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熄了灯,在这般匪夷所思的状况下,宛遥稀里糊涂的爬上了床。

她习惯睡外侧,面朝墙的方向拥紧被衾。坏了栓的窗关不太稳,让冬夜风吹得哐哐细响,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入眠。

宛遥睁开眼盯着旁边缺了一半枕头的空床,默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项桓正躺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双目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熟睡的模样,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均匀,大概是累极了。

宛遥顿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认真生闷气,内心颇不平衡——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她愤愤地皱眉瞪着下面的人,试图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愠恼。

然而瞪了半天,也感到没意思,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声中混进零碎的小雨,砸在屋檐上,渐渐的,雨就下大了。

空气里有股湿润的味道。

宛遥突然看见项桓在梦里拧了拧眉,喉结吞咽似的滚动了一番,旋即将脑袋往被子下埋,她像是想到什么,抬头朝花窗望了一眼。

朦胧的月色间树影婆娑,被雨水与风打得枝摇叶晃。

项桓听见脚步声时,人猛地醒了,还没来得及睁眼,周遭冷不丁亮起了光,照得双目微疼。他正撑着身子坐起来,刚转头,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额上。

项桓人还睡得有点发怔,灯火烛光里看到宛遥披着外袍蹲在面前,面色凝重地试着他额间的温度。

“你怎么起来了……”

她的手移到他后颈处捏了几下,又放到腰上去,陈年旧伤的筋肉僵硬如铁,连带血液也跟着发凉发冷,饶是睡了这么些时候,依然无法流动开。

宛遥颦眉问他,“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又犯病了?”

项桓先是一愣,继而瞧了瞧她放在腰腹处的手,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儿。”

“坐过来,我给你擦点药酒。”

说着,她拉住肩头的外衫,举灯去药箱里翻找。项桓看着宛遥的背影,掌心忽的一暖,于是利索地脱掉衣服,在床边坐好。

他前些年打仗落下的伤遍布全身,唯有腰部与后肩最严重,尽管已经痊愈,每逢寒冬时候却总是会酸疼,淤血堆积。项桓现在年轻倒是不觉太难受,但若不及时推拿,等老来只怕会十分煎熬。

宛遥借着烛火在他肩颈处用药轻轻搓揉活血。

她手劲儿不大,刚刚好的感觉,柔软的指尖按在穴位上,有种莫名的舒服。

项桓低头坐着的时候,手指就不住来回的搅动,思索着趁眼下时机正好,要怎么开口打破僵局比较妥当。

他悄悄朝后瞥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还在生气啊?”

宛遥将热巾子敷在他肩胛上,另倒了药油抹在腰背。

项桓紧接着说:“以后再有这样奇怪的东西送来,我一定不会收了,直接让小伍把人赶出去,保证咱家里干干净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会有。”

他烦躁地轻舔嘴唇,“是我大意了,真没想到她能追到洛阳……”

“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宛遥不着痕迹的打断,低头收拾药瓶。

他闻言,怕讲太多再招她烦,也就不便继续往下解释,扯过旁边的里衣,一面穿一面走回地铺。

宛遥余光瞧见了,看着地上单薄的被褥,双唇嗫嚅片刻,忍不住唤道:“项桓。”

对面的人正回头,她无奈颔首示意身侧:“上来睡吧。”

项桓眨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唇角不自觉地一扬,“就来。”立马兴冲冲地将满地被衾一卷,飞快蹦上了床。

两张棉被都沾了人的体温,甫一交汇,周遭的气息顷刻温暖起来。

项桓一躺下,便伸出手去从后面搂住她,一直揽到自己胸膛间用胳膊圈着,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女孩儿颈窝。

他这个人,一向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半分的示好都可以让颓靡的精神原地复活。

项桓感慨地轻叹:“听你一句松口可真不容易。”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地上睡半个月了。

宛遥慢悠悠地盯着别处:“谁叫你自作自受的。”

他笑了一下,把头往前凑了凑,“那些信,我一句都没回过。什么初一十五……我当然不会去,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她轻轻哼道:“你没有一开始拿给我显摆,谁害得了你吗?还不是你自己活该。”

项桓把脑袋贴在她耳畔,嬉皮笑脸地解释,“我不就是想让你着急一下么,也没料到会这样……”思及如此,终究不甘心地磨着后牙槽,“改天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个人,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折腾了一宿,疲惫至极,他发完了狠话就跟着开始打呵欠,抱着宛遥垂头便睡。

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越琢磨宛遥越觉得不太妥,忙又把他摇醒。

“诶——不行。”

少年迷迷糊糊地抬头:“嗯?”

她转身面向他,正色说:“人家怎么也是个姑娘,你这么做未免太伤人脸面了,传出去她往后还怎么嫁人呢?”

