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有什么可疑人员吗?或者有谁接近过观众席?”

林媚又看了陆青崖一眼,心里想,能注意谁,昨天一整天都在注意这个人了。

“…没有,工作性质,要求注意力集中,所以周边发生的事我没太关注。”

严峰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就作罢,“林小姐要是想到什么,随时联系。”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抄了串号码,撕下来递给林媚。

“好,我一定配合工作。”

严峰拍了拍陆青崖肩膀,“走吧老陆,请你吃饭。”

陆青崖看了林媚一眼,“等我会儿,我跟林小姐单独说两句话。”

严峰:“成,我去前面等你。”

严峰走远了,陆青崖低头瞅着林媚,“刚才故意的?”

林媚一脸无辜,“人家原话就是那样,我总不能随意篡改吧。你这人什么毛病,夸你帅你还不乐意。”

“有意思吗?”

“没意思那你跟我较什么劲?”

两人都仿佛带着火气,再聊下去恐怕又得掐起来,便同时沉默下来。

刚才两个外国姑娘拍照的时候,林媚也不由自主地将陆青崖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

一米八八的个头,以前懒懒散散,总是站不直的模样,现在脊背钢铁一样挺拔,就仿佛比记忆中更高了些。

也晒黑了,理着寸头,轮廓更加硬朗。眉目仍然深邃,看进去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深海狂澜。

以前如雪刃锋利,现在如山岳沉稳。

不变的,是他这个一开口就能把她气得半死的性格。

她是个怒点很高的人,但要是真的被激得发起火来,也是不管不顾什么都能往外招呼。

分手那天,两人口不择言,简直把毕生最难听的话都说尽了。

有一些,现在想起来仍旧让人耿耿于怀。

林媚无声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放假炸弹那人还没抓住?”

“嗯。”他似乎在揣摩,“…发生什么事我们会冲在前面,伤不到你们。”

“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林媚蹙了蹙眉,然则更盛情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你注意安全。”

陆青崖压下目光打量她,她却低下头避开,“我还有工作,先走了。”没去看他,从身侧绕过,迎着烈日走远。

严峰等了半晌,回头一看,陆青崖还在原地站着,直直盯着前方。便走上前去,嘿嘿笑了一声,伸肘将他一撞,“老陆,还回味呢?”

陆青崖微一眯眼,目光锐利,像猎豹锁定猎物一般,盯向了场馆侧门,“…严峰警官,我有个想法。”

·

支队临时征用了会展中心政务楼五楼的一间房作为作战指挥室,窗外阳光灼烈,隐约能瞧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

“…行动方案如上,汇报完毕,请副参谋长指示。”陆青崖放下白板笔,挺直腰背,转向李钊平。

“这事性质如何大家都清楚,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尤其不能惊动与会的普通人员,造成恐慌。”李钊平扫视一圈,“这次行动由陆青崖指挥;高峻,根据现场情况随时策应。”他看了看悬挂在墙上的时钟,“执行命令!”

“是!”

行动小组化整为零,撤离了行政楼,各就各位,等候命令。

陆青崖向着西馆望了一眼,正午阳光下,旗杆反射银光,顶上一面五星红旗猎猎招摆。

林媚的脸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他闭了闭眼,拿起对讲机:

“一队,高队长指挥,搜查场馆!”

“二队,关排长指挥,原地待命!”

“三队,跟我围捕目标!”

“出发!”

