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啊项桓。”萧公子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才缓缓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着对面那张一如既往令人作恶的脸,语气傲慢,“想不到吧?当日你在街上伤我一臂,而今,我却是审讯的推官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你落在我手里!”

说到此处,萧公子愤恨地撩起袖摆给他看伤痕,“这个仇我可一直记着呢!”

项桓的双目终于动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边的笑轻吹起一缕散发,嗓音低沉,“我打过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哪一个废物?”

萧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头盖脸扇了下去,怒目切齿,“你狂妄个什么劲儿?”

“你以为陛下还会救你吗?别做梦了!你他妈早就被抄家了。”

“还当自己是大将军呢?我告诉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项桓被他扇得别过了头,然后又悠悠转回来,一口血水迎面喷过去。

萧太尉避之不及,让他糊了一脸,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将项桓摁在地上。

“妈的,这贱种——给我打!”

他一声令下,背后的禁卫左左右右地攻上来,这群人手中拎着木棍,或有刀却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轻易要其性命,只纯粹泄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铺满乱草的地面,被围攻的少年低头紧紧的拽着身侧的干草,他手腕上的铁链死死绷紧。那些拳脚纷纷发疯似的踩在他的背后和手肘。

他好似撑着地想要起来,碗口大的一根长棍忽十分狠厉地劈在其大腿处,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声响。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感觉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断。

“给我往死里打!”

一滴乌黑在散乱的发丝中滴下,不多时汇聚成溪河。

萧太尉阴恻恻地抱着双臂,冷笑着朝项桓道,“放心,我会留着你一条命的。”

“少说还有十个人,在后头排着队等着报仇雪恨呢,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你。”

“是吧,项,少,爷?”

项桓强撑着支起身,他永远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头,饶是膝盖骨再疼,也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然而有人却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后脑勺,迫得他不得不将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还敢起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子上,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项桓看着日光照亮的那块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难道这都有错吗?

我有错吗?

……

他五指用力扣紧冰凉的石墁地,伤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块间划出数道带血的痕迹。

窗外的乌云间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开沉寂。

武安侯府的书房内,袁傅将棋子仍回盒中,胜券在握地靠在帽椅里。

一局,他赢得毫无悬念。

“侯爷的棋技又强劲了。”对面的下属垂首恭维。

“太清楚对方的实力,这种棋下得就不那么好玩了。”袁傅懒洋洋地冲他一笑。

“那陛下对侯爷而言,也是无趣的那一类?”

他不紧不慢地抓着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边的人,太简单。他这个人,锱铢必较,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虽有谋略却作茧自缚,就像他惦记着茹太后那件事,非得同我争个你死我活一样。”

袁傅摇了摇头,“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将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他与我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等老夫花甲之年,杀我,还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器,迟早有一天是会众叛亲离的。”

帘外的春雨突如其来,狂风开始大作,将才冒头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项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由于牵连着整个项家,兹事体大,若真要祸及三族,自大魏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

有文臣上书请求从轻发落的,也有义正言辞表示要严惩不贷的,早朝闹得不可开交。项南天为官多年,总有几个同僚帮他说话,相比之下,项桓那边便凄凉许多。

宛延坐在偏厅内叹气,也觉得有些惋惜。

“项家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敌国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个死。”尽管他同项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场,也并非那么想看见他一败涂地的。

宛遥追问道:“……难道朝廷里就没人替他们求情吗?”

