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匠被扰了好梦,原本就不待见他,听这话更是不悦:“天亮之前?你怎么不上天呢?当点翠是那么好做的么?”

项桓愣了愣,不禁颦眉:“你刚不是说修好不难吗?”

“要修好是不难,可我这大半夜的上哪儿给你弄翠羽去啊?前些时日打仗打得如此厉害,别说鸟儿了,连只虫也不一定能碰见。”

少年脸上初时的喜悦显然渐渐冷却,眼中难免透着几丝失望,良久才问,“那……没别的东西能代替吗?”

替代翠羽倒是能用颜色相近的丝线,但出于这年轻人先前的蛮横鲁莽,老工匠便有意要恶心他,于是掖手回答,“没了。”

“也就是说,除了找到翠鸟,否则修不好这簪子了,是吧?”

“不错。”

项桓双唇狠狠地一抿,然后猛然转身,撂下话:“好,你等着。”

他如此干脆,反而让对方莫名紧张起来,忙在后面追问:“你上哪儿去?”

“抓鸟。”

寒冬时节的天亮得极晚,城外的北望山因野兽冬眠,已好一阵子没人光顾了。

项桓抵达山脚时,远处高低起伏的古树梢头浅浅的铺着一抹晨光。

他翻身下马,将战马拴在附近的树桩上,自己则徒步跑上了山。

多亏数月前跟着猎户到深山中捕过野味,他对这地方颇为熟悉,知道翠鸟是栖息在水边的,倘若顺着水源找,没准儿会有蛛丝马迹。

破晓前是一日之中气候最冷的时段,呵气成云,叶片上积满细细的寒霜,山地被露水打湿,行步甚是艰难。

项桓拨开碍眼的草丛,沿着水流,一棵树接着一棵树的找。

头顶参天的枝头不时飞过几只黑色的寒鸦,好奇似的一路跟着他。

山涧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少年涉水而过,扒开河岸的灌木,鹅卵石后被惊扰的蜥蜴慌不择路地往缝隙里钻,他凿开被风吹得光滑的巨石,将堤岸芦苇茂盛的地方全部挖了一通。

栖息于水畔的鸟类和爬虫因这不速之客,纷纷惊慌失措地自洞穴内出来。

项桓一只一只的对照翠鸟的形貌,追着鸟群攀树而上,扒着几根树枝在高处张望。

正在此时,拂晓的阳光沿溪水渐次扩散,笔直地洒了他满身,项桓忍不住伸手挡了挡,山里的日出薄雾朦胧,仙境一样漂亮。

临近傍晚,忙碌了一日,铺子终于清闲下来,首饰店里的掌柜拿着把鸡毛掸子在弹架子上的浮灰,鼻中甚有韵律地哼着首不知名的小调。

这会儿没什么客人,等到戌时他差不多就能关门去吃饭了。

一首曲子刚哼到一半,门前的珠帘忽然哗啦啦响成一片。

掌柜头也不抬,“贵客想要点什么首饰?金的、银的,还是玉的?小店百年手艺,做工绝对……”

话音还没落下,那个武者装扮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同今晨相比似乎更加狼狈了,衣袖手肘尽是泥土,头发凌乱,满脸都是汗渍。

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再来,掌柜几乎都快忘记这回事了,登时愣在当场。

项桓并不在意,只抹了抹唇边的汗,将手中攥着的东西递上前,“你看看能不能用?”

那是一只毛色青翠的鸟,大眼珠子来回转动,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腊月二十七的夜晚。

市集要比往日冷清许多,石桥下的湖水闪着远处灯火的微光,零碎得像头顶的星辰。

从项圆圆口中得到消息,项桓回房换了身衣服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往此处赶。

这般时辰,这般天气,沿岸一个游湖的人也没有,清清静静。

他刚转过桥栏,极轻易的,便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面向着流动的湖水,聘聘婷婷而立。

宛遥真的就在上次的湖边等他。

不知怎么的,沿途跑得火急火燎,到此刻项桓竟莫名生出点局促来,他在石桥旁停下,调整微微急促的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步子逐渐放慢。

兴许是听得身后的动静,女孩子缓缓转过身来,温婉清和的眉眼猝不及防地撞进眼中。

项桓看见她的那一刻,气息不由自主地一滞,掌心修补过的发簪突然变得烫手了。他低了低头,目光朝别处避了一下,方才慢慢地向她走去。

周围有灯火的人家都离得太远,昏暗的光线遮盖了他面颊上那些不太明显的伤。

宛遥若有所思地垂目想了一想,开口问道:“这么晚?”

她轻轻歪头,“我的花灯呢?”

