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三分钟后,高峻把东西交给人去分析,从场馆撤离。

李钊平听陆青崖和高峻汇报完情况,笑问:“发现东西的是哪位女同志,留联系方式了吗?这么冷静的人可不多见,得感谢她帮咱们避免了一场骚乱。”

陆青崖这才返身,走到林媚身旁,伸出手,沉声问:“能站起来吗?”

林媚朝他的手看了一眼,缓缓抬起手臂,把手放上去。

陆青崖顿了顿,捏紧,用力一拽。

手心里有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陆青崖松了手,蜷了蜷手指,转过目光,平视李钊平,介绍道:“我老乡,林媚。”

他能接到林媚的电话,纯粹是因为巧合。林媚电话打过来那会儿,他正好跟李钊平汇报完工作,趁着空当开了手机,给在营地驻防的副队长拨了个电话询问情况。

电话就在他正准备关机的时候打进来的。

号码归属地是江浦市,他脑海里立即闪过林媚的名字,犹豫了十秒钟时间,但还是接了。

如果早五分钟,如果晚五分钟,如果这电话他没接,情况都会不堪设想。

商洽会这是第三届,却是铜湖市承办的第一届,与会人员来自新马泰澳缅老越等各个亚太国家,安保本就是重中之重,他们机动中队和反恐中队都被调来支援,为的就是防止一切突发状况。这种重要场合,国际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出一点纰漏就得被外媒拿来大肆做文章。

换做其他人,发现疑似炸弹的东西,恐怕第一时间就吓得嚷了起来。

林媚今天的冷静反应,确实当得起支队副参谋长的一个“谢”字。

林媚浑身脱力,尚未完全从方才的惊魂之中平静下来,只是看着李钊平,微微颔了颔首。

今天商洽会还有一小时结束,大家各有任务,也未多做闲话。李钊平安排完工作,临走时笑说:“陆同志,感谢林小姐的任务,支队就委托给你这个中队长了,你们既然是老乡,林小姐远道而来,你也得给她接风洗尘。公的私的,你一块儿办了。”

陆青崖:“是!”

人都散了,陆青崖抖口袋摸烟,点燃吸了一口,再去看林媚。

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神情仍有几分茫然。

“怕?”

林媚微微抬眼,看他。

当然不可能不怕,但这种生死关头,还是别的情绪压倒一切。两分多钟的时间里,想了很多,最后就一个念头,想回到二十一岁那年。

有些话,过了八年,已经说不出口了,可那时候的她至少还敢死皮赖脸不管不顾。

这些也只是转念。

林媚摇了摇头,搓了一下手臂,低头望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参会证了,才想起还有工作在身。

陆青崖把她动作都看在眼里,“谢谢。”

没讽刺,也没听着让人难受的生疏客套,这句“谢谢”,倒显得很真。

“没事,应该的。”

她摸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拨出去。

陆青崖烟抽得慢,无风的下午,烟雾笔直地腾上去。经过方才这几分钟,两个人原本稀松平常的一次重逢,骤然变得意味莫测。

林媚打完电话,捏着手机,掌心刚刚被他握过的触感开始回笼。

她看着他,“那你呢,怕吗?”

沉默一霎,陆青崖咬着烟,很沉地笑了一声,似是不屑,“我怕什么?”

林媚目光一敛,微微抿了一下唇,但什么也没说。把手机揣回兜里,捡起草地上方才掉落的挎包,把跌出来的阳伞和防晒霜等物品一件一件塞回去,“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背着光,陆青崖的表情不大能看见,林媚停了一下,转身。

走了快四五米,忽听身后陆青崖说:“晚上代表支队请你吃饭,等我电话。”

林媚脚下一顿,没回头。

·

林媚跟走散的老外客户,在北馆的休息区碰上头。

老外里有个叫文森特的,会两句蹩脚中文,“发生,什么事?”

