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欢腾完各自散去,已是夜深了。宝盈送别了帮忙收拾的几个乡亲,进了屋,小野刚睡着,正被二叔抱着溜达。

溜达了两下又顿住,看着小野,眉皱着,像是有些出神,有人走近都不觉。

“二叔?”宝盈上前喊了一声。

二叔这才抬起头,嘴一抿,回过神笑了。

宝盈便随口问道:“二叔你在看什么呢?”小心脏却又扑通跳了一下,二叔真的是随便一笑都能让满室生辉。

他今天穿着一袭深蓝色袍子,修长俊逸,气韵悠长。刚才不知有多少小媳妇大姑娘偷偷看他,她只是其中一个。不过这些年来二叔始终单身,哪怕不少人主动提出想要把女儿嫁给他,他也只是拒绝。有人问他原因,他也只是淡然一笑,说不知为何,心中就是没有此意。

宝盈不由也想,这世间不知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二叔听到他这么问,双眸垂下,看着安睡的小野又道:“就是总觉得他有些熟悉,好像以前见过,刚才看他睡着更明显了。”

“诶?”宝盈止不住疑了一声。

阿彩听到他们的对话也走了过来,“所以二叔之前看到小野总是皱着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可见过好几次了,还总以为小野有哪里不妥。

古阿爹也围上,关于二叔失去的记忆,大伙总是格外的关注。

“嗯。”二叔应了一声。

宝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心愈发提起。

阿彩想到什么却又说道:“还有二叔,小野刚出生抱出来时你见到他后确实是喊了一个名字吧?”

那一次二叔喊了一句话,阿爹没在意,她却听到了,可是当她问二叔时,二叔却只说没什么。

二叔点头道:“当时确实是喊了一个名字,只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来,也想不起什么,就没跟你们细说。”

“那现在呢,有想起来什么了吗?”古阿爹也问道。

二叔摇摇头,“除了那个名字,其他的依然想不起来。”

众人有些怅然。

宝盈这时却开了口,“二叔,那是什么名字?”

二叔转过头看着她,回了两个字,“阿秀。”

心中怀疑被证实,宝盈心一跳,整个人呆住了。

古阿爹见着她的反应,问道:“盈丫头,你是不是认识这个阿秀?”

阿彩也向她看过来。

宝盈却只望着二叔说道:“是不是祈明秀?”

二叔蹙眉。

宝盈又追着问:“祈明秀这三个字有没有印象?”

“祈明秀…”二叔念了几声,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宝盈却已经笃定下来。看着面熟,又叫“阿秀”,不是雍王爷又能是谁。

可是二叔又是谁呢?为什么会认识雍王爷呢?

看着刚出生的小野又能一下想起雍王爷,那是他见到过刚出生的雍王爷?可是二叔最多也就比雍王爷大个七八岁吧,他又怎么能够轻易见到刚出生的他?

还有那一声“阿秀”,雍王爷身为皇子,又有谁能够直呼他名讳,他这么叫他,关系又怎么是一个亲近可以形容?

十年前在陇西一族盘踞的苍山一带落水,博学多才,风雅睿智,京中礼仪又融入骨髓,见过刚出生的雍王爷,又与他格外亲近…二叔到底是谁!

等等!风雅睿智?陇西一族?!

豁然间,宝盈想到什么,整个人便颤栗起来。

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把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他身上的一个人!

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十年前,太子率兵攻打陇西一族,结果不慎遇难,消息传到京城后,原已病入膏肓先帝吐血身亡,之后当今圣上才得以登基为帝!而先帝登基之后,缅怀先太子,还特意将他封王!

封号即为睿,盖其一生聪明绝顶睿智无双!

而雍王爷出征苍山还是在其后,为的也正是替他报仇!

所以,他应该就是当初的太子,后来的睿王啊!

当初灵瑶郡主引着她摘下白娆后,迎春和迎夏可是给她狠补了一番关于雍王爷和睿王还有皇上的事情,她怎么就没在一开始说起陇西一族时想起来呢!