项桓勉强撑起眼皮,听她下文。

宛遥略一思索,商量道:“依我之见,下月初一咱们还是得去一趟吧?你好好跟她坦白说清楚,实在不行,再考虑别的办法也不迟。”

他深吸了口气,毫无异议地点头,闭上眼睛继续睡。

“好,都听你的。”

初一这天晚上没月亮,曲江池边略显漆黑,但仍旧游人如织。

自打前朝覆灭后,长安夜里就不再宵禁了,这种有花有草有水流的地方自然成为一处消遣的圣地。

宛遥和项桓饭后散步过来,能瞧见不少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沿着江岸游览,远近声音纷杂,还有一位书生似在举杯观星饮酒,很是风雅。

“曲江池西桥……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她举目四顾,“戌时三刻到了吗?”

“方才路过钟楼是戌时,走了这一阵估计差不多了。”项桓也好奇地打量,对来者的身份充满疑惑。近处不时有行人路过,但怎么也不像是写信的姑娘。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旧不见对方出现,宛遥难免有些不安:“会不会是因为瞧见我在这里,她不方便现身?”

她揣测道,“不如……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项桓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她不来就算了,哪来那么难伺候,我们走。”

“你别这么心急……”

宛遥原想叫他再等一等,说话间不远处正饮酒的书生却向这处行来,笑容友好地冲她作揖。

宛遥忙欠身回礼。

“公子……是有什么事么?”

书生捏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放在胸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在下是来赴约的。”

宛遥:“赴约?”

“正是。”他微微一笑,视线却望着项桓。

后者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赴什么约?”

“王爷难道不记得了?”书生展开扇子,扇面一幅白兰花图清新雅致,“在下便是‘深山含笑’啊。”

不知是不是他扇子的兰花图太扎眼,宛遥一时竟听得怔忡:“你是‘深山含笑’?!”

项桓尚不解其意地皱着眉,就见他“啪”一声合拢折扇,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缓缓开口:“当日幸得王爷出手相助,在下感念至今。

“长安街一别,小生终日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唯有将一二情思寄托于信纸上,方可慰藉心灵。”他语气款款,眸中愈发深情,“难得王爷今夜肯屈尊赏脸,想来是已明白小生诗中的心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这辈子便死而无憾了……”

宛遥近乎看见项桓额角的青筋一根一根,十分清晰地往外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后者偏生不怕死地找揍:“‘只愿君心似我心’,王爷,小生已倾慕您许久,只盼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平地里一股劲风乍起,宛遥眼疾手快,在项桓抡拳打上去之前先把他给拦腰抱住。

他手势僵在那里,双目的血丝却红得分明,炸毛似的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我能让你现在就死而无憾!”

宛遥艰难地拦在前面,回头朝那书生道:“你还是快走吧,他真做得出来。”

不承想对方先是被他举动一骇,随即惊喜道:“是这个表情没错了!小生就是喜欢您打人的样子!”

“……”

宛遥腿一软,差点没抱得住他,连声音都带着点颤,“项、项桓你冷静点……这里人多眼杂,闹大了你没法跟陛下交代。

“等回去我做桂花糖糕给你吃?再加两份酱猪蹄?两壶西凤……”

他拳上的经脉险些当场爆掉,目眦欲裂地瞪了半晌,终于狠狠地收了势,大步离开。

“诶,王爷……”

宛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朝满眼失落的书生行礼告辞,转身时,唇边含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小跑着追上去。

第116章 116番外五则

项夫人姓李, 据说也是将门出身。

记得她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拉着项桓贼兮兮地说道:“那个小姑娘以后可就是你媳妇儿了, 要好好给娘争点气, 知道么?”

她笑起来唇角下露出小而弯的酒窝,一颗虎牙亮晶晶的。

彼时项桓还不太明白他娘这句话的意思, 眼中带着不解与迷茫, 项夫人于是将儿子的头发揉成了凌乱的鸡窝,不给面子地笑他是个傻小子。

末了, 又挑着眉问:“漂亮吗?”

这一句他听懂了,不知为什么有些局促, 用手抓抓脖颈, 最后老实地点头:“嗯。”

紧接着, 耳边便爆发出母亲不怀好意的笑声。

元熙十四年的除夕,顺亲王府的小世子满十岁,祈福的天灯飘得整个京城都是, 将一顶硕大华美的走马灯围在中央,光影流转间, 纱罩投影出天女起舞,嫦娥奔月,将军引弓, 刺客拔刀……

那一天,长安所有的百姓都目睹了灯火辉煌的盛世景象。

“这枪金贵着呢,你拿稳了,要是弄坏一点, 我可不会放过你。”

项桓站在王府的偏门前,将雪牙递给一个稍小他一岁半岁的少年。

对方是顺亲王庶出的三公子,想摸他这把枪很久了,项桓瞅准这点,借出雪牙和他换来花灯的图纸。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捡,日日擦拭,隔三天就打磨一次,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那倒不必。”项桓略有不舍地放到他手里,打量着男孩的小身板怀疑道,“你拿得动吗?”