项桓唇边的筋肉犹豫般的动了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花灯昨天……被烧坏了,我也没时间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了。”

宛遥愣了一下,这时,临街的一户人家忽的将屋门的灯笼点上了,暗黄色的烛火蓦地把面前的少年照亮。

她才发现他的额角有块结痂的血痕,下巴横过一条口子,眼底一圈的青黑。

即便面容写满疲惫之色,然而年轻人还是一如既往眸如星光般看着她,带着些许期待,和些许不安。

“我把圆圆弄坏的发簪修了。”项桓终于迟疑着将紧握在手的点翠摊开,垂首解释,“那天说好要赔你一支的,一早就买好了,原本是打算等我受封当上将军之后再送你,没想到后来出了那些事……”

宛遥一言不发,只是瞧着他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簪子。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但总觉得好像与上回看不太相同,几朵素雅的小花映衬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手,翠羽碧波荡漾。

她不说话,项桓便更感到无所适从,他舔了舔微干的嘴唇,“我也不知道,这个能不能作数……”

他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没有做好花灯,也还是要送东西给你的。至于要与不要……你高兴就行。”

过了很久很久,宛遥都未曾答复。

夜风拂面,他摊开的手掌中,那根簪子却迟迟没被拿走,项桓的心绪在这段流逝的时光里逐渐熬成了微凉的一块石头。

就在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粗粝的手腕忽被人轻柔的摁住。

一缕带有女孩子的温香和药草淡淡苦味的气息靠了过来。

身侧的姑娘借力踮起脚,柔软微热的唇瓣在他脸颊上极轻地亲了亲,随后又稍纵即逝地落回原地。

项桓稳如磐石的胳膊不经意地一颤,呆呆地望着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不容易诶!!!我第一次两个主角这么晚才在一起!!

给自己撒撒花!

真是八百年没用过“亲了亲”这淡出鸟来的表达方式了!【果然很合适青梅竹马(泥垢

ww这次先么么哒的是遥妹耶!

[芊爷:哼,学我。]

【PS:翠鸟是保护动物,大家请不要学阿怼这种违法犯罪的行为(正色】

第83章

湖面的水波声忽然变清晰了, 底下的鱼虾在平静的水面上吐出泡泡来,涟漪荡开。

项桓目光仍旧怔怔的, 好一会儿没动静, 像个傻子。

脸颊边,原本尚且微凉的皮肤此时烧得滚烫, 那抹余温似乎犹在,带着轻飘飘的暖意。

他好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眼中如星辰闪耀, 猛然转头看向宛遥。

湖畔的姑娘正埋着脑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去卷腰间的丝绦, 浅蓝色的衣带在纤细的食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背对光亮, 她的表情显得模糊又朦胧, 瞧不清是喜是忧。

项桓半是怔忡半是懵地将她望着, 唇边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起初的惊愣渐次被狂喜所代替,他蓦地伸出手, 竟猝不及防地将宛遥拦腰抱了起来!

后者全然没料到他会疯得这样突然,双脚毫无征兆的腾了个空,当下惊呼出声。

“项桓!”

“你干嘛啊,快放我下来!”

然而少年却只是笑并不说话, 脸上的喜出望外几乎能顷刻溢满整个湖面, 就那么抱着她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个圈。

附近难得没人,宛遥垂眸时堪堪和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月光, 似乎这一瞬,整个边城都因他而繁花盛开。

毕竟折腾了三天,饶是项桓心情好,也难免四肢乏力,到后来转得一口岔了气,竟揽住宛遥噗通一声跌在了湖中。

镜湖波光粼粼,围着两个人散出一圈圈的波纹。

“项桓!”完全想不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宛遥狼狈的坐在水里,怨怼的用手捋了捋微湿的发梢,愤愤然道,“你看你,都弄成什么样儿了……”

纵然衣摆湿了大半,项桓倒浑不在意,坐在对面傻不拉几地冲她笑了半天。

漫天星光斑斓,水上的倒影隐约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宛遥。”少年噙着一抹不那么鲜明热烈的弧度,眉眼间的神情却有着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认真。

他微微歪头,凑过去,“你是不是肯留下来了?”

面前的女孩子捏着胸前的青丝,一缕一缕拂去上面的水花,宛遥一时半刻未作言语,项桓便颇有耐心的静静等待答复。

她还是习惯性的垂首低眉,面颊铺着淡淡的赧然,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浅笑。

过去许久,才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此时,宛遥感觉到他粗粝而温热的手掌轻轻将双颊捧起,滚烫的唇忽的贴了上来,有些莽撞似的吻住了她的嘴唇。

柔软的触感突如其来,宛遥愕然睁大了眼,有一瞬脑子里空白如纸,脖颈后的筋好像一路麻到了头顶,连指尖都流窜着细细密密的酥麻。

少年并不怎么会亲吻,只能反复辗转地抿着,吮吸着,用唇舌去记忆她微甜的味道。

隔得那么近,他胸膛紧挨过来,宛遥甚至能听到项桓狂躁不安的心跳,他的唇在笨拙的轻颤,喷在鼻翼的呼吸灼热又凌乱,紧贴着衣料的那些体温、脉搏以及干净的皂角味一并将她包围住。

宛遥并不知道该怎么做,由于惊讶而微微启唇,他于是加重了一些力道,顺其自然似的,舔上她的舌尖。

刹那间,心潮如水,再难控制,眼前竟恍惚有眩晕的光芒……

宛遥脑子骤然一热,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顷刻归位,她回过神来,一把将项桓推开,对面这块后石墙没能撼动,倒是先把自己推得往后挪了一步。

