢场作戏可以,又有几个有资格进我纪家门?你别也被灌鸡汤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程家那丫头虽然登不上什么台面,但至少安分!

——在他眼里,提出离婚的自然是他纪家的人。

纪崇均却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应道:“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告诉您的。”

纪老爷子一时有些怔住,等到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时,脸色有了变化。刚才那番话看似责骂,实则是在敲打,是在试探。

他深知自己孙子的秉性,如果不是必要,也不会先斩后奏做出离婚的事——至于“必要”,除了给别的女人腾位置还能有什么?只是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的就承认了。

他很想问问那个女人是谁,可是纪崇均坐在椅子里,一副闭口不谈的样子。

纪老爷子眯了眯眼,心中却生出了一丝无力感,他到底老了,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了。

也不再纠缠,只是往椅背上一靠,“罢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我现在就只盼着在我有生之年还能抱一下曾孙,这样就算死了我也瞑目了!”

两年里他不知问过几回,他却只是说现在还早,不着急。

不着急不着急,他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如何能不着急。

现在他也就只盼着纪家有后了。

闭上眼睛,脸上的疲态更加明显。

“如果没事,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个会议。”纪崇均站起了身。

“嗯。”纪老爷子没有挽留,等到他经过自己的身侧时想起什么,才又开口道,“你虽然跟程家那丫头离了,也别亏待了她,好歹我这条命是她爷爷救的,别给人落了闲话…”

纪崇均顿了下脚步,可是很快又转身走开。

眼前浮现的是那枚戒指,那枚她戴了两年最终却一道留下的戒指。

纪崇均很快走出了门外,待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纪老爷子却又睁开了眼睛。

他召来身边的人,缓缓道:“这阵子多留意留意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

很多事情只要不太出格,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件事,他却还是不能彻底放权。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公交车上,程季安拿起了电话。

“老师,我应该很快就能到了…嗯,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找到的…好,那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程季安叹出一口气,嘴角也抿出一丝笑容。

两个月前,她坐车经过市中心的图书馆前,无意遇见了大学时教过她的美术老师,那是她的恩师,不但教授了她很多专业上的知识,更是教导了她无数的人生问题。所以当她看到年迈的他站在公交站台前时,她立即下了车向他走去。

他是她的授业恩师,她亦是他的得意弟子,阔别两年,他乡偶遇,各自激动外,自有无数的话要说。

他自然早已听闻她嫁入豪门的消息,只是依然为她惋惜,她有极高的天分,如果潜心钻研下去,必然有所建树,而嫁入豪门之后,富贵荣华在身,又有几个能按捺得下那份清勤?就算心有余,只怕也是力不足。

不过在近况的问询中,他却也感受到了她眉宇间的那份失意,所以在临别时他亦说,以后要是得闲,大可以过来看他,他从原来的城市回到了他出生的故乡,虽然不再传授知识,却也开始了一份新的工作,而这非常需要她的帮助。

说是需要帮助,除了他的人手确实短缺之外,其他也不过是想让她得到排解。豪门生活并不易过,他又如何不明白。

那个时候他正受邀前去美术馆,她也将赴宴,一路上说话的时间只是少得可怜,可是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了心里。

而在昨天晚上,当她想着总有一天将要离开纪家时,她拨通了老师的电话。

她说老师,您那还需要人帮忙吗,我现在空闲了。

她可以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了。

窗外,车流依然穿梭,程季安看着,眼中禁不住又浮过一丝阴霾。

一开始她也想过离开纪家后要去哪里,她也想像其他人一样离婚后可以回家,可是最终到底不敢。她还没有想好要告诉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可能引起的惊涛骇浪。她能做的,只是找个地方生活下来,然后一步步的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许很快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可也总不至于那么无处安身。

这个城市很大,茫茫人海,数千万人,而她虽然留在这里,那些人都在高高的那层,没有那么巧与她相遇。

至于留给她的那栋房子,也许她会回去,也许她也永远不会再回去。

房子里的那些人也不用她忧心,离婚协议里,纪家会继续承担那些人的薪水,直到她自己不再需要。

公交车又一次在站台上停下,目的的到了。陆陆续续有人下车,程季安拿着行李也跟着下去。

往前走,华都博物院就在眼前,往后走入一条巷子,一个人却正站在巷子口。

精神矍铄,却已头发苍白,衣着朴素,眼中却尽是让人值得尊敬的清正平和。他似在等着什么人,时不时的往街上望去。

程季安走到他身后,轻轻的叫了声,“老师。”

那人转身,眼中却闪过诧异。

上一次见时,她坐着豪车,衣着华丽,模样虽是未变,举手投足已是换了一个人,雍容又端庄。

这次,她却只是徒步而来,拖着两个行李。

程季安看着满脸愕然的老师,却只是轻轻一笑,“老师,我离婚了。”

第五章

程季安跟着冯怀清穿过小巷,走过三道门,进入了一个院子。院子位于博物院后方,寻常人却根本到不了这里。

这里是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冯老也在这里任职。

与别的办公环境不同,这里毫无现代气息,有的只是浓浓的生活氛围。房子是明清时候的建筑,窗户、门都改良过,够宽敞,够亮堂。过道还保留着原来的青砖,一块块铺堆蔓延,弥漫着历史的古韵。四周也满栽着树,正值四月,树上开了花,有的甚至都已经结出了密密的果。再往里去,甚至都能看见走廊下放着的藤制躺椅。

