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的婚事至今还没定下,宇文钧倒是写了文书递上去,不过季长川打着太极就是不肯给准话,项桓曾经猜测,觉得多半是不爽他先斩后奏,还瞒那么久。

舅甥俩玩的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互相套路对方,看起来,要修成正果尚且任重道远啊……

河鲜不宜久藏,项桓赶在宫门下钥前先跑一趟把蟹带进去,途中碰见余飞又叫他拉着去喝了一通酒,等到天黑方才得空歇口气。

宇文府的下人已经贴心的烧好了热水,他洗完澡坐在一旁擦身上的水珠,满屋子都是湿气。

“你洗么?我让人再打一桶。”他信口问。

宛遥正将吃完的蟹壳仔仔细细地摆成蝴蝶形状,“不用,我洗过了。”

“有那么爱吃蟹吗?”项桓拿巾子抹自己的湿发,“早知道给你多留几筐,何必全送宫里,最后还不是拿出来宴请群臣,白白便宜那帮老东西。”

她轻轻掀了个白眼笑他,“哪有喜欢吃什么就一直吃到腻的,再说螃蟹性寒。”宛遥回头继续玩蟹壳,“吃多了对女孩子身体不好,还是得节制一下。”

项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倒掉了浴桶的水,宛遥已经开始卸钗环了,他毛手毛脚地去添乱,摘下发簪搁在妆奁里,便听她感慨:“今年过年,宇文大人恐怕又得借机上书去请婚旨。我看大将军的嘴咬得这么紧,真不晓得几时能松口。”宛遥托起腮,“他也是不容易啊,千里迢迢地找到淮生……”

背后的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那是你太不了解宇文。”项桓将木梳放回桌边,慢腾腾地坐在床沿脱靴。

“他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项桓抖开被子,“宇文这个人,别看表面上人畜无害,实则心眼颇多,既然会把淮生带回家,眼下发生的情况也必然是在意料当中,根本用不着替他操心。”

宛遥跟着他爬上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宇文起码有九成的把握会令大将军同意这门亲事,所以才将淮生接到京城。”项桓把被衾盖到她身上,“没准儿,一切还是他计划安排的呢。”

宛遥越听越玄乎,怀疑地盯着他,“怎么感觉你把人家说得像个老谋深算的敌国细作一样。”

“敌国细作还未必有他藏得深。”项桓顺手捡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打灭了烛火,“你们女人啊,就是爱看表象。”

躺下去之前,他忽而一挑眉,“他吃上肉的时间说不定比我都早呢。”

宛遥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没明白这句话,等回过神才抄起枕头捂他。

“项桓!!”

后者一边躲一边笑着拿话岔开,“诶、诶,不玩了,睡了睡了……”

离万寿节还有几天,送完了河鲜,剩下的空闲时日宛遥就跟着项桓在京城里面闲逛。

余大头一早翘了他的班,逮着机会便拉他俩上酒楼,再借口“洛阳我熟啊”,自发地领起两人游走在京师各种三教九流的边缘,日日吃喝玩赌,不事生产。

因为两家老人都在长安,大年他们不上洛阳来,所以每年的万寿节更像是一场聚会,季长川应付完了群臣会再单独给他们开小灶,一帮人找个园子胡吃海喝,不醉不归。

在京城的这些天,算是一年里难得的放纵之日,虽然平时偶尔会因为公务小聚一回,可人总也没有万寿节来得整齐。

而除了叙旧和应酬外,宛遥还是一直惦记着淮生的事。

宇文府里住得久了,多少能明白她的处境,也不知那两个门神似的嬷嬷是谁准备的,不过看情况八成是季长川的手笔。

从早起开始,要纠正她进食的速度。

“姑娘,您吃饭不用这么快,得细嚼慢咽,一口一口的品……”

淮生看着她,“那样不是太浪费时间了吗?”

行军打仗一向追求令行禁止,故而她常年来吃东西堪称神速。

嬷嬷为难道:“您又不赶时间,吃得太快,岂不让同桌的人尴尬么?”

淮生闻言望向宛遥,过了一阵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饭后消食,要纠正她的坐姿。

“姑娘,您怎么能直接坐栏杆上呢,裙子会弄脏的。”

两人一左一右拉她起来。

“这栏杆也没有多脏……”

“那也不能坐呀,您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家,让人家看见该笑话您了。”

淮生眼见她们忙前忙后地拍去她衣服间的浮灰,转头盯着那片挺干净的抄手游廊。

花园没法再去了,于是上后院散散步。

偏巧隔壁家的孩童放纸鸢,卡在了角落老梧桐的树枝上,她仰头,三两下窜至梢顶,还没等够到风筝,底下就顷刻炸开了锅。

“我的天爷——姑娘您赶紧下来啊!”

