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她这么一提,项桓才意识到忘记了什么,颇有几分无措的抓了抓脖子,屋里找了半天没寻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脱下来给她裹脚。

裹着裹着,然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还要吃药……”

结果药也忘了拿。

先前只顾一腔热血,等这会儿项桓冷静下来那么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见宛遥还在笑,内心窘迫,面上镇定,抿抿唇解释:“先前走得太急,都没顾得上,我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多……你别笑了!”

项桓将袍子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几圈,“反正明早秦征他们还会带些东西来,到时候再让他们去买。”

她终于勉强收了笑意,倾身往前凑了凑,用衣袖给他擦脸颊上蹭出的一道伤。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么闯城门,不会出事吗?只秦大哥他们两个人,应付得了么?”

“没事儿。”项桓直起身,随意地抹了抹脸,“余大头是见过世面的,这点人要脱身还不成问题,再说了,还有宇文呢。你不用担心,自己安心住着。”

她并没有全然放下心,但听他这么讲,也就顺从地颔首。

大概是为了挽回方才失误丢掉的那些面子,项桓兀自在房内转了一圈,总算寻到个炭盆搬过来。

甫一点燃火,好像因为那点鲜红的颜色,周围就真的暖和起来。

他拎着个竹笋在手,抛了两下,朝她扬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几个笋子……吃吗?只能用烤的了。”

“吃。”宛遥应得很快。

项桓抽出腰间的匕首把笋子切片串好,脚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这让宛遥想起小的时候他们白天溜出门到城郊的农田里偷玉米。

她怀中搂着一大把,等人家发现,项桓抱起她就跑。然后两个人躲到小河边的树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来帮你。”宛遥捡起一个竹笋来剥壳。

炭火烤得虽慢,但香味是一阵一阵往外飘的,他蹲在一旁,兴头甚好的给笋片们翻面,一小撮盐洒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笋子外壳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边沿锋利的一端划出细细的小口。

宛遥低低嘶了一声,将手指放进嘴里。

项桓抬头看到,不禁抿唇无奈:“这也能伤,你可真是……”习惯性的想嫌弃两句,话没说完,却明显的见得她眉宇间带有轻愁。

他忙住了口。

“项桓。”宛遥坐在床沿,嗓音极轻,却隐隐有着一股消沉的意味,问他,“以后怎么办啊?”

项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转着笋片,唇角却并不自然地抿了抿,过了一会儿才佯作不甚在意地开口:“那有什么。”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长安一个地方。”

“等你病好点了,我带你上北边看大漠,境外躲风声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们能追那么远。”

烤好的竹笋递到眼前,宛遥接过来,虽觉得这个法子并不算靠谱,却也仍安心地朝他点点头。

笋片焦黄鲜香,她尚在病中,吃这个倒也不咸不淡的刚刚好。

宛遥一口正要咬下去,冷不防,就听见门外传来的一阵颇为有礼的轻叩。

一瞬间,两个人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她望向项桓,只见他竖起食指凝视门扉,轻轻“嘘”了一声。

“可能是秦征他们。”

项桓将匕首在衣袖上一擦而过,挽了个花握住,低声说:“如果不是,就只能灭口了。”

“你小心一点。”

他起身,脚步几个轻点落到门边,警惕得象一只潜行的猫。

木门简陋,隐约有些许缝隙,项桓侧身贴在上面努力的往外看,然而天色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笃笃笃——”

叩门声依旧不紧不慢。

他把刀柄握紧,手摸到门栓上。

在拉开门的刹那,刀刃势如猛虎,眨眼就吻上了那人的脖颈。

项桓也曾当过斥候,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这一次他兵刃甫一递出去,便被斜里一股力道轻描淡写的挡住了。

面前的人高大挺拔,身上仿佛还带着山风凛冽的气息,眉眼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随意。

季长川淡笑着把少年人霸道的手腕一点点压下去,“是要灭谁的口啊?”

项桓神色微怔,怔忡又狐疑地看着他:“将军?”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季长川将他持刀的那条胳膊丢开,负手在后,悠悠睇了一眼,“东西烤得这么香,半山腰的时候就闻到了。你说呢?”

