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逃得匆忙,谁也没带火把,只好这么摸黑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渐次停了下来,落在后面的纷纷垫脚张望,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一声粗口回荡在四周的石壁上。

打头的几人气急败坏的骂,然而嗓音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愤:“天杀的,他们把出口堵了!”

人群中登时哗然。

前无出路,后有追兵,不上不下的卡在这里,简直比一刀挺尸还要叫人煎熬难受。女眷们张皇失措的担忧着。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又回去吧!”

“肯定不行,外面全是叛军,回去也是个死。”

“那怎么办,咱们又没食物又没水的,能耗到几时……”

……

宇文钧摁了摁堵得死死的石墙,纹丝不动,于是回头高声问说:“只有一条出路吗?还有没有别的可以走?”

寨中的山贼苦着脸回答:“密道是杨大哥带着我们一起挖的,就这么一条,没其他的了。”

他自己问这句话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一路走来看得清清楚楚,并无岔道。

出口是被大石封死的,兴许这帮人在外用上了火药。眼下倒也没功夫想为什么温仰会知晓这条秘密小道,也没功夫确认寨子里是否出了内鬼,更没心思考虑旁边站着的是山贼还是人质,各自为阵的人们集体开始发愁。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事情仍旧毫无进展,起初慌乱的情绪一旦平息,众人也就渐渐从甬道内分散开来。

有的守在出口附近,企图盼着有奇迹出现,让这大石不攻自破,有的自暴自弃地抱头坐在地上等死,更多的人则是回到方才的石室里小憩。

毕竟兵荒马乱了一个上午,他们还未能得片刻喘息时间。

宛遥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取出腰间的水囊解渴,不一会儿项桓便提着枪过来了,挨在她旁边盘膝落座。

他一身藏蓝色的短褐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染着血,甫一靠近便闻到浓浓的腥味。

哐当一阵轻响,雪牙被搁在了墙边。

“不用派人到井口守着吗?”宛遥把水递给他,“万一对方杀下来怎么办?”

“要下来早就下来了。”项桓悬空倒了一大口,用袖子擦擦嘴,“我们怕他们突袭,他们也怕我们暗算,这种地形易守不易攻,此时损兵折将对温仰没好处,顶多也就安排几个人在外面把守。”

她听到这里才似懂非懂地点头。

项桓封好水袋,目光瞥见她挺乖巧地在理裙子,嘴唇忽然一抿,想起了什么;“诶——”

“刚刚吓着你没有?”

宛遥怔了怔,意识到他所指为何,如实地摇头。

少年的唇角扬起一个意外且赞许的弧度:“真看不出,你胆子挺大啊。”

她模棱两可地笑笑。

把你丢在野外跑十几里再杀一个蛮人,胆子再小也吓大了。

说话时,淮生似乎是听了宇文钧的命令,走到这边席地而坐,拿帕子擦拭双刀上的血。

她一伸手,宛遥便瞧见了那只铁环,比秦征的要小一圈,但满是斑驳的痕迹,冷硬的铁色把手腕的皮肤衬得分外白皙,一道新鲜的伤痕正印在上面,或许是之前和人打斗留下的。

出于同为姑娘家的“巾帼相惜”,宛遥侧身唤她:“淮姑娘。”

淮生正抬头,手就被人轻轻牵了过去。

旋即便有一股清亮舒适之感自虎口处蔓延开,她不得不怔愣。

“这药膏止血生肌,用了也不会留疤。你毕竟是女儿家,还是注意一些比较好。”宛遥低着头替她轻轻搓揉。

“拿去用吧,一日两次,一个时辰内不能沾水。”

淮生被塞了个精致的瓷瓶在手上,她没道谢,也没言语,倒是狐疑地在指尖转来转去的打量。

项桓在一旁看了,觉得颇不是个滋味。

“喂。我也伤着呢,还流着血呢。”他抱起双臂别过脸嘀咕,“你怎么不说给我瞧瞧。”

“你受伤了吗?”宛遥的确是没发觉,大概是见他平时鲜血淋漓惯了,一时半刻竟未留意。

于是又转过去,“我看看。”

项桓闻言,当即利索地开始解衣裳,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了,将身线条分明的肌肉露给她瞧。

宛遥捏着下巴肃然打量。

“嗯,是有道小伤……”总算寻到了一个小破口,她抬头说,“这里没水,我简单给你处理一下。”

“哦。”

和四周无精打采的人相比,他们这一堆还算勉强热闹的,近处的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观察了这边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淮生身旁,一脸高兴地坐下,同其他人的愁云惨淡截然相反,幸福得好似在过年。

他开口就唤道:“媳妇儿。”

淮生本在把玩手中的药瓶,闻言转头,莫名其妙的将他上下一打量,起身走开了。

“诶……”

土匪小哥一头雾水地抓了抓耳根,视线又落在对面的宛遥身上,后者做贼心虚地打了个激灵。

然而还没等细看,项桓就冷冷瞪了一眼,他只好吞口唾沫把脖子缩回去。

第43章

甬道里白昼难辨,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格外漫长,终于有人忍不住吼出声来, 打算破罐子破摔:“这究竟要坐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再等了, 横竖路已堵死,还不如爬回井口碰碰运气!”

