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想?”他终于说到了正点上。

出于大局考虑,宛遥只好卖了淮生一回,连连颔首。

“你同意了?真的吗?”

她继续点头。

小伙子喜出望外,大概是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他捏着耳坠原地跑了两圈,倘若没有姑娘家在,或许能当场蹦出好几丈高。

宛遥忽然就生出一丝罪恶感……

骗人家感情合适吗?

这个念头才起,山匪小哥发完了疯转回来作势就想抱一抱她,宛遥惊出一背的冷汗,忙往后退——骗就骗了,逃命要紧。

因她的举动,对方兴许也是发觉造次了,立马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啊,我……我刚太高兴了。”

行了原谅你了,大哥你快走吧!

她内心叫苦不迭,再不走就真的没时间了啊!

“我,还有事。”宛遥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挤出字来,只求他识点相。

好在他正沉寂在天降馅饼的喜悦中,颇为听话地嗯道:“好,好,你忙你忙,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你可别来了!

总算送走了这尊大神,她等不及再装淮生的样子,提起裙摆就朝木屋跑去。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几位姨妈明显比她还担心,焦急不安地候在门前集体打转,这大概是谢氏一族的通病,由上到下一脉相承。

宛遥深深呼吸,调整情绪,好让自己的手不那么抖,“二姨,三姨,你们稍等。”

说话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钥匙弹开了锁门,哐当掉在地上。

屋内的人如释重负,哪怕有惊无险也是吃了好几天的牢饭,个个心有余悸。

转眼宛遥已把剩下几间房的侍卫与仆从们接连放了出来,乌泱泱一队人,声势一壮大,她心头的焦虑莫名缓解了许多。

大概这便是人们自古以来总是选择群居的缘由吧,就算弱小也期待于抱团成海,各□□藉。

在半途已耽搁了很多时间,担心看守此时折返,宛遥来不及清点人数,只左右看了一眼,“你们跟我来。”

白石坡最气派的聚义堂内,案桌被擦得发亮,以往斑驳破烂的匾额脱胎换骨,抠门了多年的杨宿竟也肯花钱做了个烫金字,从外面看进来确实威武不凡。

倘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整个厅中的一干物件已全数换新,青天白日连灯都点上了,亮堂堂的。

这一切皆是为了迎接魏国的叛将温仰统领。作为千万大军之首,什么场面没见过,杨宿自然不肯率先输了脸面让人看轻。

派去山下领路的一早就动身了,想必人应该很快便会入寨。

堂下两旁整整齐齐地站着寨里的兄弟,数十山贼们带着几分好奇探头朝门边张望,时不时交头接耳。

项桓和宇文钧就混迹在人群当中,不显山露水的成为一方背景。

他手里还握着雪牙枪,目光落在案桌间放置着的酒水上,脑袋一偏靠近宇文钧,字都是咬着牙低声挤的,“你家那个棺材板儿到底有没有把迷药放进去?这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再加上温仰带几个随从,不药翻一半光靠咱们俩可是很棘手的。”

出于礼尚往来,宇文钧也跟着咬字儿说话:“你放心,淮生做事一向谨慎……有功夫担心她,怎么不去担心担心宛遥姑娘?”那才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他到这会心都还是悬着的。

项桓原本是有一些担心,然而听他如是说,忽就不服道:“宛遥做事也一向谨慎,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吗……

正言语之间,来自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举目望去,光影里模模糊糊的数个小点正在向着此处进发。

旁边有人嘀咕:“来了。”

项桓虽紧紧盯着门口,却已把头低了下去,小声提醒宇文钧:“温仰见过我们,当心被他察觉。”

两个人齐刷刷地埋着脑袋,余光却一刻不放的落在即将逼近的人影上。温仰叛变一月有余,随行的士兵还是穿着军服,玄甲戎装,气势昂扬,每步落下都有整齐的金属碰撞声。

打头的是两个百夫长,掌心扣着腰刀的刀柄,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知道这些都是身经百战,浴过血,杀过人的武士,杨宿不仅不介意,反倒分外客气地拱手见礼。

“温大统领,久仰,久仰。”

紧接着一双重靴踏进视线,披着濯银重甲的将领大步跨过门槛,他约莫四十岁上下,满脸堆着络腮胡,不苟言笑甚是严肃,通身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

“原来这就是大魏的大将军啊?”

“长得也太威武了。”

“你说他那把偃月刀得有多重?我看起码六七十斤!”

……

周围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这队威风凛凛的大军,唯有项桓同宇文钧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此时毫不顾忌地把头抬了起来,皱紧眉注视着厅中那个耀武扬威的“统领”。

这人,根本就不是温仰!