林媚按照广播里的官方发言给文森特解释了一遍,文森按住胸口,夸张地说:“吓死,我了,我以为…booooom!”他身体往后倒,做出个被炸弹击飞的动作。

林媚:“…”

这人直觉真是准得吓人。

离会展中心闭关还有半小时,经过刚刚的闭馆事件,今天的会大家也没心思再开了。林媚跟克瑞斯的人沟通过后,直接把人带去预定好的晚宴地点。晚餐有另外的人负责翻译,她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

林媚摘了胸牌刚准备走,文森特凑上来,邀请她晚餐后去酒吧喝一杯。

林媚说:“我不加班。”

文森特在学中文,强烈要求林媚跟他讲中文。

“不,不是…是死人,”文森特舌头打结,“私人…private…”

林媚笑了:“我今天有约了,改天吧?”

林媚回到宾馆,卸妆洗澡换衣服,虚脱感褪去,被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取代。

她插上吹风机,坐在床上慢慢吹头发。

手机振动。

她眼皮神经质似的跳了一下,一看,来电人是“周炎炎”。

周炎炎小她三届,是本科时认识的一个学妹,铜湖市本地人,前两年林媚来铜湖旅游,就是她接待的。

周炎炎要给她接风洗尘。

林媚犹豫。

“怎么啦?有约了?”

林媚:“说不准…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铜湖武警机动中队…”

“巧了!这是我们报社的军民共建单位啊!”

“你认识他们中队长吗?”

周炎炎笑说:“谈不上认识吧,见过两面,感觉是挺难相处一人,我跟他们的政治指导员打交道比较多——你朋友就是他?”

林媚心想,岂止很难相处,如果不是打不过他,她早八百回把他揍得下不了床了。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电话,林媚拿下手机看一眼来电人,让周炎炎先别挂断,切换了去接陆青崖的。

陆青崖公事公办的语气,“下班了吗?XX饭店5号包厢,过来吧。”

林媚:“我能带个朋友吗?”

那边顿了一下,“随意。”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挂断了。

XX饭店5号包厢,被陆青崖带来支援安保的中队的两个班的人,已经围着圆桌坐下了。

脱了武警制服换上便装,大家都不拘束,况且有二排排长关逸阳在的地方,就没有冷场这一说。

关逸阳单兵作战素质极强,尤其射击这一项,整个总队能和他比肩的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关逸阳这人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话多,没人理他自言自语,有人理他更是滔滔不绝,不知道是不是胎教时他妈妈听多了单田芳落下的病根。

下午的事,中队的人都已经听说了。又联系中午吃饭时陆青崖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反应,大家对这位“林小姐”的好奇心已经彻底按捺不住。

关逸阳挨陆青崖坐下,“陆队,我听指导员说了,林小姐是你同乡?江浦市离咱们这儿得有一千公里了吧?这远道而来,倒是寇准抱块清官匾——名副其实啊!”

陆青崖手机一振,来了一条短信。

林:我们到了。

陆青崖把手机锁屏,瞅向关逸阳,“这么好奇?”

关逸阳笑:“当然好奇,咱们都好奇,对吧?”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点头。

“既然好奇,那你下去接人吧。”

关逸阳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两步到了门口,又停下脚步,“陆队,人我没见过啊!”中午那会儿,他去上厕所了,唯独他一人错过了那场“好戏”。为这他后悔不迭,嚎了一下午。

坐在对面的“透视眼”虞川清了清嗓,“不用见过,人堆里最漂亮的那个保管就是。”

大伙儿怪叫。

换作平时,陆青崖肯定要板起脸训两句,甭管是真训假训。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点了烟,闷头抽了一口。

关逸阳下去了,没过两分钟,领着人上来了。

中队任务繁重,一群大老爷们儿常年厮混在一起,接触女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会儿一来来了两个,方才关上门满口跑火车的阵势烟消云散,瞅着门口两道身影,各个嘴都跟缝上了似的。

好在指导员沈锐是见过大世面的,起身笑道:“铜湖市武警机动中队,欢迎两位。”

大家齐声:“欢迎!”