第33章

项桓听完就有些窘迫, 知道是自己大意了,但很快又倔强的仰起脸, 以他现在的身高是可以和季长川对视的。

“不识好歹。”季长川见他这个样子, 斥责一句,“几个毛头小子就敢去闯城门, 是想造反吗?你们在西北打了那么多场仗,别的没学会, 倒是把胆子越养越肥了!”

项桓紧抿着嘴唇沉默半晌, 却反问道:“所以将军也是来抓我们的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此番前来, 是奉陛下之命带宛家小姐进宫的。”

季长川明显的觉察到, 这句话一说完, 项桓便戒备地伸手把背后的女孩子掩了掩。

“怎么?想同我打一场?”他语气里带笑。

项桓是清楚季长川的实力的, 他算是自己的老师,尽管平日里一副儒雅懒散的模样,但真要打起来, 自己其实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咬咬牙:“她入宫就是去送死的,战场上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季长川笑了起来,抱怀在对面站着,不紧不慢地开口:“没大没小!”

“在你心里, 我也像是个会把十几岁小姑娘往火坑中推的人?”

“你敢这么想, 真是白跟我这些年了!”

这个说法的确让项桓犹豫了下。

“天下之大,你能带她跑多远?她有家有爹有娘,人家同意了吗?我几时教过你, 凡事解决不了,就一味着破罐子破摔了?”

平心而论,他是相信季长川的,在他前一句话出口时,项桓就已有些动摇,但仍问道:“……将军怎么保证她会没事?”

“真是个傻小子,朝廷若想要她的命,也就不必让我来了。”

季长川微微侧了侧身,“京师帝都数百年的历史,还不至于得靠一个姑娘家才能保全。”

项桓垂头,旋即望向宛遥。

只见她也定定地看着这边,目光里满是询问的神情——她在问自己的意见。

一个人的生死就这么轻易交在了他的手中。

项桓忽感到一股莫大的责任与信赖,于是朝旁退了一步,冲她轻声:“去吧,有我在。”

季长川眼见他们俩交涉完毕,转目瞧宛遥光着脚,裹着毯子走出来,忍不住无奈的叹口气。

“看看你把人家搞成什么样!”

见他不说话,只得又喝道:“还愣着?怎么带出来的,就把人家怎么带回去!”

不争气,这都要用教的!

项桓摸摸鼻尖,走到她面前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弯下腰。

这回倒轮到宛遥不好意思了,她搂着白狐狸毛的薄毯紧贴在他背脊上,手环过脖颈,项桓带着她膝盖弯往上一提,轻轻巧巧就背了起来。

季长川在前面引路。

宛遥看着他颈后的散发,趴在肩头问道:“你还好吧?背得动吗?”

“这算什么。”项桓不在意,“再背你跑一晚上也背得动。”

折腾一宿,天光渐起,四周蒙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宛遥侧过头看晨曦破云,脸颊所触及的衣衫透出滚烫的热气,带着清浅的汗味,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上下起伏。

“那……我睡会儿。”

“嗯,你睡。”

马匹等在山下,季长川领着他们驱马回城。

余飞和秦征的情况还不知怎么样了,但既然有他在,想必不会太糟糕,毕竟余飞也是他的学生。

在宫门前下了马,天已经大亮。

宛遥仰望着森严雄壮的宫墙,隐约有些畏惧,她努力用裙子遮住脚,“我这样进宫……是不是不太好啊?会不会触怒天威?”

“不用怕。”季长川摸摸她的脑袋,安抚说,“没那么着急,陛下还要早朝,你先随内监去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准备妥当之后自会有人再引你去面圣的。”

言语间,夹道尽头已有内侍碎步而来。

季长川将人交到宫中宦官手里,宛遥朝这边深深看了一眼,旋即随内监往宫内去,项桓本能地抬脚就要跟上,被季长川一掌摁住肩膀。

“你凑什么热闹?”

他刚想反驳,对面迎头一句话砸了下来:“擅闯城门,这么大的事能被你混过去?”

