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花呆了下,“青……青玉。”

在家中照顾了两日。

第三天的午后,这个叫青玉的女子终于缓缓转醒。

她其实也就十七八,但形容太过苍白疲惫,脸色光泽暗淡,人一旦缺少精气神,便会无端有些显老。

在阳光中睁开眼的女孩子,神情中带着空洞,她茫然失措的看向四周。

“姐姐。”

青花正等在床边,见状欣喜地抱住她缠满布条的胳膊,将脸贴在掌心里,无比眷恋的蹭了蹭。

躺着的少女呆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望着自己的妹妹,嘴唇却发不出声,只连着做了好几个口型。等她将目光转向了宛遥时,才挣扎地开口:

“……谢……谢……”

那是一种极其低哑的腔调,仿佛是很久不曾说过话了一样,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艰难。

宛遥朝她苍白地笑笑:“你现在没事了。”

“姐妹团聚,安心休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青玉躺在床上冲她温暖地一笑。

这一刻的暖阳莫名刺眼,她竟没忍住,感觉双目隐隐作痛。

“你们慢慢聊,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好……”

说完,宛遥浅浅行了一礼,侧身出去。

项桓就在门外抱臂斜斜倚墙,见她突然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得很急,于是猛地伸手拉住她手腕。

宛遥转过来的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

“你……”

宛遥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朝他露了个露了个有点苦的微笑,“没事干的话,去买点鱼和虾回来吧。”

尽管人已苏醒,青玉进食却并不顺畅,她于是会将肉食做成羹,细心的剃去鱼刺与虾壳,让咀嚼更为方便一点。

吃一顿饭的时候,她颤抖的手用力捧紧小木碗,近乎狼吞虎咽地一气喝了个精光,等连着吃了三四碗方才缓过神来。

眼中却不经意噙满了泪水。

宛遥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过于不自然,“好吃吗?”

青玉磕磕巴巴地点头:“……好……好吃……”

然后又很小心的问:“我、我可……以么?我是个……奴……奴……”

“没关系。”她说,“这里不是彭家大院,你不用怕。”

第65章

这段时日, 宛遥买来各式各样的食材,尽可能精致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饥, 青玉的面色总算比之前红润了不少, 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她习惯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静地晒太阳, 或是低头编一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

宛遥想,在那种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呆的太久, 她或许更愿意出门走一走, 于是偶尔也会扶着青玉到院子里坐一会儿。

会州这个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风落冷雨, 大部分的日子天气很晴朗, 青花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儿, 总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 一边洗衣服一边同她说说话。

院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附近的几个小孩子不时从门口嬉笑跑过去,他们手上握着长鞭, 鞭风利落,将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转。

每当此时,青玉那双疲惫的眼睛便蓦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动不动, 任凭长发被微风吹得凌乱。

宛取出木梳来站在背后轻轻地替她梳理整齐。

“我……”

面前的姑娘艰难地开口, “……们,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玩。”

她也有童年的时光, 在双亲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经历这场人间黑暗的岁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亲挤在孤零零的小院内。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块雕了一只陀螺,她们成日里围着追着,虽然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对于从没见过玩具的她们,已然是宝贝一样的珍品了。

可惜,后来陀螺滚到了夫人的马车下,轱辘被硌得一阵颠簸,父亲挨了顿毒打卧床不起,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

宛遥将手上的一把青丝编成长辫子,温和地提议:“不如,我带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带着斗笠。”

这一句话不知触到青玉何处的逆鳞,顷刻间,她整个人忽然瑟缩地开始发抖,半晌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地底下生活惯了,便会无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红尘。

听青花说,她们是在彭家养大的奴隶,彭永明还不是太守时,十三岁,夫人就在他房里塞人了。

他喜欢物色模样标致的女孩子,起初是从外面买,到后来把目光放到了府里的下人身上。

长到十四五岁,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几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过。

而她因为厨艺好,一早让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难。

等来会州青龙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远,彭永明的权势一手遮天,便愈发的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这一点,宛遥倒是能有所体会。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时间,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五天,青玉便渐渐开始嗜睡起来。

这样的体质有孕在身,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也就唯有睡觉时人才不那么难受。

霉疮正如盛开的花,一日一日的恶化,近乎布满了她所有的皮肤。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无声息的流掉了,三个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也就没机会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灵。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宛遥满屋烧着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味中悠悠转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开一道细小的缝。

入目即是窗外夹着雪花的冷雨,腊梅在风里摇曳,是人间美景。

“你醒了。”宛遥吃力的弯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轻握住她隐约溃烂的掌心,“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特别想要的?”

