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看着宛遥包扎止血,不经意想起自己那日打翻的药碗,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走。

“治什么治,不治了。”

“你管他们死活呢!”

“项桓……”宛遥摁着他的手坚持道,“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就让我把她医好吧。”

项桓怒其不争地转过身来,握住她脸颊微恼道:“你看看你这气色,哪里像个人样!还要医,是不是想把自己赔进去?”

还没等她解释,他捏紧长.枪,“我现在便把那个女人带回疫区,姓秦的若敢拦我,我一并收拾他!”

“别!……算了!”宛遥拉住他不放,“我只是失了些血,回头吃点红枣乌鸡补一补就没事了。”

“我救不了那么多人,隐瞒了这些事,从疫区回来之后已经很自责了……既然陈姑娘他们找上来,我不能再见死不救。”

项桓心绪未平,垂首不言语。

“你让我为这些人做点事吧,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他双手抱枪,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心烦意乱,视线没有着落的在院子里窜了一大圈,才动身要走。

宛遥紧张地问,“你去哪儿?”

项桓无奈地重重叹气,“去给你买红枣!”

五天后,陈文君已能醒来自己吃药了。

她苏醒的时候,秦征反倒比在她昏睡时更拘谨,他会远远地站在门边,整个人安静得像尊雕像,宛遥隐约能明白什么,因此也就从不告诉陈文君,病时他帮她喂药的事。

但偶尔她察觉到这个娴静如水的大家闺秀,会靠在软枕上,侧头一直望向窗外,而窗外是秦征低头碾药的身影。

宛遥告诉项桓时,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屑,甚至觉得这两人都有病。

“一个白天看,一个晚上看,有什么话不会说吗?眼睛还能看出朵花来?”

“这没办法,毕竟陈姑娘现在都成亲了。而且身份有别……”

项桓不在意:“成亲又如何?不知道抢吗?学一身功夫干嘛用了。”

说起来好像比本人还恨铁不成钢。

她听着,忽而顺嘴问道:“那你呢?”

“你要喜欢谁,会怎么办?”

宛遥话刚出口,就觉得脑子蓦地一热。

项桓剔枣核的手一顿,不自觉偏头看了她一下。

她拢着一堆红枣,彷徨地避开他的视线,头皮发麻地将脑袋往下埋了埋,塞了一粒枣子在嘴里嚼。

项桓见她别开脸,于是也转过头去,隔了半晌鼻间发出一如既往慵懒轻蔑的冷哼。

“我要是喜欢谁,就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直起身仰首望天,言语里满是豪情万丈,“她若想要曲江池上的莲花,我就去帮她全摘下来,她若想做皇后,我就去给她打江山!”

少年意气,可气吞万里如虎。

宛遥唇边掩不住地上扬,吃着吃着,便轻笑了声。

项桓皱眉不悦道:“你笑什么?”

“我笑……其实是你自己想打江山吧?”

“娶媳妇和出人头地又不冲突。”

她把那颗枣吞下去,转念思索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可真正喜欢你的人,比起出人头地或许更希望你能健康长寿。”

项桓剥了一粒枣丢到面前的篮子里,并不看好的冷嘲:“真搞不懂你们女人。”

“难道嫁个没用的王八就高兴了?”

宛遥冲着他的侧脸翻了个白眼,总算体会到一丝对牛弹琴的无力感。她把红枣放回篮中,“……不和你说了。”

“我去看陈姑娘。”

将走之际,宛遥又想起什么,小声地提醒他:“对了……我以血入药的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我娘他们。”

项桓正要点头,却听她低低补充,“否则,我很可能会死。”

他闻言目光一闪,抬眸望向她。

小院子本是宛遥的住处,从前她偶尔待得晚了,又碰上关坊门,便会在这里宿上一宿。但平日里不怎么来,好在此地偏僻,学徒和帮工也不会擅闯,故而陈文君一连住了七天都相安无事。

和宛遥这样的小门小户不同,她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肤娇嫩得令人羡慕。

“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宛遥诊脉完毕,替她将手放回被衾之中,温和道,“再吃一两副药应该便能痊愈。”

“回去之后,大概半个月内还会有畏寒的症状,要注意保暖。”

陈文君躺在床上,一面听一面轻柔的点头。

“记得多喝水,多晒太阳,时常走动。这样才能尽快好起来。”

她看着眼前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直等她说完,才含笑感激道:“谢谢……”

“这些天,辛苦你了。”

宛遥忙着收拾茶碗,“其实我并没有怎么照顾你,你该多谢谢秦大哥。”

“如果不是他找上我,我也没机会救你。”

“真不好意思。”陈文君柔声说,“他威胁你了吧?”

