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被他可怕的审美激得回过了神,宛遥摇头掀了个白眼:“谢了,我才不用那种披风。”

“当毯子也行啊。”

她到底心有余悸地绕开那头死不瞑目的狼,俯身去收拾野兔和小竹筐,“你三天不回来,就只是去打猎了?”

“那不然呢?”

“既然是打猎,干什么不一开始实说?”她轻轻抱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项桓靠在背后的柱子上,“那不是怕你担心吗。”

趁宛遥走过来,他便歪头挡住,“诶……往后,就不用再去外面卖药看病了吧?我再加把劲儿猎头熊,咱们一个冬的花销都够了。”

对面那双温婉清和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朝此处一望,他只好如实说道:“你做的饭好吃一些,天天饺子馄饨清汤面……不腻么?”

却没等到回答,宛遥伸手将他额头往后一推,“先洗澡去吧,脏成这样。”

项桓囫囵睡了一觉,晚上精神饱满,坐在院子里肢解那头狼。这活儿估计也就他能做了,宛遥隔墙听着外面的声音,躲在房里愣是没敢出来。

他剥皮还带词儿形容的,刮了一半问她:“你真不拿去制件衣裳?我看毛挺好。”

女孩子在门后应道:“我不要!”

“熊胆能入药,狼胆呢?还有狼鞭……居然是只公的。”项桓切得很带劲。

宛遥无奈地抿抿唇:“狼胆没什么用,好像尾巴可以辟邪……我听说狼都是成群结队,对方不会找上门报复吧?”

“那不是正好,就能多几张狼皮了。”

“……”

“你先别出来。”项桓提了提嗓音,“我开膛破肚了。”

此后的几天,他们这院落里总是飘着一股散不去的腥味,狼皮就挂在树下,项桓给搭了个葡萄架,等晾好了可以做成褥子。

狼肉倒是有药用,温补的能益气养血,宛遥把它切成块儿风干,最后卖给了药坊。

咸安二年的秋季,当大魏南境打得战火连天之际,处在凭祥关最北端的青龙城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温馨与祥和。

宛遥辞了医馆的活儿,在城中的闹市租了个小摊子卖药,因为价格偏贵,生意不太兴隆。但名气却打得很响,至少来问价的都是出起钱的人物。

而这段日时间,项桓则忙着跟城中的猎户三天两头往外跑,他手脚快动作利落,每回上山总是满载而归。

一旁的老猎人见状便出声感慨说:“到底是年轻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有你这般的武艺……小伙子前途无量,将来必然是咱们这附近最好的猎手。”

他提到将来,说的是猎手。

那一瞬,项桓恍惚了下。

自他流放至此已过去数月之久,从颠沛流离再到赚钱糊口,来青龙城之后,每日所思所想的都是如何快些好起来,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发家致富。

仔细一想,那些驰骋沙场的风光往昔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军营,战枪,烽火,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

当日的自己也许做梦也不会料到,如今会沦落至边城,靠打猎为生吧。

转眼即将入冬,山里的动物也渐渐不太容易觅得踪迹。

项桓拎了头马鹿兴冲冲地回来。他知道鹿茸是好东西,这么一整只拆开,周身都是宝。

彼时,宛遥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院子已成了他的屠宰场,夜里若不甚上茅房能看见无数颗脑袋挂在其中,一副冤魂不散的样子盯着人看。

他这辈子……恐怕就是个杀戮的命了。

之前杀人,现在猎物,干的还是老本行。

项桓刚收拾好一地的残局,在角落洗手,远远的听到宛遥在叫他,便把刀子随意涮了两下跑进去。

“什么事?”

她坐在床边示意,“你来,我给你看下腿。”

尽管这些时日他满世界蹦跶,但例行检查还是需要的。

项桓颇听话地依言坐了,不必吩咐就自行卷起裤脚,“起初晚上还有点疼,现在早就没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那么爱折腾,足足熬了四五个月才痊愈,这会儿已是筋肉有力,恢复如初。

宛遥俯下身细细推揉着断骨的交接处,她手劲轻,按在膝上时又极有分寸,软软的很是舒服。

项桓就坐在那儿低头看她。发现宛遥安静做事时,眉眼是十分专注的,哪怕只不过些许小事,也能认真得像在面临千军万马。

“如何?是完全好了吧。”

见宛遥起身,他甚是自信地伸手把裤腿放下去。

“嗯,骨头长得很好。”宛遥隐约松了口气,紧接着丢下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那等明年开春,我也能放心回京了。”

项桓挽裤子的手蓦地一顿,方才灿烂飞扬的星眸明显有刹那黯然,神色被猝不及防地一句话引得有些懵。

“……你要回长安?”

