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的钟声响起时,季长川骑着战马, 带领他所剩不多的虎豹骑踏进城门。而身后的沙场则是堆积如山的枯骨, 惨淡的晨光里,无数秃鹫盘旋于浓云密布的苍穹。

这是南北两军在魏末应初展开的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交锋, 双方死伤的人马皆在三万之上,而清扫战场时, 仅仅是收捡魏军遗留下来的铁面具便就雇了几十辆牛车拉运。

威武军的主将杨岂在战役里不知所踪, 等到正午,黑压压的天空无法为继地下起了暴雨, 冲刷着地面干涸的骨血, 让蜀地苍翠的山谷染上了一大片洗不净的深红。

暴涨的溪水在小桥之下滚滚奔流。

淮生站在瓢泼的大雨中, 手里牵着与她同样静默矗立的枣红马, 目光笔直又倔强地盯着苍茫无形的山峦峰林。

前方那被水气朦胧的山间小道上,走来一个高大又蹒跚的身影。

他沉重的玄甲覆盖着淡淡的血红,被雨水冲刷得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胸前的伤口触目惊心,皲裂似的在盔甲上印出数条裂纹。

年轻的军官一步一步,极缓极慢地朝这边走来,手里的长刀在地面拖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淮生紧捏着缰绳看着他, 双目通红地在漫天冷雨里喘出一口温热的白气, 她像是憋了好久的一番情绪无法宣泄,视线不由自主的漫出水雾。

对面那张素来温文尔雅的眉眼柔和得没有一点锋芒,苍白唇边逐渐浮起疲惫的笑意。

宇文钧摇摇晃晃地在她面前站稳, 冰凉的掌心抚上女孩儿泪流满面的脸,随后把自己额头抵了上去。

举世乱潮汹涌,人人难以善终,而他却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此后的咸安四年,随着威武军的战败,局势彻底倾斜,再加上铁面人因药物发病的不定性,这支军队再也无法投入战场。

魏帝除了剩余的驻军与贵族子弟组成的金吾卫,已经无力同季长川正面对抗,整个后半年,战线往前推移得越来越快。

巴州守不住了,天子退回京城,然而如今的朝廷却维系不了这个看似庞大的国家。南方的雄狮虎视眈眈,北方的蛮族部落也隐隐有要卷土重来的趋势。

江山在风雨飘雨里岌岌可危。

相比之下,季长川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虽然表面上忙着对付魏军,却也不耽误他从手里腾出兵马,隔三差五地去南燕边境偷袭。

原本龟缩在一亩三分地里等着看好戏的燕王时常被他打得措手不及,这位行事漫不经心的将军似乎是在借此提醒他不要妄想打坐收渔利的注意。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度派使节频频示好,以表诚心。

零碎的战役一直持续到咸安五年的秋天。

等虎豹的铁骑终于踏进长安的城门,已经是行将入冬的时节了。

这场无休无止的动荡是大魏末年的象征。

故都还是当年的故都,旧的时代却被战火摧枯拉朽的毁去,留下山河疮痍与民生凋敝。

当守城的将领开门投降的时候,沈煜正坐在空旷的大殿上。

以往明晃晃的灯盏内是燃尽的烛蜡,满室昏暗。宫娥内监仿佛都知道大势已去,比树倒后的猢狲散得还要快。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在上百个夜深人静里骤然惊醒,在一次又一次的军报下寝食难安,年岁未过四十,却熬出了两鬓的斑白,到如今,沈煜忽然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

他消瘦而孱弱地坐在那里,浑浊的眼光缓缓扫过两旁暗淡的金碧辉煌。

也许再过半个时辰,季长川的大军便会将这个地方团团围住,长剑指在他脖颈下,再拎着人头走出去,展示给大魏千千万万的子民看。

死其实并不可怕,也并不让他畏惧,但沈煜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他不好色,不贪财,未曾沉迷享乐,每日夙兴夜寐,拼劲了全力想为大魏某一个更好的将来;他也没有妇人之仁,只要对王朝有异心的,无一不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甚至创造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有着雄厚的财力和武器——可是为何这些臣民会背叛自己?

为何祖宗的疆土会丢在他手上?

他会难道比先皇帝,比宣宗皇帝更为不堪吗?

这是他冥思苦想许久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萧索的北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入,将墙上那幅清冷的画像吹得波澜微动,茹姬平和的眉目好似一瞬间鲜活起来。

殿下的老宫女步伐轻缓地走上台阶,把一杯刚煮好的热茶端到他手边,一如既往地默默收拾好桌上凌乱的书册。

禁庭里的太监们早就不来伺候了,一壶茶从热到冷再至见底最后蒙尘。所有人都带着观望的态度,想看看这天下到底几时会易主。

沈煜慢慢地转头瞧了她一眼,嗓音低哑开口:“陈姑姑。”

年迈的宫人掖手而立,礼数周全地站在身侧。

他苍白地问道:“你觉得朕……做错了吗?”