·

会展中心西面,有一条河,自南向北,把铜湖新区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四年前办省运会,河东岸拆除了一大片,高楼随着场馆的建立,纷纷拔地而起;而一河之隔的西岸,却还维持着市井凋敝的模样,许多危楼岌岌欲坍,超载车辆把狭窄道路碾得面目全非。

一道身影,从会展西馆侧门出来,绕去了西南角的员工大楼,换了身衣服,又静悄悄地从员工大楼的后门离开。

他穿着普通,长相更是普通,混入人群,便和前来参展的游客没有两样。

他出示工作证,从会展中心的西门离开,过了桥,像一道影子一样,飞快地和西岸那些破败的楼房融为一体。

他过街穿巷,从一处狭窄的小门进去,一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沿着潮湿的楼梯上了四楼,他摸出钥匙,打开门进屋,朝着立在北面窗下,一张油漆掉光的木桌上的照片拜了拜。

一道干哑的声音问他:“回来了。”

“嗯。”

他从一堆杂物的床上摸出一台收音机,调到当地的新闻频道。

紧接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部手机——十多年前流行的那种直板机——扣下后盖,取出电池,从巴掌大的塑料密封袋里,取出一张SIM卡…

“咚咚咚。”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他屏着呼吸没出声。

“有人吗?派出所,查暂住证的…”

他关上抽屉,站起身,打开了门…

一道身影闪电似地蹿入屋内,一剪一绞。

开门的人“啪”地倒下,陆青崖膝盖猛地一撞,将人骑在身下,别臂锁喉,“目标已被制服!”

身后齐刷刷的脚步声,几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地上的人。

关逸阳踏门而入:“石科伟!我们是铜湖市武警…”

“撤!”陆青崖突然一声断喝,松开了石科伟,一个鹞子翻身,直朝着蚊帐后扑去!

寒芒一闪,陆青崖侧头闪避,从床上那堆破败棉絮里,捏住一双胳膊,用力一提,一别一甩,匕首连同一个遥控装置摔在了地上,床上的人被压在水泥砖上,动弹不得。

就这一霎的工夫,石科伟却一个鲤鱼打挺,摸出口袋里手机猛地按下…

东边窗户正对着的会展中心,一片静默。

石科伟只愣了一霎,就丢了手机就往地上扑去。

陆青崖抬腿飞踢,遥控装置擦着石科伟的指尖,飞镖似地弹去了房间角落,打了个旋,静止不动了。

关逸阳冲上来制住石科伟,枪口抵在他后脑勺上,“老实点!”

·

太阳西斜,西面天空染作金红,晚霞醉透,淌在河中。

陆青崖从西门进来,身体靠在围墙上,手揣进裤子口袋,摸出烟盒。

后续任务移交给了反恐和刑侦,机动中队的人陆续撤回,一会儿他要去跟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汇报工作。

他从烟盒里抖出一支衔在嘴里,低头凑上打火机点燃,长吸了一口,再沉沉地吐了出来。

还有十五分钟闭馆,会展中心渐有游客散去,中轴线位置有座音乐喷泉,溅起的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

除了他们执行任务的人,没有人知道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

方才,如果他动作慢了一秒,让床上石科伟半身不遂的弟弟按下了遥控装置,他和候在门外的武警和刑侦的兄弟们,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今天这场美丽的落日。

不是第一回 生死一线,但每一回都觉得劫后余生的滋味弥足珍贵。

陆青崖抽完了烟,慢慢地往西馆方向走。沿途经过一些笑容洋溢的脸庞,他驻足一瞬,又继续往前。

他身上还穿着作训服,不大好四处招摇,便绕了个大圈,从西馆后门进去,走到观众台上坐下,往密压压的人群中去找寻林媚的身影。

第6章 落日边陲(06)

人群之中,林媚挺好认的。

她穿着灰色裙装,面对一伙儿高鼻梁的老外,侃侃而谈。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白得甚至有点发亮。由是,五官虽然算不上特别出挑,组合在一起,却意外的好看且耐看。

这时候,林媚仿佛有所觉察,不经意地转过头来。

视线对上,她愣了一下,又把目光转了回去。她笑着对那群老外说了句话,后退一步,转身,不自觉地捋了一下头发,目光扫来一眼,又避开,离开了人群,向着观众席这儿走来。

陆青崖背靠着塑料椅背,没有动。

林媚手掌按着裙子的边缘,在他身旁的空位上缓缓坐下,“来巡逻?”