季长川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把那杆雪牙枪丢到他怀中,一脚踹道:“跟着余飞他们绕长安城跑圈儿去,几时跑完十圈了,几时再回来。”

临近巳时末刻,宛遥才在茶水房外听到忙碌却有条不紊的步子,她悄悄往外看,隐约能瞧见内官们低头闪过的身影。

领他的宦官从外折返,这才示意她动身。

“陛下退朝了,姑娘且随老奴来。”

出门走没几步就进了隔壁不远的偏殿内。

说是殿似乎夸大了,因为里面并不大,瞧着像是普通的房间,珠帘后一张卧榻,简单的书案与立柜,应该也不是九五之尊平日休息的地方。

宛遥进去时,便看见案前站着的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形,四周还有三五个不知来历的大臣,她在内官的指点下屈膝而跪。

“参见陛下。”

皇帝走到她跟前,静默片刻像是在打量,半晌开口:“起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印象中的帝王气,很平和的样子。

这位天子其实登基不久,人尚在壮年,三十出头,然而形容却很瘦削,细细的眉眼里,神色阴晴不定。

宛遥觉得他好像唇边隐隐含笑,可莫名的,让人隐隐不适。

“朕在宫内,听到坊间流出传言,说是长安有个灵童转世的小姑娘,血肉能值百病……那就是你么?”

“……”

这才几天,已经传成这样了吗!

宛遥正在斟酌言语,沈煜却似笑非笑地在她身边踱步,“可知道朕为何召见你?”

她不敢抬眸直视天颜,只余光窥着他的动作,谨慎的摇头。

天子一个手势打下去,旁边的御医对视几眼,很快有内监低头捧着托盘疾步进来,那其中是一把金银错柄的小刀与一只玉碗。

“如今长安已经戒严封城一个月了,民怨四起,生灵涂炭。”

沈煜信手持起刀,兵刃反射的光照在他阴沉的脸上,“朕要是拿你的命去医长安城的百姓,你怕不怕?”

宛遥盯着那柄锋利精致的匕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怕……

她当然怕。

不过平心而论,朝廷会找上来是迟早的事,哪怕没有项桓闯城门这一出,她也觉得官府该有所行动了。

但季将军已经发话了。

不是说好不会有事的吗……

她轻轻皱起眉,发愁地闭上眼睛,也就是在此时,旁边“哐当”一声响,沈煜慢条斯理地把刀丢回了托盘内,好似挺满意她脸上这反应的。

“放心。”

“朕答应了大司马,要把人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君无戏言,朕不会不守承诺。”

言罢转过了身,等候多时的御医们极懂眼色地走上去将宛遥围住,撸袖子准备干活儿。

先是看她脉象,再是观眼、观舌,问其近况。诊病那一套宛遥都熟悉,等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才终于动了刀子。

说白了,也就还是放血。

她躺在榻上,把手伸出去,底下的玉碗接着血,四周无声,只听见啪嗒啪嗒的响,有那么一瞬宛遥想起小时候项桓给她讲的恐怖故事。

有一个女子被人杀了,倒吊在房梁上,脖子往下流血……一直流,流到身体的血全部干涸,最后皮肉松弛,贴着骨头,干瘪地在风里摇晃。

想着想着,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吓着吓着就睡着了……

沈煜批完第十本奏折时,太医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血在堂下复命。

“陛下。”

他把奏章合上,听他往下说。

“这位姑娘身体孱弱,老臣暂时也只能取得这些分量……”

沈煜看了一眼,颔首:“那行。”

“挪一半去给小公主治病吧。”

御医先是应了,随后又犹豫:“这剩下的……”

“剩下的?”他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刚拿起的奏本又放下,“朕人都替你们找来了,该怎么治你还要来问朕吗?”

御医伏在案下战战兢兢。

“不管用什么办法,”沈煜比出一个五,缓缓说:“给你五天时间,朕要看到药方。”

“京城已经不能再封锁下去了,五天之后,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就只能‘弃车保帅’。”

“治不好这病,你们和疫区那些人一起‘饮鸩止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