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没来得及抬脚,前面的巷子里忽然传出断断续续地啜泣声与呻/吟声,时而鞭风阵阵,夹杂着男人污言秽语的叫骂。

“臭娘们,敢躲!我看你躲哪儿去!”

“什么玩意儿,还敢咬你爷爷。”

和男子的嚎叫声不同,女孩子细细的抽噎听着更让人心惊胆战。

宛遥愣了愣,像是有种无声的默契项桓对视了一下,旋即便由他打头阵,自己垫后,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那巷子口。

狭窄的地方细长成一条,顶上的屋檐又宽大,几乎过了一丈,太阳就照不到了,深处暗得如同黑夜。

地上的少女被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逼得缩成一团,四面八方围着的都是年轻男人,看装束好像是太守府的家丁护卫。

宛遥的眉眼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

自打去过彭家宅院,乱世间的黑暗面好似填鸭子般一股脑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让从来生在桃源的小姑娘也明白了什么是杀人如麻,饮血食肉。

旁边有人阻拦,“悠着点,大小姐说有赏呢,抓回去咱们至少一人十两!”

“怕什么,大小姐又没说要死的活的,难不成还要留她一条狗命?”

下人的身份虽然也贫贱,但至少是大魏的良民,在战俘流于世上之前,他们承担着世家贵族的奴役与唾骂,今此难得有比他们地位更下贱的所在,便好像守得云开,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高高在上。

“说得也对,既然抓回去也是弄死,倒不如,先给我们玩一玩……”

血气方刚的几个大男人,三言两语之下便意味不明地笑笑,开始对着地上的女孩儿解腰带。

项桓见此情景终于皱了皱眉,后退几步将宛遥拉开。

经历了京城那场疫灾,宛遥许多时候已经学会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她会把许多“医者父母心”的慈悲收敛起来,哪怕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倒在脚边,也仅仅只能劝一句“不如给个痛快”。

但人心总是软的,大约同为女孩子,此时此刻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感同身受。

项桓在旁窥得她的表情,好似早有预料地扬起眉:“怎么,心软了?”

宛遥不好直言,于是颦眉瞪了一眼。

他笑容懒散,“心软了就求我嘛,我又不是不肯救。”

她迟疑着抿抿唇,到底松了口,“你能救?”

后者故意道:“你要是求我,我当然能救。”

宛遥垂眸权衡片刻,轻扯着衣带低声说:“那我求你帮忙。”

“行啊……诶,不过先说好,这可是你让我打人的。”他最近被阴怕了,得提前确认一下。

她眸中带了些无语,“是了是了,是我让你打的,出了事全算我头上。”

项桓打了个响指,正抬脚要走,冷不防又被宛遥给拉了回来,“诶——等等!”

她慌里慌张地往怀里摸帕子,“把脸蒙住,以防万一。”

但凡英雄救美的大侠蒙面巾,不是黑的就是素的,但事出突然只能用绣帕,他一身的杀气莫名被衬得有些小清新。

项桓刚往前迈了两步,忽而心机上头,又掉回去,趁机开宰,“救一次留一个月。”

“好了好了,留了留了。”宛遥崩溃地推他,“你快去!”

半年没揍过人了,难得开荤,还是“奉旨打人”,后顾无忧,他这场疏通筋骨揍了个痛快,最后将那姑娘往肩上一扛,从巷子里出来。

宛遥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你没把他们灭口吧……”

“不至于,能用和平方式解决的,我一般不见血。”

……

厨房里的水烧好了,宛遥端着铜盆进屋,小姑娘鼻青脸肿地坐在床上,目光显得十分无神。

她把热水放在一旁。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说先睡一觉?”

对面一双水灵的眼睛讷讷地看向她,嗓音似乎很低哑,半晌才勉强磕磕绊绊蹦出两个“谢”字。

“救你,是觉得那帮护卫欺人太甚。但刻意下毒是你的不对。”

宛遥认真地在床边坐下,“为什么要在彭家小姐的补汤里放附子?”