陆青崖抱着手臂,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下目光,“放炸弹的人已经抓住了。”

“真的?什么时候?”

“刚刚,十分钟前。两兄弟作案,弟弟是化学专业辍学的大学生,哥哥是场馆的清洁工。详细的我不能透露了。”

“我会保密的。”

陆青崖未置可否,摸烟盒抖出一支烟。

一时沉默。

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斟酌着怎么样为这次暌违八年的重逢做一个结论。

“陆青崖。”三个字像青芒果坠在舌尖上,一股苦涩。

林媚手搁在裙子上,把手指摊开了去看,声音平静,不带一丝的情绪,“…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见这话的时候,陆青崖恰好瞥见对面墙上贴的硕大的禁烟标志,找打火机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片刻,他身体动了动,微微弓着背,手臂撑在大腿上,手指碾着那支没点燃的烟,目光看着前方。

“结婚很久了?”

林媚愣了下。

她含糊地答:“唔。”

“姓严?跟严警官一个姓?”

林媚手指攥紧又松开,很生硬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答非所问:“…好像要闭馆了。”

陆青崖拿眼角余光去看她。

造化以一种极其巧合的方式,让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边陲重逢,然而又极其顽劣地不留一丝余地。

没太抗拒,任由难受的滋味在心里蔓延。

八年前,他为了她尖锐刺骨的一句话,背井离乡,跑来偏远的西南地区当兵。八年来,群山上的雪,霜河里的水,他都趟过。有时候不拿命当命,几度生死悬于一线,却又活了下来。

他觉得,老天爷留着他这条命,终究还是想成全他点儿什么。

然而…

陆青崖站起身,“…你星期天离开铜湖?我送你。”

林媚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着他,想把千头万绪组织成几句简短的语言。

然而没等她组织完,陆青崖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霎,沉声说:“还有任务,走了。”

军靴踏着水泥台阶,声音很重。观众台下有条过道,一直通往后门。林媚跟在陆青崖身后,见他进了过道,自己停下了脚步。

过道不窄,但灯光昏暗,人走在里面,仿佛尽头处的光一齐涌入,浪潮一样把人吞噬。

到门口,陆青崖回了一下头。

有过道和栏杆的阻隔,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口袋里手机一响,陆青崖掏出来低头去看,中队副队长李昊打来的。

“喂。”

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踏着一地夕阳的余晖往政务楼走去。

·

此后几天,直到商洽会快结束了,林媚却没再见到陆青崖。

这天中午,林媚领着客户吃完饭,回来时经过了陆青崖他们常待着吃盒饭的那条街上。

眼尖的关逸阳一下就发现了她:“林小姐!找咱们陆队啊?!”

林媚忙说:“不,不是,我往这边来吃点东西。”

关逸阳便热心地往对面一指,“那家粉面馆子味道不错。”

林媚一看,可不就是上回陆青崖在那儿开汽水瓶子的店么。

林媚到底有点儿好奇,斟酌着问道:“…你们陆队今天不站岗啊?”

关逸阳瞧她一眼,“咱们陆队住院了,林小姐不知道?”

林媚一愣。

没等她问,关逸阳自己做了说明:“…咱们中队跟公安那边有项联合行动,具体的我不能说…”

“我知道,保密。”

关逸阳点了点头,“昨天,陆队为了救一个人质,被剔骨刀刺伤了…”他比了下那刀的大小,“很锋利,直接从后背扎进去…”

林媚听得心一颤。

“好在任务成功了,陆队这会儿在总队医院休养。现在场馆这边我们换了副队长过来指挥,南北馆不是已经先闭馆了么,我们有一部分人也撤回去了…”

关逸阳把盒饭盖子盖上,“商洽会结束,林小姐要离开铜湖市了吧?”