青玉内缩的双唇无声的动了动,她把耳朵贴过去,好久才听清。

“糖……葫芦……”

“糖葫芦?”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项桓闻言立马道:“我去买。”

满城细雨轻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退却,以往热闹的市集竟只有寥寥两三个摊位。他顶着刺骨的冷风穿梭于城内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驼背的老人手里匆忙买了几串。

等回到家,这冰糖葫芦真如其名,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雪。

宛遥用剪子把糖葫芦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几年,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就好像一生那么长了。

数千个日日夜夜仿佛一场大梦,到现在她似乎才从嘴里尝到一点点名为甜味儿的东西。

宛遥轻揽着她的肩,小声问:“还想吃什么吗?”

青玉一言不发,只颤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肤间摩挲着什么纤细的东西,等她放下来,宛遥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条红绳编织的链子。

“宛姑娘……真是……”

“很温柔的一个……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她用仅存的牙,艰难地含着零碎的糖葫芦,长久以来凝聚的悲哀突然夺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风似的语音破碎地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盘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争取着什么,追赶着什么。

宛遥也没有阻止,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像是挣扎的一样的力道慢慢减弱,变缓,枯瘦的手终于绵软的搭在了她怀中。

口里含得满满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内炭盆似火,而那颗果子血一样鲜红。

宛遥闭上眼,用力将眸中的湿意逼退到内心的最深处,揽着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头轻抵在她额间。

凛冽的北风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青玉下葬的当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软。青花不能出来,宛遥和项桓帮着将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树下。

老树参天蔽日,可以遮风挡雨,终年常青。

石碑简陋地刻着没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凹纹,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难受。

这是学医六年的宛遥,第一次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养的花,从来没见过世道的险恶,却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晒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会医术,我明明是个大夫,她却还是死了。

而后来回过神,她方意识到——

正因为我是个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项桓将附近的杂草拔除,微微一侧目,看见宛遥眼底里深深的神伤。

其实从她让自己四处买鱼虾、买瓜果、买糕点起,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的命不会长久了。

过了一辈子人下人的日子,受尽折磨,临终前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的确是宛遥会做的事。

他如此一个满手沾血的人也颇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声宽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那一瞬,宛遥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骤然一愣,她红着眼睛,毫无征兆地转头冲他道:

“是你不让我哭的!”

她站了起来,眸中氤氲着一层浅而薄的雾,宛遥低首盯着他重复说,“是你不让我哭的!”

项桓平白让她指控得有点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着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开,她要开口,泪水已经噙满眼眶。

“是你说我哭着让你心烦。”

“是你说我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对面的少年明显茫然失措,他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时慌乱道:“我还说过这么过分的话?”

宛遥酸涩难当的心绪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怔忡,她讷讷地站在那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用力去铭记的承诺,他竟从未放在心上过,根本,连记都不曾记得。

她突然间觉得委屈极了,曾经拼命忍住的那些难过,为了挣得一点点坚强所付出过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样浮现在眼前,情绪便好似决堤的山洪,顷刻崩塌。

宛遥伸手不管不顾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烦的是你!”

“嫌我没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径直将他推到了官道上,双目充红的质问,“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项桓从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好像积压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无数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错。”他只好抓住宛遥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来打,打到出气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脑袋,抽噎着摇头。

“那……”项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语无伦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这儿,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

她在满山风吹树林里沙沙声中,哭得伤心又单薄。

项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够高兴一点,可也觉得她这么哭出来大概会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头,两手轻捧起宛遥的脸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指尖浸着湿意,断断续续的滚烫,总是无休无止地往下落。

项桓凝视着那双明眸,眉头轻拧成一缕难以表达的情绪,最后松开了手,蓦地用力将她紧拥入怀中。

第66章

他素来口拙, 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抱着宛遥的时候, 目光只坚定地看向地面, 好半晌才开口:

“宛遥,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项桓微微加重了几分力道, 语气安静而认真,“但今后, 我会让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

“然后把世上最好的, 都给你。”

女孩儿哭得只剩下抽噎,他一番豪言壮语, 也不知有没有被人听到。

宛遥将头埋在项桓的胸膛, 啜泣声由大变小, 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等终于平息下来,项桓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掉眼泪也是个体力活,人或许未曾深睡, 但已无力再睁眼。

他于是把宛遥抱上马背,辗转回到了小院。

小仓库前几日收拾出来腾给了青花,她连着数天泣涕如雨,此刻正关着门毫无动静。

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在发大水, 哭得不省人事, 各自睡各自的,一瞬间这四周便静得犹如无物。

项桓给宛遥盖上被衾,发呆似的在床边坐了一阵, 随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拎起角落的长棍,在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练了一上午的枪。

但到底不是雪牙,总缺少些什么。

直到太阳开始偏西,宛遥才睡足了醒来。没人做饭,项桓便老老实实的饿了一顿。

她眼睛肿得像两个大核桃,因为睡太久,头还有些犯晕,坐在桌边抬不起眼皮,耷拉着脑袋用浸过冷水的帕子敷脸。

项桓端来铜盆颇勤快地涮布巾,一把水拧到半干后朝她递过去。

宛遥却没去接,毕竟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是一件比较丢人的事,因此便目光躲闪地挪开视线,尽量不与他有眼神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