他在原地愣了下,忙三两下穿好鞋追出去,“为什么?”

宛遥折平桌上的信纸,转身来平静而认真的回答:“我本就是离家出走,此举于我而言已经算是不孝了,因为担心爹娘找来,甚至连书信也没怎么寄。现在你既然康复无恙,又可以在此处养活自己,我再留下也没必要。”

他们俩什么关系都不算,这么住在同一屋檐下原本便不合规矩。

“可是……你一个人回去?”

“我准备让曲州老家的舅舅派人来接我,他们离这儿近,半个月就到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无从反驳。

项桓知道自己没什么理由让她非得留下,宛遥有爹有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肯做到这种地步已是仁至义尽。何况他如今的处境,也的确没资格开口。

“回京之后,我会托人带东西给你的。”她言罢装好信封就往外走。

项桓抿唇站在原地,莫名对先前说的话感到懊恼。

他想,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猎。

也不该那么积极的,让腿好得这样快。

现在反倒作茧自缚,不知如何是好了。

目光不自觉转到了自己的足下,他默了一阵,暗道:要不然,再打坏一次?

第60章

庖厨后的灶台生起了火, 隐约听到切菜的声音。

他从屋中走出来,正落黑的院子显出寻常人家的安宁祥和。项桓举目扫了一圈, 老树下是他搭的几张木架子, 平日里用来晒动物的毛皮,宛遥偶尔也会晾些床单。

角落堆着几坛果子酒和腌制的肉干, 水井边上两三只大簸箕,晒的全是药材。墙头常来闲逛的野猫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子, 甫一撞见他的目光, 转身就遛了。

项桓将视线收回,不经意地侧头。

厨房门边洒出昏黄的光, 人影朦胧, 他看着那个在灶前忙碌的身形, 眸色淡淡的, 瞧不出情绪。

大锅里的水尚未沸腾。

宛遥揭盖看了一眼又合上,垫脚取下菜篮里的胡萝卜、丝瓜,去皮后均匀地切成丁。

项桓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静静地看她做饭。灶间的热气带着火光铺在宛遥的侧脸,就像某日的夜里,她蹲在这里看火,橘红色的光照在身上, 明亮温柔。

他两手伸了出来, 虚虚探在宛遥腰间。

只要用力合拢就能抱住。

其实项桓知道,如果真想留住她,也并非没有办法。他生来就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 若换在从前,倘若自己想做什么事,能够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居然退却了,缓缓收回手。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让戾气满身的少年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是不忍心,什么是舍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寒至暑往。

南境的战况也隐隐传到了青龙城,季将军的虎豹骑与袁傅的烽火军势均力敌,在凭祥关恶战了一场,各自不分上下。

这是能让天下英雄惊叹的对弈,他日史书上想必也能落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季长川和袁傅皆是乱世中生存的名将,他们对战场的渴望无关立场,因为宝刀都是需要开锋的,太平日久的江山只能让他们的利爪生满红锈,让曾经坚定的意志动摇。

这样的人,注定是属于战火和征途的。

但两位雄狮交手,咸安皇帝又不知抽的哪门子的疯,另调了一批新军从东面出发,在黔中道驻守。名义上是助季长川一臂之力,但总有些监视和坐收渔利之嫌。

听说这是沈煜亲自提拔将才,花了半年时间招募训练,组成的“威武骑”,那里头的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个个体魄强壮,勇猛无比,每一个都是能单挑猛虎的勇士。

项桓从城外回来时,一日一换的告示牌上忽的贴出了征兵的消息,一群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虎豹骑和威武骑都缺人?也不晓得跟着哪一位混好……”

有壮汉当即开口:“当然是大司马了!大将军战无不克!”一看就是季长川远在边城的又一位忠实的支持者。

“可我却听人说,威武骑好像更厉害。”身侧的人插话道,“我有个朋友在京城,据说今年东西营演校场演武,两军阵前比试,威武骑的士兵徒手便能撕裂马腹!打得宇文将军的人措手不及。”

“不至于吧?”