“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其中一个兴许是急火攻心,居然当场翻白眼晕了过去。

淮生只好先草草落了地,紧接着又是一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

宛遥总想找个机会与她谈谈,但前几日被余飞和宫宴耽搁了,等到临行前才得空,满府里找了一圈,竟没见到她的踪迹。

等途径小竹林时,才不经意发现她一个人垂首站在角落里,安静得就像周围的观音竹。

“淮生?”宛遥试探性的唤了一句。

后者闻言缓缓回头,眸中难得带了点落寞的色彩。

宛遥走上前,“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样子。”

淮生低低道:“没有什么……”

她也不便直接问,于是左右环顾片刻,“跟着你的那两个嬷嬷不在?”

“嗯,她们今天休息。”

难得见淮生这样垂头丧气,宛遥试探性地问:“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需要我……帮忙么?”

在她说出这话的那一刻,对面的女孩儿竟咬了下嘴唇,十分怏怏地说道:“她们的要求……太多了。”

宛遥微微一愣。

约莫是这段时间被逼得紧了,印象中很少听淮生如此有怨言。但也别无办法,她从小长大的环境和寻常人家相去甚远,真要跟着宇文钧,许多举止不改不行。季长川这么打算,多半是想让淮生早日适应将来的生活,今后的路还很长,也有叫她知难而退的意思。

宛遥忙宽慰似的安抚:“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我小时候也有教养嬷嬷,一开始老吃亏,后来学精了知道怎么应付了事,很容易就打发走了。”

她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的,好事毕竟多磨,尽力而为吧。”

淮生轻而地嗯了一声。

她耳力好,许是闻得有脚步靠近,先扬起了头,暗淡的眼眸星光一闪,不自觉挺直背脊,“将军。”

饶是两个人都退伍多年,淮生还是习惯性这么称呼。

宛遥果然看见宇文钧站在背后,四目相对,他笑容和煦地朝她抱歉地一颔首,“碰巧路过,可有打扰你们?”

“我也只是路过闲谈。”宛遥欠身施礼,当即十分识相地开口撤了:“那……宇文大人,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

一直行出百步之外,她借着花树遮掩身形,原地里的淮生依旧沮丧,宇文钧正垂眸对她说什么,看她偶尔会摇头,也会点头。

青年的眉眼温润清俊,耐着性子细语安慰,随后掌心拖住她脸颊,将前额轻轻抵了上去。

的确是这世界上唯一制得住淮生的人啊……

宛遥忍不住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叹,她躲在那里张望,廊下的某人远远瞧见了,好奇地抱怀走过来,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品了一品,不解其意。

“瞧什么,很好看吗?”

“你怎么来了。”宛遥说着又向淮生那边瞅了一眼,觉得再这么偷窥下去不太礼貌,忙伸手推他,“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快走了,别看了。”

项桓给她半推半拉地拽到一边,还一路转头,“诶,我还没瞧清楚呢……”

“别人家事,你看那么清楚作甚么?”

他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往她身侧靠了靠,“那就只准你看啊?”项桓把脑袋一歪,“宛遥,你这是自己看够了才拉我走的吧。”

她被他气笑了,“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你。”宛遥伸手将人朝旁一推,作势要走,手堪堪松开,项桓便轻描淡写地又拽了回来。

他唇边带着抹极熟悉的弧度,饶是在长安做了这些年的郡王,有时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没脸没皮。

“其实你干嘛看他们,咱们俩又不是不能亲。”

宛遥正打了他一下,冷不防项桓揽着腰将她往上抱,偏头就要吻。

“别闹。”宛遥笑着两手把他头捂住,拦在自己面前,四下里环视,“这是人家府上,到处都有人的!”

项桓略一思索,突然拉起她,“过来。”

“干嘛啊。”宛遥让他拽着跑,沿着石板小道穿过垂花门,沿途偶有一两个下人站边行礼,不多时便转回了客房。

他掩上门,屋里没灯尚有点暗。项桓背靠门扉挡住大半日光,眉宇间带了些势在必得的笑意,两手捧起她的脸,“现在是不是能亲了?”

宛遥刚要说话,他唇便贴了上来,气息灼热而柔软。

马车已经候在府外,四周刚刚开始化雪,干冷干冷的。

项桓坐在边上套靴子,回头见宛遥收拾着满床的衣物行装,于是抬手在她面上试了试温度——还挺暖和。

“现在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小圆过生日,她前年就嚷着想去打猎,那会儿爹身体不好,我没同意,今年反正没别的事。”项桓把里衣的带子系了个结,征求她的意见,“咱们干脆到城郊住几天吧,你觉得怎么样?”