林媚点了点头,惦念着陆青崖受伤的事,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言谨还惦记你说的带他打枪呢,这两天一直嚷着要我找你要个微信号。”

“成啊!”关逸阳掏出手机,翻出二维码递过去,“小家伙对武器那么感兴趣,以后让他也当兵啊。”

“还小呢,等他大了自己决定吧。”

加了微信号,又闲聊了两句,林媚转身回去,给周炎炎去了条消息,要沈锐的联系方式。

·

这天傍晚工作结束,林媚跟沈锐碰头,去探望陆青崖。

陆青崖住在武警总队医院。住院部在挺安静一栋楼里,林媚被沈锐领着上去,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

病房门虚掩着,沈锐说了声“老陆,林小姐来看你了”,把门推开。

里面陆青崖正在换衣服,背对门,身上绷带从腋下绕过,包住整个右背。听见声音他也没转头,右臂费劲地伸展开,捅进袖管里,把一件衬衫套上,随意扣了两粒扣子,这才转过身来,往床沿上一坐,又弯下腰去捞鞋。

沈锐:“护士让你动了?你这准备上哪儿去?”

陆青崖:“饿。”

“…服了。”沈锐把手里拎着的盒饭递给他。

陆青崖也不客气,揭开饭盒,掰开了一次性筷子,扒了两口饭,瞧见袋里还有杯豆浆,拿出来,再找吸管。用力过猛,又没对准,豆浆杯子的封口没捅开,吸管反倒折了。

陆青崖皱了一下眉。

林媚从沈锐身侧挤进去,径直走到陆青崖跟前,劈手把他手里的豆浆夺过来。

陆青崖:“…”

林媚摸了摸自己的挎包,摸出个瓶盖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物体,一推,滑出来一截不到一厘米长的刀片,沿着杯口边缘,缓缓裁开。她扯下了塑料封口,把杯子递回给陆青崖。

陆青崖抬眼看她,没伸手。

沈锐觉得气氛不大对,“…我出去打个电话。”

关上门,溜了。

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床空着,沈锐走了之后,房间就安静下来。

林媚一声不吭,把豆浆杯子往柜面上一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样子陆青崖熟悉,她以前不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就是这副尊容,通常下一步就是拂袖离开。

陆青崖咀嚼两口,咽下去了才又说话,“林老师怎么来了?来看我死了没有?”

“可不是么,江浦的父老乡亲等着放鞭炮庆祝。”

陆青崖沉沉笑了一声,“那可惜了,我命大。”

他们相处惯常如此,十句话里九句靠不了谱,林媚这一刻简直后悔跑来自讨没趣。

陆青崖吃完了盒饭,下意识准备去拿那杯豆浆。手快伸出去了,又拐回来,揣进口袋里摸烟。摸了两下,想起这儿是病房,只得做罢。一低头看见林媚搁在柜子上那把小刀,拿过来把玩了两下,“这东西是怎么过安检的?”

林媚把东西夺回来,扔回包里。

她到旁边空床上坐下,沉默了半刻,问他:“怎么受的伤?”

“执行任务,”陆青崖不甚在意别头瞟了一眼,“当武警的,谁没受过伤。”

前一阵,市里禁毒大队和他们中队启动了一项联合缉毒行动,前两天中队得到了一条线索,陆青崖领着几个人去抓一个贩毒的小头目。那小头目住在铜湖市最乱的那一片区,三教九流往来频繁,犯罪多发,虽然专项治理了很多次,近年来已经收敛多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人,聚集于此,做点擦边球的勾当。

小头目眼看插翅难逃,便铤而走险拿剔骨刀挟持了他的姘头。和他斡旋时,陆青崖为了救出人质,后背上挨了一刀。

林媚顺了顺呼吸,尽量不去想那晚吃饭时陆青崖战友提及的那些光荣履历,“…为什么来当兵,又辛苦又危险。”

“现在什么工作不辛苦?你当翻译还有可能碰上炸弹…”

“那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