她张皇失措地坐在水里,眼中又是错愕又是尴尬,整张脸估计已经熟透了,亏得在天色漆黑不大容易看出来。

“你……”

她这边的脸色五颜六色的非常壮观,然而面前的项桓倒是笑得十分无赖,“是你自己答应的。”

“现在盖了我的印,就是我的人了,你再想反悔可没那么容易。”说完,抬手用掌心将她嘴唇上湿漉漉的水渍抹掉。

宛遥面颊红得愈发厉害了,低头拿手臂紧跟着擦了擦。

她脖颈以上烧成了炭火,小腿以下冻成冰窖,上下冰火两重天,等冷静之后,才转念瞪他一眼,捞了把水就朝他身上浇。

“你又戏弄我!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衣服全都湿了,还怎么回去啊。你真是……”

项桓坐在那边,任由她泼得自己满头滴水,只意思意思地抬手挡了几下,还是挂着一副欠扁的笑。等宛遥差不多发够了火,才拦住她。

“诶,好了好了……这天凉水寒,再泡下去该生病了。”项桓起身去拉她,见宛遥在拧衣裙上的水,也跟着帮忙拍了拍,“走吧,先回府衙。”

时辰已经很晚了。

后宅的走廊上零星挂着几盏昏黄的灯,前些天的小年玩得太疯,这会儿尚未到除夕,众人兴致寥寥,都歇得早,四下里顿时清清静静的。

项桓正坐在床边换完干净衣服,房门便被人叩响了。

他边系腰带边道:“进来。”

吱呀一声,宛遥端着碗汤药推开门。

“你怎么来了?”项桓忙将鞋子穿好,看着她把托盘搁在床头。

“我去厨房煮了点姜汤。”宛遥信手拉过凳子坐在他对面,拿勺子搅拌汤水,一股暖洋洋的热气顺势往外冒,“毕竟泡了冷水,这大冬天不是可闹着玩的。”

他顺从的哦了一声,朝汤水里望一眼,“那你喝没有?”

宛遥轻轻吹去热流,“我喝过了。”

项桓闻言若有所思地抿唇颔首,正专心致志盯着她手里的姜汤,冷不防却瞧见门外窸窸窣窣挤着几道非常可疑的影子。

他颦眉,微偏了头看过去,尽管什么也未瞧清,但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搞的什么鬼。趁着宛遥不注意,项桓悄悄冲着那边露了个警告的眼神。

躲在门后的人显然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轻,猛一抬头先在窗下磕到了脑袋,好容易才把痛呼艰难地咽回嘴里,退后时又踩了旁边同伴的脚,两人一起捂上抱下的无声喊疼。

余大头一向识时务,见势不对立马就收,急忙拽着项圆圆开溜。

后者压低声音:“我哥是不是发现我们啦?”

“知道你还不走!”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正巧宛遥把头抬了起来,项桓忙收敛表情。

“应该不烫了,你趁热喝吧。”

汤碗递至面前,他盯着那姜汤顿了一会儿,剑眉轻扬,毫不刻意地缓缓开口:“我受着伤呢,周身都疼,胳膊又没力气……”

猜得出这话是打得什么心思,宛遥鄙夷且好笑地斜斜睇他,不过让他如此一提醒,倒也真的有几分担心,于是将碗一搁。

“衣裳脱了我看看。”

项桓闻言像是计划得逞似的扬起嘴角,利落地开始解衣带。

他这身板简直了,上回和袁傅火并的伤还没好,又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来了个“三刀六洞”,宛遥实在没眼看。

“是不是我上次给你包扎之后,你压根就没动过啊?”她忍不住掀了掀眼皮。

项桓正歪在软枕上,由着她给自己上药,嗓音散漫:“我那不是为了给你做花灯吗……七八年前的事了,要想起来多不容易,花了整整两天,都没怎么合眼。你是不知道,项圆圆那个败家玩意儿……”

宛遥听他碎碎念的把这几日的事端出来挨个数落,忍不住也有些想笑。

“活该。”她把药膏敷在已结痂的伤口处,轻轻骂道,“谁让你自作聪明想玩苦肉计的。”

“我哪儿知道你这么能狠下心……”后者埋在枕头里抱怨。

宛遥轻笑着给他重新缠上干净的布条,余光瞥到那碗姜汤,恍然想起来,忙说:“这汤只怕快凉了,你赶紧……”

甫一抬眼,才发现仅仅眨眼功夫,项桓已靠在那儿睡着了,呼吸均匀。

折腾了这几日,想必也是累到极致,连她在旁说话也未醒。

宛遥悄然把后半句话收住,转而吐出一口若有似无的叹息。少年的睡颜眉目疏朗,透着几分难得放松的稚气。

她眼睑垂下,唇角抿出一个浅而小的梨涡,修长纤细的五指在他眉眼上虚虚拂过,最后合拢在掌心,方才起身去吹熄了桌上的蜡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高兴到傻呆傻呆的怼怼!

←_←终于正儿八经的亲了!看我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