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宛遥请进宫的这件事是秘而不宣的,一连过去了三日,宫里宫外都呈现出一股异样的氛围。

但每日的参朝,咸安皇帝倒是一天没落。

季长川从含元殿出来,一抬眼先瞧见了虎豹骑熟悉的铁甲戎装。他的那个学生正低头站在廊下,一副百无聊赖地焦躁模样。

正殿之外,这是未被传召的列将军所能抵达的极限了,再进一步,两边的禁军即刻能把他叉出去。

看来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你来干什么?”

季长川摁着项桓的脑袋把人带到一边,身后是陆续出来的朝官。

“我又进不去,只能来这儿等着了。”他颦眉,问得直截了当,“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

“着什么急,没一点耐性。”季长川摇摇头,“你的圈儿都跑完了?”

项桓说:“跑完了,昨天下午就跑完的。”

十圈,居然还能站得起来?

他继续问:“虎豹营的操练呢?”

“今日我告假,不用操练。”

“……”

季长川终于有几分哑口无言地叹气:“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大魏堂堂一方大国,难不成还能吞了她。”

“将军你,我的确信得过,可其他人我不放心。”毕竟人又不是直接交给他的,项桓别过脸去看旁边下朝的官员们。

“是我向宛遥亲口保证的,她要是出事了,我拿什么向她交代?”

他衣甲上有风尘和露水,青丝被汗打湿贴在鬓角,大概一大早就跑出来等了。

脾气虽然很狗,这小子重起情义来,倒也十分令人动容。

季长川缓和了脸色,“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去看她。”

“不可能,别做梦。”

“……”他抿紧唇,做出退步,“总得让她给我报个平安吧?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呢。”

“你倒也真敢讲,存心给陛下找难堪么?”他被气笑了。

正说着,咸安帝从里面信步而出。

季长川示意他闭嘴,项桓掀了眼皮一脸不耐,直到他强硬地摁着他的脑袋把头压下去,才不情不愿地抱拳行礼。

沈煜目光扫向此处,似乎觉得这个少年眼熟,别有深意地看了一阵才收回视线。

宫中,太医院附近的厢房内,宛遥正埋头在一碗鸭血粉丝汤内苦吃。

御膳房果然是天子的御用庖厨,食物用料的奢侈与口味简直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几天没事可做,分配给她的任务就是吃各式各样的补血膳食。

当归红枣、爆炒猪肝、里脊肉粥、乌鸡汤……轮着来。

吃得宛遥成日里满面泛红。

沈煜走进来时,她还在喝汤,见状连忙把碗丢下,还没来得及跪,他一叠笺纸就扔在了桌上。

“你家那个小将军,让你写封家书给他报平安。”

“……”

目瞪口呆。

对面的天子很是友好的笑笑:“写吧。”

“省得他以为朕把你大卸八块了。”

末了,捏着汤匙搅了搅桌上的鸭血粉丝,笑问:“好吃吗?”

“……”

他这么一问,宛遥周身的汗毛集体立了起来,反倒有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挑三拣四的歉疚感。

她只好点头。

沈煜放下汤匙,叮当一声响,“那就多吃点。”

“你若是瘦了,朕可不好向朕的臣子交代。”

宛遥提起纸笔,心里直打鼓。一侧目,天子还掖手在旁,笑盈盈地看她落笔。

简直毛骨悚然。

为什么项桓人隔得那么远都能给她拉一堆的仇恨……

约莫午时过,内监便将一张薄薄的信纸送到了含元殿外。

季长川见项桓拿过来上下一扫,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对方就迅速面不改色地揣到怀里。

“这回安心了?……写的什么?”

他低声说句没什么,朝他匆匆告辞道谢,掉头往外走。

季长川站在原地眯眼盯着他背影啧了声。

“到底写得有多肉麻,这么隐秘,还不让人看?”

大步走在龙尾道上,项桓把那张纸攥在掌心里,暗暗咬牙。

让你报平安,你还真就只写了平安两个字!

一晃眼,五天的限期很快到了。

宛遥虽没逃掉每日被放半碗血的命运,但疯狂的食疗恶补再加上睡眠充足,身体垮是没垮,反倒一天天转好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由太医把脉,周围仍是聚着四五个年长有资历的大夫,生平难得感受一回这种供人瞻仰的待遇。

沈煜面无表情地在不远处等消息。

“姑娘以血入药时,药方用的是哪一种?”

她想了想,说:“是早前敬德皇太后治疫病的方子。”

“我试过好几种,唯有这个最见成效。”

“一碗药大约用多少血?”

宛遥四下环顾,信手取了个茶杯,“大概这么一杯的分量。”

这是她在疫区时对项圆圆不断尝试之后得出来的结果,因此用药对症的当天,她人就转醒了。

问得差不多了,几位老臣于是开始交头接耳地一番讨论。

沈煜最不耐烦他们这么磨叽,但也难得负手静静地等。

“陛下。”

大概是终于找出一个去背锅送死的,那太医颤巍巍回禀。

“经老臣与诸位大人这几日的尝试,宛姑娘的血与当初圣母的药方结合能治此次瘟疫,极有可能是这血液之中正有什么乃方子里所缺的药材。”

“所以,只需要找到能替代此血液的药草,宛姑娘就不必受割腕之苦了。”

这番言论较真起来其实挺废话的,宛遥当初也这么想过,但天下药材千千万,全试一遍也得花不少功夫,于是问题又绕了回来,原地踏步。

沈煜不露声色地颔首,“那诸位可有找到这味药?”

