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那好,你去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

至少答应了,也算一大进步。项桓暗暗松了口气,很爽快:“你说。”

宛遥正色地竖起手指,“不准打架,不准吵架,不许用眼神吓唬人。”

“……行。”做好了多么丧权辱国的要求也答应的准备,只这几个还不在话下。

“你先发誓!”

他懒洋洋地应付:“好好好,我发誓。”

见他这么心不在焉的,宛遥不禁瞪道:“认真点!”

衣袖被扯得歪了一大截,项桓只好老老实实的咒了自己几句。

转念一想,又不禁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诶。”他顺手帮她取下药箱,貌似随意的开口,“我怎么说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就……不打算给我点彩头?”

宛遥理好青丝,不解道:“你要什么彩头?”

他厚颜无耻地扬眉,伸出食指:“我一天不惹麻烦,你多留一个月怎么样?”

后者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这都不行?项桓忙背起药箱,“喂……”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要不半个月?”

“十天,十天总行了吧……”

第61章

会州太守姓彭, 是当地有名的人物,据说家中哪位近亲曾在长安得幸于陛下, 故而安排了这份清闲美差给他。

饶是城中已经饿殍满巷, 太守府依然是富甲一方的所在,甫一禀明来意, 门房便往里伸手请他们进去。

赶来领路的管事丫鬟穿得整齐干净,先恭恭敬敬地朝宛遥行了个礼, 目光不经意往旁边一转, 正对上了一双冷凝的眼睛,她忍不住一抖, 笑容就不那么能挂得住了。

“这、这位是……”

“他……”宛遥刚想开口, 一时间居然不知给项桓找个什么身份为好。若说是药童, 可这么“杀气腾腾”的药童还真是很少见, 若说是大夫,一会儿倘使穿帮也不好解释。

于是竟僵在那里。

项桓接了一句:“是她的伴当。”

丫鬟这才颔首道:“原来如此……那辛苦二位跑一趟了,请随我来。”

宅子气派且宽敞, 比宛遥家中甚至项府都要大得多,门庭威仪,守备严密。可见彭太守此人应该很会敛财。

家宅一大,负责打点的仆婢自然不会少, 沿途一路走过去, 能看见许多低头忙碌的人影。

在廊上匆匆一瞥,日头照亮一道一道明晃晃的光,似从什么铁器上发出的。

宛遥往后一步, 退下来和项桓并行。

后者见状,知道是有话要说,很默契地微微低头。

“你发现没?”她不着痕迹的压低声音同他耳语,“好多西北部落的战俘。”

项桓轻声嗯了,双眸已随她朝旁蜻蜓点水似的一扫。

边境素来是朝廷管不到的灰色地带,战俘如同奴隶一样能够不受限制的买卖,价格又比普通人家出身的下人要便宜许多,再加上奴役俘虏从不犯法,但凡官宦权贵,总是喜欢在府上置办一些,图个物美价廉。

而这太守府似乎更甚,是宛遥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中战俘最多的地方了。

“宛姑娘,这边走。”

丫鬟一抬手便挡住了视线,下了长廊的台阶,正对面便是彭大小姐的闺房。

三人刚要进门,迎面一个端着托盘侍女碰巧出来,她右手带了只铁环,不经意抬眸和项桓的视线撞上,周身一哆嗦,杯盘顷刻脱手。

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少年动作敏捷地一俯身,稳稳当当地单手托起,其中的茶水竟一滴未洒。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管事丫鬟的内心就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从起到平息,简直比夏天的雷雨还迅速。

她愣过后开始厉声训斥:“你怎么看路的?毛手毛脚的东西!砸到客人怎么办!”

那姑娘一直深深垂首不住的道歉,哪怕接过项桓递来的托盘,胳膊也依旧在抖。

“还不滚!”

见她唯唯诺诺地跑开了,丫鬟才颇不好意思地冲宛遥笑笑,“让姑娘看笑话了……我们小姐就在里面。”

“不要紧。”她摇头。

等对方走出十步开外,宛遥才将和气的笑脸一收,朝项桓皱着眉使眼色,压低声音:“你看你!”

“……我又怎么了。”

“说好了不许用眼神吓唬人的。”

项桓只觉黑锅当头扣,无辜得不行,“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哪儿吓唬她了?我眼睛生来就长这样!”

