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还怔怔地瞪着,就看她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开始低头研墨,愣了半晌又倒回原处。

内心荒凉。

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被她玩死啊……

最难熬的几天都是在客栈里度过的。

起初是发高烧,后来开始昏迷不醒,第三日反倒是被腿疼醒的,一整宿辗转反侧。足足十来天,项桓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虽不至于那么快就能下地,但日常的饮食已基本可以自理了。

青龙城是处夏季清爽宜人的所在,哪怕盛夏已至,待在房中却也不觉炎热。

由于无法动弹,他大半时光皆是在床上发呆消磨,偶尔宛遥会记得带两本书来打发闲暇,但她如果不给,项桓也就只好和发霉的天花板干瞪眼。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简直怂得不像个男人了,果然一经病倒,管你再如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也唯有在病榻上哼唧的份儿,尊严扫地……

不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

倘若能让宛遥高兴一点,自己尊严扫地一下也无所谓。

项桓若有所思地翻了个身。

毕竟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怎么笑过了。

住店的花销其实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尽管宛遥临行前将积蓄全带上了,但衣食住行再加药草,总是一笔必不可少的费用。

项桓这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她盘算了下,干脆在城中租了间小院,便把客房给退了。

搬家当天倒挺热闹的。

他们这一行,一个半道被丢下的囚徒,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姐,匆匆动身,其实并没多少东西,但热情的邻里仍前来帮忙,提东西的提东西,搀扶人的搀扶人。

最后还留了些日常用具与家中的果菜酒水来给宛遥。

偏僻的边城之地,补给并不充裕,可百姓们却十分淳朴好客。

她傍晚下厨,借邻居送的三黄鸡取材放锅里煮,切姜丝、葱段、蒜剁成茸,以糖、盐、醋、鲜鸡汤调料,做了一道白切鸡。

一方面也给项桓改善改善伙食,一方面夏季炎热正好能够消暑开胃。

她送去一份给隔壁养鸡的婶婶,剩下留一份他们自己吃。

项桓如今勉强可以用单腿蹦跶了,一蹦一跳地帮她摆碗筷。

鸡肉被煮得尤其鲜嫩,宛遥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多放了些辣椒,一口咬下去酸甜微辣,皮爽肉滑,甚是鲜美。

项桓就着一只鸡腿便下了两大碗饭,腹中三分饱,但犹觉不足。

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口饭,偷偷瞅了一眼宛遥的表情,于是颇为刻意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宛遥。”项桓放下碗,坐在对面旁敲侧击,“方才我见那个大叔,送了一小壶酒。”

他试探性的提议:“要不,咱们今天喝一小杯?”

实在是有一阵子未碰酒水了,若是没让他瞧见还好,可既然知道她收下了,嘴里就馋得不行。

宛遥没急着表态,只停了筷子,抬眸不咸不淡地瞥向他。

“……”

项桓让她那眼神一看,自己就先没了脾气,悻悻地端起碗,“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吧……”

见她总算满意,开始继续吃菜,项桓才拿筷子戳了几下碗里的白饭,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嘀咕,“宛遥,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凶了。”

第57章

宛遥闻言放缓了咀嚼地动作, 轻咬着竹筷,不经意朝项桓那边看了一下。

他正在吃饭, 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又再盛了一盏推到她肘边。

宛遥搅动手里的粥,想着自己近来是不是真的对他太苛刻了一点。

晚饭后, 项桓喝过药早早就睡下了。

宛遥轻手轻脚走出院子,敲响了隔壁家婶婶的门。

左邻住的是位寡妇, 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 和蔼可亲很是善言,一照面就夸她那顿白切鸡做得好。

宛遥客套了几句, 问道:“婶婶今年夏天采莲了吗?”

