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他不但没有罢休,问出的话更加无厘头,“你是不是去过我的酒吧?皇家公馆。你一定去过!”

祁善这辈子去过图书馆、科技馆、展览馆、博物馆,唯独没有去过什么“皇家公馆”。她在感叹这人的酒吧名称果然如同他打招呼的方式,土得肆无忌惮。然而,作为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莫名其妙地被人宣称在酒吧有一面之缘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还是无中生有。祁善也顾不得对方是阿秀叔叔的座上宾,板着脸说道:“你记错了。”

“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记性还不错,只要见过的人都有印象。”那人笑嘻嘻道,“别不好意思,你是周总的侄女,下次去打个招呼,哥哥给你免单。”

祁善抱着书包,已经做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一直沉默着站在车边的周子歉忽然说了句:“隆总,别开玩笑了。”

“谁说我开玩笑?偶尔出去玩玩,很见不得人吗?”

“她说没去过就是没去过。”

被称作“隆总”的年轻人起初大概只想与小姑娘戏谑几句,图个开心,见周启秀身边木头疙瘩似的侄子出言维护,反而更觉得有趣,双手抱胸,歪着头笑道:“她是你女朋友?”

“不是!”

“不是的!”

同样的话出自两张不同的嘴。那人笑意更深,装模作样地对周子歉点头,“也是,我觉得她面熟,但是以前没见过你。那代表带她去我酒吧的人一定不是你。”

祁善深呼吸,默默转身,她决定不在无聊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急什么?”有人在身后叫住她,“你还没说是什么时候…”

他跟上去两步,声音忽然停顿,周子歉的手按在他肩头,制止了他。

“怎么?”那人扬眉看着周子歉,周子歉比他高一个头,但在他眼里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没什么,何必为难女孩子?”周子歉的语气里已没了刚才的尊敬之意。

“哎哟,别人都说你们家周总最会怜香惜玉,没想到连侄子都学到了他几分。”那人笑着,扭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那上面还搁着周子歉的手。

周子歉怕他继续跟上去纠缠祁善,像是不懂对方眼神里的示意,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只说道:“隆总,你先上车吧。”

“我要是不上呢?”那人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意里已有挑衅。

祁善已快要走到自家门口,她不想周子歉与对方起冲突,本想劝他算了,一回头,正瞧见那人甩了甩肩膀,两人已有了火气。

“子歉,别…”祁善的呼声还来不及道出后半句,只见那两人相互推搡了一下,周子歉下手重了些,那人趔趄了一步,正有还手之意,脚后跟被路基绊了一下,冷不丁往后仰倒,后脑勺不偏不倚地磕在了砖砌的花圃棱角上。

“你们要干什么?”周启秀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周子歉想要去拉对方的手还悬在半空,听到这个声音,像被惊醒一般颓然垂下。那人艰难地爬了起来,嘴上骂骂咧咧的,他看了一眼刚捂过后脑勺的手,掌心鲜红一片。

周启秀亲自开车送那人去了医院。他走后,祁善和周子歉还直愣愣地在“事发现场”站了好一会,两人脸上都是一阵青一阵白。

“闯祸了”——这是盘旋在两人脑子里的同一个念头。

祁善揪着背包的肩带,喃喃自责道:“都怪我!”

“难道不是他活该?”周子歉闷声道。两人视线相对,祁善分明从他垂下的眼帘里看出了与自己一样的不安。

事后祁善才知道,那人叫隆洶,当下是几家酒吧的老板。他和周启秀并无生意上的直接往来,却是周启秀一个重要朋友的妻弟。那天他到周家,也是代他姐夫来传个话,不料竟惹出了事端。

隆洶后脑勺的伤口缝了十几针,为防脑震荡,住院观察了两天。其实他伤得最重的不是脑袋,是脸面。

次日一早,得知这件事的沈晓星夫妇带着祁善亲自登门与周启秀商量此事。无论如何,纠纷因祁善而起,他们听说过隆洶姐夫和周启秀的关联,担忧这件事会给周启秀的事业带来不良的影响。

周启秀脸上有隐隐愁云,却坚称这件事祁善没有任何过错,让他们不必为此介怀。

他说:“老秦昨晚上也去了医院,了解事情的经过后,当场把隆洶那小子训了一顿。他还能不知道他妻弟的为人?胡闹惯了,闯祸也不止这一次。老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隆洶那小子也是玩笑开过了头,实打实的坏心是没有的,否则我也饶不了他。”