程季安打量着一切,有些贪恋,她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冯老在边上说道:“再过些日子,这里的枇杷就熟了,到时候那些年轻人就会跑过来摘着吃。”

程季安有些诧异,一想,又有些向往。

冯老又道:“这里原来是清朝时候一个官员的府邸,几经流转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被政府买下,当时的博物院没有这么大的规模,所以这里也没有好好利用,前年古物修复中心成立,这里才被开辟起来。是个好地方,也幸好一直没被拆掉…这里就是我的工作场所了,你师母今天也在。”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个屋子前,门开着,跨进门槛,就看见里面满满当当,摆满了一屋子的东西。靠里侧的桌子前站着两个人,正对着桌上的一只残缺的瓷器说些什么。

一个年纪大些,戴着老花眼镜,面容圆润又慈祥;一个年轻些,看着仔细聆听的样子,应该是个“学生”。

察觉到门口的脚步声,长者抬起头,然后就笑了起来,“是小程到了。”

“师母。”程季安将行李放在门口,走进去甜甜的叫了一声,随即又向边上的人打了声招呼。

林凤英似乎很高兴,抱着程季安的胳膊左看右看,直道:“两年不见,你好像瘦了。”眼神里是止不住的关切。

程季安鼻子里莫名的一酸,却还是只道:“没有,我一直这样呢。”

那“学生”已经告辞离开了,林老目送他出去时,这才看到门口放着的行李箱,不由转过头来,“这是?”

“师母,我离婚了。”程季安垂下双眸,有些不好意思。

林老也是满脸诧异,看了看自己老伴,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才把自己张开的嘴又闭上,只是眼中却还是有些惊疑。

程季安知道她在担心自己,不免解释道:“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林老望了她一会,才道:“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人的际遇各有不同,只要经历过,感悟过,然后再往前走就行了。”

“嗯。”程季安点头。

“那现在也不着急去馆长那报备了,我看时间不早了,不如先回家去,师母给你弄好吃的。”林老转而又道。

“好啊。”程季安忙笑着应道。

冯老和林老的住房就在离博物院步行十分钟的地方,等到他们五点下班之后,程季安便跟着一道回了过去。

那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并不大,里面却摆放的井井有条,并且也一如既往的充斥着历史文化气息。墙上挂着字画,桌上摆着笔墨,更别说那快放了半屋子的书籍。不过不管东西怎么多,摆在最显眼位置的始终是挂着正墙上的那幅他们年轻时候的结婚照。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白发,也没皱纹,两个人靠在一起,对着镜头笑着,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却散发出了最真挚的光。

那些旧时光,那些相依靠。

程季安看着有些感动,两位老人结婚已经四十多年,却依然恩爱如初,哪怕他们并没有子女。师母不能怀孕,可是尽管如此,冯老也始终不离不弃。

林老已经进厨房做饭了,程季安想要进去帮忙,却被告知不用。

“小程,到这边来坐会儿。”冯老拉着她往沙发上坐下。

程季安知道自己总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所以也不再坚持,只过去坐下。

跟他们说出自己的遭遇并不是件难堪的事,因为他们给予的是真真的关切,可是程季安还是感觉到了惭愧。

她知道自己在老师心目中一直是个优秀的人,自主,自立,自强不息,可是当她回顾自己的这两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做到。

“刚刚嫁入纪家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嫁过去了,就应该把自己应该做的全部做到。我知道那条鸿沟有多大,所以就应该调整自己,摒弃所有的自卑,尽可能的去融入他们。我也确实尝试了,尽力了,可是效果甚微。”

“这两年,我没敢跟谁说过,其实我过得并不好,看似风光,可是背后太多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总是在调整着自己,坦然面对所有的一切,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意义。我学会了他们的交际礼仪,接触着他们接触着的东西,可是那根本没用。没人肯定你,也没人陪伴你,我感觉不到自己一丝一毫的价值存在。”

“可是我依然在调整着,努力的调整的,我总想,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下,一切也许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到现在,我真的调整不下去了。我做得再多,也永远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我还是提出了离婚,我不想我的一生都过在那样的牢笼里,也不想把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一直绑在身边。”

“老师,您一定对我很失望,原来我可以做很多事,可是现在就单单一个好妻子好太太的角色我都做不好,原以为自己很坚强,可是连这些事情都承受不住…”

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完,程季安低下了头,她为自己的失败无地自容。

冯老静静听着,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样一个环境,你一个人撑到现在很是不容易。感情需要经营的,婚姻更需要经营,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一个平凡的女孩嫁入豪门,想要立足,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优秀与坚强就可以成功的,她需要有个人支撑着她,给予她信心,与她携手共进。

而她,偏偏没有。

她所需要的那个人,不曾站在他身边,甚至都不曾给予她一次援手。

程季安听着冯老言语里的话,禁不住热了眼眶。她可以足够坚强,可是她也确实需要那么一个人,能够支撑着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对纪崇均,不是没有期待的。

“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能离开那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件勇气。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冯老又关切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