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头倒是没留意,指着周围转圈:“你家医馆还真大啊——”

宛遥笑说:“医馆是我姑母的。你们呢?忙完了路过来喝茶的吗?”最后一句是望着项桓说的。

“刚刚在西郊狩猎受了点轻伤,”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尖,“找你拿点药……有治跌打损伤的么?”

她愣了愣,“又伤了?”

“什么叫又。”项桓眉峰微皱,不知是不是因为宛遥的语气,话到嘴边他莫名不愿承认,拉过余飞来挡刀,“伤的又不是我,是他。”

“喂……”虽然是事实,但对于这种死要面子拿兄弟顶包的行为,他还是很不齿的,“明明你们俩之前也喊疼的。”

项桓歪头不屑地轻笑:“我那点小伤,早就好了。”

宇文钧自知不便让姑娘家给他医治,当即施礼道:“在下也无大碍。”

“你们!……”余大头瞬间觉得无坚不摧的兄弟情其实薄如纸片。

“不要紧,你别担心,我治外伤很有一手的。”宛遥笑了笑,示意他上前坐。

战场中下来的人,身形异常剽悍,但无一例外带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余大头是刀手,胳膊与臂膀的肌肉虬结,宛遥摸到他皮肤下明显的条状硬块,知道是拉伤。

“不曾损到筋骨,想必是你动手时太用力,又未活动开。”她拿出干净巾布浸透热水轻轻敷抹,“最近几日切记别提重物,要多休息,多搓揉……我再拿点活血消肿的药膏来,你们稍等。”

她给余飞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冲众人略一颔首,先去了里屋。

很快有跑堂的端上一壶清凉解渴的茶水。

余飞隔着热巾子揉胳膊,自觉舒服许多,望向宛遥的背影拿手肘捅了捅项桓:“你妹子这手艺挺熟练啊,少见有姑娘家学医的。”

他在喝茶,先漫不经心地解释:“她不是我妹妹。”随即才捡了颗枸杞扔进嘴里嚼,笑道:“要说,这医术还不是在我身上练手练的,得多亏了我。”

对面的宇文钧闻言,端着茶碗略有所思地一顿,抬眸看了看他,忽然含笑着低头饮茶。

余飞对此无所察觉,涎皮赖脸地笑得像朵花:“诶……那我这回的诊费和药钱,是不是就不用付啦?”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话音刚落,对面一颗干枸杞就砸了过来。

“做梦呢你!”他骂道,“回头补上。”

想不到有熟人开店也免不了被宰,余飞悻悻地摸了摸额头,捡起落在手边的枸杞也送进嘴里嚼。

药堂中自带一股苦味,学徒和药童足下生风,忙前忙后地跑。

项桓正拿起茶碗要喝,冷不防从交错的身影间看见了坐在另一侧的两个人。

对方同他们一样相坐饮茶,闲适得根本不像是来看病的。

尽管惊鸿一瞥,他还是瞬间认出来了。

是不前久跟踪宛遥的宵小。

连衣服都一模一样。

当日矮墙下,隔着半条街他已经清清楚楚的警告过了,看来是没有把他那一指当回事。

余大头说了半天话无人搭理,发现他眼神不对,伸手过去晃。

“喂——你看什么呢?”他顺着视线望,见得两个生面孔,不明所以,“那俩什么人啊?”

“死人。”

项桓冷声说完,一口饮尽了水,砰得将碗放回桌上,几乎是在同时,他起身几步上前,一掌掀了桌子朝对方砸去。

轰然一阵巨响,不甚结实的长桌在那两人身上分崩离析,茶碗与茶壶一块儿携手夭折,碎得满地皆是。

事发得太突然,这二人明显被砸蒙了,好半天回过神才想起来要还手,拳头才往上举,迎面就结结实实了挨了一记暴打。

项桓就地取材,半点不浪费的把桌脚拎在手,乱棍般往上招呼,打得对方直抱头鼠窜,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自我认怂地喊冤:

“你……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目光狠厉,冷笑道:“就你们这种杂碎也配跟我谈王法?”

毫无征兆的打斗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医馆内顷刻间乱成一团,带病的人们骤然灵活,纷纷如临大敌地往安全之处躲避,不多时便贴着墙站了一圈。

宇文钧四顾片刻,在项桓抡棍子前拦住他,示意道:“诶——别让宛姑娘为难。”

他动作下意识的顿住,旋即把两人提起扔出门外,掂了掂那根桌腿,似乎有点嫌弃,索性扔了,挥拳直接猛揍。

医馆内的看客们见战火转移,立马跃跃欲试不怕死地凑到门边看热闹,陈大夫拍着大腿招呼:“大家先别乱,别乱!”

“老太太您不要跑了……”

“当心点!地上还有水呢!哎!”

宛遥怀抱草药打起帘子出来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外面竟能天翻地覆到如此程度!