声浪快把屋顶给掀了。

林媚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目光不自觉往陆青崖身上扫去。

他椅子往后拖了些,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指间夹着烟,低着头,没看她。

大家站起来挪位置,直接把林媚按到了陆青崖身旁坐下。

虞川仔细打量神色几分不自然的林媚,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林小姐,眼睛挺大的。”

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一屋子人,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向着林媚看去。

第3章 落日边陲(03)

还是新兵的时候,大家把“家乡哪儿的”,“家里几口人”,“家乡有嘛好玩好吃的”全聊个遍,最后,免不了要深入挖掘,甭管有情史没情史的,都得出来坦白一番。

有女朋友的,把照片捂紧了嘿嘿直笑,没女朋友的,在那儿畅想以后娶个林志玲还是宋慧乔。

唯独陆青崖,一声不吭。

有人起哄,“老陆,该不会长这么大,就没跟姑娘打过交道吧?”

新兵管得严,不给抽烟,陆青崖嘴里叼着根草过干瘾,“你们懂个屁,我初恋,前凸后翘,花容月貌,尤其一双眼睛,特大。”

后来,陆青崖成了中队长,操练起一群新兵蛋子,队里始终流传着陆队长“前凸后翘花容月貌眼睛特大”的初恋的传说,却没有一人见过照片,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

久而久之,大家都当陆队纯粹是瞎扯淡。

而此时此刻…

眼前这位林小姐,可不就前凸后翘,花容月貌,又眼睛特大么?

关逸阳一推虞川,小声说:“川儿,可以啊。”

虞川笑一笑,深藏功与名。

林媚不知其中缘由,只感觉经这句话以后,一屋子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还是沈锐出来圆场,“林小姐别在意,这我们队的虞川,爱好给人看相。”

虞川:“…”

林媚不疑有他,笑问:“眼睛大有什么说头吗?”

虞川卡壳了,挠挠头。关逸阳把这话茬接过来,“眼睛大好啊!眼睛大说明林小姐心明眼亮,心思豁达…”

周炎炎疑惑,“军队也信封建迷信这一套吗?”

关逸阳:“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有数据支持的…”

自人进门开始就没吭声的陆队长,这时候终于出声,打断关逸阳即将开始的歪论,“赶紧坐下让人上菜,你们不饿?”

齐刷刷:“不饿!”

陆青崖:“…”

大伙儿有八卦看,哪里顾得上饿不饿。

关逸阳不负众望,发挥他话唠的潜质,自发作为代表,把大家想问的问题都抛出来了,“林小姐以前跟咱们陆队是…”

“老乡。”林媚笑得不大能看出情绪。

“林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听沈指导员说了,炸弹在前临危不惧,帮了我们大忙。”

“做翻译的。”

关逸阳说:“经常在国际上跑吧?”他跟虞川交换个眼神,意思是什么情况,“透视”出来没?

虞川这边脑子转得飞快。

陆青崖和林媚这两人,一人看左边闷头抽烟,一人看右边逢场作戏,两人虽说挨着椅子坐着,但情势真跟隔了个太平洋没多大区别。

正常老乡万万不可能是这样,这俩人要是没鬼,他自愿负重二十公里。

坚定了自己判断,虞川清嗓,“林小姐以前是咱们陆队老师?”

林媚端着茶杯的手,动作一顿,“…当过两个月家教,教英语。”

大家拖长声音“哦”了声,又是一阵挤眉弄眼——他们队里,就数陆青崖英语最好,平时休息看个美剧英剧,碰上没字幕的,他能现场给人翻译。

刚入伍那会儿,但凡有点空,他就抄着个小本子蹲在角落里背单词。那时候的政治指导员还点名表扬,说就得向陆青崖同志学习,有跟国际接轨的超前思维。

这在队里流传了好些年的佳话,没想到背后兴许有个这么耐人寻味的动机。

陆青崖出声了,“行了!做人口普查呢——姚旭往旁边让让,让人好上菜。”

酒菜都端上来,全是铜湖市的特色,关逸阳专业报菜名,一道一道介绍过去,末了笑说:“林小姐,今天这顿饭,咱们还是沾你的光。”

林媚笑说:“不,是我得感谢大家招待,换作平常,我是没机会跟大家一块吃饭的。”

关逸阳:“好说啊!林小姐不嫌弃,下回让陆队带你去咱们队里食堂吃饭,那才是真正在主场位置做东,是吧,陆队?”

