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陆青崖接完了电话,正要回去,门开了,队里的姚旭蹿出来。

姚旭站定,“陆队!我去上个厕所…”

陆青崖点头。

姚旭又说:“哦,他们在跟林小姐儿子聊天呢,陆队你也去打声招呼?”

陆青崖一顿,“谁儿子?”

姚旭愣了一下。

姚旭是队里最小的,人有点傻乎乎,完全没开窍,对饭桌上陆青崖和林媚的风起云涌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只顾着埋头吃喝。

所以,这时候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杀伤程度不亚于抛下了一颗原子弹。

“…林小姐啊,她儿子…”姚旭挠挠头,“视频里挺可爱的,关排长跟他聊了好一会儿了。陆队你赶紧进去吧,不然一会儿视频就要挂了…”

陆青崖从他身旁绕过,快得像一阵风。

第4章 落日边陲(04)

林媚把“拒绝”按成了“接听”,手机里传来脆生生的一道童声:“Mom~”

全场石化。

虞川悄声问关逸阳:“…关排,我没听错吧?这是…喊妈的意思吧?”

关逸阳:“…陆队早让你学英语,你不听。”

虞川:“…我英语过六级了!”

林媚拿着手机站起身,“大家慢吃,我出去接一下…”

手机一晃,前置摄像头从周炎炎跟前扫过,手机里那端男孩儿朗声打招呼:“周阿姨!”

这下,林媚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沈锐反应敏捷:“林小姐就在这儿说吧,不碍事…小家伙是?”

“我儿子,”林媚顿了顿,索性把手机屏幕对准大家,“言谨,跟各位叔叔打声招呼。”

男孩儿落落大方,“各位叔叔好!”

上一秒还在卖命牵线,下一秒就的得知女方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还是沈锐镇得住场面,笑着跟对面打了声招呼:“你好。”大伙儿也紧跟着问了声好。

六七岁的小孩儿,却一点儿不怯场。听说他们都是武警战士,肃然起敬,丢下手里一直摆弄的一个汽车模型,站起来就向大家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还凑近了问:“标准吗?”

大家哈哈大笑,关逸阳说:“背不挺手不直,离标准差远了!”

关逸阳这一接腔,一大一小两人立即说相声似地唠起嗑来。

聊了几分钟,林媚掐着时间,觉得不能继续耽误大家了,便把屏幕稍稍调转了一个角度,说道:“言谨,你先去写作业,妈妈吃完饭回去再打给你。”

“等会儿——关叔叔,说好的啊,以后你带我摸枪!”

林媚等两人做完约定,正要挂断视频通话,“吱呀”一声,包厢门开了。

陆青崖视线对上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机锁屏键一摁,别过了目光。

她这动作挺突兀的,坐在跟前的人都看在眼里。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倒是陆青崖神情瞧着没什么变化,走近把椅子往后一拖,斜眼看她,“林老师什么时候结婚的?请柬也没送我一封。”

林媚紧捏住了手机,边缘硌在手掌心里,她笑了笑——以前总被陆青崖评价说“笑了不如不笑”的那种笑,“想送啊,不是没找到人么。”

气氛更诡异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大家对这没准是陆队长初恋的人,多少有了点儿自己的印象。挺端庄亲和一人,有时候关逸阳问点儿过界的问题她也不恼。

怎么陆队长三两句,就把人激出火药味来了?

对面虞川,又给两人关系重新编写了剧本:年少初恋,情意相投,却被家里人棒打鸳鸯,一个背井离乡投身军营,一个遵从命令结婚生子…

末了在心里一声长叹,陆队长真是…惨啊。

最后,还是林媚出声,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今天谢谢陆队长招待,耽误大家一晚上时间了。”

陆青崖沉沉地嗤了一声:“你不还是来了?”

沈锐从没见陆青崖这么幼稚过,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一声,“老陆…那啥,你带人回去;关逸阳,你去帮忙结账;林小姐远来是客,我送一送?”

陆青崖站起身,“我送。”

沈锐是个场面人,虽然最后这场面被陆青崖稍微搞得有点儿难看,但他来了两句总结陈词,大家齐声热烈鼓掌,好歹让这顿饭在一种“军民鱼水情”的和谐氛围之中结束了。

下了楼,林媚脚步飞快,但陆青崖仗着个高腿长的优势,三两步就赶了上来。

陆青崖看了林媚一眼,对周炎炎说道:“周小姐,麻烦你稍等,我跟林老师单独说两句话。”

周炎炎求之不得,点头如捣蒜,“你们慢说,慢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还不算太晚,外面夜市刚刚兴起,闹闹哄哄。陆青崖低头看着林媚,把烟点燃,慢慢抽了好几口烟,却一声也没吭。

林媚心里有什么在扯着似的疼,神色却是平静,“你有什么话就说。”

男人身形高大,落下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罩住,目光如锋芒锐利,浸了冰水一样。

那里面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林媚不敢与他对视,索性低下了头。

许久,她听见他自嘲似的嗤了一声,抬眼去看,他把烟揿灭了,一转身往路边走去。脚步声很重,踩得她心里咯噔响,乱麻之中越发理不出一个头绪。

陆青崖站在路面,帮忙拦车,也不看对向驶来的车里有客没客,敷衍似的抬一下手臂。

这工作原本是周炎炎在做的,她看了陆青崖一眼,自觉退后了两步,凑到林媚跟前,低声问:“陆队长怎么了?”

