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宁。

房间里两张床,分别靠着两堵墙而设,一个月的奔波劳累,宛遥几乎挨枕便睡。

项桓却不怎么睡得着,他的腿还隐隐作痛,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沉,对着一面不近人情的墙发了半天的呆,他终于试探性地转头。

背后的宛遥呼吸均匀,眉眼平和,应该睡得很好。见她的确未曾醒来,项桓这才放心地翻过身子。

双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仅有一点月光成了整个客房中明亮的烛火,淡淡的清辉打在少女清秀的脸颊间,微启的嘴唇随着气息一开一合。

项桓一直认为,宛遥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曾见过定国公的妾室,一个容颜绝色的舞姬,恍惚一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宛遥给他的感觉与此不同,看第一眼时或许只觉得五官恬静,瞧着挺舒服,然而相处久了,渐渐地会发现她很耐看。偶尔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也依旧赏心悦目。

像块玉。

清幽温润。

项桓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宛遥的情形。

那日是个晴朗无云的秋季,他正在院子里练枪,家中忽然来客了,大哥跑来招呼他,说是父亲的同窗好友要登门拜访。

过了没多久,母亲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回廊上经过,他拎着枪,满头大汗地立在台阶下,看见母亲手上挽了个月白衣裙女孩子。软软的,小小的,恐怕只及自己肩那么高。

项桓。

她含笑对他说,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个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愣了片刻,便拖着□□往前走。

而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迈开第二步时,就立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亲腿后,璀璨生辉的眼中写满惊恐,不安地朝这边打量,感觉像是要哭了。

他没明白自己哪里吓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头。

耳边则是母亲清脆爽朗的笑声,领着那位妇人向花厅方向走去,嗓音渐行渐远。

“还是个傻小子啊。”

“那就别让他吓着咱们遥遥了,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而此后的数年,沧海桑田。

母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他成日混迹在街头巷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孩子打架。

项桓只记得有一回,自己满头是血地躺在小巷内,四下里与他起争执的那些大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干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来,也懒得爬起来。

项桓便不切实际的开始白日做梦,想着要是老天爷现在能掉点水给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了他内心的企盼,视线里居然真的多出了一只水囊,还圆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这边的靠近,顶上悬着一根丝线,仿佛随时能砸下来。

项桓惊讶地撑起了头,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几分熟悉的惶恐与胆怯,手中握了柄鱼竿,好似非常害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投喂狗熊一样将水囊颤巍巍地吊到跟前。

从此,他记住了她叫宛遥,也就莫名的喜欢带着她东奔西跑。

月光隐没入云层,睡在那边的少女忽然皱了皱眉头,项桓险些以为她快醒了,急忙闭眼。

不料宛遥却只是侧了个身,翻过去依旧睡得安稳。

他再抬眸时,对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还在疼,这一整夜不眠不休。

宛遥补足了觉,踏踏实实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给项桓把了一次脉,对症写好药方,唤来小二去城中的铺子里抓药。

内服的药倒是好说,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过项桓这一身的破皮烂肉,她拿着外伤膏药真有些无从下手。

再加上腿骨的伤还需要仔细检查。

宛遥站在床边,凝重地盯了他半晌。昨天落脚匆忙,那身旧衣没换,人也没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不吭声,项桓也不好问,转眼就见宛遥倏忽又出去了。

他只好老实地坐着不动。

这回离开得有点久,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精壮男子随她推门进屋,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

现下不问真的不行了。

项桓忍不住,正要开口,对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蹦出一句:“那就麻烦两位大哥帮他沐浴更衣了。”

他蓦地扭头,一脸怔愣。

“什、什么……”

宛遥递上些许铜板,神情堪称温柔,“他腿上有伤,你们留意一下别碰到了。”

“放心吧姑娘。”壮汉们开始摩拳擦掌,挽袖搓手,“保管伺候这位小哥舒舒服服的。”

“等……”

项桓没“等”出来,宛遥已经关了上门。

客栈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上有住客下有食客,数个店伙在大堂穿梭,掌柜的低头忙着记账。

她倚在栏杆边托腮往下看,身后的客房内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自己能洗……不用你们。”

“等等,等等,先放手……放手!再碰当心我不客气了!”

许是挣扎要起身,奈何腿伤又硬生生让他跌坐回去。

壮汉颇不解的安抚:“小哥你莫要乱动了,万一伤着哪儿就不好了。”

“就是啊……”

他最后大概实在是没辙,急得在里面唤她:

“宛、宛遥,宛遥!……”

走廊上每隔一段养着一盆水仙,宛遥充耳不闻地拾起一片叶子泡在盛满清水的花盆中,泡一会儿又取出来,再泡一会儿再取出来。

自得其乐。

第56章

折腾了半柱香之后, 里面就没声音了。

又过去不久,门终于打开, 两位壮汉抹着一头的汗珠陆续出来, 纷纷向她作揖告辞。

宛遥忙颔首说:“有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这年头钱不好赚, 如此轻松的活儿能挣十个铜板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于是便很隐晦地补充道:“我看公子伤得不轻啊, 姑娘这段时日若还有吩咐, 尽管托小二来找我们。”

“好,一定。”

送走了人, 宛遥这才转身进屋。

项桓正一脸万念俱灰地坐在床上, 听到动静, 明显有个戒备的姿态, 好似蓄势待发,一见是她,紧绷的神经才渐次松懈。

客栈中进进出出的有些吵闹。

眼看宛遥掩好门扉走过来, 项桓便轻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阵。

“能不能别让这些人让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别扭,低声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骤然停在视线里, 项桓一抬头, 正见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着,有种不言而喻的态度。

“……”

他于是抿唇说道:“偶尔洗两回也是可以的……”

宛遥不由得牵了一下嘴角, 很快又正经地敛容,“怎么洗?知不知道你的腿伤得有多重?”