她捧了三四支荷花和一张荷叶回来, 借着清水洗净, 摘开花瓣, 同糯米一起放在蒸笼里用小火烹煮。

灶口的柴禾烧得哔啵作响,宛遥蹲在旁边轻轻煽火,那些温暖的橘红色将她的侧脸映得分外温柔娴静。

约莫等了近一个时辰, 糯米软和下来。她在灶前挽起袖子摊饭,将捣好的酒曲浇上去搅拌,等差不多均匀了,再取了只大陶罐装满, 放入剩余洗好的荷花瓣。

夜深人静, 宛遥抱着荷花酒的坛子走到院中的角落里,用干草窸窸窣窣地遮住静等发酵。酒自然是窖藏得越久越好,但果子酒之类烈性没那么重, 偶尔解解馋也够用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拍拍手,伸了个懒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夏夜的月光自有一种清凉如水的气息,像是熊熊烈火中的一轮冰泉,从高处洒下无边无际的清辉。

她没有关门。

门外一道身形斜斜的在地下投射出朦胧的影子。

项桓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女孩子正呼吸均匀的,睡得很熟,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婉清和。他手抚着雕花的床架,静静垂眸。

有好长一段时间,连项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看着,就觉得原来他也不是一无所有的。

熬过了酷热难耐的三伏天,青龙城外的莲湖渐渐枯萎,露出了一水的清幽莲子来。

项桓在这大魏的边城里住了几个月,忍受着走一路瘸一路,哪儿都不能去的酷刑,甚至有一丝冲动,认为当初还不如跟着项南天到北边去搬砖修城墙,为大魏添瓦加砖。

百无聊赖的时日里,他又不能练功,每天靠着宛遥“赏”给他闲书混日子。但说是闲书,这丫头别看平时一本正经十分正直,蔫坏起来简直功力深厚,时不时扔他几本《道德经》《清心咒》他也只能感恩戴德地啃完。

倒是邻家那个半大的孩子偶尔会来串串门,将自己珍藏的演义借他阅读。

转眼,伤腿基本恢复了七七八八,地面的暑气也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

趁宛遥说要去买些东西,项桓便闲得发慌地跟了出来。

本是打算四处走走,透一透气,然而很快他就认识到。

陪女人逛街是一件比窝在家发霉还要痛苦百倍的折磨……

一整日结束,他拎着大包小包吊儿郎当地行在街市来往的人群当中。

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城门口的告示牌几乎一天一换。青龙城处在边境,许多战事的消息反而比京城来得更快。

项桓同宛遥站在人堆的外围,他个头高,鹤立鸡群,目力又好,哪怕站得远,看布告上的字也毫不费劲。

“写的什么?”她完美继承了宛夫人的身高,哪怕踮起脚也还是无济于事。

“……南境告急……”

他只读了几行,双眼就蓦地一凛,随后压低声音,“袁傅反了!”

“什么?”宛遥像是没听清,猛然仰头看他。

咸安二年的夏天,蛰伏多年的武安侯到底还是露出了他的獠牙。

借大魏在上阳谷一战中的失利,他领兵南下欲与后燕决战一雪前耻,收复故土。

然而谁也没想到当初在先帝驾前立誓要做一世魏臣的袁傅,兵变得如此猝不及防,正如多年前的凤口里一样,历史终究还是重演了。

战火在南境的土地上如燎原之势般迅速蔓延,烽火军的铁骑好似一把锐利的刀,切开了魏国的防线。

“……袁傅与南燕联手了。”项桓望着那张布告,想起当日他在凭祥关附近为人构陷,后知后觉般咬牙切齿,“难怪熊承恩的消息可以过内卫那关……多半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这个阴险小人!”

而与南燕相距不远的青龙城百姓亦是人人自危,担忧地交头接耳。

“又要打仗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咱们离疆界那样近,倘若袁贼势如破竹一直北上,城内岂不遭殃吗?”

但仍有人觉得前景颇好,有恃无恐,“怕什么,不还有季大将军么?”

“袁傅老儿野心昭昭,可整个大魏也不是他一枝独秀,总有制得住他的人在。”

“不错,我们有大将军!”

经他一带头,底下附和声渐起,季长川毕竟在百姓中颇有人望。

“再说,大司马手下还有两个得意高徒呢。都是随他征战过西北的年轻将军,前途无量啊。”

“咱们大魏也遍地是后起之秀,不怕他这老匹夫兴风作浪。”

“说得对!”

正讨论得热闹,一番自我慰藉的言语里忽的蹦出来一句突兀的——

“大司马手下不是三位高徒吗?”