可是他怎么又活了呢?当初可都传他死了啊!

所以这不是睿王,而是别人?

“盈丫头,祈明秀又是谁啊?”

宝盈陷入思索中,心中澎湃,一千一万个难以置信,旁边,古阿爹却又开口询问。

宝盈赶紧定神,却没回答,只是对着二叔目光沉沉道:“二叔大概要去一次京城了。我知道二叔想起的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就在京城。”

她不敢跟他们细说,因为她不敢确定,因为二叔可能的身份,太过特殊。

而他现在想不起来,可是见到雍王爷后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毕竟他对他印象那么深呢。而且,不管他是谁,雍王爷肯定是能认出他的!

宝盈无比希望这个人就是睿王殿下,因为她知道,睿王殿下在雍王爷的心中到底有多重!

雍王爷要是知道他能活着,肯定高兴坏了吧!

而她受了这么大的波折,最后却能将睿王殿下找到,那也值了!

只是…想到什么,她的心中又是一窒。

二叔要回去的话,她也要跟着回去了吧。

如果二叔真的是睿王殿下,他一旦出现在京城,势必会掀起惊涛骇浪,所以他不能轻易露面。

而这里,又有谁对京城熟悉呢?

她之前也曾想过回去的,可就是想想而已。她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她背着前朝余孽的身份走的,京城就再无她立足之地,雍王爷对她失望透顶,只怕也不愿再看她一眼。而且,只有她不回去,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人间,小庄才可能永远的安宁下去。

她想过最早回去的时间,也只是在十年二十年,等所有人都将她遗忘了以后。

可是现在,她得先回去了。

其实回去也好吧,她可以躲在暗处,只远远的看一眼。

看一眼小庄,看一眼他。不让任何人发现。

要是再可以,还可以看一眼唐悦,看一眼宋敏玉她们。

当然了,她还想确认一下父亲的安危。

李裕的安危她一直记挂在心上,她知道他只怕是凶多吉少,皇上他们能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能查出他当年做的事,而一个窝藏逃犯并与前朝余孽生下孩子的人,他们又怎么可能放过,之前他们按着不动,不过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可是不管怎么样,她依然期待着有奇迹发生。

她想,他那么机敏的人,或许还能活着呢。

“二叔,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最后,她又这么说道。

遥远的京城,祈明秀又从梦中惊醒。看着帐顶好半晌,转头望向内侧,却依然空空一片。

那么久了,她都没在回来,一股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

随后,却又一点点冷去。

等的太久,心都冷了。

门外,叶平却又禀报:“王爷,宫里传来话,说是贵妃娘娘的病突然好了,直言要见您。”

贵妃,宸贵妃,沈流光,三皇子的母妃,亦是他同门的师姐!

太子哥哥死后,她生下孩子就“病”了,一病就是十年。

什么病,疯病。

想来,他都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祈明秀想了半会她曾经的容颜,最终还是掀开被角走了下去。

寝衣宽大,修长身体就格外单薄。

消瘦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笑颜,只是紧抿着唇,目光深邃而寂静。

第92章 皇叔好震惊

祁明秀坐着马车来到宫中,晨光刚刚透过高耸的宫墙照落进来。下了马车换上暖轿,间隙里,二月的北风依旧寒凉。

这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并且迟迟不肯退去。

一路往后宫走去,途经延庆门时,却见几个人也正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蓝底黑纹锦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端得是贵气无比,只是神色间却有些焦虑和紧张,步伐也是显得格外的快。然而见到面前停着的马车时,他却又一下顿住了脚步,然后缓缓走近,再拱手叫了一声——“七叔”。

整个人又变得拘谨起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三子祁玉麟。

祁明秀看了他一眼,却是收回视线,“上来吧。”

寒风瑟瑟,他的小脸刮得通红。

祁玉麟有些迟疑,很快却又听话的走了过去。

暖轿不比马车,并不宽敞,索性只是个小孩,挨着也能坐在一起。祁明秀不以为意,祁玉麟却是更加拘束。身子挺到板直,手放在膝上,动都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道:“我正在先生那学习,父皇那派了人过来,说母妃醒了,让我赶紧过去。”

