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抖了抖单薄的“情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王妃。”
见她走过来,二者都不由自主地整理好衣冠,饶是门房也显得颇为局促,将手来回在衣摆上擦了好几下。
王妃和王爷的气质不大一样,端庄温婉,干净清澈,实在是个让人见了,总忍不住想要审视自己仪表的姑娘。
宛遥略一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物件上,“这个是……”
“哦。”亲卫忙道,“就是每天送给王爷的那个,我正要拿去扔掉。”说着还十分发愁地向她抱怨,“都给那个臭卖花儿的说好几回了,让他别拿来,别拿来,他偏偏不听。”
“我看看。”她展开那张信纸,上头字迹清隽,誊的是首古人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亲卫在边上打量她的表情。
宛遥瞧到最后,居然还有署名:“深山含笑?”
她随口问:“每天都是什么人送来的?”
后者赶紧道:“就西市边常挑着个担子卖花的小孩儿,问他呢他自己也不清楚,说是一个老乞丐交给他的,这里头指不定还辗转多少人。”
末了很是上道儿地问宛遥,“如果要查,肯定是能查到,王妃倘若有吩咐,属下一定尽心竭力。”
深深看着对方眼里那股燃烧的八卦之魂,宛遥艰难地扯出半个笑,委婉推拒:“……这倒不用了。”
想了想又好奇:“你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平白无故给王爷送东西吗?”
亲卫思索片刻,很快尽职尽责地给项桓贴金:“大约个把月前,咱们王爷在街上路见不平,大显身手,教训了一个非常凶悍的地痞,那出手利落得,满场拍手称快啊——从这之后便有人来示好了。我猜,多半是在场的某个人仰慕王爷的英姿,所以偷偷摸摸送东西。”
宛遥闻言微微颦起眉,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双目一转,见他另一只手还拎着坛西凤酒,味道香醇,应该是陈年佳酿。
她有些讶然:“还送这个?”
“那可多了,送吃的送玩的,每天不带重样。”言罢,又怕她多想,亲卫忙补充,“不过最后都是便宜了我们,王爷没碰过。”
回房这一路上,宛遥都有点心不在焉。
她在“项桓怎么可能会有人惦记”和“项桓居然会有人惦记”这两个问题间徘徊了好几圈,不知不觉走岔了道儿,一抬眼竟停在了书房的小院之外。
曲折的抄手游廊旁种了不少绿竹与松柏,因此即便入秋了,这一片也还是葱葱郁郁的。
尽管隔得远,宛遥却依稀能听到空气里长锋呼啸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她很熟悉,就如长安城的钟鼓声一般,是从年幼时一直听来的,带着岁月的悠长。
透过草木的缝隙,隐约能看见一抹矫健的身影,长/枪的银芒在他手中流动,枪锋好似猛虎的利齿,锋利、敏锐、无坚不摧。
宛遥小心拨开眼前的树枝,项桓正在院子里练枪,雪牙的光华攒起漫天落叶。
她不懂武功,也看不出什么好坏来,只是这些年见他练武,能明显的感受到项桓一招一式里的变化,他的枪虽然依旧凌厉,但比之当年戾气少了许多,反倒是满含着少年人的飞扬与豪情。
回忆起昔日在水马驿外,瞧见项桓笑容明朗地朝她打马而来,那个时候宛遥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蹦出一个词——鲜衣怒马。
再贴切不过。
脑袋靠在廊柱上静静的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贴着墙绕开项桓,悄悄地摸至书房里。
他大概才写完上报京城的文书,桌子一团乱。
宛遥在大堆的账目、书册中翻捡,只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杂乱无章。
寻了半天一无所获,她于是来到书架前,从下往上找。
奇怪,记得当时明明是放在这附近的……
最高一层摆了两叠笺纸,宛遥刚垫脚要去拿,头顶蓦地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摁在书上。她心头猛跳,回眸正对上来者一双半带狡黠的眼。
“你!……”宛遥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狐疑地望向门外,“你不是练枪呢吗?”
“我是练枪啊。”他理所当然的挑起眉,“练够了,就不能休息一下?”
雪牙不知几时已被悄无声息的放回了墙角,院中一派安静,连落叶都集体归了位。宛遥欲盖弥彰地朝别的地方瞥,她眼神在躲。
项桓便慢条斯理地往前凑,故意问道:“找东西啊?”
她信手去翻架子上的书册,生疏地遮掩:“我……找本书。”
后者哦了一声,偏要盘根问底,“你的书架不是在那边吗?怎么跑我这儿找书了?”
宛遥忍不住反驳,“我就不能找本你的书吗?”
项桓也不拆穿,散漫地笑笑,从谏如流:“能,当然能。”
她作势转过身,佯作寻书的模样抽了一册在手中,还没等掀过几页,他冷不防从旁边一捞,把书收走。
项桓索性倒过来,当着她的面把书前后晃荡,唇角不经意轻扬,“那种情诗,我头天就扔了。怎么,还怕我留着夹在书里啊?”
