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是没法去了,宛延连着几日告假在家,但流言声势不减,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好几位同僚曾悄悄找上他,奉上重金旁敲侧击。

事到如今,已无人有闲心去证实此事的真假,整整一个月,被瘟疫折磨的京城百姓几乎人人都绷着一根弦,行将崩溃。而在此时此刻,宛遥的存在无疑是一条难以抗拒的生路。

他们无一不认为,明明只需要半碗血的分量就足以救活一人,哪怕宛姑娘是个柔弱的女子,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

宛家人就算不是见死不救,却也心如铁石,冷血无情。

满城风声鹤唳,宛府的大门从早到晚都是紧闭的,哪怕下人外出采买都是趁天将黑时,偷偷摸黑绕的后门。

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无数双眼睛蠢蠢欲动地盯着宛府。

家中的院落里偶尔会听到说话声,吃饭时墙头门后总异响不断,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

每日哭着求药的人声嘶力竭地在外叩门,看得出宛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她自打从医馆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很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久的不堪其扰让她的面色极为难看。

宛夫人怕影响她的情绪,勉强劝道:“实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吧。”

躺在床上时,宛遥看着雕花的架子一径出神。

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惊觉有人推开了门,蓦地睁眼翻身,卧房内立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见她亮着刀子就扑了过来。

宛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这刻,斜里刺出一柄银白如雪的长.枪,锋芒毕露,杀意尽显,回身一脚便将对方踢开数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进院子,就见项桓拎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费解的是,这两个人竟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府!

眼看家中这一团的混乱,宛夫人终于落下泪来,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遥搂在怀中,“遥遥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抚着女儿的头,却也忍不住失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宛遥听着她在耳畔不断喃喃询问,心中同样带着不解,这个不解从那日在疫区起就一直伴随她。

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的血能治这场瘟疫?又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啊……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宛府的门极其少见的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头探脑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砰”的一声轰鸣,一杆银枪笔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稳的大地也跟着在震颤,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

视线中的少年冷厉而锐烈,一双狼眼森森然扫过众人的时候,在场的皆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避。

“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众人从他眼中看出了丝丝凌冽的寒意,知道这句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威胁。

而他说完,猛地转身,直接狠狠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了,准备关门的两个家丁明显在方才那一瞬愣住,连宛延自己也是满目惊愕。

项桓持枪站在大门前,冷然道:“就这么开着!”

他环顾四周,唇角的肌肉紧绷,“我看有谁敢上来!”

说完,另换了一只手握枪,直接盘膝就地坐下了。银芒闪烁的雪牙横在门扉之中,仿佛一道锐不可当的屏障。

宛延怔怔地瞧着少年冷傲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茫然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隐约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永远抱着一柄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长.枪,一脸倔强的男孩有些不太一样了。

夜里,宵禁的更鼓敲击在空荡宁静的街道上。

宛遥顶着高烧,披衣悄然摸到正院的回廊边,她借朱红的木柱倚靠身体。

初秋的明月大得像是能看清上面的琼楼玉宇,又分外的清冷幽寒。

月光下的少年正安静地昂首仰望星空,怀中的雪牙枪与他有共鸣似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宛遥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救陈文君乃是因为不忍,心中尚存着一丝善念,但长安有千千万万的人,一旦他们全都找了上门,她却也还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果然,不是谁都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大慈大悲。

或许从一开始,她不该救陈文君的,但事实上倘若历史重来,秦征再求她,她也不一定真能狠下心。

人心有太多犹豫了。

善也是错的,恶也是错的。

第32章

宛家四周的虎视眈眈, 因为项桓的到来而明显有所好转。

他像尊镇宅的雕像,总是狠厉地坐在那里, 但凡有路过多看一眼的, 也会被他一个目光瞪得撒丫子跑开。

“姑娘,喝药了。”

宛遥闻言合上医书, 转身时却也忍不住掩唇轻咳,婢女见状忙替她抚背, 叹息着劝道:“要我说, 这些东西您就别看了吧。”

“天底下那么多大夫,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还是把身体养好了再作打算。”

她血气不足, 一直体虚着, 这些时日饮食和汤药都吃得难以下咽。养病除了药补, 心态也很重要,因此宛遥的脸色总还白着,嘴唇泛着青。

勉强灌了点米粥, 她披好衣服往外走,原是打算去庖厨捞点东西给项桓,经过书房时却听得父母在其中说话。

“今天也不参朝?是出了什么事吗?”

宛延扶着额头轻叹:“陛下虽然没说什么,可是陈尚书、汪少保、于太傅, 一个接一个的找上来, 连太医署那边都有动静。我真怕……”

事关京城的安定,如今的长安人人自危,疫症拖延得越久, 对于朝廷而言就越不利,万一民怨四起,便无法收场。

很难说,当今会否会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一人的性命。

毕竟这的确是件划算的买卖。

“那怎么办!”

宛夫人急得来回打转,“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闹不好,咱们这个闺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啊。”

“你先别慌,先别慌……容我再想想。”他让她坐下,“我再想想,行吧?”