“倒是有人替项南天求情的,至于项桓就……”谁让他小子树敌无数呢,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错了。

宛延低头喝了口茶,“所以三司会审,项家人判的只是查抄发配,唯有项桓一个……是秋后问斩。”

前往南燕的大军折损五千,而对方还是诈降,皇帝丢在外面的脸面总得拿人偿还。满朝文武,不是挨过项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顺眼的,余下的作壁上观,都不愿意自找麻烦。

她听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经尽力了,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宛延看着她的表情,替自己辩解,“丫头,人各有命,天意是强求不来的。往年顶多在他坟头烧一炷香,咱们也就算仁至义尽。”

宛遥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吸一口气,问得很轻: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马车行过项家大宅门前。

几个禁卫装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两架太平车上装着好几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着一只红木箱简单粗暴地丢上去, 因为塞得太满, 那里头就掉出了一个灰扑扑的布老虎。

应该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遥记得,这是在她十岁的时候亲手做来送给项桓的。

年幼那会儿为了压命, 两家长辈一人送了一只长命金锁。后来她出门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那一个, 又害怕被爹娘责骂,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项桓找到她的时候, 宛遥已经在桥洞下缩着哭了一宿, 双眼通红, 肿得险些睁不开。他索性往自己脖颈上一拽, 满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只塞到了她手里。

他说,没事儿,我爹不会找我要这种东西来看的。

宛遥信以为真。

直到很久之后, 她才知道项南天其实发了很大的火,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

因为金锁是项夫人生前给的。

她为此内疚了好长时间,又苦于没钱买新的来还,于是亲手做了一只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给他。

宛遥还记得项桓收到礼物的样子, 有点不明所以,有点莫名其妙,大约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但最后仍旧收下了,和雪牙枪一并抱在怀里,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看月亮,像个搂着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贴上了几道封条。

宛遥从车内探出头,去问马背上的父亲:“爹,圆圆她们呢?她们要怎么发落?”

宛延怔了一会儿,许是也没考虑到这一点,说:“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满十五者……应该是,发卖吧。”

下过雨的监牢潮湿而阴冷,四处有股霉味。

看守对于项桓似乎极为熟悉,连言语间也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口气,“哦?那个‘项桓’啊。”

他朝宛遥一扬拇指,“倒数第二间就是了。钥匙?不用,他的牢门没怎么锁过,反正人也已经拴在墙上了,还要锁干什么。”

三司会审的结果早就下来了,几乎人人都知道项家三族之内被抄了个遍,一干女眷等着押送入京。

宛遥尚未走近,远远的就瞧见一帮朝官模样的人站在牢房内。

“白银十万,黄金五千……项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穷成这样。”为首的那个拿着一卷案宗找乐子似的翻看。

旁边有人补充,“那里头的两千还是陛下赏的呢!”旋即一干人便放声大笑。

“我瞧瞧还写了些什么……圣甲玉衣一件,雪牙战枪一把……一柄破枪也算?”对方笑道,“干脆本少爷出钱买了吧,虽然没什么用,留着晒晒衣服也是可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众人却貌似十分可乐。

角落里坐着的人始终一言不发,他所在之处什么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隐约了影迹,像是被阴暗吞没了一样。

许是见他毫无反应,为首之人心下不悦,握着名录一扫,眸中忽然闪过狡黠。

“你项家那么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

“我看看……哦,你还有个妹妹?才十一么?这么小的年纪,按理可以发卖当丫鬟,不过本官也不介意在这名册上多添一笔,不过四年,能养一阵,等到十五再接客……”

项桓终于抬起了头,猛地站起身,铁链子哐当作响。

知道他无法构成威胁,众人都自鸣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门边。

“干什么?瞪我啊?”对方有恃无恐地抱怀笑道,“瞪我有用吗?”

“你现在早已经一文不值了。”他目光带着挑衅,“不过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少年凌乱的青丝遮住面容,套了铁索的手却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紧握,每一处的关节都是泛白的颜色。

项桓的脾气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过谁,宛遥从未见过在这种情况之下项桓会向人低头,可这一刻,他竟真的,就缓缓地垂下了头。

皲裂的双唇嗫嚅了很久,半晌之后,才听到他又低又沙哑的嗓音:

“我求你。”

她不自觉睁大了双目。

而在场的年轻军官们好似听见了什么无比稀奇的言语,各自意外且诧异的相视,随后嘲笑出声,“他说他求我,你听见没?你听见没?”