宛遥将手背到身后,垂眸盯着桌前的矮凳,轻轻辩解:“谁说我在找这个……”
他并不在意要不要点破,只是见她目光满屋子躲闪,面上变化不大,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忽然明媚。
宛遥心虚且郁闷扣着书架的时候,额头蓦地被项桓用指尖一戳。
她不自觉闭起一只眼,朦胧的视线里是少年干净的笑容,“难得看你为我吃一回醋。”
项桓俯身往前靠,手滑到她脸颊,摊开掌心握住,“就是再挨你几顿冷嘲也没关系了。”说着,微凉的嘴唇便凑了上来,贴在她唇边的位置。
这一瞬的日光很好,不冷不热却十分明亮。
倘若有人此时走进门,大概可以瞧见那双唇接触的地方透出一缕清澈的光芒。
在他要往下吻之前,宛遥拍着少年的胸膛推开,眼睑眨了好几回,侧身故作镇定地解释:“我只是来看书的,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她又把那本书抢了回来,抱在怀里往外走。
项桓被她丢在原地,然而依旧笑得神采飞扬,在后头不要脸道:“宛遥,我让厨房买鱼了。”
“不吃!”
外面的人答得飞快。
他闻言荡开笑意,把一本志怪古书陀螺似的在指尖转圈。
宛遥下了台阶在院中站定脚,这才偷偷回眸望了一眼,抬手从脸颊上轻轻掠过去,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挺犯蠢的,低头牵了牵嘴角,提裙朝住处而行。
紧接着的十月中旬是万寿节,项桓忙着进京参朝的琐事,那个神秘的送花客就像是一段并不惹人惊异的小插曲,很快便被抛之脑后。
他们年节不上洛阳,一年到头,唯有季长川生日这天会入京一次。
屋里已经升起了炭盆,项桓坐在桌边捏着笔杆子琢磨礼单,“上回送的是欧阳修的真迹,不过我总觉得大将军不太喜欢欣赏这些东西,今年又送什么好?”
宛遥把小铁抱在怀里,托腮烤着火,忽然说:“……大闸蟹怎么样?眼下正是吃蟹的季节,蟹黄蟹膏特别满。可以清炒还可以做成蟹柳,蟹黄高汤煮面再配一点虾仁……”
项桓斜斜睇她,一语道破,“是你自己想吃吧?”
宛遥手里搅着红枣银耳燕窝,望着他笑,家里昨天才做了芙蓉蟹,她跟项南天一人吃了两大碗。
说着说着自己也饿了。
项桓朝门外吩咐:“小伍,让厨房蒸点蟹黄包送来。”
院中听得人应了一声,脚步跑得极快。
小铁在暖室里伸展四肢打了个呵欠。
项桓用笔划掉了礼单中的“玉观音”和“菩提佛珠”,一面沉吟思索一面随口说:“喂我一口。”
她舀了一勺羹汤塞进他嘴里。
“干脆再加几条人参好了……”
毕竟人到中年,前半辈子的遗症如雨后春笋,一个比一个茂盛,连余飞这样的都开始找宛遥学着做养生汤了。
十月初车马齐备,准备启程。
到底还是拉了二十几框的鲜蟹缀在队伍后面,赶路快的话,耽搁一到两天,应该还能活下来不少。
临行看星象,挑了个大晴天出远门,一队人带着寿礼浩浩荡荡出发,也是颇为壮观的景象。项桓骑马走在官道的最前面,宛遥则缩在车里煮茶喝。
战事平定至今,生产虽未恢复到魏宣宗初年,但支离破碎的山河锦绣勉强修修补补,有了个能看的模样。
早些年间官道四周盗匪横行猖獗,她跟着项桓下南境,沿途连行人都不见几个,现在这一路反倒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皆是走南闯北的旅客。
一壶茶刚沸三次水,车外便有人撩起帘子钻进来。
项桓挨在她身边坐下,抬头一看到先笑了:“这茶沸得巧,正好不用等了。”
宛遥用巾布垫着拎起茶壶给他倒满,“怎么想着来坐车了?你不是最不喜欢闷在车里么?”