四下里一静,宛遥发觉这话说完时,项桓周身蓦地绷紧了。

“嗨,你还不知道呢……”开口的恰好是站在项桓跟前的人,他正对危险一无所知地侃侃而谈,“项家那个早就不行啦。”

“他哪儿比得上宇文世家的公子和余将军啊!”

天高皇帝远,许多人对项桓在京城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项老爷家也是世代的武将,项二公子自小习武,熟读兵书,又有大将军提点——不至于吧?”

“不过是顶着项氏历代出名将的噱头,”那人唾沫星子飞溅,“其实能有什么真本事?他哥带兵丢了凭祥关,他自个儿带兵兵败上阳谷,一家子就只会添乱。”

项桓拳头猛然紧握,尽管病过一场,但勇武犹在,他力道灌满肌肉时,是一种令人胆寒的气势。

宛遥悄悄拉住他的胳膊,触手便是冷硬的筋骨。

而旁边的路人甲一脸不屑,“有道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他这一代索性全家都没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所以说,再深厚的家族底蕴,也经不起败家儿子折腾……”

项桓的呼吸明显很急促,他双目充红,唇边的筋肉咬得抽动了一下,而宛遥拼命在旁使眼色。

怒火已经烧到了顶端,一触即发。

她原以为他多半会打下去。

可他居然没有。只是鼻息里带着难以克制的怒意。

项桓愤恨地盯着对方的后脑勺,扭头甩开她的手,强忍着腿伤,大步往前走去。

“项……”想起周遭尚有外人,宛遥忙住了口,“你等等——”

一路地动山摇地回了小院,他将一堆东西搁在桌上,自己转身就进屋飞速脱了鞋睡觉。

“项桓?”

宛遥提起裙子跟进来,见他正背对着自己,也不应声也不动弹,铺盖倒是裹得很严实,密不透风。

“你这么早就睡了?太阳还没下山呢。”

她伸手去推了两下,但后者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被子,却没搭理。

宛遥无奈且好笑,“还在生气?”

尽管也觉得对方说得过了,但眼下今非昔比,顶着一个逃犯的身份本就处处受限了,总不能一上来又打人。

可如今这般情况,却也为难要如何宽慰。

坐在床前左右迟疑,最后灵机一动,同他提议:“要不,今天喝点酒?”

“我酿了梅子酒,闻起来特别香,下一盘干煸小河虾肯定很好吃。”

沉默了一阵,她又再接再厉:“咱们明天去城外钓螃蟹好不好?”

“你想不想练枪,我帮你买一把啊?”

……

可无论她怎么画大饼,床榻上的人依然没动静。

过了不久,宛遥也说得累了,只好束手无策地叹气,起身出去。

项桓闭着的眼这才睁开,悄悄转过头,看到她是真的走远了,倒莫名有些失落。于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索性埋进被衾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

人心里感到烦闷时,总是会不停的逼着自己陷入梦中,好似这样一直沉睡下去,就能忘却许多不那么令人高兴的事。

项桓傍晚入眠,足足到第二日早晨才醒。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给他一种夜尚未结束的错觉。太久的长眠使得周身无力,项桓稀里糊涂地套好衣服,到桌边去灌口冷水。

秋风吹得窗边的竹帘吱呀吱呀作响。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今日这个小院落隐约和平时有点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等一杯茶喝完,项桓终于反应过来——

是太安静了。

以往这个时辰,宛遥多半已经起身,不是在厨房忙碌就是在院子里晒草药,而现在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宛遥。”

他试着唤了一声,整个屋子四面八方空落落地回荡着自己的嗓音。

不在吗?

说不出缘由,但项桓喉咙蓦地一紧,一些莫名的预感瞬间涌了上来,他扯过外袍披上匆匆往外走,“宛遥。”

前厅的茶壶是空的,里面没水。

米缸也是空的,篮子里只剩下几片枯萎的菜叶子。

碗盘皆洗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好似从未用过。

项桓胸腔里的心骤然跳得极快,卧房内无人,庖厨内无人,院中里外没人影,连她带来的那个包袱也一并不见了!

他找了一大圈,竟没找到宛遥留下的,那些常用的物件。

冷风狂躁不安地拍打枝叶,角落的草木群魔乱舞似的招摇着。

项桓站在院内,目光怔忡地凝视满地的飞卷的落叶。

他在想自己昨天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哪里没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