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等了一阵,抬眸看她,只好纵容地抿抿唇,不由分说地伸手去将她握着的那张帕子取下,把湿巾覆上去。

火辣辣的肌肤被冰冷的凉意瞬间冲淡,他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按揉,宛遥不禁僵直了背脊,突然感到一丝坐立不安赧然。

就在她脑子发热之时,院门蓦地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轻叩。

青花原本在厨房洗早上落下的碗筷,闻声擦干净手跑去开门,一串细碎的脚步溜过去,静默片刻,也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忽而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宛姐姐!”

小姑娘花容失色,“……彭府的人来了!”

刚经历过一番人间生死,正恨此人恨得咬牙切齿,冷不防他找上门,宛遥的神经一绷,也顾不得方才还在天人交战,本能地就和项桓对了一眼。

四目相视,不言而喻。

她把帕子往铜盆里一扔,倒有几分这厮还敢来的愤慨。

“走去看看。”

门外站着的,据青花所说是彭永明座下的第二条狗,第一条上次在她跟前揍了人,大约是不想惹她不快,这回于是另换了一个来传话。

对方笑得像在拜年,脸上和气得简直能开出花,和前面两人的表情对比鲜明。

宛遥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大人让我给姑娘带口信,说前些日子姑娘托他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望姑娘酉时之前,往城东‘名扬’酒楼去一趟,届时有要事相商。”

这姓彭的脸也够大,因为她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托他办事了,想来多半是个说辞。

宛遥正准备回绝,那走狗像是知道她会如何推拒似的,笑眯眯地:“我们大人还说了,此事与项公子有关,希望公子也一同前去。”

言罢,便略一施礼,笑容不减地告辞离开了。

原地里倒只剩下宛遥同项桓面面相觑。

没道理啊,他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把项桓也叫上?

如彭永明这般的无耻之徒,难道不是更应该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么,怎么好似突然光明正大起来?

他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倒她生出些想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念头来。

青花闻言非常慌张:“那不是个好人,肯定没安好心的!”

宛遥洗了把脸,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气,神色冷然道:“他若真有心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今日不去,他明日也要再来,后日不去,大后日也要来,早晚总是得有个了断的。”

她走出门,仰首看着门外的少年,嘴角轻抿出一点小窝来,继而说道:“你要保护我。”

后者微微歪头,像是觉得她讲了句十分多余的话,懒洋洋地一笑:“放心。”

“他敢动你,我绝对会让他不得好死。”

彭永明出手很阔绰,名扬楼算是青龙城最大最奢华的酒楼,说不定还是他自家的产业之一。

宛遥二人走进二层的雅间时,他人好似已恭候多时,大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四周的布置奢华典雅,贵气里不失大方。

这种场面,换成城内随便哪一个普通百姓看了都是能傻眼的,但可惜,宛遥和项桓皆自京城而来,虽谈不上皇亲贵族,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一桌子菜还不至于让他们瞠目结舌。

“宛姑娘,项小哥。”彭永明很是热情地招呼,“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随便坐。”

宛遥却没有坐,一副探究的神色打量他。

“这些时日忙于公务,未能抽出时间来尽一尽地主之谊,彭某实在惭愧。”他起身倒酒,“昨天听妹妹提起,才得知姑娘已经妙手回春,替她治好了恶疾。”

她想,我真是后悔上门来给你们家这群人渣治病。

彭永明当然不会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忧国忧民一般长叹道,“前线吃紧,袁贼凶猛,只怕再有不久,会州这边也岌岌可危,在下身为魏国子民自然要鞠躬尽瘁,少不得夙兴夜寐,通宵达旦……来,宛姑娘,项小哥,咱们且为边关奋战的将士们干一杯。”

然而两个人都不想跟他干一杯,宛遥冷着眼开门见山地打断:“彭大人此番请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彭永明执杯的手一顿。

他不是没看出宛遥言语举止间的疏离,若说此前还只是一个女子对陌生男子的戒备,那她现在的表现便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了。

彭永明被嫌恶得一头雾水,闹不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个温婉清和的姑娘。

“噢,是这样的……”他倒是很会掩饰,不着痕迹地放下酒杯,笑道,“那日项小哥提起从军之事,彭某一直放在心上。近日大将军正与袁贼战至紧要关头,会州青龙虽地处偏远,但也是军事要地,大司马于是增兵前来城防支援驻守。

