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呢?”

林媚沉默了。

陆青崖看着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工作,危险的事,总得有人来做。”

他并不想过多去渲染这个职业的艰难,这么解释完了就暂时住了声,低下头去,扣衬衫上剩下的几粒扣子,“你过来,就想跟我说这?”

第7章 荒草盛夏(01)

林媚抬起目光去看他。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酝酿,很多的念头交错,最初的决定没有更改,但除此之外,无意义的赌气真的大可不必。

对于她而言,最艰难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遥远得让她都无法再兴起抱怨的欲望。

林媚轻声开口:“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话赶话到了那个地步。”

静了一瞬。

陆青崖神情很淡,“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当兵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话?”

林媚顿住,脸上渐渐现出诧异而震惊的神色。

陆青崖提眼看她,“向我道歉,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那行,我接受。”

林媚腾地站起。

她看着他,嘴唇轻颤,眼眶清清楚楚地红了一圈,心底愤怒漫上来,哽住了喉咙:“…陆青崖,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

她吞回了最后两字,一把提起搁在床上的挎包,转身便往外走。

沈锐打完电话回来,恰好在走廊撞上脚步飞快的林媚,一个“林”没说出口,朝她脸上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林媚绕过他,噔噔噔地朝着安全通道跑去了。

沈锐惊讶,却也不便去追。回病房一看,陆青崖闷头坐着,神色也不大好看。

“你说什么了?把人林小姐都气哭了。”

陆青崖抬头,“哭了?”

“是啊。老陆,你这个狗脾气是不是该改改了?人远道而来…”

陆青崖霍然起身。

沈锐冲他背影提醒:“她走的安全通道!”

楼外有棵树,有些年岁了,靠窗户很近,夜色里树影摇晃,把楼房与别处隔开,喧闹声很远。

林媚立在窗前,从包里扯出一张面巾,按在脸上,忍着眼泪,想让情绪自己下去。

这么些年,她哭的理由,好像从头到尾只有陆青崖这一个。

其实没必要,真没必要,陆青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么。

楼梯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林媚慌忙拿下纸巾收敛情绪,循着声音仰头看去。

陆青崖站在上半层,手臂搭着扶手,探出半边身体往下看。

和他视线对上的那一霎,林媚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一时间能有这么多的情绪同时涌上来,那里面未尝没有恨,也未尝没有爱。

她不敢眨眼,怕一眨雾气就要泛出来。

陆青崖的角度,恰好能把她脸上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只是攥了攥手指,把这股不理智的冲动按捺而下。

八年时光像道深渊一样把两人隔开,这端是喋血军营的自己,那端是成家生子的林媚。

他这双手,端过冰冷的钢枪,扼过敌人的咽喉,此刻却不能去拥抱一个人。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声:“林媚,对不起。”

这句道歉包含了很多的内容,甚有一丝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恨。

林媚怔了一下。

陆青崖是个不会道歉的人,起码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没道过歉。

做错了事,他拐弯抹角地来磨她,逗她,或者想别的法子让事情翻篇,但他绝对不会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会说“对不起”。

这人在骄傲这一点上走到了极端,也就是这一点,让过去的林媚时常觉得又爱又恨。

“就像你说的,话赶话…这不是我的本意。”他迈开腿,往下走,“谢谢你来看我。”几步到了跟前,低下头去看她。

林媚缩着肩膀,整个人被罩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仿佛被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终于等到陆青崖主动低头,却是在人事已非的此刻,在她挥剑断腕,决心一人守着那份热烈且一生一次的回忆,孤独走下去的多年以后。

眼前一片朦胧,她用力地揉了一下,把沾染了水雾的食指紧紧攥住,哑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这事就翻篇吧。”

陆青崖声音一样的沙哑,“成。”

照他以往的个性,是不准备和解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种什么因就敢承担什么样的果。

今天没忍下这个心,可能是因为在外漂泊的多年岁月,到底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也可能无论他与林媚处于何种境地,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落泪。

陆青崖喉咙里发苦,伸手摸着口袋找烟,烟叼在嘴里,又去找打火机,这回没找着。他烦躁地把烟撅在窗台上,烟丝散出来,空气里一股味儿。

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窗外风摇着叶子,沙沙作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九年前,那时候日子如盛夏一样张扬热烈,轻易让人想到“天长地久”这个词…

***

林媚第一次见到陆青崖,是在九年前的暑假。那时候她二十岁,刚本科毕业,获得了研究生保送资格,毕业旅行游荡了一圈,在家无事可做,听朋友介绍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人补习英语。

江浦市是个十八线的小城市,那时候市里的英语培训机构还不如现在这样完善,老师的水准尚且比不上他们这些英专毕业的大学生。

林媚在英国交换过一年,还在全国知名的某英语培训机构实习过,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水平都已相当不错。

雇主叫陆良畴,有个六月初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因其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便筹划着把他送出国。

到约定时间,林媚去陆家报道。

她去之前做了功课,知道那片别墅区地价不菲,但等真的进了屋,发现自己还是有所低估——屋内装潢富丽气派,处处散发着“有钱”的气息,但不是那种“低调奢华”的“有钱”,而是层次不高的附庸风雅。

