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下披风丢在一旁,“弓兵上营墙,巨盾兵前线防守,点一百骑跟我走,其余人马便宜行事。”

帐外的兵戈声响彻云霄,燕魏两军的大潮浩浩荡荡,在谷底激烈的交锋,盾兵坚硬的盾墙护着身后的骑兵,高处的弓/箭密集如雨。

项桓纵马杀了出去。

宁静了十年的上阳谷再度成为咆哮的地狱。

燕军虽先发制人,然而魏军到底人多势众,一时胜负难分。项桓已杀下了马,他带头冲锋,长/枪所到之处横尸满地,身侧数丈之内几乎无人生还。

燕骑似乎退却了。

项桓立在尸山火海中,拄枪大喊:“巨盾兵后撤,步兵上前来!”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抬脚便要往前。然而他虽动了,四下里却无人响应,不知何时聚来的副将们忽然齐齐围在四周,沉默地将他望着。

项桓停住脚,抖了抖枪身上的血,颦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就在此时,面前的副将缓缓上前一步。

常年征战,对于杀气的敏感让他顷刻戒备起来,项桓这才不自觉握紧了雪牙,目光凌厉地扫过黑夜里的那些带着敌意的面孔。

“你们什么意思?”他将枪锋点地,质问道,“是想违抗军令吗?”

“恐怕违抗军令的,是项少爷你吧。”

人群间,一路随行的偏将冷笑着走出来。如果项桓记性再好一点,他或许能想起,这是上一年与他在山梁镇赌前朝名刀的虎豹骑旧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锋般的双目直直逼过去。

来者却有恃无恐,怀里掏出一叠信纸冲他远远的扬了扬,“项少爷,私通敌国,卖主求荣,同熊承恩里应外合的书信可都在这儿了,你如今作何解释?”

项桓眸子里的戾气有那么一瞬带着微不可见的怔然,他盯着对方手中迎风摇晃的白纸黑字,视线短暂地凝滞,旋即又缓缓移到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副将身上。

尽管天色再黑,周围再乱,他也能清楚的瞧见这一张张满含嘲讽与幸灾乐祸的面孔。

像是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似的。

项桓放眼在营地外兵荒马乱的火光里,良久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一抹冷笑。

“怎么,想诬陷我?”

“诬陷?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替自己争辩的。”

“就凭你手上的这几张废纸?”

“是不是废纸,那可不由你说了算。”他轻蔑道,“你看在场的将军,有谁信你?满营五万将士,有谁信你?”

偏将脸上的嘲意骤然一凛,整个人变得锐利起来,“是你与熊承恩勾结,刻意麻痹我军将领,好伺机吞了这上万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银枪蓦地一紧。

对方显然还是忌惮的,猜到他兴许要动手,便不自觉后退。

“项桓,我劝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给我们惹麻烦。”

仿佛顷刻间,原先沸腾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战枪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风围在中央的少年将军略略垂着头,他背脊上还有伤,茕茕孑立的身影忽细微地上下抖动,而后弧度渐次明显。

他在笑。

然后声音渐次放大。

“好!”项桓干涩地笑着,冷不防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星眸骤然凄厉,“那你来试试!”

“看你们谁杀得了我!”

话音刚落,只听旁的一名副将尖锐的叫出了声,森然的银/枪和那抹厉鬼一样的身影仿佛融为一体,他们一起纵跃而起,就像离弦的箭,去势甚猛,永不回头。

偏将感觉到寒意是冲着自己来的,但锋芒又无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啊!别让他跑了!”

“别放箭,会伤到自己人!”

“项桓,你敢动手?!你不怕做乱臣贼子吗!”

在这句话出口时,四周似乎确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溅出了三丈之远,混乱中四五人以长刀架住了那把银芒如雪的枪,然后又在一股迫人的压力下被弹得刀兵脱手。

满身血色的少年拄着枪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杀我吗?”

“来啊!”

“来啊!!”

