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到苦恼的滋味,是从我知道我可能是‘二叔’的儿子开始的。”

祁善有些意外。子歉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

“我不是不想做‘二叔’的儿子,而是太想了。你知道吗?祁善,乞丐不会羡慕富翁,因为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那种生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儿,还觉得自己挺幸运。大伯父一家对我很好,三叔也常常来看我,给我带各种好吃好玩的,我比村里的许多小孩生活得都好。我从小最敬佩的人就是二叔,他的名字在我们老家就像一个传奇,每个人提起他时都赞不绝口,他从小那么聪明、懂事、能干、孝顺…长得也和我身边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离我那么远。偶尔回乡祭祖,我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像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身上还发着光。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这个人有可能是我的生父,就好比有人把一箱珠宝敞开在乞丐面前,说,‘来吧,这些也可以是你的。’从此我开始担惊受怕,患得患失,我会起了贪心的念头,想要占为己有,哪怕这财富是偷来的。”

子歉把手掌摊开,覆盖在有些冰凉僵硬的面颊上,说:“我知道我的存在让别人不痛快。周瓒的妈妈恨我。我的生母…去年二叔带我去看过她一次,后来我自己又偷偷跑去了一回。她嫁过两次人,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和现在的男人结婚,又生了两女一男。孩子在她的生活里恐怕是最不缺的东西。我自己去的那回,她发现只有我,而我两手空空,她失望得很。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可当我想了,就停不下来了。我是二叔的儿子,我也想做他儿子。我愿意改个名字,用一辈子向别人道歉,也愿意揉碎我自己,来让他满意!”

祁善哪里听过这些。她是五好家庭里生长起来的孩子,生活里全是理所当然。然而子歉说的那些话虽让她震惊,却并不令人费解。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回避吧,小偷有小偷的自觉。”子歉垂下手,看着祁善脚边一地的碎树枝,说:“我在二叔身边,总是很小心,他对我越好,我越怕他失望。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一不小心就给他惹了祸…你是周瓒的好朋友。我很想知道,如果那天换作周瓒,他会怎么做?”

祁善愣了愣,她没那么想过。如果是他…也许他不会动手。周瓒滑头得很,他向来不屑将力气耗费在这方面。但祁善不能说他就会袖手旁观,这点信任她还是有的。他更擅长玩阴的,没准他反把隆洶调戏了去。一肚子坏水的人,反而不那么容易吃亏。

“他比你闹腾多了。”祁善实话说道,“真要捅娄子,他惹的事不会比你小。”

子歉还在老家时,也不止一次从长辈那里听说过周瓒的种种“事迹”。可他们摇头叹息时脸上也只有无奈和默认。他有胡闹的底气。

“周瓒以前被他妈妈逼急了,或是被阿秀叔叔骂了,就会躲到这里。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常来。你看,坐得多了,这里的石板是不是也比别处平滑些?”祁善又捡起脚边的枯树枝,轻轻将它们掰成一截一截,“你羡慕他?可他偏觉得他的苦恼多得不行。”

子歉和祁善聊了一会,回去的时候心里平静了不少。他还是去找了周启秀。周启秀没让他去医院。隆洶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又在气头上,见了子歉,说不准还会节外生枝。

周启秀要求子歉在回学校之前把书房的所有书籍和文件重新整理一遍,不但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还要将每本书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以此作为惩戒,让他记住今后遇事需三思而后行,也有意将此作为这件事的终结。果然,一直郁郁寡欢的子歉在领罚之后反而轻松了不少。

经历过冯嘉楠的搬离和周瓒的离开,这个家许多地方都有些乱糟糟的。书房和周瓒的房间保姆通常只需清理外部,未经许可,她一般不会妄动里面的摆设。而周启秀始终无法从妻子的离去中彻底释怀,空了近一半的书柜难免让他心中失落。子歉的代劳也算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周启秀的书房足

有两面墙壁的书柜外加一个大文件柜,子歉明早要回校,想要在半天时间按周启秀的要求彻底清理好书柜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忙乱了一阵,拖走廊地板的保姆秦阿姨看不下去,教了他一个法子:把祁善找来。

子歉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才决定给祁善打电话。他不怕辛苦,也不怕耽误时间,怕的是二叔检验成果时皱起来的眉心。祁善的到来果然让状况得到极大的改善,她对这个书房的了解程度远甚于子歉,两个人干活也比一个人强。周启秀从外面回来,看到祁善的身影也并未因此责备子歉“作弊”。

临近吃晚饭的时间,子歉和祁善终于整理到书柜的最下面一层。两人都有些累了,心情却轻松了不少,手脚放慢,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子歉一边用干净的软布擦拭着一本《曾国藩传》,一边问祁善:“这书架空出来的部分,那些书都被周瓒的妈妈带去香港了?”