林媚瞅着陆青崖的背影,淡淡地说:“陆队长有事就先回去吧…”

陆青崖很短促地笑了声:“我说了我有事?”

周炎炎一脸复杂地看一眼陆青崖,再看一眼林媚。

陆青崖说话刺人,林媚却早就习以为常,以前他就这样,要是心里不舒坦了,一定得拉着她一块儿不舒坦。

林媚不跟他犟,掏手机“滴”了一辆。

没一会儿车就到了,司机鸣笛,林媚挥一挥手,瞅一眼陆青崖,“走了,谢谢陆队长款待。”让周炎炎先上,自己坐外面。

坐上后座,刚要关门,陆青崖长腿一迈,抬手臂格住了车门,“什么时候走?”

林媚诧异,“陆队长是在赶客?我吃住自费,犯不着吧?”

陆青崖又问一遍,“什么时候走?”

“下周天!”林媚脾气上来了,将他胳膊一推,“请回吧!”

但没推开,气势骤然就去了三分。

陆青崖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沉冷模样,“这么多年没见,林老师还跟以前一样假模假式。”

他收了手,退后半步,“砰”一下摔上门,转身就走。

背影洒脱利落,瞧着气得人牙痒痒。

林媚飞快落下窗,喊了一声:“陆青崖!”

那背影一顿。

“你大爷!”

车驶远了,左手边目瞪口呆的周炎炎出声:“学姐…你跟这个陆队长…是不是有过节啊?”

她跟林媚认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她这么气急败坏过。林媚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读书时,班上有个女生剽窃了她的创意,她跟人理论,也是一条一条有理有据,反倒那女生情绪失控,提高嗓门大吼,你到底想怎么样?那时候林媚特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你激动什么,又不是你被剽窃了。

这样的人,真难想象她会有被逼得说脏话的一天。

林媚没正面回答,“…我今晚是不是挺幼稚的?”

周炎炎笑说,“…要不是学姐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真要怀疑你跟这个陆队长有什么旧情。”

林媚开了窗户,别过目光,声音沉下去:“没什么旧情,旧仇还差不多——对了,炎炎,跟你通个气。”

“什么?”

“陆青崖说不准会找你打听关于我的一些事,不管他问了什么,你都打发他直接来问我。”

周炎炎惊讶,“陆队长?找我?不可能的吧。”

“可能的。”林媚不多作解释,“你就按我说的,不管他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记不清,让他直接找我。”

周炎炎:“行,都听学姐你的。”

·

沈锐查完哨回到干部宿舍,发现陆青崖已经回来了,闷声不吭地站窗户边上抽烟。

“老陆,你今晚上表现真够幼稚的,这么多兄弟看着,饭桌上就要跟人吵起来,林小姐好歹是客…”

“忍不住,看着她来气。”

沈锐笑了,“听说她有儿子,腻心了?”

陆青崖也知道今天自己的反应,除了姚旭这样状况之外的,谁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

他撇过目光,烟叼在嘴里,过了半刻才抽了一口,“…她儿子多大了?”

“七岁吧…听他聊的,马上上小学二年级了。”

“七岁?”陆青崖一顿,心脏“咚”地猛跳了下,“那不是…”

沈锐在床沿上坐下,换上拖鞋,“你俩是不是真有过一段?你入伍八年吧?你俩刚掰,林小姐就琵琶别抱了?”

“我他妈怎么知道…”陆青崖烦躁,吐了口烟,“…你看见她儿子了吗?长什么样?像谁?”

沈锐一脸的莫名其妙,“当然像林小姐啊,难不成还能像你?”

陆青崖没吭声。

沈锐躺下去,把枕头一拖,垫在后脑勺下,“行了,别琢磨了。她要是还单着,兄弟们肯定绑也要想办法把你俩绑一起去,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你想什么都是犯罪。”

“孩子叫什么?”

“严谨?读音是这样,具体是哪两个字不清楚,可能是严肃的严,也可能是颜色的颜。”

陆青崖哼一声。

说不准是阎罗王的阎。

沈锐:“陈老师前一阵给我打过电话,问你是不是还没找对象。我听她意思,她有个堂妹,想介绍你认识…那时候我给你推了,但也只能挡一时,回头肯定还得找你聊这事儿。”

陆青崖惊讶:“你不是政治指导员吗?”

沈锐:“是啊。”

“还要干保媒拉纤的工作?”

“…”

沈锐懒得理他,抖开被子,翻个身准备睡觉。过会儿,他听见陆青崖关了窗户,朝对面床铺走去,半会没声,约莫是躺下了。

“老沈。“

“干啥?”