周启秀说着,用安抚的语气对祁善说道:“小善,昨天没吓到吧?他是我引来的人,叔叔向你赔不是。”

祁善满面通红地摆手,末了不忘扯了扯妈妈的衣袖。沈晓星会意,对周启秀说道:“我们今天过来,还有一层意思:子歉是好心维护小善,我们怎么都该说声谢谢。他们还是孩子,哪能想到那么多后果?你不要太过责备他。”

周启秀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祁善得了阿秀叔叔的表态,心中略宽慰了一些,坐了一会,便和妈妈一起先回了家。祁定在周启秀的力邀下留下来陪他品尝新得的普洱茶。

子歉闭门在房间里,昨晚上他根本没办法入睡。隆洶受伤后,周启秀忙于善后,无暇顾及子歉,只让他独自冷静思考,遇事时是否可以寻求更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交代这些话时,周启秀依然是和颜悦色的,他本质上是个温和的人,鲜少有尖锐的情绪表达,尤其在子歉面前,他有太多难以言说的负疚。然而这份优容却让子歉倍加煎熬。他本来认为自己没有错,姓隆的太不是个东西,把他收拾一顿也不过分,但一想到这件事可能给周启秀带来的麻烦,子歉开始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深深后悔。二叔信任他,并不在他面前有任何的避讳,所以子歉是知道隆洶的身份的,背后的利害关系也隐约知情。他怎么会糊涂到动了手?

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子歉下定决心去找二叔,他宁愿二叔狠狠地骂他一顿,如果有必要,哪怕他再不齿隆洶的为人,他也肯硬着头皮到医院去道个歉。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不给二叔留下后患才好。

周启秀和祁定在茶室里闲谈。周启秀慢条斯理地将新沏好的茶送至祁定面前。

“你是行家,试试这回的茶叶如何?”

祁定抿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到眼前端详剩余的茶汤,“淡雅绵滑,带了股淡淡的药香,汤色也特别,我怎么看着透出了点紫色。我早年在陆羽《茶经》里看过:‘茶者,紫为上’,今天才亲眼见识到。”

“果然好茶要在识货的人喝来才不辜负,我们这些学工科的人只知道这茶色特殊,想必花青素含量高得很。”周启秀笑着,自己也喝了一杯,“这茶叶来得不容易,说是千年老茶树的自然变种,一年产量也不足百斤,顶尖的老师傅加工而成,有钱也难得。老秦统共也不过得了两饼,特意还让他内弟送了一饼来。”

祁定咂了咂嘴,喃喃道:“下次换个清水泥壶来冲泡,恐怕茶味更上乘。你看你,喝着这么好的茶,何必再愁眉不展?”

“我羡慕你啊,老祁,生个女儿乖巧又贴心。阿瓒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啦,人一跑就没了影,打电话也爱理不理。难道我和他妈妈离了婚,他就不是我儿子了?还有子歉,唉!两个孩子里,我以为总有一个是省心的…”

子歉听到这里,悄然从茶室虚掩的竹门外退走。他走出屋门,带着一丝茫然站在院子里。小院不大,花草错落有致,一看即是经人细心打理,只是角落里有一棵桃树叶片上出现了像水渍状的小斑点,子歉昨天就注意到了,这是果树穿孔病的先兆。在老家,大伯父种有一小片桃树林,放寒假时,子歉常给它们修枝施药,对桃树的秉性熟悉得很,遇到这种情况只需修剪病枝,再以药液喷洒即可。他刚发现这里的桃树出了问题,当即就想过动手解决,免得病患蔓延,毁了好端端的一棵树。子歉的迟疑来自自知不该随意妄动这屋子的一草一木,想去问问二叔,又觉得不该为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去打扰他。

邻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是祁善提了个喷壶在浇花。现在已进入午时,冬日的暖阳当空直照,并不是给花草浇水的好时候。可她有资格在那所屋子里做任何事,爱惜花草,或者糟践它们。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祁善也注意到了子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犹豫了一会,朝他挥了挥手。子歉也笑笑权当回应。他们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可将近一个学期下来,在校打照面不超过三次。周末或节假日若不是二叔有意让他回来,子歉通常都待在学校,说起来,他和祁善实在算不上熟识。他们又都不是热络的人,按常理,祁善打过招呼就会回到屋里,然而这一次她抱着喷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若有所思地看着另一个院子里的子歉。

子歉若先一步进屋,显得好像有几分无礼,可两人各自在院子里默默站着又着实古怪。他索性推开院门走了出去,祁善也站到了院篱旁。

“你在看什么?”