面对这种话题,项桓只得自认理亏地沉默无语。

她肃着脸色挨在床沿落座,将外伤的药膏一字排开,吩咐道:“把手抬起来。”

沐浴完毕,从上到下换了套衣裳,他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带着皂角香。宛遥坐上前伸手解开项桓的里衣,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轻减许多,摸着还能碰到骨头。

半身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都愈合结了痂,大大小小的,虽不严重,但数量惊人,想是在牢里遭到过不少报复。

宛遥轻轻叹了声,低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上布条。

她做事时眉眼总是很认真,乌黑的青丝扫着下巴,两手环至腰间后背,有一瞬,项桓张开的双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紧合拢,但最后还是没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认识到,这世间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愿去轻易惊扰的。

“你这处的骨头没长好,又隔了那么久,恐怕只能打断了重新接。”宛遥收拾好布条和药膏,守着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几天,把烧退了,我再找来人给你治腿。”

项桓喝粥的动作一顿,迟疑道:“不是你给我治?”

“我虽学过接骨,但是手劲小,动作不快,可能会让过程痛苦许多,所以想了想还是找那些有经验的老大夫比较妥当。”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给她折腾,哪怕玩坏了项桓也是没意见的,但若换了个人,他心里终究说不出的不踏实。

接骨的当天,来的果然是个有经验的老大夫,因为他看上去又老又秃,大半个瓢锃光瓦亮,须发银白如雪。

待瞧过项桓的伤势,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宛遥:“近日雷电交加,引来大火烧山,所以药草奇缺,接骨怕是没有升麻汤喝了。”

她果然在迟疑,项桓见状倒是无所谓:“不喝就不喝。”

在军中时,缺水缺粮食缺药草,什么都缺,一场仗下来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别说麻沸汤,有药草医治已是万幸,哪有那么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断骨再续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头一向硬,不以为意:“断都断过了,还怕你再续?”

既然病人都无所谓,他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着手开始准备,打开药箱,其中放置着一柄小铜锤,几张夹板,布条无数。

宛遥到底还是担心,紧拧的秀眉一直没松开,先帮着在他几处止疼的穴位上施过了针,随即才捏着软木,缓缓俯下身。

“不如,还是等采到药材了再行医治吧?”

“没事儿。”项桓语气随意地安慰道,“就一点小伤,我撑得过去。”

说完索性一探头叼住她指尖的软木,扬眉示意。

宛遥眉眼沉着,却只是垂眸而立,并没有回应。

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从敲骨这一步起,听到榔头“砰”的一声下去,她佯作不露声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变化。

小城镇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医术,但基本的手艺还是有的,老医生阅人无数,倒是鲜少看见这么能忍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由多瞧了项桓几眼。

他紧紧咬着软木,鼻中只急促的呼吸。

钻心的刺骨之痛能将他大脑疼至晕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转头,满目的汗水里还是见到宛遥担忧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经百战的人,清醒状态下要经历断骨再接依旧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遥看着项桓小臂的肌肉绷紧着,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锋般的一条。

知道他在狱中被拔去了指甲,这么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会再次受损,宛遥犹豫了下,缓缓探出手,指尖不过刚刚碰到他手背,便被项桓猛地紧紧握住。

……

半个时辰后,大夫手脚麻利的上好夹板,宛遥帮着他用布条稳稳的捆扎固定好。

“这伤至少得修养三个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换的药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么情况不能料理,再来城东寻我吧。”

付过诊钱,宛遥坐在床边,将干净的巾布沾水又绞干,探身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项桓疼得面色发青,偏头把嘴里咬到几乎变形的软木吐出来。

磨牙凿齿地骂道:“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帮人,绝对把他们剁了喂狗!”

身侧的姑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抖开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声。

“你这腿……”

她秀眉凝重地皱起,眸色里显然铺满了忧虑,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项桓有些懵,撑头问她:“腿……怎么了吗?”

宛遥认真盯了半晌,正色地回答道:“不太对劲,好像他接错了。”

他不可置信地眯眼,差点要跳起来:“什么?!这都能接错?”

项桓一时有些无措,他不知道骨头没接好有什么后果,“……那、那现在怎么办?”

宛遥一脸地遗憾地摇头,“别无他法,只能打断了再接一次。”

“还要再接?!”妈的,要他命啊!简直……

项桓仰头倒回床上,几乎想就地死亡,“我不行了。”

“你等我缓两天,缓两天再说……别再叫那老头来了,我都说你比他靠谱得多……”

宛遥又轻轻朝他脸上望了望,平静道:“啊。”

“原来是我看错了。”

她肯定道:“接得挺好的。”

“……”

宛遥若无其事地把薄被搭在他身上盖好,走到桌边提笔铺纸写方子。

项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