老御医避重就轻的没敢正面回答:“微臣猜想,若非是宛姑娘天生异禀,体质与常人不同,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在母体十月怀胎之际,宛姑娘的母亲或许曾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不知怎的,宛遥脑子里忽然有一线念头噌的闪过去。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顾长大的,什么补品、补药,都是太后亲手提笔写的方子呢。”

第34章

宛夫人被传召入宫的时候, 显得十分局促与迷茫。

原本女儿让人带进宫她就已经很费解了,今早内官来府上宣谕旨, 更是听得满头雾水。

禁庭偏殿之内, 神色难辨喜怒的帝王高坐在上,一只手正不紧不慢地敲击桌面。

宛遥也站在不远处, 颦眉担忧地看着这边。

“妾身怀胎时吃过些什么……”

宛夫人跪在地上发愁的琢磨,这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真计较起来她怎么可能记得。

“这……大多是些安胎养身之物吧。”

“似乎也、也没什么稀奇的。”

一旁的太医赶紧补充:“夫人再仔细想想, 好好想想,不仅是孕期, 在此之前的也行。”

你若是想不出来, 咱们大伙儿可都要被就地处决了啊!

莫名被委以重任, 宛夫人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偏殿是皇帝日常议事之所,珠帘后的立柜边亦挂着一幅圣母的画像。

她视线满屋打转,在余光瞥到画中人的一瞬, 周身忽然一个寒噤。

“是……是有这么个东西。”

宛遥蓦地抬起头来。

满是屏息凝神的寂静中充斥着无数道笔直的目光。

宛夫人好似自己也咽了口唾沫。

“妾身幼年时体弱多病,承蒙敬德太后垂爱,赐药方调理,因太后叮嘱, 故而方子一直没停过, 吃了十几载,直到怀胎时也照旧服用,不知、不知能不能算……”

话音才落, 几个太医欣喜得简直像过年:“或可一试!或可一试!”

沈煜听她提到太后,神情恍惚了片刻,垂下眼睑认真把人琢磨了一遍,恍然哦了一声。

“朕记得你。”

“你是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沈煜同她年岁相仿,也依稀记得小时候,谢家夫人进宫拜见他娘时,偶尔会带着一个小女娃。茹太后早些年夭折过一位公主,故而对这个孩子甚是喜爱。

宛夫人忙俯首再拜,“妾身惶恐。”

也不是不记得这位九五之尊,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不太好同一国天子拉家常,她也就只好把自己装成个路人。

不承想,咸安帝却很乐意和她拉家常似的,斜靠在太师椅上,散漫地感慨:“一转眼二十多年,想不到连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诶,谢夫人她老人家如何?”

“……家母已过世。”

“哦,这样。”

……

话题一起,倒真是有几分闲谈的氛围,一群御医面面相觑,皆搞不太清楚状况,拿不准此刻要不要上前谈点公事。

他们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沈煜视线一瞥,倒是先发了话:“还愣着干什么?”

“找方子去啊!”

宛遥看着一帮大臣手足无措地从殿内躬身倒退。

从有记忆起她娘好像就没吃过这种药了,也不知药方能不能寻到。

此后的三日,太医署开始了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十几年前的方子,宛夫人一停药,时间一久,方子自然也就无人保留,好在久病成医,她自己倒是记得清楚,半是回忆半是瞎猜的复原了十之八.九。

宛遥回头思索,想自己大概也是急昏了头,试过鸡血、鸭血、寻常无病之人的血,却偏偏没试过她娘的,怎么就没朝这个方向去想过呢……

中秋来临的前夕,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太医署的传令官冒着寒冷的秋雨一路奔入皇城,沿途的宫人皆好奇地回头张望,悄声议论。

一纸文书送进书房,很快,禁军就出动了。

在全京城乃至整个大魏闹得沸沸扬扬,令人谈之色变的瘟疫终于迎来了彻底的根治。

九月,城门大开。

各地收购的药材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东的疫区。

咸安皇帝坐在明堂内,听一旁的内监宣读诏书,思绪显得飘忽游离,良久才似喃喃自语般的感慨说:“真是圣母显灵啊。”

“即便时隔那么久,茹太后还是不忘她的子民,又一次救大魏于水火之中。”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圣母显灵,陛下英明。”

紧接着一帮人便齐声重复,整齐得好似事先演练过一样。

咸安帝许是感到好笑,勾着嘴角皮肉僵硬地看着这群老臣拍马屁。

得到消息时,宛遥尚在茶水房旁的小屋子里奉旨吃猪肝,拿着汤匙大松了一口气。幸而她娘能东拼西凑地把那些药草的名称想出来,否则又多一个人,她真拿不准朝廷会不会拉着她们俩挨个放血。

然而事情尽管告一段落,仍有不少令人在意的细节。

敬德太后的方子恰好就对这次的瘟疫起效……是巧合吗?

宛遥是在疫区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被准许出宫的。

给她领路的依旧是先前那位内官,这回许是为治病贡献了点血,特地安排了一顶小轿接送。

一路行至皇城外,落轿出去,就看见不远处等候的男男女女一大帮人。

桑叶正站在陈文君跟前说话,项桓抱着枪,背后立着季长川,他神色还是懒洋洋的,满眼不屑的样子。

“宛姑娘!”陈文君第一个发现她,提裙子小跑着过来,满脸带笑地把宛遥的手一拉。

“季将军说你今天能回家,我们一大早便等着了。”

看她的气色神采飞扬,想必是已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