是天要灭大魏,还是他,灭了大魏……

气数已尽的咸安皇帝连最后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他面对这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宫女,也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笑。

“奴婢,不敢妄议君王。”她垂眸答完这一句,忽又抬眼,静静地补充道,“只是当年凤栖宫中,锦帐之内,圣母太后抱着初临人间的陛下,曾对奴婢说——

“‘希望将来,煜儿能够成为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家子孙。’”

沈煜端着茶杯的手倏忽一顿。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冲着荒凉的宫殿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殿门口的微光照出外面晴朗的天空,半点也不似宫中的阴暗潮湿,沈煜忽向往的眯起眼,虚弱且疲倦地说:“姑姑还记得,当年朕小的时候,你常用来哄我开心的那只拨浪鼓吗?”

“朕想看一看,劳烦姑姑,替我跑一趟。”

老宫女恭敬地应声,款款退下。

行至殿外时,她驻足往后望了一眼。

仿若看见这空空荡荡的王朝里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

沈煜将那张母亲的画像仔细又整齐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干枯的手指拂过宫廷画师细腻的笔触,最后落在旁边那尊晶莹繁复的玉玺上,从龙首一路往下。

脑子里莫名冒出旧日读过的古人诗。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

他信手打翻那盏跳跃着焰火的烛台,看灯烛点燃帐幔,渐次烧成一片火海。

“少壮几时兮,耐老何。”

魏王朝的百年基业终究于烈焰里付之一炬,战争洗礼过的长安城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恢宏浩大,季长川打马自城下走过时,亦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向他迎面袭来,那是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是多少皇宫贵族,王侯将相前仆后继的地方。

纵然岁月变迁,斗转星移,都城却依旧巍峨耸立。

“这江山,到底不是一个人的江山啊。”

余飞同他并辔而行,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的漫步。年轻的将军没能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只顺着他的视线朝皇城打量了一番。

“将军,燕王那边又派使臣来信了,这回送的是锦缎和玉器,说是遥祝新皇登基,愿南燕与中原王朝永世修好。”

他言罢来了兴致似的夹了夹马腹,“您猜猜那落款除了燕王还有谁?”

季长川懒懒地按着腰间的剑柄,“是袁公吧?”

余大头愣了一愣,随即诧异:“您怎么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从怀里摸出一粒微甜的小药丸塞进嘴中细细的抿。

“那只老狐狸哪有这么容易死,我和他共事十年,他如何想的,我比谁都清楚。”

季长川遥望眼前绵延的关卡城防,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袁傅上回吃了败仗,正需要时间修养,就是想借我的手除掉沈煜这个隐患,也好趁此时机整顿兵马。”

余大头跟上他的速度,跃跃欲试,“将军既然知道,那咱是不是不用跟他们虚与委蛇了?眼下士气高涨,干脆派兵把南燕也一并收拾了吧,省得这帮人今后再嚣张。”

季长川终于颦眉啧了声,转头看着他时总觉得自己教出来一个傻子,于是伸手便朝那大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后者被他戳了个东倒西歪,连忙捂住脑袋。

“怎么都是些傻小子,成日里除了打仗,不能装点别的吗?你以为我们的兵是天上掉下来的,不吃不喝不用休整么?”

他翻起白眼,无奈的叹气,“真是和项桓一个德行,好在他现在是改了,你倒还没开窍……你们俩,当初若能学得宇文一点半点,我也就不至于操这些心了。”

余飞摸着额头,当面不敢反驳,心上却不以为然地悄悄嘀咕。

“宇文……宇文也不见得好哪儿去,他自个儿都还有一个烂摊子没告诉你呢,就他心眼多藏得深。等你知道了,不吓死你!”

然而季长川自然不会听到他腹诽,就这会儿功夫,已经不由自主地吃了好几粒药丸。

这东西做得很精致,本来是给他们这群大老粗润嗓子用的,却时常让他当成糖果消遣,三两天就吃完一袋。

他含在口中品尝咀嚼,忽然想着今后大概很难吃再到了,不禁觉得有些遗憾。

两人正走到城门边,手下的士兵跑上前来回禀。

说三军已在十里外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季长川咬碎嘴里的糖,颔首示意:“知道了,让他们动身便是,不必等我。”

士兵领了军令,上马折返回营地复命去了。

余飞在身旁问:“将军……真的不打算重建旧都吗?其实这地方挺不错的,山清水秀,风水也好,是咱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季长川斜斜睇他,“风水这么好,还能沦陷两次?”