宛遥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斜眼睇他,“那就反省一下,怎么才能把这毛病改一改。”

想了想总是缺了点什么,又补充道,“不行,你违反规定了,我要扣十天。”

他听完便是一愣,有些讷讷看着她跨过门槛,终于爆发道:“不是……喂,宛遥!”

“怎么还带扣的?约法三章里几时说有这一条了?”

后者站在院中转身,正色着提醒:“不可以进来,这是姑娘家的闺房。”

“……”

他眼睁睁地见面前的两扇院门关上,在原地绕了几圈挠挠头,最后烦躁地捡了条石阶坐下。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呢,怎么一天没增还反掉了!

项桓头疼地揪了把草丢在地上。

真是……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彭家小姐正值二九青春年华,模样生得平平无奇,但胜在会打扮,倘使面颊白白净净的,一番仔细上妆,大概也能算个中上姿色。

可惜她近来左脸长了一大片晶莹剔透的痘疮,乍一看去很像蟾蜍成精,丑得十分骇人。

彭小姐终日不敢出门,房内一张帘子把自个儿遮得密不透风,和宛遥说起便是一脸泪。

“本来今年就该和太尉家的公子成亲的,可你瞧瞧我这模样,还怎么见人呐?实在没办法,也只得把婚事延到明年去。”

“但推得了一时总推不了一世,再熬年纪就大了!夫家不嫌我自己还嫌呢。”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上个月,丫头拿来姑娘做的玉容散给我试了些日子,倒有几分效果,我想着不如请你来替我诊一诊,对症下药或许好得更快呢?”

言语间,宛遥正在观察她的面部,闻言颔了颔首,“小姐这是体内有热毒,毒气不散只使外用的药的确不容易见效,得吃几道方子才行。”

彭小姐忙说无妨,“姑娘尽管治,需要什么名贵药材我差人买便是。”

她笑道:“用不着什么名贵药材。小姐备好黄苓、桔梗、冰片、雄黄等物即可,冬天大雪封山,草药或许不易得。”

“这没问题,你写方子,我命她们去抓药。”

说明白点就是普通的出痘子,年轻的人精气旺盛,皮脂原本容易生油,再加上饮食过于油腻,偶尔引发一场疮灾并不稀奇。

宛遥替彭家小姐用药粉洗完脸,吩咐了些忌讳的食物,便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宛姑娘不如留着吃顿午膳吧?时候也不早了。”

她推拒道:“多谢好意,不过我尚有别的事情要忙,恕不能耽搁太久。”其实是不大想应付这些高门子弟。

彭小姐大概也就随口客套两句,闻言便不再挽留,安排婢女送她出府。

项桓在门外大概是闲得快发霉,起先祸害台阶下好不容易挨到寒冬的草,顺着花坛揪了一圈,最后见四周已无草能拔,便又三两下攀到了树桠上,似乎准备再接再厉。

可刚一上树,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坐在那儿目光专注地远眺了半晌,直到宛遥两手拢在嘴边喊他,才回过神。

少年身轻如燕,一个纵跃稳稳落地。

“这就完了?”

她抿唇一笑,颔首嗯了声,“走吧,回去了。”

一开始彭小姐留她吃饭,宛遥倒还不觉有多饿,这会儿行于宅院夹道的□□内,旁边是端着托盘匆忙闪过的下人,四周遍处不是菜香,光闻味儿她就有些犯馋了。

项桓兴许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你还敢跑!?”

也就是在此时,回廊下摆满精致茶花的园子里传来一阵令人胆颤的哭号。

青砖道上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似乎正在教训下人,手握的是根拳头粗细的棍子,棍风呼呼作响。

“说过多少次!公子的茶花比你的命还重要,让你认真看护,认真浇水,你倒好,把这株雪牡丹养得半死不活!”

他好像自己打得也很是疲惫吃力了,便靠着大声嚷嚷助力,每道一句都是掷地有声。

“你赔得起吗你!?便是将你卖了,也抵不过一片花瓣,要你有什么用!”

那人抱头满地乱窜,疼得痛不欲生,口中溢出的凄厉喊叫仿佛远远超过了棍棒对他造成的伤害。

而园子深处却隐约有个身影蹲在一盆山茶花前。

纵然惨叫凄厉刺耳,他也不动如山,只悠闲自得地专注于自己的花草,对眼前的这一幕视而不见,好像管事揍的不过是条狗。

“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打死你!”