她急忙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地上被揍得满地滚的两个人,不由深吸了口气,脑中立时空了一空,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项桓!别打了!”

宛遥刚要上去阻止,余飞却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这种粗暴的场合啊,姑娘家还是不参与的好。”

他一副很懂的口气:“男人为你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看着就行了。”

“……”

宛遥挣不开他,朝惨不忍睹的战况看了一眼,急得要跳脚:“这样下去会打死人的!”

“你放心,他有经验。”余飞正色,“最多废条腿。”

“……”

那二人一直处在被打的下风,终于火冒三丈,摊出一柄杀手锏来:“你竟敢对我们动手!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如他所想,项桓果不其然地停了片刻,后者自鸣得意,正准备自报家门,迎头又一拳砸下。

“我没兴趣知道。”

路面上兵荒马乱,等他揍够了才活动手腕起身,抬脚狠狠踹在对方臀部,把他们踢了出去。

“滚。再敢来这附近转悠,挖了你们的狗眼!”

眼见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高矮兄弟立马识相地搀扶而起,跌跌撞撞地跑走,等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开始放狠话:“你等着!”

“有种别跑!”

看他们尚能如此活蹦乱跳,宛遥心知没残废,正松了口气,头顶上一道黑影落下。

项桓逆着光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跟我进来。”

医馆站了几圈瞧热闹的人,陈大夫只见得这帮罪魁祸首的臭小子们大步流星往里走,还不等他兴师问罪,对方就反客为主的进了里屋,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婢女重新奉上一壶煮好的新茶,规规矩矩的站在宛遥身后。

项桓喝了一碗润喉,余飞还在揉他那条不幸受伤的胳膊,宇文钧倒是好教养,目光只盯着面前的茶杯。

三座大山,沉重无比,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宛遥坐在对面心虚地揪紧衣摆。

“那两个人跟踪你不是一天两天了。”项桓抬手搭在帽椅上,开门见山,“你不去报官,也没告诉你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事……”她瞅着另外两人,讪讪地咬住唇,想打太极,“可能,说来话长……”

项桓不耐烦:“那你就长话短说!”

看出他神色冷凝得厉害,宛遥只好闭目深吸了口气,旋即一气呵成:“他们其实是……当朝梁司空的大公子,梁华派来的人,说是保护我安危的。”

她迟疑片刻,抬眸为难道:“梁公子前不久到我家提亲了……”

项桓闻言怔了一怔,不自觉将胳膊从椅子上缓缓放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宇文钧年纪较长,倒是通晓朝中之事:“梁司空是先帝老臣,亦为辅政大臣之一,乃是士族领袖,其公子我也有幸见过几面,是个仪表堂堂的儒雅文人。”

宛遥点点头:“嗯,我爹娘对他也很满意。”宛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吏的家世,能嫁到司空府算是极大的高攀。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回家途中被几个闹事的地痞纠缠,他出面替我摆平,又说是担心我的安全,便特地安排两个人保护我……”她无奈,“所以从那之后,但凡我出门,他们就会一直跟着。”

余飞怀疑地眯起了眼:“这手段听着耳熟得很啊,那小子不会是自导自演,故意来一出英雄救美的吧?”

“我也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我爹。”宛遥意味不明地歪头苦笑,“不过他貌似挺喜欢梁公子的,总说是我多心。”

项桓在旁忽然颦眉问:“别管你爹娘喜不喜欢,你只说你自己,究竟想不想嫁给他?”

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两回,垂首轻声说:“我不太想……”

项桓对她这答复似乎不满意,加重语气:“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宛遥只好道:“……不想。”

他听完若有所思般的点头,牙齿轻轻磨了磨,“行。”

“我帮你摆平。”

正是在此时,医馆外好容易平息的骚动再度沸腾,隔着门,帮工的伙计颤巍巍的唤她:“宛姑娘,好像是梁、梁公子来了。”

宛遥在项桓说完那句话时便预感不妙,这会儿他直接眉峰一扬,似笑非笑:“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怼,一个沉迷打架不能自拔的少年。

【我在外面帮你打架,你却背着我跟人定亲了!!——(谢谢,请再多定几个亲给我练手】

【遥遥:???】

资深感情专家宇文钧,总是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他身边的两个智障……

第6章

知道他素来是能动手就不会动口,但凡可以用拳头解决的那都不叫问题,宛遥急忙拽住他胳膊,“朝廷命官的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不能随便乱打的!”

“我知道。”项桓忽然变得很明白事理,拨开她的手,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放心,本将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一上来便占他的便宜。”

“外面人多,鱼龙混杂,你在这儿等我的消息。”说完推门出去,余飞和宇文钧自然二话不说紧随其后,打算给他撑场子。

虽然得了一番保证,宛遥仍是无法放任这位一言不合就是干的祖宗不管,匆匆丢下婢女紧跟上前。

医馆内的看客们还没散,见这情形像是有了好戏忘了疼,连医病都不着急了,站在门口探头踮脚。

街上是去而复返的高矮胖瘦两个喽啰,一脑袋的鼻青脸肿,想必是找着他家公子就急吼吼地赶来了,此刻正狐假虎威地指着迎面而来的项桓。

“少爷,就是他们!”