余飞:“……”

他低笑一声,回首最后眺望眼前的都城,不带留恋的轻拍战马的脖子,让它小跑起来。

“再不错也是别人用过的东西,大魏的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年轻人,得学会往远处看。”

末了,他忽又顿了下,淡淡笑道,“况且,我答应过他。男人之间的承诺,一言九鼎,万马难追啊。”

午后山风正紧时,宛遥从驿站里走了出来。

马槽边是忙着给战马添草料的虎豹骑,店伙抱着一堆过冬用的粮食绕到后厨。如今天下初定,四周都显出一种有条不紊的忙碌。

父母亲年纪大了,不方便冬日赶路,因此这个年关宛延夫妇就暂时留在了成都,和项家人一起等着明年开春再北上。

三天前,陈文君跟随秦征去了高山集,那里有他新置办的宅院。

而项桓和宇文将军都有军务要忙,抽不开身。

一时间,整个官驿忽然空了,只剩她一个人。

宛遥站在凋零的枝头下,朝苍茫的空中吐出一口白气。

也就是在这一刻,远方恍惚有马蹄声靠近,她正抬眸,悠长的官道间,便看见少年打马而来,战袍如云似雾,波澜阵阵地翻卷在背后。

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让人能情不自禁被他感染得弯起嘴角的情绪。

项桓在官驿前下了马,兴冲冲地向她跑来。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宛遥正问着,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不解地跟进院子里,“又去哪儿?”

沿途的军士恭敬地向他行礼。

项桓敷衍着应了两声,笔直地走到一辆备好的马车前,朝旁边的一名小将打了个响指。

后者立刻会意的冲他笑笑:“都准备好了,将军。”

少年闻言赞许地颔了颔首,便把一头雾水的宛遥抱了上去。

“这是……是什么情况?”

她眼看着项桓挨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即便招呼车夫上路。

这一番举动风驰电掣,甚至还来不及让人做出反应,很快马车就已经摇摇晃晃地行驶在了官道上。

宛遥稀里糊涂地回过神,“你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后者将两条胳膊交叉叠在脑后,懒洋洋地枕在上面,眉峰一挑,“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宛遥皱眉瞥他,眼中满含深深的怀疑。

项桓这个人,平时只要能站着就绝对不坐着,就要能骑马就绝不会站着。今天这么委屈自己缩在车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偷偷探身到窗边,刚要打起帘子,手却半途被人拽走。

“诶——现在还不能看。”

“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项桓把她两只手轻而易举的箍在掌心,“你呢,眼下就老老实实地陪我坐好,我说能看之前不许那些搞小动作。我可是特地留下来,就为了看着你的。”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在四方,宛遥将头靠在少年肩膀,感受到指尖渐渐传来的粗糙而温暖的暖意。

很奇怪,这条道路上似乎除了他们,就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了,马车徐徐,微风轻缓,安静得有些意外。

不知过去多久,自遥远处响起一道熟悉而钟鼓,涟漪般荡漾开,是从儿时相伴她长大的声音。

少年紧握着的手松开了,璀璨的星眸中闪烁出明亮的笑意,他说:“送给你的,去看看吧。”

宛遥在他目光下掀开车帘。

深秋时节的都城巍峨雄伟,红墙好似拔地而起,方圆数十里空旷无人,而城门上却有彩缎高挂,像民间下聘用的红绸,和四周招展的旗帜相得益彰。

守军战士们笔直伫立,正高擎着上百面虎纹的大旗。旌旗迎风遮天蔽日,烈烈飘扬,上面铁画银钩的一个字——项。

魏末的最后二十年,是一个动荡的时代。

王朝年年困于征战,百姓处处流离失所,江山兵戈四起,朝廷内忧外患玉。

边境的城池一再丢失,怀着野心的武安侯在南方兵变,长锋直指京师;仅仅过了一年,魏国的名将们也接连倒戈,铁蹄在半壁江山踏出战火,无数英雄诞生于乱世中。

强弩之末的魏景帝苦撑三年之后,终于在皇宫内自焚而亡,但狼烟已经点燃,天下的格局在新的时代揭开了序幕玉。

咸安五年的冬天,虎豹骑的首领将都城定在洛阳,又一个生机勃勃的王朝淌入了历史的长河,它的国号为大应。

而就在魏王朝曾经的废墟上,雕栏玉砌的皇宫已重修为园林,大应的开国帝王将附近五郡划封地,派遣项王驻守于此泽。

天下虽已平定,战争的影响却如深刻的刀疤,一直延续了数十年。

应朝初期,那些曾与虎豹骑敌对的威武军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过街老鼠。他们容貌奇特,又时常狂暴发病,引得百姓惶惶不安,让当地官府也一筹莫展,好些地方索性采取了围剿屠杀的政策,但很快便因过于残忍,被朝廷下令制止了泽。

太医院一度召集了各地名医,甚至把当初研制此药的前朝医官也请回了朝中,共同商讨解毒的药方,但始终未能寻得根治之法。

而自当日少城外一别,宛遥便再也没见过桑叶。

她并没有刻意去寻找过他,只在项桓受封后,写了一封书信托他带给季长川,希望所有大应百姓能够善待前朝的威武军。

雁字回时,冬去春来。年少绚烂的韶光在漫山遍野开成了锦绣泽。

大应初年,王府落成的第一个月。

宛遥在角门外发现了一株浅蓝色的小花,那是山间随处可见的野生草木,东西并不起眼,故而也未能使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