据她所知,但凡战俘普遍都很怕事胆小,因为只要反抗,哪怕被主人家打死官府也不会管。

小姑娘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我不可能留你。”宛遥于是起身,“等你好一点了,会把你送回去。”

她手腕忽被狠狠拽住,低头时是对方惊惧惶恐的眸子。

“……不……要……”

她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我不是有意……想害她的,我只是……为了救我姐姐。”

第64章

“你姐姐?”宛遥想那应该也是个战俘, 略思索了一阵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她……”小姑娘好像不知从何说起, 支吾半晌, 才低声回答,“她得了一些不太好的病, 就快要死了。”

宛遥并不太理解:“这和你在汤里下药有关联吗?”

“小姐和太尉家的公子订了亲,今年就要完婚。”小姑娘摇摇头, “成亲前都是忌讳府里闹出人命的, 觉得不吉利。我姐姐原本在后院被他们晾着,后来为了吊她一口气, 彭府的管事还派大夫前去诊治。”

她泪眼汪汪的, “我很怕等小姐出嫁之后, 他们会不管我姐姐, 所以才想着能不能让这门亲事再拖晚一点……至少、至少等我姐姐病好。”

这般举动十分孩子气了。

她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如果真怕晦气, 主人家多半会将下人直接丢去外面自生自灭。

如今竟能费这样的功夫为一个战俘看病,想必是这个人对他们而言还有用处。

但宛遥一向是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的,故而宽慰说:“达官显贵素来对奴隶、下人弃之如敝履,既然彭家肯找人来治你姐姐, 大概也是念及旧情, 不愿让她轻易丧命。”

小丫头听了这话,显然欲言又止。

“附子是大热的药草,但也属乌头一类, 剂量用不好是会闹出事来的。”宛遥正色道,“不过幸而彭家小姐身体无恙,你挨了顿打也算受了教训。”

“我可以不送你回彭府,但你是战俘,身份特殊。想好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伤好后自行离开吧。”

她闻言眼里更加茫然了,呆呆地应了一声,抱着被子出神。

等推门出去,已经是傍晚,霞光万丈,满地黄昏。

项桓正蹲在一块光滑的青石前磨刀,大冷的天他也不穿外袍,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

宛遥在台阶上托腮坐下。

项桓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活儿没停,“怎么?要把她留在这儿?”

宛遥若有所思,视线漫无目的,不知瞧着何处,“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留一个包袱干什么……”

“不过,送去官府人也是死,送回彭家人也是死。我想着,还不如把她就地放生,听天由命吧。”

项桓顺着夕阳去看她。

荆钗布衣的姑娘安静得像尊雕像,晚霞将她的面颊铺上一层薄薄的粉。

有些时候,项桓会觉得宛遥比以前长大了很多。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何时开始的,如果真要说个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在那个初夏,她神色坚定地跟在马车后面起的吧。

“项桓,你们家有战俘吗?”

“没有。”他往青锋上浇了一瓢凉水,“我爹和我娘都不喜欢用这个。”

“嗯,我家也是。”

不知怎么的,宛遥忽就模模糊糊的回想到了秦征。

“人在后院……”她往前坐了下,忍不住道,“你明天带我去找一找她说的那个人好不好?”

项桓慢条斯理地抬了下眸,语气突然一波三折起来,“又要管闲事啊……”

他把刀一拎,翻转着检查刀锋,“之前是谁跟我约法三章,让我不惹麻烦的。这回,我可没违规越轨啊,倒是某个人,成天知法犯法……”

宛遥挪过去握住他胳膊,“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后者故意不为所动的出声数落,“先是救那个花农……”

宛遥埋下脑袋。

“再是路见不平救这个丫鬟……”

她无言以对。

“现在还要去找她姐姐……”

宛遥简直被他指控得抬不起头来,难得没反驳一句,甚是惭愧地保持沉默。项桓听见没声儿了,余光不经意瞥到她的神情,半晌还是抿抿唇,败下阵来。

“一有事求我就卖乖……”他嘀咕,“行了行了,答应你便是。”

“真的?”她眸子里泛光。

“真的,赶紧做饭吧,我快饿死了。”

那个跑出来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进太守府时,上下一片井然有序,并未见有不寻常之处。想来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丢了就丢了,顶多不过几个银子抛水里,连个响声都不一定能听见。