这句话来得令宛遥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拿不准自己应该怎样回答比较好,于是习惯性的客套:“倒是……倒是没有。”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对面的姑娘笑容明朗和煦,“别看他那个人长得人畜无害,小时候被我爹挑去选作家中死士,许多事耳濡目染,真狠起来也是六亲不认。”

“……”原来你知道啊。

“陈姑娘有什么打算么?”宛遥问她,“我听闻,梁司空如今被革了职,你病好之后……还回去吗?”

“这个啊……”陈文君垂下眼睑,似乎显得为难,“嫁鸡随鸡,出嫁从夫,梁家虽败,却也难说父亲会同意我回家,毕竟这是舅舅赐的婚。

“舅舅在朝堂上便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我们家亦是依附他才得以占得一席之地,若没有舅舅的首肯,只怕父亲也有心无力……”

言语至此,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她仓皇戛然而止,见宛遥也有些局促,才冲她笑笑:“我失言了,让姑娘见笑。”

宛遥摇头说不要紧。

陈文君轻轻叹道:“家大业大,肩头的担子也就沉重不堪。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姑娘这样,干干净净的人。”

宛氏在几十年前也是魏朝大族,但经历了长安沦陷与凤口里兵变后就逐渐凋零,哪怕作为族中唯一走上仕途的宛延,也不过只她一个独女而已。

宛遥并不能想象如陈家那样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复杂盛况。

炉子上的药已经煎好,她朝小医士谢过,端起托盘折回院内。

在宛遥走后不久,学徒才发现她遗落在灶间的荷包。

“桑叶——”医士唤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对学徒道,“那小子不在,你跑一趟吧,把这个给表小姐送去。”

第31章

陈文君睡得很香, 宛遥是特地等她入睡之后才端药进来的,做这种事到哪儿都需要隐蔽。医馆人来人往不方便, 院外也有被发现的危险, 即便如今在室内,也得防着她突然醒来。

宛遥在门边见得左右无人, 照例把碗放在桌上,取出小刀。

这柄是项桓另给她的, 说是刀刃削铁如泥, 不必如之前那把似的留下太森然的疤痕,就是锋利了点, 得小心些使。

腕上的伤还未愈合, 倒是不必使刀了, 她咬着牙崩开伤口, 怕浪费,仔细地将血灌入药碗之中,一滴不敢剩。

陈姑娘就快痊愈, 用药也不用那样猛,只需稍加些许就行。

然而还没等她收回手,耳畔冷不防听到一声轻响,好似有何物砸在了地上。

宛遥蓦地抬头。

门前躺着她的荷包, 目瞪口呆的小学徒正定定地看着这边, 像是灵魂出窍,随后又难以置信地扫向床上的陈文君,她的脸颊边还有桑葚状的紫斑未消褪。

宛遥从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明显地发觉了什么。

相安无事了那么久, 实没料到在此时会有人突然出现。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小学徒就不自觉地往后退。

“不是的……”宛遥喃喃自语,她想解释些什么。

但在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小学徒的眼神就变了,旋即猛地转身,拔腿飞快的跑出去。

“小然……小然……”

宛遥追到院外便停了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手脚的冰凉,四肢疲软得根本不听使唤。

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并不似山崩地裂的那样快,倒有些像潮水侵蚀岩石,是一点一点慢慢倒塌的。

医馆的小学徒第二天便跑来求她了,跪在院中不肯走。

“表小姐,求求你了,您救救我奶奶吧,她快七十的人了,真的经不起折腾。”

“表小姐……表小姐我知道您能帮我的!”