为什么这么说,是想解释一下他匆忙到失态的原因,七叔对他们仪态之事极为重视,他不想被他误会。

而且,他也想知会他一声,好让他到前头把他放下来。他想着他们是不同路的,之前答应下来,只是不想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七叔从来冷淡又严厉,很少给予关怀,到时候他宁愿多走一段。

——虽是年少,却已有诸多心思,三皇子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少年老成,并不是一句空话。

祁明秀听着他的话,却只是淡淡回应道:“我知道。”

祁玉麟抬头,有些疑惑。

祁明秀看着前方回道:“我也正要去。”

祁玉麟便有些惊讶起来。

半晌后却又将情绪收敛,七叔跟母妃是同门师姐弟,曾经情同手足,母妃这次醒来,父皇把他一并召来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母妃是个孤儿,再没有其他亲人。

隔了片刻,却又抬头道:“七叔,您说母妃真的会好吗?”目光殷切,带着无助与期盼。

大哥二哥都有母妃疼爱,唯有他,始终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虽然皇后娘娘、慧妃娘娘、大哥和二哥都对他很好,可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也很想有一个会一直记着他疼着他的母妃。

而他虽然畏惧七叔,可有了那一层的关系,他一直对他分外的信从——虽然只是在心底。

可是七叔并没有因对他特别,相反,他对他要比对大哥二哥冷淡的多,虽然不明显,可他总是能感觉得出来。至于原因,他一开始不知道,可是后来也就知道了。

七叔原本有个很好的三哥,是睿王,母妃原本也是该嫁给那位睿王的,可是到最后她却嫁给了父皇。睿王伤心之下取代别人前去出征,最后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七叔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而母妃也正是因为得知了睿王的死讯,才会崩溃至疯魔。

然而七叔对他冷淡,却也不是无视的那种冷淡,只是不管做什么,他都只会用冷漠的态度,不会让人看到他的内心。

事实上,七叔虽然因为上一辈的事对他介怀,可并不是对他不好,他其实对他比对谁都要上心,比如两年前明光湖畔赛龙舟他将他安置在了正中的位置,比如现在他现在让他上了他的暖轿。

后者是怕他冷,前者却是想要让众人正视他的地位——虽然有个“久病不愈”的母妃,可是他依然是当朝的三皇子,依然是他祁明秀重视的人。

七叔的这份用心,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可是幸好,他看出来了。

所以他虽然对他冷淡而严厉,他却依然想靠近他、跟从他,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依靠——父皇虽好,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是太多人的父皇。

祁明秀听着他的问题,却是半晌没有言语。病了这么多年,会一下就好吗?他也不敢确定。

暖轿很快就停在了长乐殿面前。祁明秀拉着祁玉麟的手下来,一看,却怔住了。

长乐宫,曾经整个后宫之中最华丽的一座宫殿,现在却像是失去了生机一样,只剩下一片萧瑟。

景色还是那样的景色,可一切都跟原来不同了。

祁明秀恍然想起,他有好几年没再来过这里了。一开始还会来看望,可是来了流光师姐也只是痴痴地不认识他,他不忍再看,就越来越少过来。

而这里,除了他,除了那些太医,还有谁会过来呢?这里被封了差不多有十年,又怎么还会像从前一样光鲜绚丽。

曾经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后来生离死别,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祁玉麟看着他被握着的手,目光瞬了瞬,最后虽然整条胳膊都有些僵硬,却终究没有缩回。

等到祁明秀松开时,他还隐隐有些怅然。

走进殿内,燕帝也在,正望着远处的庭中。

“父皇。”祁玉麟上前恭敬的施了个礼。

祁明秀却是一个字都没开口。一年前的那个结到现在还没有解开,更何况现在面对的还是个陈年旧结。

燕帝却也不在意,只是依然望着庭中说道:“流光是今早卯时醒来后突然清醒的,记得所有的人,也记得所有的事,丫鬟过来禀报后朕就赶来了,然后她提出要见你们。”