“你跟饭桌上那个姓周的记者有来往吧?把她号码给我。”

沈锐睁开眼,对面陆青崖张膝坐在床沿上,微躬着背,手里捏着打火机,颠来颠去地把玩,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老陆,周记者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告诉你,你这思想很危险,赶紧给我悬崖勒马。”

“想什么呢,”陆青崖把打火机往裤子口袋里一揣,“我找她打听个事儿。”

他站起身,抽下毛巾往肩上一搭,出门去洗澡。

澡堂在一楼,东边走廊。陆青崖冲了个凉水澡,把盆子放在洗手台上,出了干部宿舍楼,往操场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夜里远处群山轮廓如野兽蛰伏,牛角羊的一轮月,淡而朦胧。

陆青崖翻上高低杠坐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张照片,静盯着看。

背光暗下去,他又把它点亮,瞧着屏幕里二十岁时的林媚,清晰听见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

次日会展中心,林媚去得比头一天早,恰好瞧见不远处陆青崖领着一堆人在场馆内巡逻。

那道身影在中轴线的喷泉那儿拐了弯,与推着垃圾车的场馆保洁员错身,往东去了。

她深呼吸,收回目光。

昨晚理所当然没睡好,把那一年的事情翻来倒去地想,想到睡不着,爬起来把灯点燃,觉得饿,又去烧水,等回过神来,纸桶里的面已经膨胀地一夹就断。

她翻出林言谨的照片,从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小团开始往后看,循着时间的河流顺流而下,一路翻过去,在看到两周前林言谨最新的那张照片时,总算找回了一点决心。

有些事,既已过去,不必回头。

·

上午会议结束,林媚照例领着客户离开场馆往外走。

抬头一看,陆青崖领了个穿刑警制服的人,目不斜视,径直朝他们走来。

文森特大惊失色,“Police?!”

他们这一行人站在场馆门口,把进出的路都堵住了,恰好场馆保洁员推了辆清洁车过来,连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林媚赶紧招呼大家让出入口,迎着陆青崖的目光上前两步。

陆青崖视线在她脸上一落一收,平淡得瞧不出什么内容,在她开口询问之前率先介绍:“这是刑侦大队的严峰,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沈锐一脸的莫名其妙,“当然像林小姐啊,难不成还能像你?”

——

…这可能是沈指导员最接近真相的一次。

第5章 落日边陲(05)

严峰寸头圆脸,慈眉善目,长相和名字,简直是如沐春风和秋风扫落叶的两个极端,一笑眼睛挤不见,看起来就更和蔼了,“林小姐,耽误你一点时间。”

林媚点头,“请您稍等。”

林媚向大家解释这两人是她朋友,而后委托文森特先把他们一行人先带去餐馆,她随后就到。

文森特比了个“OK”的手势,目光往陆青崖脸上一扫,忽说,“哦,这是,上次的…Chinese soldier!”

这一说,记性好点儿都认出来了,登时便有两个外国姑娘挤上来,提出能不能跟陆青崖合个影。

林媚是个有求必行且负责任的好翻译,“她们问你能不能跟你拍照。”

陆青崖:“你跟她们说不能。”

林媚看向摩拳擦掌的两位金发姑娘,微笑:“Yes,of course.”

陆青崖:“…”

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将陆青崖围住,打开前置摄像头“咔擦咔擦”,各种凹造型。

林媚继续尽职尽责地翻译:

“夸你帅…”

“非常非常帅,血帅…”

“哦,我的上帝…中国军人都是这么帅气的吗?

声音抑扬顿挫,还带着一股子诡异的译制片的腔调。

陆青崖:“…”

严峰在一旁笑得快厥过去了。

俩外国姑娘拍尽兴了,终于离开。

林媚跟着陆青崖和严峰到了场馆南边,那儿栽种了一排香樟树,树荫底下比较凉快。

严峰是来找她打听前几天在西馆观众席发现假炸弹这件事的。

他们刑侦大队把会展中心昨天的监控视频调出来,全部筛查了一遍,没在视频中发现可疑人员进出过西馆。昨天八点开馆之前,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要把行李袋放进去,只有今天白天场馆开放的时候。

能在有监控的情况下,把那袋子悄没声息地放去馆内观众台,说明这人反侦察意识极强。现在是敏感时期,不能出一丁点儿的纰漏。

严峰掏出一个本子,直入正题,“当时发现行李袋的时候,周围有没有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林媚闭眼回想,“…那时候吓傻了,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严峰笑说,“正常正常,我听老陆说了,林小姐临危不惧。”

林媚笑了笑。

严峰一抬目光,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笑说:“真的,老陆虽说看着不像是能吐出象牙的人,但‘临危不惧’这词真是他的原话。”

陆青崖出声,“严峰同志,查案就查案,别整虚的。”

“行行,查案查案…林小姐,昨天你一整天都在场馆?”

“是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发现行李袋,除了中午吃饭一个半小时,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