上阳谷晨风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总是让人有种撕裂天地的错觉。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与焦糊的腥味,而远处的下道口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见渺远的喊杀声。

曲折的山道间,一个黑影正缓缓行于其中。

他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束发的银冠微松,被血液粘黏的青丝紧贴在下巴上,一身狼狈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还泛着微弱的星光。

长/枪被他拖在背后。

染尽鲜血的枪锋划出一地的痕迹。

项桓另一只手上提着一颗人头。

他想不起杀的是谁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从自己挥枪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前路道阻且长,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时竟让他感觉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

项桓驻足仰望星空,血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过是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就这么难吗?

耳畔的脚步渐渐逼近,他收回视线,两队人马成包抄之势原地将他圈成了中心,可约莫也是被先前那场不要命的厮杀吓到了,赶来的将士都只是握着兵刃戒备,没一个敢当出头鸟。

毕竟,统领的脑袋还在对方手上挂着的呢,识相的都不太想和他头挨头一起作伴。

而对面的少年平静地望了过来。

他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满眼空洞,毫无表情,尽管不曾显露半点杀意,众人却还是畏惧地朝后缩了缩。

项桓见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声。

原来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们即便怕我,也要这般费尽心思的拖我下地狱,该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

他随手丢下了人头,也丢开了雪牙,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消息传到医馆时,正是芒种之日。

余飞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药架子前,“宛遥,项家出事了!”

她正垫脚在药格子上取东西,闻言下意识就转身,凳子腿打了个旋儿,让她险些没站稳。

婢女在旁扶着宛遥跳下矮凳。

“项家怎么了?”

余飞一面跟着她往外走,一面飞快的动嘴皮:“我也是听人家说的……今天一大早,内卫左右司统领忽然领圣旨奔着项府去了,还带了十多个禁卫,好像是要搜什么东西。”

宛遥提起裙子跨过医馆门槛,“什么东西?搜到了吗?”

“就是不知道啊!我方才赶过去的时候那帮人正好收工,只看见项大人被带走了。内卫我又不熟,问什么也不说,急死了。”

门前的轿夫本坐在台阶下乘凉,一瞧宛遥出来,连忙拍屁股起身。

余飞替她打起布帘,“倒是宇文那边人脉广,有个随行南下的百夫长给他带消息,说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

“项桓让人查出来和燕军暗通款曲,打算弃魏投燕,人证物证齐全得很,简直要什么有什么!”

宛遥愣了一下。

他紧接着便狂叹气,“虽说没至于打败仗,但已经把人给押回了京……”

这事儿连余飞都觉得悬。

因为前段时日项桓的状况的确反常,每天一脸要灭天灭地的架势,万一一个脑抽去投奔南燕,还真不是没可能。

这想法刚冒头,他便赶紧甩脑袋否定掉——不行,关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余飞发愁的跟在轿子边不住地抓耳根,“……现在我就是担心陛下会怎么判。”

所以大将军到底几时才回来啊!

他现在深刻的感觉到季长川的重要之处,他一离京,真是接二连三的闹幺蛾子。

宛遥坐在其中,思忖着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参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气,“等他回家我再问问。”

而宣政殿内的早朝,由于西南的惨败,咸安帝甚至连去也没去,索性就下令辍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众臣议论纷纷地走下龙尾道,沈煜却面无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读军报。

内容其实并不多,短短的两页纸,每个字拆开来看都认识,可他居然也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

在旁侍候的内监们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围太过宁静,这反倒让他们不安。

第52章

沈煜一松手, 满纸的军情便轻飘飘地坠在了案桌上,内监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

这位正值壮年的君王有一双细长的眉眼, 眸中时常藏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神色。

他三十岁才登基, 至今也不过在位两年而已,宣宗皇帝死后, 由于年纪尚小,继位的是他的大哥。

本以为这辈子与皇权已无缘分, 谁能料到元熙皇帝这么点背, 居然一生无子嗣。

沈煜并非热衷于玩弄权术的帝王,但这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那些功高盖主的臣子踩在自己的脑袋顶上耀武扬威。

静默片刻, 他偏头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

随即, 猛地一推, 将桌上的文书尽数掀翻在地。

即便是他惯有的举止,除了看惯风雨的老宫女,内监与宫人们也还是没来由地抖了一抖。

“废物。”沈煜从牙根里蹦出字来, 一甩袖子,“全都是一群废物!”