那人愈发得意,得寸进尺地吆喝道:“站那么直,这也算求人的态度?”

“不错,要求跪下来求啊!”

四周不住起哄,“赶紧跪下,快跪快跪!”

少年的眼睛在暗处漆黑幽深,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黑井,只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群,他唇角的筋肉在轻颤,却一言未语。

宛遥忽然觉得那神色,空洞中带着不甘,像极了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然后她就瞧见项桓笔直如松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哑清浅地重复说,“我求你。”

“大点儿声!”旁的一人伸出指头煽风点火。

那人冷冰冰地扬起嘴角,刻意问道:“谁求我啊?”

少年捏着拳一径沉默,他盯着膝盖边已然干涸的血迹,有一瞬觉得往昔十九年的岁月在眼前倏忽闪过。

唇齿间依稀尝到了淡淡的腥味。

他闭目咬紧牙,随后朗声说道:“我项桓求你!”

身侧此起彼伏的笑回荡在牢狱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和囚徒们微弱的哀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宛遥在那一刻狠攥着五指猛然转过身去,将所见的破败和凄凉一并抛诸脑后。

宛延见她作势要走,不禁诧异:“你不看他了?”

她却垂眸摇头,低声说:“不看了,回去吧。”

这世上,最伤人的也不过“无能为力”四个字。

越坚硬越高大的草木,就越害怕被折断。站得高的人,摔下去总是最疼的。

她不想让他活在歉疚里,一辈子在故人面前无地自容。

恐怕这也是自己在此事中,唯一能帮上的一点忙了。

当项南天一行被押解发配至西北边塞的第二天,季长川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

而等待他的是比以往棘手了好几倍的烂摊子。

盔甲未卸,坐在书房一杯茶还没喝完,他听着外甥讲述这两个月的来龙去脉,只觉一座大山压顶,无比头疼。

季长川不禁苦笑道:“你们可真能给我找事儿做啊。”

“舅舅……”

宇文钧正要开口,就被他打断,“行了,我知道了。”

他放下茶杯,悠悠道:“孙子云,将有五危,必死,必生,速忿,廉洁,爱民。项桓五危者占其二,死拼蛮干,刚忿急躁,他有此一劫也是命。”

说完抬眸,“圣旨已下,你不必对我抱太大希望,若真命中注定难逃一死,算他自己活该。”

宇文钧:“……”

季长川返京之后,局势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都知晓项桓是他的学生,为徒弟请命无可厚非,大将军左右逢源,人脉颇好,他若上书鲜少有好事者反驳的。

可让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武安侯居然也站出来替项桓辨了两句,风向隐约的开始偏转,连以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文官们都有些摸不清形势。

但已结案十日之久,如今翻案是不可能了,倘使真翻出个什么来,只怕陛下的脸面也挂不住,于是这件事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着。

一直拖到五月底的夏至,谕旨才艰难的批了下来。

项桓已经在长安城的监牢中住了一个多月,那些旧恩仇起初会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或打或骂乐此不疲地一番嘲讽,但到后来,连这些人也渐渐少了,门庭冷落。

他很久没说过话,也没人来同他说话,漫长的白天黑夜只是枯坐着,偶尔甚至连狱卒也会忘记这间牢房的存在,而少送一日的饭食。

日子前所未有的空闲,大把的时间让他能静下心去回思考一些从前没想过的事。

项桓有时候会漫无目的地琢磨,北疆离京城有多远?他爹现在会走到哪里?小圆怎么样了,她的情况是好还是坏?

而这段时日,余飞有来过,宇文钧有来过,却独独没见到宛遥。

他曾仔细留意每一个途径牢门外的脚步声,却从未听到那种轻柔细碎的步子。

她应该不会来了。

项桓摊开手,看着自己布满血污的掌心,然后又合拢,在心里想:

我拒了她的婚事,她不会再来了。

他贴墙倚靠,仰头去望高处的那扇小窗子,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瞧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不跟着自己也挺好的。

毕竟他这种人,换成是谁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