他说着,目光复杂,像是哀然,又像是在沉思。

“你走吧,我想见阿秀和玉麟。”——当时,她这么说。

庭中,一个女子侧对着站在梅树下,身形高挑却单薄,一袭华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只任风吹翻着裙角。

这个背影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祁明秀目光晃动,半晌却又镇定下来。

抬脚走去,寒风凛冽,丝毫不觉。

祁玉麟也跟上。他倒是会常常过来看母妃,可是现在他依然激动着——母妃醒了,已经能记得所有人了。

燕帝看了他们一眼,却又转身离开。她只想见他们,想要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愿意给他听。

祁明秀拄着拐杖走近,树下的女子听到动静,转过了身。她的面容带着病态的苍白,却依然难掩原本倾城的容貌。

眉若柳裁,眸若星空,让人过目不忘的出尘与美艳。

她原是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女子,曾经也与他们比肩,共同驰骋沙场。

只是此时的她再没有原来的鲜活,只是清清冷冷的,眼中古井无波。

祁明秀望着她,不敢想她已经恢复如初。之前的她也是这般空洞,仿佛没有了灵魂。

“娘…”祁玉麟也是颤声,眼中满是忐忑。

沈流光看了他一眼,目光动了动,很快却又挪向祁明秀。

她望着他,目光变得柔和而又哀伤,“阿秀,我感觉到他要回来了。”

祁明秀的心一颤,“谁?”

沈流光转头看向树梢的梅花,淡然一笑,“明澜,你的太子哥哥。”

“…”祁明秀的心沉了沉,刚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却再不敢相信。太子哥哥死去多年,他又怎么会回来。

沈流光垂下双眸,却又笑了笑,“难以想象是不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梦醒来,却只是觉得他就要回来了。”

顿了顿,又道:“虽然我也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祁明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像是思绪混乱着,却又像是清醒着,因为之前她从不会这么有条理的说着话。

沈流光又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这一梦可真的长啊,有十年了吧,还记得当时刚生下玉麟时他才那么小一点点,可现在都这么大了。”她看着祁玉麟,眼中流露出了温情。

祁玉麟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娘!”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沈流光又幽幽道,带着歉意,却又带着一丝悲凉。

祁玉麟只是拼命摇头,能换得现在这样的母妃,之前受了再多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沈流光却又看向祁明秀,“阿秀,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怪我,我也一直在责怪着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明澜又怎么会远去苍山然后一去不回。我和明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也早就定下了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可是最后,是我负了他。我对不起他,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师姐!”祁明秀忍不住唤了一声。

沈流光却只是摇摇头,又笑得凄然,“这十年真的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明澜还没死,你也还和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很好,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醒来。可是现在,是不得不醒来了吧…上天让我逃避了十年,却终不能让我一直逃避下去。”

“…”祁明秀手攥紧,心中一片哀凉。

曾几何时,他们在一起,真的是亲密无间,无忧无虑。而那时候,流光师姐和太子哥哥相知相惜,也即将订下婚约。流光师姐虽是孤儿,可被定国将军沈礼养大,文武双全,几番立下战功,除了拥有一部分兵权外,甚至还被父皇封为县主。当时,他们可是举国公认的一对。

本以为时间一到,两人就会喜结连理,可是谁知道,一杯酒却改变了所有。

二哥过寿,所有人都去祝贺。流光师姐不胜酒力,却被劝着喝下了一杯,最后醉酒之下被当时的侧王妃慧妃扶进了自己的房间。等到醒来时,身边却已躺着二哥。两人赤身裸体,什么事都已发生。

二哥同样喝多了,便去了慧妃院中。灯火黯淡又酒意汹涌中,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便只误作他人…

事情发生后,再无法挽回。祁明秀永远都忘不了太子哥哥当时的样子,曾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却像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抹不去,撇不开,只让整个人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