他作势要走, 那边还敞着怀处理伤口的项桓却冷笑出声。

“去吧。”

“外面少说有七八个士卒守着,你一冒头脑袋就能给戳成筛子, 不怕死就去。”

大概也是怂, 对方咬了咬牙,转身踹墙数脚发泄愤恨。

“到底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 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咱们又没招惹谁!”

宛遥已经简单包扎好, 他抖抖肩, 懒洋洋地穿衣服,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想占个山头呗。”

“他有兵有钱,会和一群乌合之众联手?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山贼罢了。”

“难道你不是没读过书的山贼?”他反驳。

话音刚落, 他就瞧见对面的少年意味不明地冲着自己一笑,心中忽的就有些发怵,微微不安。

没眼看他这装模作样的不可一世,宛遥收好药酒, 作势起身, “我再去瞧瞧姨妈和宇文将军。”

项桓便留在原地系腰带。

石室内很宽敞,但因为四下无灯火,显得十分漆黑昏暗。即便过了这么些时候, 宛遥仍无法适应四周,于是每一次的落脚都非常小心。

约莫走到过半的地方,她脚刚迈出一步,便明显察觉到鞋底的触感和别处不同。

似乎有些软。

还没等宛遥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便像是踩了个空,哐当一声响,身子迅速下坠。

项桓就在她不远的地方,他休息时也习惯用余光留意四周,只见前一眼宛遥还在视线中,后一眼人竟乍然凭空消失。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速度却比思绪要快上数倍,几乎是在宛遥掉下去的瞬间,人已朝前猛扑,将将扯住她衣袖!

“表小姐!”婢女惊呼出声。

一半是由于关切,还有一半想必是被地上凭空出现的一个洞给吓到的。

在衣衫扯碎前,项桓已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臂。除了一条胳膊,宛遥整个人几乎都是悬在半空晃动,洞中深不见底,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洞口直往上冒,这种脚尖触不到地面的感觉着实令人生出无尽惶恐。

察觉到她身子在挣扎之下而不住摇晃,项桓往前挪了挪,咬牙吼道:“没事儿的宛遥。”

“你相信我!”

听到动静的淮生和宇文钧接连赶了过来。

“这洞口还很松,小桓你往后退一点,当心别掉下去!”

“我知道!”

他脸颊的肌肉紧绷,青筋隐隐抽动,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掌心里的手腕柔弱无骨,纤细又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拧断。

项桓额头出了些汗,而洞边脆弱的碎石尚在簌簌往下掉,他一咬牙,猛地把宛遥向上一提。

少女娇小的身躯正撞在怀中,尽管不重,两人还是因惯性齐齐往后倒去。项桓揽着她的腰,好悬才护着她的头没磕到地上。

总算人无大碍,在场的都松了口气。

这么一踩空宛遥着实是心有余悸,她是真的吓坏了,一触地,整个人便抱着他不敢撒手,简直四肢发软。

“好了,好了,没事了……”项桓掌心隔着衣袍难得安慰似的拍了拍两下,顺势将人扶起来,前后打量,“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坐在地上揉手臂,借着黑灯瞎火瞧了一会儿,才摇头,“只擦破了点皮。”

“破哪儿了?我看看。”

他作势把人拉到跟前,兴许是知晓长辈在附近,她稍稍抗拒了一下,把胳膊抽回,低声说:“不用了……不要紧的。”

好在项桓也没坚持。

说完,两人都转头望着洞口的方向,项桓松手把她放在安全之处,“在这儿等会儿。”

那一尺见方的地面兴许是由于石壁顶上漏雨的缘故,被浸泡得非常松软,他们将这大洞附近松散的石土清理干净,不多时,就露出一个两人来宽的不规则深洞来。

项桓和宇文钧单膝跪地,蹲在一旁探头观察,但由于未曾携带火把,目之所及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他将手伸下去,能感受到有冰凉的寒意与淡淡的,陈腐的味道。

项桓在身侧挑了一块稍大的石头往里扔,众人皆屏住呼吸,隔了片刻方听得一声清浅的回响。

宇文钧皱眉思忖道:“少说也有五六丈。”

“动静这么清脆,应该没水。”他转头去问,“这下面是什么?”