陆青崖一支烟抽完,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掐,身体坐直了些,神情瞧不出喜怒,但他不笑的时候,本就有股子让人后退的气场,“关排长,上回全军比武,你180秒移动射击成绩多少?”

虞川替他答了:“295环!”

“下个月总队参谋长来视察,你不打个300环,说不过去吧?”

关逸阳:“陆队,记录可不是纸糊的…”

陆青崖要笑不笑的,“既然知道记录难破,还不赶紧吃完了回去训练——下回比武不拿个第一,出去别说是我们中队的。”

关逸阳嚷道:“陆队,这就是瞧不起人了!我要拿了第一怎么说?再请大伙儿吃饭,不过分吧?”

陆青崖:“你拿得了,我就请得起。”

气氛一下就热了,有个新兵举着手机喊道:“陆队!我录视频了!可不准耍赖!”

一堆人起哄,就数沈锐最沉稳,对林媚笑说:“林小姐,别介意,在队里大家都是这么相处的。”

林媚笑一笑,摇头,不由自主把目光向陆青崖投去。

以前他就这样,一呼百应,大家都服他。

中队平常训练苦任务多,如果不是这回给商洽会支援安保,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放松,是以这会儿有菜有酒,大伙儿也就敞开了吃喝。

林媚别扭归别扭,但有个无话不说的关逸阳,有个滴水不漏的沈锐,这顿饭还是分外和谐。

酒过三巡,陆青崖来了个电话,支队副参谋长打来的。他放了碗筷,捏着手机去包厢外面接。

陆青崖一走,大家立即统一将目标调转到林媚身上。

林媚很难说自己不对陆青崖这八年来的经历感到好奇,刚把这疑问抛出来,大家纷纷替她补完了:

“陆队一年团二年党,之后进武警指挥学校…现在是武警上尉…”

“十三次受表彰,三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集体三等功就更多了…”

“大前年吧,抓一个有枪支在手的通缉犯,在山里陆队挨了一枪,拖着一条胳膊,血流了一路,就这样,陆队硬生生把通缉犯给逮回来了…”

“还有一次,去隔壁县里执行任务,有个歹徒很狡猾,躲门后朝陆队眼睛里喷辣椒水,但还是被陆队给揪住了。歹徒丧心病狂,匕首只往陆队身上招呼,捅了六七个窟窿…陆队看不见,硬是没松手,直到支援赶来,把歹徒制服了…”

林媚手心里一把冷汗。

也总算明白了,下午那会儿,他跟反恐中队队长高峻道别时为什么那样淡定,一个问“有什么话吗”,一个答“是处青山可埋骨”,那语气跟讨论中午吃肉还是吃鱼,没多大区别。

那种不知道下一秒是生是死,命悬一线的场合,他们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她记忆中陆青崖,还是个裘马轻狂的顽主,领着一帮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地瞎胡闹,振臂一呼的时候,世界都要为他们让路。

而此刻战友口中的陆青崖,那股子裘马轻狂的精神没变,这一次却是负重而行,保境安民,生死荣誉置之度外。

心里骤然烧起了一团火,却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八年前她撂下的那句话,忽然像一记耳光朝她抽过来。

中队里,像陆青崖这样拼命的不止他一个,大家伙都习惯了,召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即胜,所以这些事儿,是拿荣誉来讲的,话里话外透着的是骄傲自豪,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往“惨”里去渲染。

结果等他们把陆青崖的功绩争抢着说了一遍,抬头一看,却见林媚眼眶红了。

看见的都愣了一下。

这下虞川更肯定了,这俩不但是旧情人,恐怕还余情未了。

虞川适时地把话锋一转:“…所以,陆队争着建功立业,这么多年,一直没谈女朋友。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有人附和:“对对!陆队这条件不差的,别的不说,这张脸没得挑!总队拍征兵广告,还点名要他去呢!上面领导家属给陆队介绍对象,陆队都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大家正卖力“推销”他们的中队长,林媚的手机响了。

是个视频电话,她准备挂断,却不小心按到了接听,画面一晃,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