“真的假的……”

他在人群的外围站着看了一阵。

熟悉的名字入耳,令他难得想起了故人。

也不知余飞他们怎么样了。

圆圆跟着大将军,应该衣食无忧,倒是项南天,一把年纪了,在北境苦寒之地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而自己呢。

项桓茫茫然的想,他虽捡回一条命,但现在已成大魏的黑户,

季长川说要自己戴罪立功,可如今就算从头开始,身份这一关也过不了——他已经不是项桓了,报国无门。

那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东山再起呢?

望北山进入冬眠后,项桓就没再去打猎,而宛遥的药摊却做得日渐红火,偶尔他会在街头远远的看一眼。

她雇了两个伙计帮忙,和和气气的迎来送往,人多的时候脚不沾地,一张浅浅含笑的脸不厌其烦地同前来买药品的姑娘小姐们解释。

真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多耐心?明明自己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服侍的世家闺秀。

以项桓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做事全凭自己好恶,或许很难理解什么叫做教养了。

冬天黑得早,不到傍晚,街边的店铺就得点上灯照明。

伙计手脚麻利地拾掇摊子,今日的进项不少,宛遥给他们结了工钱,道了句“辛苦”,便仍低头收拾东西。

“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

“姑娘你路上小心啊。”

“我知道。”宛遥笑着点点头。

青龙城虽不宵禁,但除非节日,集市夜里一般是不做生意的。到这会儿周围的小贩也大多收摊回家,她把药箱背在肩,吹熄悬挂的小灯笼,走上街。

就在同时,巷中暗处月光灯烛照不到的阴森角落,一道人影不声不响地动了。

他留意这位卖药的小娘子已半月有余,知道她与那两个帮工并非同路,每当这个时辰总会一个人独行。

心怀龌龊的人大多会见缝插针地找机会,他不露声色地紧跟在后,走得不远也不近,只等周围僻静下来,不时左右张望。

长街凄清,沿途的灯笼时断时有,宛遥走了没多久,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黑靴,样式眼熟,她立时驻足。

身后的那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了,正狐疑的抬头,暗处里显露出的黑瞳森冷阴沉,乍一看去好似恶狠狠的厉鬼,瞧得人惊心动魄。

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而宛遥听到脚步声转头,似乎还莫名不解。

项桓收回目光,看她的时候眉锋不禁微微皱起,“你就不能不去卖药吗?”

“又不是那么缺钱。”说话间,伸手将那只药箱接过来负在背后。

“我和老板说好要租四个月。”宛遥微微垂头,背着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同他解释,“不能毁约的。”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街上,周遭的灯火拉长影子,在眼前一短一长。

到饭点了,满世界都是炊烟袅袅,弥漫着菜肴的香气。

“明天我可能得回来晚一些,而且也不在药摊,你不用来接我了。”

项桓终于问道:“怎么?”

“太守家的妹妹脸上生了疮,今天遣人来让我过去看看。”高官之家,说起来该是笔大生意,一日治不好也许还要多跑几趟。

他本就闲的没事,当即表态:“那我也去。”

宛遥却不冷不热地朝旁瞥了一眼:“可我不想带你。”

项桓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愣了愣,口气有些烦闷:“为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你去,又要和人打架。”

“……”作恶多端,他如今已经没人信了。项桓冤得无言以对,“我这次不会。”

“我这次不信。”宛遥凉凉地一睇,十分坚持,“对方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倘若你一个没忍住,那怎么办?”

他百口难辩,总觉得怎么说都是错的,“这么久了,我那不是也没惹是生非吗?你就那么不信我?”

后者肯定道:“我就这么不信你。”

“……”

项桓感觉自己最近好像把此生的憋屈一口气全吞了,涨得腹中难受心口发慌,里外不似个人样。

然而无论他怎么生闷气宛遥也不搭理,照旧煮了热粥,将腌制好的肉干切成片,将就吃了一顿。

一晚上风平浪静,原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早,她简单准备好东西,在灶里留了饭食,正一推门,后者已抱怀靠在墙边,像是等她许久。

“你怎么……”

门前的少年站直了身,眉眼难得严肃:“宛遥,时逢乱世,别看青龙城表面太平,实则近来流民激增,往巷子深处走全都是饿死的百姓。你一个姑娘家身在这种地方不得不小心,昨天若非我在,你知道自己后面跟着人吗?”

他说完,又缓缓放轻了语气,“这种事上,听我一回好不好?”

知道项桓讲得并无道理,再推辞未免就有些任性了,宛遥捏着药箱的带子抿唇权衡片刻,还是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