挨打的花农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乱棍的包围圈,可他周身无力,仅迈了几步便实在走不动,就地打滚,正好不偏不倚滚到宛遥脚边。

“呀——”先叫出来的却是引路的婢女。

她紧张地提起衣裙,惊魂未定地往后退。

“张先生,你怎么搞的,连个人都看不住!”旋即又忙去问宛遥,“宛姑娘没吓到吧?”

静默片刻才听到人轻缓的应答:“我还好……”

在她说话的那一瞬,一直侍弄草木的年轻公子忽的转过了头。

重重花影后的姑娘有一副纤细清秀的身段,在无数馥郁芬芳中显得愈发淡雅纯净。

有的人好看,是在于皮相,肤白貌美,秀色可餐;有的人好看,是在于骨相,五官精致,不易显老。

他阅人无数,单从一个背影,略微轮廓便能大致想象出对方的相貌。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美人。

此时的长廊下。

对方冷不防来个五体投地,宛遥第一眼着实吓了一跳,没等看清,项桓已将她迅速地掩到了背后,神情戒备。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肩侧探出头。

这是个中年男人,瘦骨如柴,裸/露在外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有些尚往外渗血。

“救我……”

他面色极差,嘴唇泛着淡紫,形容无光,好像连开口说话都十分困难,却强撑着朝他们的方向伸出手,细瘦的胳膊挂着沉甸甸的铁环,似随时能被其折断一样。

“救救我……”

宛遥揪着项桓的衣襟,秀眉不自觉轻皱起来,解释道:“他脸色偏黑,是脾土衰败的现象。”

“尽管表面不易察觉,但肾水多半已泛滥。如果不及时医治,多半熬不过明年春天。”

知道她心善,项桓转眸看了一眼,宛遥同他视线交汇,“我把把他的脉。”

他于是让了开来,抱着胳膊守在旁边,见她轻轻执起对方的手腕。

“他脉象虚大无力。”宛遥自语着抬头,朝项桓解释,“这是肌肉精气不足的征兆,此时的皮肉对痛觉会尤其敏感,也难怪棍棒下会疼得如此厉害……”

对方的五脏六腑都已衰竭,想必此前受过不少罪。

尽管明白别人的家务事最好不要多管,毕竟还是不忍心,她皱眉轻叹地摇头:“未免过了一些……若真做错什么要惩罚,倒不如给他个痛快的。”

边上站着的“张先生”愣神听这姑娘扯了一堆鸟语,并不知她是什么来头,别的没听懂,反正只悟出个“你们这帮人太狠毒”的意思来。

当即挽起袖子不满道:“你谁啊你?多管什么闲事呢!小爷教训下人,用得着你废话?”

第62章

项桓素来是当惯了打手的, 很有自觉地上前一步,正活动手腕筋骨, 还没等露个凶相, 斜里忽然有人迅速而来,抬脚便将那位“张先生”踹倒在地。

“大胆恶奴!谁许你在府中行凶的!”

说话的是位锦衣公子, 看年纪大概近三十,生着一双丹凤眼, 平白让五官显得过于阴柔了。

他这一动作毫无征兆, 在场的都不同程度有点懵。

“张先生”懵得是最厉害的,趴在地上, 捂着腰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主子, “公、公子, 您不是说……”

锦衣青年一脸厉色的打断:“我说让你好生照看花草, 你倒会仗势欺人的摆起谱来!不过是给你个总管东院的职权便敢下此毒手,今日好歹让我撞见了,平时还不知怎么横行霸道呢!”

项桓在旁边听着, 高高挑起了眉。

他此前树上坐着瞧热闹,花园中的男男女女一览无余,这位“公子”可是全程纵狗咬人,作壁上观的。

目睹一场变脸大戏, 他颇有兴味地沉下星眸, 静静地看对方卖力表演。

张先生委屈得说不出话,缩在台阶下跟那花农一起发抖,相得益彰。

锦衣青年似是愤恨, “枉我这般信任你,你可真叫本官失望……下去领罚吧,思过半月,何日明白何为‘与人为善’了,何日再来见我。”

管事先生虽一头雾水,却也只能配合地应声,连滚带爬的走了。

锦衣公子目送着人走远,对自己的一番表现很是满意,满身浩然正气地转头想去看一眼观众的反应。

才发现……佳人正忙着替那位病痨鬼诊脉,居然没顾得上抬头。

他摸了摸鼻尖,倒也不气馁,礼数周全地作了个揖,“让姑娘受惊了。”

宛遥反应过来,忙起身回礼。

“不妨事,是我刚才逾越了。”

“也是在下管教无方,竟使恶仆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