“就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朕留着你们到底有何用!”

“一个不争气,两个也不争气!”他站起身, 冲着空荡荡的大殿愤怒地吼道:“难道这天下, 除了袁傅,除了季长川,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吗!朕莫非, 就此无人能用了吗!”

知道咸安帝喜怒无常,他发火的时候,在场众人皆不敢招惹,只甚有默契地站着等他这阵狂乱的情绪过去。

“陛下。”眼见着他高高举起一盏瓷瓶,老宫女忙上前阻拦,“项少将军毕竟还年轻,不见得就有如此野心。或许真相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另有隐情?”沈煜猛地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朕给他军权,赐他兵马,结果他倒头来还让人耍得团团转,最后把自己都折进去了?是吗?!”

“朕有多信任他,他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凡事并无绝对,后辈们尚且根基不足,都是需要历练的。”老宫女苦口婆心,“陛下您且再多一点耐心,再等一等,季长川也不是生来便能百战百胜的啊。”

沈煜握着瓷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案前喘气,似乎终于觉得累了。休息片刻后,扭头去唤内卫统领,“罗政!项家父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清楚。”

内卫左司见他可算是折腾完了,半躬着腰上前回禀,“回陛下。”

“熊承恩在上阳谷设伏诈降,期间假意与众将领饮酒作乐,趁三更时分岗哨戒备松懈,与凭祥关两万燕军里应外合,偷袭我军主营。”

“烽火骑的刘副将此前曾发现端倪,于项桓帐中找到了他同燕军勾结的证据,可惜对方心狠手辣,刘大人为保这几页书信,已被斩首灭口……”

“灭口……”沈煜抿起唇点点头,“你在项家搜到什么了?”

内卫统领道:“除了往来的密信之外还有伪造的路引,从内容的时间上看,项南天与燕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通信,这一次派项桓南下送我十万大军的人头就是一个契机,目的是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为将来弃魏投燕做打算。”

他笑了下,“那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连朕也被他们父子俩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赞许似的颔首,“好啊!”

他的话素来是反话居多,内卫统领迟疑地瞅了老宫女几眼,“不过,臣见项侍郎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也难保……难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会审吗!”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书朝他身上砸,厉声说道,“项家上上下下,一个不许漏,统统给朕审一遍!朕要看到结果!去啊!”

“是、是……”

内卫统领自然不敢躲,还得把文书原封不动地还回他手上,这才领命忙不迭退下。

长安城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下雨了。

然而头顶滚滚的乌云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湿闷热。

刑部大牢内,阴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笔直的光线照在染满血迹的干草堆上。

审讯的推官犯愁地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少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他已经审了两日了。

尽管用遍了刑具,这个年轻人的嘴却依旧硬得撬不出半个字来。

他此刻正靠墙枯坐,手臂轻搭在膝上,凌乱的发丝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由于押送的军士百般交代,这人穷凶极恶,十分危险,所以手脚都上了锁拷,铁链一直钉在少年背后的砖墙中,他能移动的距离,唯有墙到牢门送饭食的地方。

“这小子还不肯认?”

门外有人进来,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公子,推官起身行礼,唤了一句“萧太尉”。

“可不是,从昨日到今日,连话也没怎么说,态度还非常嚣张,简直可恶!”

萧公子很愉悦似的轻笑,挽上衣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推官忙拦他:“太尉,危险!”

“没事儿。”后者不以为意地隔开了推官的手,轻蔑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