陆良畴将她迎进屋,端了杯冰水搁在茶几上,让她少坐,自己上楼去喊人。

林媚握住水杯四下打量,没坐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摔门的声音,陆良畴的骂声紧随其后:“…少他妈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混一起,成天到晚吊儿郎当,能不能给老子省点儿心…”

林媚没忍住抬眼望去,却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从楼上房间里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身上套着件灰色T恤,揉得皱皱巴巴。

他膝盖弯被陆良畴踹了一脚,身体稍微矮了矮,又再次站定。他打了个呵欠,没睡醒的模样,沿着楼梯走到一楼客厅,往真皮的沙发上懒散地一靠。

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斜眼,看向林媚。

“你就是新来的家教?说两句英语听听。”

被人这样直白地质疑,老实说林媚不大高兴,但这份工作薪水给的高,干一个月她就能凑齐去敦煌的旅费——除了学费,她不问家里拿钱,吃喝玩乐的费用都靠自己去挣。

林媚顿了顿,一时没想到别的,就挑了自己熟悉的,低声念道:“The wheat fields have nothing to say to me. And that is sad. But you have hair that is the color of gold. Think how wonderful that will be when you have tamed me…(麦田和我没有任何关联,真令人沮丧。不过,你有金黄色的头发。想想看,如果你驯服了我,那该有多好啊。——《小王子》)”

林媚英语口语在班里数一数二。她时常被人说性格较真,以至于有时候都到了无趣的地步,“英语”就是她较真的项目之一。她口袋里时常揣着MP3,吃饭跑步的时间都用来听英文新闻节目…记性好,对语言敏感度高,这是她的天赋,但天赋之外,是被许多人嘲笑过的大量努力。

他似听非听,直到林媚停下了,才掀了掀眼皮,“没了?”

陆良畴下楼时刚好进了一个电话,等接完一看,这不肖子似跟他刚请来的家教杠上了,将脸一板,训道:“老子没教过你尊师重道?我出去会儿,你跟着林老师好好学,回来我检查成果。”

他把目光转向林媚,“林老师,陆青崖要是不听话,你尽管训。”

陆良畴带上门走了,林媚尴尬地看了陆青崖一眼,心想这么大个,她可训不动。

她把包拿过来,掏出备课本,硬着头皮道:“陆…就在这儿上课,还是…”

陆青崖腾地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林媚愣了一下,把备课本往包里一塞,赶紧跟上前。

七月初的清晨,太阳刚刚攀上来,门前院子里的草木腾起新鲜的气息。院里停车坪上停放着一辆重型摩托,黑红机身,阳光下漆面闪闪发亮,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陆青崖跨坐上去。

“陆同学!等等!”

陆青崖两脚点在地上,转过头。

“你不上课吗?”

陆青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知道前面几个家教都是因为什么被辞退的吗?”

林媚没吭声。

陆青崖别过脸,拧油门,引擎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尾气,他声音也湮没其中,“…多管闲事。”

林媚脸一热,反倒是把心一横,看车要走,冲过去便一把擭住了陆青崖的手臂,“我收了你爸的钱,我得对你负责。”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陆青崖拧眉,“撒手。”

林媚愣了一下,把手放开了。

摩托车“嗡”的一声,拐出了大门,一溜烟驶远。

其后一周,林媚仍旧准点报道,仍旧明知无用还是多问一句,“你不上课吗?”陆青崖仍旧回给她一股摩托车尾气。

学生不上课,她这个家教却不能不坚守岗位,人走了,她就坐在客厅地板上,翻着资料书一行一行往后备课。

这天上午十点,林媚手机一响,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打来的,接起来却是陆青崖的声音。

陆青崖没多废话,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让她过去帮个忙。

林媚多少有点儿不悦,心道这个“学生”还真是不客气。

便问:“干嘛找我帮忙?”重音落在“我”字上。

对面笑了一声,随意又懒散,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因为你是我老师啊。“

第8章 荒草盛夏(02)

那地方偏远,都快离开江浦地界了,林媚赶到的时候,已是半小时之后。

下了车透过铁栅栏往里看,极大一片操场,操场中间荒草蔓蔓,跑道上黄土飞扬,几辆摩托车穿行其间,轰鸣阵阵。

不远处有座平房,门前两级低矮台阶,上面立着几道人影。

林媚往那儿扫了几眼,隔得略有些距离,看不出陆青崖在不在里面。

林媚推开铁门,正要进去,忽从砖墙下的野草堆里跳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冲着她一阵狂吠。

脚底发软,一脑门的冷汗,过了片刻,生生克制住拔腿便跑的冲动,伸手掏口袋摸手机。

刚准备给陆青崖打电话,却见黄土赛道上一辆摩托车挟着一阵尘埃,朝着她疾驰而来,快到近前时猛一拐弯,稳稳停住。

骑手摘了头盔,甩了甩头,汗珠沿着眉骨往下滴。

他不甚在意地在肩膀上蹭了一下,朝大狗伸出手去,“爱德蒙,乖。”

林媚愣了一下,“陆青崖。”

陆青崖转过头去,被汗水濡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上一层的汗,却衬得皮肤格外的白,“去那边坐会儿,我洗把脸。”

大狗舔着他的手,他翻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头盔搁在座椅上,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林媚走到平房前面,便有三两个跟陆青崖一般大的年轻人冲着她吹了声口哨,“美女,陆少女朋友?”