杯子还很烫,他只好小口抿着,“在外面一个人骑马也怪无聊的,过来看看你。”
她轻哂道:“是来讨茶喝的吧。”
少年笑得没脸没皮:“茶哪有你重要啊。”
宛遥不以为意地动了动唇角,未将他这番话放在心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放着等凉。
车子驶得很稳,清冷的日头从间或掀起的帘下洒到脚边。
项桓慢悠悠地转着茶杯,和她说闲话。
“咱们洛阳的宅子翻修了,前日里来信说还没打理好,宇文让我们在他家落脚。”
宛遥闻言直起身:“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又没成亲。”
他们三兄弟,除了项桓,如今宇文和余飞都是长住洛阳,季长川不知是有心栽培自己的外甥还是懒得和朝臣周旋,羽翼未丰就直接把他塞进内阁,据说每日跟一帮老臣唇枪舌剑,打得很是心累。
正因如此,宇文钧很少再上战场了,近几年的战事大多是余飞项桓以及其他武将摆平的。
“前年和他过招,功夫都生疏了。”项桓把喝完的杯子放下,微不可闻的叹了一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一转眼,大家年纪渐长,有许多年月慢慢地也就回不去了,岔道上各奔东西。
车子微微摇晃,轱辘声绵长又安宁。
矮几摆着的茶壶越放越冷,热气冒得一缕比一缕缓慢。
大概是午后的天气太舒适,两个人不知不觉头挨头靠在一块儿打起了盹。
宛遥毕竟没他那么高,靠着项桓的胳膊,堪堪冒出肩膀一点,冷不防他脑袋栽下来,正磕到头顶。
这么一惊扰,人便蓦然转醒。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向窗外,风景乏善可陈,不见城郭,明显是还在路上,旁边的项桓却依旧睡得很熟,双手抱怀倚在身侧,嘴唇微启地一张一合。
宛遥探出手去抚着他脸颊,心绪莫名被这深秋的天气带得有些怅然。
如今的天下是摇摇欲坠的太平。
她知道虽然现在大应占据了半壁中原,可南燕尚在,袁傅同样也在养精蓄锐,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再次打仗。
他终要奔赴那些血淋淋的沙场,这辈子生于战火,注定要沉浮于征途。
第115章 115番外四则
进洛阳城时正是午后。
算起来, 这也才是宛遥第二次上京,城里的格局比之上年已初具规模, 到底是古都, 有千百年的历史底蕴,发展起来很快。禁宫据说还要扩建, 不过如今各处刚刚恢复生产, 尚不宜大兴土木。
宇文家在城东,离皇宫不过一炷香的脚程, 大概是为了早朝方便才如此置办的。
“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刚下马车,宇文钧便急匆匆上前迎接, 他应该是刚得到消息, 一身的朝服还未换, 竟显得比他俩还要风尘仆仆。
项桓牵着宛遥看她跳下来,回头笑道:“天气好,车子走得快……怎么, 你才忙完?”
宇文钧有些赧然地回答:“最近要到年关了,琐事繁多, 刚和舅舅谈了点南境的布防,所以多耽搁了一会儿。”
他都是快满三十的人了,从前瞧着就比项桓稳重不少, 这几年愈发内敛,反倒真有种朝官的气场,与同龄人格格不入。
“客房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赶路辛苦, 先坐着吃点茶,若缺什么东西,尽管开口。”一路踏进前厅,侍女们正给帽椅两侧的矮几上换了新茶,躬身退下去。
宛遥正抬眼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淮生,有那么一瞬,她着实怔了下。
女孩子穿着外罩披风的襦裙,微微泛蓝的星眸里一如既往地少了点感情,眼睛明亮而干净,像极了一幅前朝的宫廷仕女图。
瞧惯她穿军装的样子,乍然这么一打扮,扑面而来有股陌生感。
宛遥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寒暄为好。
上次见到淮生还是在一年多以前,隔得很远,看她在军营外表情淡然地背起行囊,向虎豹骑的统领行了个军礼。
听项桓说,淮生在战争结束就退出了军队和宇文家,一个人行走江湖,或许是想找个地方隐居避世,也或许只是厌倦了杀戮的生活,另谋出路。此后便是一整年杳无音信。
直到今年,京城忽然传来宇文钧将她接回家门的消息,其震撼不比晴天一声巨雷,彼时宛遥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可能发生了什么,联系宇文近年给季长川任劳任怨地卖命,甚至阴谋地认为,当初淮生的离开多半也别有用意……
她哑口无言,但淮生的脸上却分明露出几丝意外与惊喜。
在洛阳人生地不熟,宛遥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旧相识,又是姑娘家,自然而然令人感到亲切。
宇文钧远远的便朝她温和一笑。
“知道你们要来,淮生从几天前就开始问行程。”他示意项桓二人落座,自己语气里也颇为怀念,“忙得久了,偶尔我总想起当初咱们在嵩州,在成都的那些年,虽说每天都提着脑袋胆战心惊的过日子,但没这么多心眼,反而活得单纯精彩。
“眼下战事是消停了,成日里倒被一堆琐务缠身。”
项桓抿了口茶,嫌他说话老气横秋:“想打仗还不容易?今后有得是机会,南燕、北蛮、西南的匪徒,离太平盛世还早呢……不过我看你也不得空闲。”
宇文钧模棱两可地笑笑。
说话间,有婢女端着糕点果腹送过来,淮生见状,近乎本能地起身走上前,想去帮忙。婢女们不好由她动手,只能笑着避开。
“诶——”宇文钧轻轻拉住她,“你不必管,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
后者想了想,又准备去给他倒水。
“我自己来。”宇文钧握着她的手放下。“你歇一会儿吧,没必要老照顾我。”
宛遥不着痕迹地朝那边投去一眼。
淮生显然还没习惯,尽管坐回了原位,两手却不自在地放在膝上,略微的局促。
毕竟是身份有别啊。
她怅然地想,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够适应得了的。
宛遥用盖子把茶叶拨到一边儿,低头喝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