“您就发发善心吧……”

宛遥被他堵在门口,几乎挪不了步子,她颦眉苍白的摇头:“你求我也没有用。”

“我不会治这种病,你找错人了。”

“表小姐——”小学徒再次拦住她,噗通一声在她面前下跪,“我都看见了,您可以治的,宛大人不也是被您治好的么?”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放心,我发誓,决对不会说出去!”他信誓旦旦地比出三指来,然后又磕头。

“求您了,救我一次吧……”

宛遥忙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他,手指却渐握成拳。

项桓凝视她神情里的挣扎,掌心包裹住她的拳头往后拉了拉,压低声音提醒:“不能再治了。”

“这就是个无底洞,你会死的!”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眉宇间拧着一股千头万绪的结。

这个时候,宛遥的身体其实已然大不如前,长时间的失血使得她体重急速减轻。项桓狠狠咬了咬牙,握枪挡在她对面,“干脆让我把他绑了,省得他张口胡言!”

“不要。”她立刻拽住他衣袖,生怕项桓一个箭步冲上去。

“你能绑他一时,又不能绑他一辈子。”宛遥疲惫地叹了口气,“是我疏忽大意了。”

她看向身前长跪不起的小学徒,一时也萌生出前途未卜的迷茫来,只能道:“算了,你明天过来取药吧。”

宛遥闭目深呼吸,继而眉头紧锁地折回院内。

背后的小学徒连声道谢,额头磕得砰砰作响。

项桓跟在她后面,经过那学徒时,趁宛遥不注意仍把枪锋递在了他脖颈下,低声威胁道:“要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陈文君同秦征正等在屋内,她的病已大好了,气色如常,看见宛遥过来却显得比之前还要发愁。

“对不起。”她担忧道,“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事情闹成这样,全是我们的不是。”

宛遥摇头宽慰她:“没关系。”

她越客气,陈文君心中也就越内疚,然而如今的自己,夫家败落,娘家也不能回,实在无法为这个姑娘做些什么。

情急之下,只好拿肘子去碰了碰一旁站着的秦征:“你也说句话。”

他回过神来,看了陈文君一眼,于是很顺从地朝宛遥作揖:“秦征鲁莽之举,未承想后患无穷,姑娘若有吩咐,在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说完后自己又琢磨片刻,朝陈文君提议道:“不如,我去把那个人‘以绝后患’?”

“……不行!”

宛遥:“……”这个更厉害。

然而即便如此,情况却仍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消息不知是谁走漏的,自学徒离开后没几日,素未谋面的京城百姓就陆续上门求医,一窝蜂似的挤在药堂,连门槛也给踩坏了数个。

陈大夫被围在人群中,解释得口干舌燥却也无济于事。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诸位别听那些闲人信口开河,听我一言……诶,不要挤,不要挤……听我一言……”

医馆是不能再去了,只要答应救一个,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全京城的患者这样多,就算将她榨干恐怕都不够。

宛家大小姐的血能抑制疫毒的消息,好似寒风过境,一夜之间吹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清早,坊门还没开,宛延刚走出去就被闻风而来的人瞬间堵在了当口。

“宛大人,请问大小姐在家么?我等有事相求。”

“宛大人,听说小姐真的能治好瘟疫,是真的吗?”

“宛大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他被逼得直往后退,连声解释:“误会,是误会。我女儿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治好这样的病。”

底下立时便听得反驳:“既然不能,那为何疫区里只有你们几个安然无恙的出来了?”

一语既出,四下全是此息彼伏的应和。

“这……”宛延哑口无话。

“是啊,明明有人还看见宛姑娘用自己的血救了梁家少夫人一命。”眼前的人们目光泛红,“谁的命不是命呢,既然能救梁少夫人,如何不能也施舍施舍我们!”

“我……”

“你要多少钱。”人群里有人大喊,“大人要多少钱,但凡我给得起,你出个价!”

伴随着这一句,喊声似乎降下去了,但又夹杂着许多语意不明的唏嘘。

宛延背脊布满冷汗,他被满城含血愤天的百姓吓住了,可他分明又无法让自己义正言辞地去斥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每一个的脸上都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憔悴,谁也不知晓那些面容背后埋葬着多少具尸首,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不顾一切的决定。

谁不想活下去?

谁都想活下去。

他只好匆匆掩上门,把所有的声音堵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