“这来的统领与我正好关系匪浅,我想趁此机会替项小哥你引荐引荐。”

此话一出,项桓稍稍意外了下,眉峰一扬,确实没料到他打的这个主意。

“是吗?”他散漫且倨傲的笑了笑,倒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物,“那我要谢谢彭大人了。”

“哪里哪里,客气。”

项桓之所以一开始会答应,是明白自己要早日脱离如今的困境,只有再回战场这一条路能走。

他现在是个黑户,彭永明虽然目的不纯,但愿意来当跳板,也是可以稍加利用的。

正说话间,门外的小厮躬身回禀:“大人,五官中郎将到了。”

彭永明眼前一亮,连忙道,“快请——”

楼梯传来足音,来者步子很稳,应该是位身手不错的武官。

伺候的小厮从外面拉开门扉,客气地请那人进去。

他穿着寻常便服,生得虎体熊腰,威风凛凛,原本也是张能看的脸,奈何脑袋略大,瞧着颇有点不协调。

彭永明先笑盈盈朝对方一拱手,旋即冲项桓点头,“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便是奉命驻守青龙城的统领,大司马麾下先锋,余飞,余将军。”

“这位是项工页,项小兄弟。”他并未留意到正在渐渐失去笑容的年轻将军,仍热情地引荐,“之前我同将军你提过的那个猎户。”

话音落下的一瞬。

烧着炭盆的雅间里,空气好似有片刻的凝滞,除了不明真相的彭永明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几双眼睛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各自在心中“卧槽”出声。

如果在场的这三位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全立起来了。

余飞第一个绷不住,先是去看项桓,再转向宛遥,再望向项桓,显然有点丢失理智。

“这这这这……”

彭永明不解其意:“将军,这怎么了吗?”

他瞧见宛遥隐晦的使眼色,立马正色地改口:“这……真是极好的。”

后者毫无所觉,当即附和道:“将军果然慧眼识英雄,项小哥武艺高超,器宇不凡,假以时日多加锤炼,想必定能成为将军的左膀右臂。”

余飞正被他引到座位上,闻言暗道:不敢不敢,这混世魔王非拆了我不可。

奇怪,他不是在姚州流放搬砖吗?为何跑这儿来了?

转念又忍不住腹诽,项工页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给自己起了个这么傻缺的名字。

他一脑门子的问题往外冒,现下偏偏一句也问不得,憋得自己很是难受。

本来就没准备落座吃酒的宛遥和项桓,一经这场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音一时半会儿也懵了,不自觉便跟着坐了下来。

彭永明堆着笑脸敬了一圈儿酒,趁项桓在帮宛遥盛碗汤缓酒劲,悄然凑到余飞身边。

“余将军,瞧见对面那姑娘了吗?”

他心不在焉地抿了口酒,点点头。

看见了啊,我兄弟媳妇儿……想不到跟这儿来了,难怪满京城找不到人。

彭永明搓手笑道,“说来惭愧,这姑娘小弟倾慕许久,奈何身边总跟着那小子阴魂不散。”

“还望余将军往后多多‘担待’着他一点。”说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以手为刀,往下一切。

余飞立马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退,扬起眉来。

妈的,你居然想搞我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大头哥好久不见!

我们的发配边疆日常种田到此基本就结束了,往后是阿怼怼的专场!

[两小只不会分开的啦,大家不要方]

←_看到昨天大家对一个抱抱如此满意,我忽然很欣慰……

[你们快醒醒啊,明明前面怼怼也抱过遥妹好几次!]

感觉最近的读者大大们,都被我养得越来越佛了,自动不期待打啵这是极好的,以后真的啵了,才能给你们惊喜啊!

[爱的笔芯]

第67章

彭永明向来擅长于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酒桌上推杯换盏, 一根三寸不烂之舌和谁都能谈出一部长篇大论来。

饶是在座的三人都明显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他一个人也能左右逢源,唱出台热热闹闹的大戏。

但圆滑如他, 今日也多少感觉到气氛莫名的不得劲。

不过该讨好的都讨好了,该安抚的也没落下, 彭永明自我感觉甚是不错, 满口称兄道弟,临行前还勾着项桓的脖子语重心长道:

“项兄弟, 你武功高超这我是见过的, 但人啊不能只靠蛮力, 那叫匹夫之勇。上了战场, 排兵布阵,冲锋杀敌,都是有学问的, 这方面余将军最熟悉,可记得跟他好好学一学。”