“你还好吧?”

他们又一次几乎同时开口。祁善先绷不住地笑了,她用指节蹭了蹭额头的发丝,说:“其实我们也算熟人吧,怎么见面总是有点尴尬的样子?一定是我嘴太笨了。”

子歉也笑了起来,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早晨浇花比较好,要不就在太阳下山以后。”

“啊?”祁善有些呆呆的,忽然才想起自己不必一直端着喷水壶,飞快地把它放在了脚边,把手背到身后,应了一声:“哦!”

她这副样子一改往日在子歉心中沉默端凝的形象,令他也觉得身边的气氛在不觉间也松软了下来。祁善回头望向屋里,妈妈好像不在客厅。她也出了院子,子歉很有默契地随她沿着屋外的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祁善忽然问:“阿秀叔叔没有骂你吧?”

子歉摇了摇头,脸上难掩沮丧。他问祁善:“昨天…我那样动手,是不是挺傻的?”

“嗯。”祁善郑重点头,然后又用同样郑重的语气看着他说,“但是谢谢你!”

祁善家是这条笔直的林荫路上倒数第二座独栋小院,她领着子歉从路的尽头绕进了一条小道,走着走着,前方草木益发葱郁,很快就到了一个人工湖泊旁。子歉依稀分辨出这应该是附近那个街心公园的边缘,只是他从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近道可以不经由公园入口直达湖边。

祁善几步走到湖堤旁的台阶处,招呼子歉过来。两人坐下,子歉才发现这个位置看似不起眼,其实视野好得很,冬日淡灰色的湖面和对岸掩映在树杈里的萧瑟孤亭尽收眼底。身后有一棵水桶粗的大榕树,经冬犹绿,繁茂的枝叶如伞,既挡住了头顶稀薄的日光,也使得岸上经过的人轻易看不见台阶上坐着的人。

祁善生长在这附近,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也属正常。但子歉不由得去想,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陪伴她躲藏在这里休憩嬉戏、促膝谈天的想必另有其人。

祁善支着下巴,扭头看沉默着的子歉,问:“你是前天晚上从学校过来的吧?那为什么昨早阿秀叔叔和我们去喝早茶,没见你来?”

昨天早晨周启秀问过子歉要不要一起去,他推说自己吃过了早餐。同样的,上个月祁善父亲生日,小小操办了一下,正逢周末,子歉也以学校有事为由没有回来。

子歉捡起一块碎石头扔向湖里,石头在寂静的湖面弹跳两下,打了个漂亮的水漂。他也没跟祁善绕弯子,说道:“你爸妈是挺好的人,你也是。以你们和周瓒,还有他妈妈的交情,面对我的时候一定不那么自在。”他面色平静,“我不想大家尴尬。”

“尴尬?”祁善轻声重复。她想安慰子歉,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我不就是一个尴尬的人?在大伯母娘家,在大伯父家,后来又到了二叔家,总是不清不楚。我看到别人尴尬,自己也会不自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为这个不开心?”

“也不是。我以前不太在乎这些。相对于其他来路不明的人,我的运气还不错,遇到的人对我都挺好的。不骗你,我成长的过程没什么苦恼,整天没心没肺满山遍野地跑,乡下的生活和城里不一样。”子歉说到这里时面上有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爬树掏鸟蛋、下河捞蝌蚪、带着小伙伴四处嬉戏的儿时光阴。祁善发现了,子歉和周瓒身形相似,都是宽肩长腿,脊背挺直。论容貌,他不像周瓒般醒目,可依然是好看的——毕竟是周启秀的儿子。他是那种内双的眼皮,五官硬朗,肤色略深,笑起来眼睛明亮,牙齿雪白,不同于周瓒的风流蕴藉,别有一种英挺爽利,像山林间的风。

“然后呢?”祁善努力做一个好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