五六个家仆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看其年纪大概也才二十出头,风姿卓越,倜傥潇洒,手里还握着柄酸了吧唧的宝扇,整个人仿佛就是照着书里的贵公子形象长的。

项桓在距他十步之外站定,抱怀冷眼下上打量,“你便是梁华?”

对方唰得一声收拢扇子,“兄台既知晓,又何必伤了在下的人?”

此时宛遥已挤到了他跟前,梁华见状,远远地向她作揖抱拳,姿势膈应得不行,她只得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这种下三滥的废物,我留他们一条命已经仁至义尽。”项桓伸出指头朝他点了点,“你是士族之后,我给你这个面子。你我打一场,若打赢我,她的事我就原谅你。”

在他的逻辑里,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单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换成群架。

宛遥忍住想扶额的冲动,终于明白那句所谓的“不占便宜”的深层含义,忙拉着他手腕压低声音:“梁公子是文人啊!怎么和你打?”

项桓淡淡瞥了她一眼,大概并不理解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没说话,对面的梁华倒是先笑着开了口:“御前左中郎将,我认得你。”

“昨日殿前受封瞧不真切,今天有幸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佩服。”

他礼貌性地捧完场,随后将两手掖在身前,笑得一脸无辜:“不过呢,这自古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大人都收了我家的细帖子了……中郎将不至于多管他人闲事吧?”

梁家上门提亲时,宛经历刚好在,拿到帖子的时候险些没把脑袋点成蒜臼。此事说来的确是她们理亏,宛遥只好轻轻松开手。

前面忽然听他一声冷笑。

“什么狗屁父母之命。我不管是谁,只要硬逼她嫁人,就算是宛延来我也照打不误。”

宛遥在前半截还深以为然地颔首,到后面不由为老父亲咯噔了一下。

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满场的看客均是鲜少有闻,人群中立时小声议论起来。

梁华紧接着面不改色地垂眸一点一点展开扇子,“早听说项家二郎荒诞不羁,素有‘小太岁’之称,在下此前不信,现在看来,中郎将还当真是不虚此名。”

“人呢,不能光会拳脚功夫,那叫莽夫,知礼懂德才是为官之道的根本。”

宛遥明显感觉到项桓侧了侧身子,脸色骤然黑了几分。

原本按他平时的性格,梁华在吐第一个字之前人就该在地上了,这会儿破天荒多几句废话,分明是在让他知难而退。

可谁知道这位梁公子不仅没退,还开始积极地作死。

“在下是过来人,奉劝项兄弟你几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长安城可不是你项家府邸,能够堂而皇之的忤逆不道,任性妄为。”他居然还在讲,有恃无恐地抚弄扇面,“项侍郎贯来是要脸的,倘使传出去,可别又让人像几年前那样,说你有娘生没娘养,多难听啊……”

拽着的那条胳膊猛然一用劲,挣脱开来。

宛遥这次是实在拉不住,左右站着的两位又无动于衷,她眼睁睁地看着项桓走过去。

梁华一柄折扇才优雅抚了个来回,甫一抬头,坚硬如铁的一记便硬生生砸在他鼻梁上,瞬间就是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梁司空家的公子当街挨了打。

这个消息几乎是半天就传遍了好几个坊,在朝臣中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为别的,打人的是项桓——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虎豹骑副将,五天不到便开始重操旧业,而且比起从前有变本加厉之势。

梁家自诩威望甚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梁司空面对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妇人,无疑是火上加油,只觉全家都遭到了侮辱,当即勃然大怒,抄起笔连夜写奏折,准备和项家拼个你死我活。

项南天得知了事情始末后就立即备车上梁府请罪,打算息事宁人,表示要钱给钱,要药给药,要儿子也能拎上来您随便打,当然前提是拎得动。

但梁司空偏偏也是个倔脾气,说不接受就不接受,非得上朝让陛下评评理,摆明了不给台阶。

一时间两家人都是心神难定,不得安宁。

唯有宛家对此津津乐道。

宛经历提起项桓,眉目间便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小时候不安分,长大了也不安分。还以为他能在军营里磨砺出像宇文将军那样的性子来,果然啊,人到底是本性难移的……”

宛遥吃不下饭,随便扒了两口,一个人偷偷猫进厨房,捡出个大食盒往里装饭菜。足足叠了有两层高,她才把盖子合拢,一转头就对上宛夫人那双能飞刀子的眼。

毕竟知子莫如母,她当下就瞧出来了,指头在她脑门子一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又要去找那个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