余飞:“……”

好想让这人闭嘴啊。

一顿饭并没怎么吃饱,总算熬到结束,众人在酒楼门口客气地分道扬镳, 彭永明喝得有些高兴, 由小厮扶进轿中,晃晃悠悠地回府了。

而剩下的两队人则逆向而行,余飞貌似漫不经心地在城中闲逛, 行至街道的某处拐角时却突然一闪身。

半柱香时间后,他站在了一座民宅之外。

院落不大,四四方方,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很有几分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想不到你这大半年就住在这儿啊。”

兴许是对此地颇为稀奇,余飞一面往里走,一面仰着他那颗大头转来转去地打量。

宛遥和项桓才刚回来,青花原本还乖巧地蹲在角落剥豆子,眼见这么个大男人走进门,当下炸起毛,一溜烟冲回她的小仓库里窝着——在彭家担惊受怕惯了,到底还是畏惧陌生人。

正厅内碗筷摆得整整齐齐。

方才那姓彭的太倒胃口,三个人都没吃多少,宛遥去厨房切了一盘香肠,火速炒了碟花生米端过来。

余飞拉了凳子坐下,实在是抓心挠肝的好奇,顾不得吃就开始问:“诶,你不是流放去姚州了吗?怎么到这儿打猎来了。”

项桓正往嘴里丢了一粒咸花生,闻言带着些欲语还休的苦笑,“说来话长……总之是一言难尽。”

他将如何被打个半死,如何身染重病被差役丢下,如何在会州这地方摸滚打爬一一告诉了他。

然后又不解:“将军他平日里没提起过我吗?”

余飞耸耸肩:“我倒是去问了,他只说你现在正痛改前非,一心向上,让我们不用记挂。”

项桓:“……”

正说话间,宛遥已从后院取了两壶酒,态度分明地摆在他们二人面前。

项桓刚提壶要倒,忽然看清了自己酒壶上的字,再转眼去看余飞的,感觉到了一丝被差别待遇的不公。

“怎么他是西凤,到我这儿就成果子酒了?”

宛遥耐着性子地解释,“你腿脚才好,冬天难免会有寒疾,西凤太烈了,果子酒暖身不伤胃……刚刚在酒楼你不也喝够了吗?”

“那才几杯怎么算够。”他不在乎道,“一点小疼而已,我还忍得住,果酒能有什么喝头啊,甜津津的……”

话音正落,冷不防瞧见她眉头渐皱,唇角微不可见地往下沉。

项桓本能地刹住口,毫不生硬调转话锋:“……最近嘴里没什么味道,喝点果酒其实也不错,养身。”

宛遥这才点了下头:“那还要醒酒汤吗?”

后者从善如流:“要,当然要。”

余飞坐在一旁,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动物,比先前在酒楼撞见他们俩时还要吃惊,颇为诧异地瞪大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送走了宛遥,项桓重新拾起筷子,似乎见怪不怪地巴拉眼前的肉干。

身边的大头嘴还张着,指着庖厨的方向:“不是,她、她……”

“你不知道。”他表情饱含了十二分的沧桑,一副难以言尽的样子摇摇头,“她现在可凶了。”

余大头大概尚沉浸在这幕惊悚的画面里,先是跟着附和颔首,随后又不可置信地猛摇头。

不不不……

最大的问题不是宛遥变凶了,而是你居然任凭她凶你!

转念又感到有哪里不对。

等等,宛遥怎么会生出那么大的胆子!

这短短半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日来接受到的信息太多,他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就在此时,厨房内听到宛遥唤道:“项桓……”

后者闻声便将筷子里的肉丢回去,“来了。”

他说“来”的时候还没起身,等到“了”字时人已行出三步之外。

余飞冷冷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心想:“我看你被她凶得挺高兴啊。”

几道简单的小菜做完,三人方认真地开始叙旧交谈。

“宇文眼下跟着大将军的。”余飞吃了口菜,“凭祥关那边战事吃紧,腾不出人手,只有把我调过来。”

项桓随即正色:“现在的战况怎么样?”

“一半一半吧。”他用竹筷沾了水在桌上划给他看,“我军一共有三路,不过所谓的‘威武军’可以忽略不计,这帮人没安好心,全是来监视我们的。

“大将军如今正在苦战凭祥关,我拔营启程时,这道关隐隐已有攻下来的趋势——但将军说,很有可能是袁傅的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