宛遥侧过身,背抵在墙上。

她忽然就不想再去厨房了,夕阳的余晖照得人头晕目眩。她慢慢地缓了口气,扶着墙往回走,打算再上床躺一会儿。

崇化坊内,被列为禁区的宛家院墙下,项桓正坐在那儿吃余飞两人送来的晚饭,包子皮的碎屑落在脚边,远远的,只有一条不怕死的狗小心翼翼的朝他们打量。

“你都守了三天了。”宇文钧递去水袋,“不如晚上换我吧,正好我交班,你也休息休息。”

项桓咬了一口,还没等回答,余飞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旁看。

他眯眼一望,宛府门前站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官员。

宇文钧低声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张御医也在里面。”

余飞咧嘴啧了下:“又是他们几个搅屎棍……这是想干嘛?”

项桓嘴里含着半个肉包,他却只是缓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渐次阴冷下来,然后把剩下的半个猛地掷在地上。

宛遥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轻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辗转反侧时,朦胧间感觉屋内多了一个人,由于上次的经历让她无形中增加了戒备感,于是强打精神,模模糊糊睁开眼。

漆黑的视线里是一双明朗而认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遥并没看清。

那人向后看了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嗓音说:“是我。”

半梦半醒之际,尽管尚未意识到来者是何人,可她却不自觉的因这微微沙哑的语气而感到无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狸毛的毯子给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间。

宛遥从毛毯里探出头,“要去哪儿?”

“带你走。”他说着,利索地转过去,将人覆于背上。

“抱紧了。”

宛遥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

后颈上那些结实的经脉散发出温暖的热度,她埋首在他干净的外衫下,终于萌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涛骇浪尽数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还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西边挂着一轮毛月亮,他们沐浴在一片微光下,头顶有零碎的星辰,脚下有阑珊的灯火。

少年背着她奔跑在勾连的墙壁和院落的屋顶上,不断起伏的四周吹来微凉的夜风,呵气成白烟,而宛遥竟没觉得有多冷。

“来了来了……”

不远处熟悉的一声提醒。

余飞紧张兮兮地四顾,招呼着他快过来。

“催什么。”跑了这么些路,项桓到底还是有点喘。

“子衡去同嬴统领搭讪了,你们赶紧从那边走……你确定这条道行得通?”

后面这一句问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当时还没人替我把风。”

“出去之后,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说过的方向走,我会留在这附近替你们断后。”

……

三个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贴着墙根跑,月光照出几道斜长的影子。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城墙,长安沦陷时被叛军以火炮攻出的缺口,虽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砖土,但因地势的缘故一直未能修缮,也是戒备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话来说——几乎没有禁军。

余飞打头阵,秦征垫后,项桓单手托着宛遥,腾出另一只来爬墙。

然而老天爷向来是不怎么眷顾他们的,偏就有这么巧,待他纵身跳到地上时,冷不防和对面撒尿的守卫撞了个正着。

两厢对望,各自一愣。

那人显然比他愣得还厉害,险些没当场失禁,慌里慌张的开始提裤子。

“什、什么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饶是宛遥在场,项桓终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后寒光一闪,秦征已抽剑冲到了他们面前。

余飞情急之下连忙大喊:“遮住脸,遮住脸,快!”他们都是虎豹骑的将领,被人认出来是件很棘手的麻烦。

眼见守城的戍卫从四面八方涌入,项桓一脚踹开面前的一个,朝秦征道:“怎么来得这么快……你不是说当时没人替你把风也出来了吗!”

后者逼退一名守军,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后,他们就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

这人该不是个内鬼吧。

混战之中,宛遥搂着他脖颈,正从厚实的白狐毯中抬起头,项桓侧目道:“头低下去,别看。”

她闻言,一声不吭地再将自己埋入他宽阔的后背。

耳畔只听得兵戈声响。

余飞应付得手忙脚乱:“在你右边!……你倒是看着点啊!”

他喊着:“没见我背着人吗!”

打得气急败坏之际,他们还会抽空骂骂宇文钧,毕竟这会儿只有他不在。

而宛遥紧紧地贴在那一方筋肉结实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没有抬头。

脸颊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有经脉起伏涌动,少年人的身体散发出蓬勃的热气,但护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极用力的撑着,撑着……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发现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幽静的几丝虫鸣重新占据了这片黑夜。

直到月光洒在目之所及的那一侧肩头,宛遥才将视线放开。

天地间浩浩荡荡,前路似乎漫长到看不见尽头,微黄的草和深青的远山从她身边后退。

宛延抬眸注视着少年直率而认真的脸侧,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又用力抱紧他,垂头轻声唤道:

“项桓……”

终南山一脉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着一间小木屋。

项桓拨开草丛,推门进去。

屋内似乎是有人住过的,一应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尘。

他将宛遥放在里间的卧榻上,山中的气候比山下寒凉,又是凌晨气温最低的时辰,他把那张毛毯子铺了一半在下面,好让她坐着不那么冷。

“这房是秦征的,说是他自己盖的,连陈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这儿放心住几天。”

宛遥搂着薄被,望着他点点头。

点完后才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项桓反应过来,“很冷吗?”

“我刚背你的时候就发觉了……你腿怎么这么凉?”

宛遥掩着嘴咳完,看着他笑,眉梢一扬,像是刻意地从毯子里亮出双脚——

白色的里衣裙子下,一对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遥缩回裙子里,笑着低了低头,“你问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