宛遥照旧去给彭家小姐治脸,项桓趁此空闲,片叶不沾身地把整个府邸逛了一圈,守卫都是废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场,连当日的半个秦征都不及。

于是,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一处不算隐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们出府后,项桓便背起宛遥,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转悠回了彭家后院。

这是处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经有一阵子无人踏足了,门扉上聚着薄薄的灰,她不禁怀疑,青花口中“找大夫”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宛遥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迎面是张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么也没有。

“人在那边。”

项桓低声提醒。

一张木床临窗而设,单薄的被衾盖着一个瘦骨如柴的人,她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披散在枕边,遮住了整张脸。

第一眼时,宛遥真没看清那里躺了人,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呼吸几乎弱不可闻,乍然一看很像一张摊开的毯子,毫无声息。

青花的确不曾骗她,是个病重的女子。

宛遥缓步走到床前。

冬日暖阳斜斜的几道光,能看见细小的浮尘起起落落。

她没有醒,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项桓抱怀在旁,“死了?”

“不,还有气。”宛遥蹲身探了探鼻息,随即用手轻拨开对方的头发,等这个女孩子的脸显露出来时,她蓦地一下震住了。

尽管接触病人已有五六年的时间,多少形形色色的患者她都见过,但憔悴成这般模样,宛遥还是头一回遇到。

女孩子的嘴唇是内缩的,唇角上是伤,面颊是伤,眼下一圈黑紫,脖颈布满淤青,连手腕也缠着几圈尚未消散的淤痕。

她生得一张令所有年轻姑娘艳羡的姣好五官,饶是虚弱至此,也依稀能辨别出从前生机勃勃时的样子。

此情此景,连项桓都禁不住颦起眉:“她这是什么病?”

宛遥轻颤着扶住对方的手腕,“她……”

“周身有极严重的花柳。”指尖撩起女孩散在唇边的碎发,“上下门牙都被敲掉了,指头和膝盖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还有……”

项桓听她顿了好一阵,才道:

“怀了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的同时,宛遥瞬间意识到,会不会这才是彭家人想治好她原因呢?

转念又感觉不太可能,出身下贱的奴隶,哪怕有贵族的骨肉,在这些人看来大概也是极为不耻的东西。

项桓面色许久没沉得如此难看了,他静默片刻,开口说:“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宛遥紧紧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宽大的铁环好似也圈不住如此清瘦的手腕,随时快要滑落而出,“她脉象很虚,应该好些日子没进过食水,我想……彭家八成已经把人放弃了。”

一直对此事不曾发表看法的少年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散漫,认真道:“带回去吧。”

“嗯。”她点点头。

战俘对于魏国的达官显贵而言是地位最卑微的一类人,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能算是大魏的子民。

战俘只能与战俘婚配,再生下的便是供贵族驱使的奴隶。

这是武安侯当年北征回来后,引起的一股畸形的浪潮。

健壮的奴隶会被从小培养成死士,如淮生、秦征一样,终生等着为主子献祭,朝不保夕;而其他的奴隶,男的会留在家中做苦力,女的多半是婢女、粗使丫鬟。倘若其中有形貌标致的,不论男女,皆会成为贵族玩弄的对象。

待在家中的青花已能下地行走。

主要是房间实在紧张,她不腾出床来不行,否则项桓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我姐姐她……”

“嘘。”宛遥示意她别多问,“病人身体虚弱,眼下还昏迷着。待会儿喂她吃点米粥,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

小姑娘边抹眼泪边应声。

这就是她所谓的……不太好的病。

的确是太不好了。

宛遥坐在床边,轻摸索着那双干燥白皙的手,一筹莫展地叹了口气,转身打开手边的药箱,摸出医针来。

花柳会使得皮肤十分脆弱,几乎一碰便会出现伤痕,然后一点一点溃烂。

历史上只有华佗曾治愈过这种病,然而方法却未曾流传下来,至今无出其右者。

她的肌肤易受伤,宛遥只能简单的施针稳住几处大穴。

不多时,项桓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青花帮着小心翼翼扶起她的头。因为没有门牙,勺子能够很轻易的递进去,但总是会漏出来,需得喂一口,再将脑袋仰起才勉强可以咽下。

夜里给她擦身子的时候,宛遥问道:“她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