“……还行。”

三公子咬咬牙,两条胳膊吃力地抱着长/枪。

项桓不大相信地多看了他几眼,“那我十日之后来取,你记得还我。”

“知道!”

他便接过一叠厚厚的图样,辗转回到了家。

推开房门,女孩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帽椅上,两条腿前后晃悠,一见他回来,眼睛登时亮出星辉,期盼地跳到地面。

项桓不自觉带着些许得意,把纸张唰啦啦一抖,“看——”

“你真的拿到了?”宛遥欣喜地盯着他手里的图样,虽然瞧不大明白。

“那当然,我出马,什么事情办不成?”

两个孩子头挨头趴在桌上研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画,跑马灯是宫灯,如王府用的那种规格市面上是没地方买的,而项宛两家的爹皆是七品芝麻官,老实说也承担不起这样奢侈玩意的费用。

可小孩子又惦记着要,怎么办呢?

项桓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他图纸看得头大,干脆找了市集的木匠求教,学了半日勉强懂个大概,便初出牛犊不怕虎,抱一堆零碎木头和纱绢放到房中,开始着手鼓捣了。

搭框架,锯木板,敲钉子,少年埋头在桌上敲敲打打。

宛遥没捞到事情做,只好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地想帮忙,项桓心里不耐烦,终于抬起脑袋:“你一边儿去,别碍手碍脚。”

女孩儿被他开口嫌弃,却也并不很生气的样子,只巴巴儿地哦一声,极乖巧地坐回椅子里。她身材娇小,长椅甚至还高出一节,双腿就只能悬在半空,像一尾灵动的羽雀。

等项桓做完了手里的活儿,擦去鬓角的汗抬头时,正看见桌边的女孩也同样朝这边望来,她趴在那里,下巴搁在胳膊上,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冲着他笑。

项桓忽然莫名地感到有点窘迫。

一盘糕饼缓缓推到了他面前,宛遥犒劳似的颔首:“吃吧,才做好的。”

点心是豆沙味儿的,但做得不腻,咬一口满嘴清香,他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块垫肚子,随后一边吃一边向旁看两眼,总觉得不自在。

最后还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找了点事情做。

项桓把画笔和宣纸备好,让宛遥勾花灯里面的小人儿。

他抱着双臂在旁边看。

窗外的天有些阴沉了,手边点上一盏烛火,女孩就凑在昏黄温暖的光芒下,一笔一画认真的涂写,细腻的脸颊晶莹得像是敷了粉。

跑马灯做好了,约莫有一尺来长,和王府的不能比,粗是粗糙了些,但对于半大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奢侈的玩具了。

将其中的蜡烛点燃,再转动灯罩,无数的人马便欢快地跑起来,他们在上面写了有趣的字句,再结合一盘双陆,闲来可以玩上一整天。

这盏灯因为得来不易,宛遥一直仔细而宝贝地收藏着,由于父亲官阶不高,她的闺中好友不多,难得有一两个慕名来看,她也都大方地取出,供小姐妹们把玩。

宛延生辰这日,朝里几位与他交好的同僚登门做客,年纪相仿的刘翰林为了让宛遥有几个玩伴,带着他膝下的一双儿女也一并来了。

刘家小姐比宛遥大五个月,她的哥哥和项桓年岁差不多。两个人平时倒没太多往来,不过跟着大人互相有个眼熟。

刘小姐稀奇那只花灯,进门便嚷着想看,把窗户的卷帘放下,幽暗的室内灯火灿烂,她用手指拨动,羡慕不已:“真漂亮,上次瞧见宫灯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呢——你从何处买的?”

宛遥赧然地笑笑:“是别人帮我做的。”

她闻言有些失落,“什么人啊?能不能拜托他也帮我做一盏呢……我会付钱!”

宛遥琢磨片刻,试探性地同她介绍:“你知道……项南天,项大人家的二公子吗?”

“……”好了,没戏了。

小魔王名声在外,刘小姐顿时无言以对。她沉默地转着精致的灯罩,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说:“宛遥,你可不可以……把它卖给我啊?”

她闻言愣了下,继而用力地摇摇头。

在平时宛遥其实并不吝啬分享自己的东西,但这次不同。自己舍不得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毕竟东西是项桓辛苦做的,她不愿意用他的血汗卖人情。

刘小姐显然很沮丧,恋恋不舍地又玩了大半天,直到前厅传饭,才慢腾腾地跟着出去。

吃饭、闲谈、长辈们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让时间过得漫长又无趣。

好不容易母亲批准得以离席,宛遥总算松了口气,悄悄溜进厨房做甜汤喝,等意外地发现花灯离奇失踪,已经是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