宛遥抖了抖他的外袍,随口道:“嗯,好啊。”

“小圆这丫头,都快满十六了,我琢磨着该给她谈一门亲。”他讲到此处自己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你说,整个长安城,会有人肯娶她么……”

他们项家的姻缘还都是一脉相承的坎坷啊……

项桓正若有所思地嘀咕,宛遥叠着他的外袍,忽然从袖口里摸到一封折叠的笺纸,她狐疑地展开来看。

上面的字迹居然莫名熟悉,写着——

下月初一,戌时三刻,长安曲江池西桥,不见不散。

落款是深山含笑。

项桓原在侃侃而谈,不知她手中拿的是什么,遂也凑上前,漫不经心地把那其中的几行字读完。

等看到最后几个字,他神情一顿,逐渐发懵,侧目对上宛遥的视线。

女孩子转过来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头天就扔了吗?”

一看见她眼里的情绪,项桓就知道不妙,忙语无伦次地开口,“不是……这不是我的……”

宛遥深深皱起眉,显然是动了气:“上一回你拿这些东西来气我,我可以当是你开玩笑,都隔了那么久,同样的把戏,你还想来一次?”

“我真没有。”他简直觉得自己快冤到窦娥坟头去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宛遥就将满怀的衣服塞到了他手里,转身出了门。

“诶,宛遥!”

项桓手忙脚乱地把外衫披上,一边穿一边追出去,“你等等我。”

马车就在街边停着,她小碎步走得还挺快,三两下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心知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自己若贴得太紧,铁定惹她不痛快。

当着周围一帮下人的面,项桓不好表现得太反常,只能先佯作无事地上了马。

宛遥:“启程吧。”

像是忽然把赶路催得很急,匆匆忙忙的,车夫们虽不解其意,却也立刻有条不紊地甩鞭子打马前行。

项桓尽量不露声色地挨在她车子旁边,左右一扫,在窗边压低声音:“宛遥,你先听我解释……”

“那些信件的的确确不是我准备的,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想逗逗你,不过后来我也没放心上了,真的。”

“我来这儿又没带什么侍卫,咱们房间每日有人打扫,说不定是那个人买通了宇文家的仆婢,偷偷带进来的,我……”

车里的女孩子不为所动地一伸手,把帘子唰的放下,给他吃了一份闭门羹。

项桓抿了抿唇,只好自认倒霉地坐在马背上吹冷风。

回程的路上,三天两夜,宛遥还真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讲,连吃饭坐得都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从头到脚散表示着嫌弃。

一行人在第三天的晚上抵达长安城。

甫一下车,项桓便丢开马跟在她后面,见她板着个脸也不太敢抖机灵,试探性地牵了好几回手,都让宛遥给甩了。

她先一步进屋,项桓还没反应过来,房门“砰”地关上,很快里边就落了栓,这动作简直一气呵成,大概在心中排练了不少遍。

“宛遥。”

门要踹开其实不难,但毕竟是自家的东西,而且闹不好动静太大,第二天各种流言就能传得满府皆知。

他无计可施站在外面,“你让我先进去吧。”

“大冬天的……我在这儿杵着也不合适啊。”

卧房中的灯转眼亮起来,项桓赶紧轻拍了几下门,“宛遥,宛遥……”

她把火折子搁在桌上,意难平地吐出口气,隔着一道门,听他还在卖惨:“叫爹知道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宛遥微微偏头,咬着唇小声反驳:“本来就是。”

为了避免下人听见,敲门声十分克制,持续了好一阵,忽的没再听到动静。

她不自觉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又忍不住想凑上去瞧瞧,就在这时,“吱呀”一响,支摘窗竟给人推了开来,项桓带着一身的寒气跳进屋搓手,自言自语:

“想不到院子里的风还挺大……”

宛遥先是愣怔地打量他,旋即把目光投到被折了一半的窗栓上,秀眉当下轻轻一蹙。

后者像是早有预料,在她说话前率先开口:“诶你别生气……我明天保证修好,亲自修。”

说完,又腆着脸笑道:“夜里是真冷,你就让我睡一晚吧。”

可能知道自己理亏,项桓近乎把厚颜无耻发挥到了极致。

宛遥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气都没地方气,咬牙背过身:“我不要跟你一起睡。”

他当即顺从道:“那我打地铺。”

言罢,手脚麻利地跑去床上抱被子。

“诶……”宛遥终于没了脾气,只能由着他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屋里是烧着炭盆的,和院外的温度差距很大,项桓这些天吹了冷风,肉身充斥着寒意,猛一吸入暖气,肺腑中竟隐隐刺痛。

他弯腰抱被衾的动作不经意地僵了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笑道:“这样不就行了,你有事还能叫我。”

“你……”

话刚出口便被项桓一个响指打断,“时候不早,我去准备热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