另一边,带着一群男女老少贴墙走的宛遥,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东南角的一间茅屋之后,因人数众多,大家难免挨挨挤挤,几个婢女可能是被侍卫一不留神吃了豆腐,险些叫出声。

“你干什么呀!”

“我没有……”

“嘘——”宛遥转过来认真地冲他们使眼色。

姨妈们忙煞有介事地颔了颔首,跟着嘘。

她从墙后探出头,附近空无一人,想来多半是被淮生给引走了,情况还算安全。宛遥静候片刻,招呼大家跟上。

第一次干这种事,她还不太娴熟,缺少点随机应变,临危不乱的能力,才一走到约定好碰头的地方,转眼竟瞧见前面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寨中的山贼。

宛遥活生生给吓出满背的冷汗来。

随行的侍卫立马将她护在身后,想着倘若事情有变,他们自然得保证夫人小姐能够平安出去。但当人质时被缴了兵器,如今要做个标准的拔剑姿势很有难度,只好赤手空拳准备肉搏。

一群人屏住呼吸,紧张到了极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那个背影,一旦他有转头的趋势,侍卫们就会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捂住他的口鼻,甚至拧断脖子。

双方便如此对峙着,良久却不见有动静。

正在宛遥感觉到奇怪时,陡然吹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只见那岿然不动的身躯轻轻一晃,而后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满地雪花飞溅。

他的脑袋恰好是冲着众人的方向,从他们的位置能清楚瞧见对方脖颈上鲜血淋漓的一道红,双眼瞳孔已浊,竟不知已死去多久了。

宛遥倒抽了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只是怔愣,而一干女眷们早已失声尖叫起来,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

这些不是寨子里的山匪吗?是谁把他杀了?

聚义堂中,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大厅内,训练有素的士兵已成方形将此处团团围住,他们手里都握着兵刃,刀剑已出鞘,白晃晃的反着耀眼的寒光,组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

杨宿被困在其中,环顾四下,此时才发现派去引路的手下并未归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一头雾水的山贼众张皇不安地打量那些削铁如泥的刀,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拜把子的酒宴居然能成一席鸿门宴,也没想到鸿门宴还能由宾客来主宰的。

项桓咬了咬牙,终于明白过来——

温仰带着他的大军无处落脚,自是要先寻个窝点安置,从一开始所谓的拜码头就是幌子,他哪里需要笼络这帮乌合之众?不过是为了把人聚在一块儿打算鸠占鹊巢,更可恶的是,这个龟孙子还不敢自己出面!

雪牙的华光如疾风闪电顷刻流逝,临着最近的士卒被他一□□开,阵型被迅速打出一个豁口。

项桓一抹脸颊边溅到的血迹,握枪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想死吗?跑啊!”

第42章

尸体余温犹在, 事出至此想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宛遥只知道今日满山土匪将与温仰的叛军推杯换盏,是个戒备极松懈的时候, 却没料到也会有人趁虚而入。

她虽还不明白前因后果, 但依计行事总是不会出错的,留着他们自己狗咬狗吧。

“不必管他。”宛遥回头镇定道, “我们走,就快到地方了。”

然而从未见过死尸的女眷们惊恐万状, 瞬间慌了手脚, 腿压根软得寸步难行,一个一个哭得梨花带雨。

两位姨妈到底是年长持重, 很快沉着下来, 端出架子冷声说道:“表小姐肯救你们, 是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家都想活命, 事到临头,没谁有那个闲心来耽搁时间照顾谁,命都是自己争取的, 你们若想继续哭,就在这儿哭个够吧。”

言罢向宛遥睇了个眼色,她有些会意的点点头,转身引着人朝前走。

几个婢女一边抽噎一边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畏惧主母的, 当真很快平复了心绪,无比老实地垂头紧跟在后。

仅仅这么一会儿功夫,山寨中仿佛骤然变了天, 远处有模糊不清的吵杂声传来,动静还不小。

宛遥虽是想坐山观虎斗,但虎好似并不打算放过她,尚未行至与淮生约定的地点,拐角处忽的涌出数个身着软甲,手持长.枪的兵卒来,杀气腾腾地小跑逼近。

“这边还有人!都别放走了!”带头的如是说。

再放眼一望,曲折的小路上横七竖八倒着山贼的尸首。

附近越来越乱,喊杀声此起彼伏。

这已经不算是狗咬狗了,说是黑吃黑大概更准确一些。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随行的侍卫们当即抄起地上尸骨未寒的山匪武器,冲上去与之缠斗。

宛遥站在一丈开外,背后是一干表情比她还惊愣的夫人丫鬟,常年的打仗的士兵武功也不见得有多好,但是胜在装备精良,有甲胄傍身总比侍卫的劲装短打要强。

防线很快被突破,一道笔直的寒光向她刺来。

宛遥眼光一闪,也就是在此时,两柄强有力的短刀把长戟压了下去,少女仿佛从天而降,双脚踩在细长的戟柄之上,倾身一蹲,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