陆少…这称呼让林媚很是无语了一下。

“…我是他家教。”

“哦哦哦!”便有个瘦高个儿嚷道,“陆少喊来的外援是吧?”

林媚还压根不知道陆青崖喊她过来是做什么的,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去搜寻陆青崖的踪迹。

大门和平房之间,有个洗手池,水龙头接了根绿色的塑料管子。

陆青崖弓着背,捏着管子往脸上冲水,大狗“爱德蒙”在一旁叫唤,他抬手一抹脸上的水痕,扬手举起水管朝爱德蒙浇去。

爱德蒙叫得更欢实,循着水流一圈一圈打转,跳起来去够那管子的出口。

陆青崖哈哈大笑,把水管举得更高,一人一狗,就这么疯玩了起来。

林媚听见那笑声,几分怔忡,阳光底下,溅出来的水滴晶莹剔透,陆青崖眉目间一股洗净的少年锐气。

她听见自己心脏,清晰的,“噗通”跳了几下。

陆青崖跟大狗玩了一阵,拧上水龙头,往平房这儿走过来,狗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去舔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

到跟前,陆青崖看了瘦高个儿一眼,“人来了吗?”

瘦高个人儿:“在路上了,十分钟到。”

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却有一台冰柜,挨墙根放着。陆青崖走过去,拎出两瓶橘子汽水,盖子磕在旁边木桌子的边沿上撬开,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瓶,而后把另外一瓶递给林媚。

林媚指了指自己,“给我?”

陆青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林媚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汽水瓶,说了声谢谢。气温高,瓶子上瞬间化出一层水珠。

陆青崖在台阶上坐下,汽水瓶子搁在身侧。爱德蒙过来嗅了嗅,差点把瓶子撞到。陆青崖伸手,稳稳扶住。

热浪层层扑过来,杂草结着青绿色的种子,空气里一股浓烈的尘埃和草木的腥气,远处树上栖着蝉,一声一声给盛夏助兴。

陆青崖摸着爱德蒙的脑袋,林媚则在看着他,那汽水很快只剩下一点凉意,气泡扎着舌头,入喉清甜。

没等多久,一辆小汽车载着几个黄头发高鼻梁的人进来了。

林媚这时候才明白陆青崖喊她过来的原因——这伙外国人是省里有名的摩托车手,拿过奖,经验丰富。陆青崖把人请来做指导,怕语言不通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跟陆青崖混一起玩的这帮人,也都是家里层次不高,即俗称的“暴发户”家庭出来的二世祖,拽两句日常用语还行,涉及到技术探讨这块儿就抓瞎了。

林媚临时披挂上阵,但这个翻译仍是当得有模有样,有时候几个专业术语不懂,连蒙带猜比划给陆青崖听,陆青崖很快理解。

两小时,这次技术研讨结束,陆青崖他们定了个地方,准备请人吃饭。

瘦高个儿叫单东亭,操着一口破烂口语跟那几个外国骑手沟通晚上请客的事。

陆青崖走到闷头喝水润嗓的林媚跟前,“晚上,再帮个忙。”

林媚顿了顿,“…我不加班。”

“平常你也没上班啊。”

林媚语塞,片刻,“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陆青崖比了三个手指,“一小时这个数,加班费,成了吧?”

林媚沉思片刻,“不要你的钱,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青崖笑瞅着她,“你先说。”

“以后,好好上课。收了钱不干事,我心里过意不去。”

顿了一会儿,陆青崖答应了,低头笑看着她,“这么较真,活着不累?”

晚饭,林媚继续当翻译。

饭桌上,她见识到了陆青崖惊人的酒量。他们开了一瓶茅台,那几个老外没喝多少就趴下了,最后,那酒多半进了陆青崖的肚子里。

他喝酒没什么陋习,喝就喝,绝不满口劝酒的糟粕。

吃完饭,单东亭把老外扶上出租车,自己也拦了辆车,四仰八叉地坐上去,朝着陆青崖挥了挥手,“陆少,走了!”

陆青崖“嗯”了声,等所有车都走了,往前迈了一步。

一个踉跄。

林媚吓傻了,赶紧伸手把他一扶。

他半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呼吸混着酒气拂在耳畔。

林媚稍稍推了一下,陆青崖扶着她肩膀站直,再要走,腿又打晃。

林媚有点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陆青崖不说话,低头盯着她。

他目光很深,喝了酒又有点朦胧。

林媚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怎么了?”

陆青崖缓缓地蹙起眉头,而后一转身,撑住路边的树,吐了。

林媚:“…”

方才见他在桌上那么猛,以为是个能喝的呢,装得那么像。

她瞥过去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

林媚把陆青崖送到家时,他酒已经醒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