一干山贼也很懵,齐刷刷摆首表示不解,“我们挖这个密道时,从不知下面还有一层。”

“原本这条路平时也极少有人走的。”

“是啊。”

“若是杨大哥在的话,或许比我们清楚。”

然而从出聚义堂起就再无人见到杨宿的身影,如今想来,怕是早已遭人毒手。

他将手收回,搭在膝盖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洞口,片刻后,抿着的唇才突然一动:“我下去探一探。”

山匪们闻之微惊:“这么深,你怎么下去?”即便是轻功再好的人,也不敢一口气下五六丈之高,更别说洞底下没准儿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

项桓却不在意地扬眉一笑,“怕什么,我们有绳子!”

他飞速折返至井口之下,叛军的尸体正匍匐朝地,尽忠职守的背着那把让他斩断的绳梯。项桓一手抄起,一路走一路将绳索砍成结,缠成一股。

幸而这群山贼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在逃生物件上倒是不曾偷工减料,绳子打好了结,粗粗一算恐有六七丈,应该够用。

项桓缠了一部分在腰上,用力紧了紧,另一端递给宇文钧。

宛遥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这洞还不知有多深,倘若绳子不够长呢?”

“没关系。”他忙着把雪牙固定在后背,匕首入靴,全副武装,“绳子要是不够长你们再把我拉上去就是了,倘若真出现什么意外应付不过来,我会用力拽三下——记住了。”

宇文钧知根知底的,并不很担心,“记住了,你去吧。”

他将匕首深深扎入石壁中,拴好绳,其余能使上劲儿的壮年男子皆围在一旁帮忙,眼睁睁瞧少年的身影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由于光线的缘故,能看清的距离实在太短,很快,视线里就只剩下一条绳结孤零零的在洞口晃悠,而盘在旁边的吊绳正在逐渐减少,减少,最后猛地一绷——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的心也跟着那绳索集体绷紧起来。

看这样子,应该是到底了,然而麻绳不一会儿却忽的松开。

宛遥心里一“咯噔”。

什么情况,总不会是人没了吧!

许是瞧出她在想什么,宇文钧不着痕迹的解释:“应该是他解了绳子在下面探查,不用太担心。约定好的三下还没动静呢。”

话虽如此说,周遭的气氛却骤然紧张,谁也不知晓这数丈高的下面隐藏着什么,以及会否有别的生路可寻。

时间一寸寸地消磨。

静候在旁的山贼与官家夫人们呈现出一幅短暂和谐的景象,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堪堪一炷香过去,绳子再度有了回应,上下起伏,一共三次。

众人同时都露出欣喜的神情,几个男子帮着宇文钧一齐将项桓拉了上来。

洞下想必还是很冷的,他甩了甩一头的灰,手脚并用撑地而起。

宛遥过去帮他理发丝上的尘土,“怎么样?”

项桓搓了搓手,语气倒分外轻松,“我看了,没什么危险。”

紧接着一句就说道:“下面是个墓穴。”

宇文钧讶然:“墓穴?”

“对。”他神采飞扬,“是谁的墓我不知道,但正中停着一口棺材,溜了一圈,墙面、地上、墓道口全踩了一遍,没碰到什么机关。我瞧着这墓挺简陋的,大概主人家也觉得不必防贼吧。”

先前嚷嚷着要去送死的山贼心灰意冷道:“是墓穴又怎么样,大家还不是一样出不去!”

项桓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已经把绳索系到宛遥的腰上了,轻嘲似的笑了声,“你是不是傻?”

“有墓穴自然就有墓道,不然你以为那口棺材是平白放进去的吗?”

说完,许是倦于和白痴交流,只朝宛遥道:“可能是什么时候涨过水,墓门正好被冲塌了,我们应该可以从那里出山。”

在这种时候,她一向是无条件信任他的,连犹豫也没有就点点头。

“下面有点冷,先把这个披上——”项桓遂脱了外袍,结结实实地把她裹住,然后又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腥味重了点,可能不太好闻……你将就穿会儿。”

少年人的体温略高,饶是并不算厚的一件,在寒冬腊月里,也足够温暖了。

宛遥低头看着他把腰间的绳索稳稳的打了几个结,突然感觉到一丝慰藉,忍不住便想去摸摸那个近在咫尺的脑袋。

一切准备就绪,项桓直起身,语气笃定,“还是我断后。”

他冲着一干巴巴儿等候的人群说道,“你们,要想跟着一起的,一边儿排队去。愿意在原地等死的,我也不强求。”

一伙土匪良民几经坎坷,好不容易才挣扎到现在,加之一贯主事的山贼头子杨宿又死了,不自觉把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当成了主心骨,二话没说便转过去乖巧的排起了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