呲的一声轻响。

她看见对面凶神恶煞的枪.兵动作陡然静止,颈项间的切口迸出一道笔直的鲜血,他犹带杀意的双目随着那颗头颅一并掉落在地,滚出一条蜿蜒盘旋的鲜红溪流。

而前方,则是淮生波澜不惊的眉目,甚至连眼皮也没颤过。

哪怕山崩于前却依旧安如磐石。

少女才轻飘飘的落地,斜里就有人一脚踹了过来。

项桓握着枪站在宛遥面前,满身血气的冲她吼道:“你要死啊!谁让你在她面前杀人的?”

淮生被踢了个趔趄,借惯性俯冲几步,在宇文钧跟前站定回首,很理所当然的解释:“我若不杀,她就会死。”

“要杀你不会引到旁边去杀?抹脖子没学过?这会儿斩首给谁看,就你会斩吗!”

她被莫名其妙地喷了一脸,持双刀的手显得十分迷茫不解,只好转头去看宇文钧:“将军……”

后者哭笑不得,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

“宛姑娘养在闺中,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的,下回记得注意一些,莫要让人家心惊。”

项桓这边才发了一通火,蓦地扭头去看宛遥。

“养在闺中”的宛姑娘怔怔地盯着他,那眸中居然不见有多害怕,貌似还挺淡定的。

他略感意外地收回了视线,将她往前拉了拉,“快走,我来开道!”

一路上的山贼与叛军混战成一团,犬吠与鸡鸣合奏,那叫一个乱。

逃亡的大队里不断混进来各种老弱妇孺与土匪山贼,逐渐形成了一支十分壮观队伍。

项桓拎枪在前人挡杀人,宛遥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的速度,回头看见身后突然壮大的人群,不禁气喘吁吁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杀温仰了吗?人杀到了吗?”

“杀到了才怪!”他挑开一名冲上来的叛军,“他怂得跟鸟一样,压根没出面!”

“什么?那这些人……”

“这些当然是他的人,等着把这帮贼匪一锅端好据此地为己有。”项桓终于忍不住骂了句娘,“我也真是个废物,到现在才发觉!”

“……”

少年一向一视同仁,发起狠来连自己都骂。

接连将沿途的障碍扫清,那口古井已近在眼前,项桓拨开用来遮挡入口的枯枝杂草,露出漆黑的深洞,大概长久没人走,隐隐有股潮气。

井边挂着一张绳梯,他试了下,还很稳固。

“宇文!”项桓张口叫道,“过来开路,我押后。”

宇文钧利索地收起剑,二话不说地爬下绳梯,好在古井并不深,很快绳子一晃动,他就踩到了底。

项桓持枪守在外,片刻便听到他的答复:“没问题,你让他们都下来吧——”

淮生要留着帮忙断后,宛遥是第一个被送下去的,绳梯踩着很有几分摇晃,临着快到底了,她才颤巍巍地落脚,朝井口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安然无恙。

有了前面几个敢于吃螃蟹的勇者,急于逃命的众人纷纷下饺子似的挨个往里跳,除了被劫来当人质的姨妈们,山寨里的各色人物也不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多时就人满为患。

井下的通道可容三人过,宇文钧走在最前,乌泱泱的人马随之开始窸窣移动。

项桓顺手砍了两个拦路的,握住绳梯翻身而下,被一枪毙命的倒霉鬼旋即掉在了他脚边,等淮生落地后,他才抽刀把梯子斩断。

但其实用处不大,因为枯井也没多深,真想杀进来顺着石壁跳几步便成了。

这地方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窄口,叛军大概也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派人下井。

项桓守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拍满身的灰,甫一抬眼,竟看见宛遥站在不远之处,他愣了下跑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我……”

一句话刚要说,项桓就自顾自的打断,冲着大队的方向骂道:“真是瞻前不顾后,宇文,我让你看着的人呢,你就把人给我丢这儿啊!”

淮生在旁插嘴:“是她自己留下的。”

“少给他找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俩蛇鼠一窝么,”项桓冷眼一睇,把她往前推了推,随后又拉住宛遥,“别管他们,跟着我走。”

感觉现在解释多半让他脸上挂不住,她只好颇内疚地回头朝淮生看了一眼——对不住!

幸而后者没什么表情。

甬道是笔直的,正中的位置有个四四方方宽敞的石室,除此之外几乎是一条道走到黑。

“这地方也不备盏灯。”项桓随口抱怨,“你之前来探过,路可通畅?”

话问的是淮生,她嗯了声应道:“没有问题,从此地出去就是山寨背后的官道,来回也不过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