祁善答道:“怎么会?嘉楠阿姨只带走了一小部分她最喜欢的。其余属于她的书她都送人了。”

她没好意思说,其实那些书多半被她中饱私囊了。

“我以为她带不走的都会留给周瓒。”子歉说着,顺便把擦干净的《曾国藩传》摆放在人物传记那一层。

祁善笑了,“周瓒啊,他心中的经典名著是《银河英雄传说》《海贼王》这些,留给他才糟蹋了。”

“我糟蹋谁了?祁善,你背后不说人坏话能死吗?”

“我什么时候说…”祁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僵直着背转身,满脸的不敢置信。

周瓒站在书房门口,脚边搁着行李,面色不善。

第十八章 有家似无家

“你不是说不回来吗?”祁善手里还捏着一块抹布,讷讷道。

周瓒不屑地说:“我不突然回来,又怎么会听见你在背后编排我!”

他这话说得让祁善有些羞愧。她是在背后说他了,虽然那些“坏话”都是“实话”,可也有违她做人的准则。她扯着手里的抹布,脑子里短暂放空,以至于没能及时发现他话里的不对劲。敢情他万里迢迢地飞回来,就是为了听墙脚,伺机逮着她的小辫子?

“回来也不说一声!”

“好像我说了你就会去接我一样。”周瓒讽刺道,“你在这儿挺高兴嘛,难怪我给你发的信息你都装看不见。”

“信息?哦…”祁善摸了摸口袋,这才发觉自己接到子歉电话后,从家里出来得匆忙,手机并未带在身边,“你什么时候发的?”

几天前祁善在电话里问周瓒要不要利用假期回来的时候,周瓒已动了心思,他故意含糊其词,还让她给自己寄书,存心想要忽然出现好把她吓一跳。他一路憋着不告诉她,可是在香港机场候机的时候,飞机晚点了两小时,无聊之中他又忍不住犯贱,想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来接自己,眼巴巴地又给她发了自己的航班信息。她果然没来。

“手机手机,就是要让你拿在手里。动不动就联系不上,你是没带手啊,还是没带脑子?”

周瓒心情不怎么样,嘴里也对祁善挖苦不休。祁善是见惯了他的死样子,木着脸只当自己聋了。子歉算是首次正式和周瓒面对面碰上,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在旁边也觉得有些听不下去。

“祁善,你们去聊吧,剩下的事我可以自己来。”子歉说道。他实在是不知该怎样开启和周瓒的交流,那种尴尬的体质又发作出来,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只好仓促地对周瓒点了点头。

周瓒貌似刚发现房间里还有“多余人等”,对祁善抬了抬下巴,“你不介绍一下?”

祁善苦着脸,这件事为什么要落在她头上?她暗暗期盼阿秀叔叔快点过来接管眼前的烂摊子,可是周启秀并未及时出现,就连刚才还在书房附近擦拭楼梯栏杆的保姆秦阿姨也莫名地消失了。

“他是…周子歉。”祁善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

“你同学?”周瓒又把烫手的山芋抛到了祁善手里,“干吗把你同学带来我家干活,勤工俭学?”

祁善一瞬间心思转了许多遍,可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她真要如周瓒讽刺的那样,没手没脑、又聋又哑才好。周瓒懒洋洋地靠在书房的门框上,兴致盎然地等待她的回答。这让祁善更加确定,他心里一清二楚,存心让人下不来台罢了。

子歉又蹲下去摆弄那些书,沉默应对。

“那个…我饿了,我先回家吃饭!”祁善走为上策。她才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打不过就跑,这本不是她应该卷入的战事。

她试图走

出书房,周瓒挡住了半边房门,眼里全是嘲笑。

“跑什么呀。话还没说两句。我才刚走了半年没到…”

“阿瓒?”

周启秀站在主卧室的门口,他原本在看一份工作资料,对外面的事并不知情。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秦阿姨莫名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出来看一下。他满心纳闷地走出来,居然看到远在温哥华的儿子无端出现在家里。

祁善如蒙大赦。周启秀也是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即把刚才发生的事猜到了七八成。这也是周启秀始料未及的局面,他想过要让两个孩子见面,明知阿瓒会有抵触,他会尽可能地想办法化解,但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所有的计划都派不上用场了。

“你怎么说跑回来就跑回来?你妈妈知道吗?”周启秀问周瓒。

周瓒说:“下次我会先向你们打个书面申请,没得到批准我绝不再回来了。”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周启秀揉了揉眉心,“你提前说一声,我也好让司机去接你。子歉…你们已经见过了?”

“哟,我应该认识他吗?”周瓒张嘴做惊讶状,“你们都熟得很,我倒像走错门了。爸,你说说看,他到底是哪路亲戚?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连招呼都不知道怎么打。”

周启秀沉默片刻才道:“他是…”

“我是你大伯父的养子。周瓒,我们在老家见过一次。”子歉抢在周启秀面前说道。他实在没办法看着二叔在周瓒恶意的装疯卖傻中承认私生子的存在。这对他是一种双重的煎熬。

周瓒把恍然的“哦”声拖得老长。他站直了对周启秀说道:“爸,我记得你答应过我妈,老家来的亲戚不往家里面带。是不是你们的夫妻关系不算数了,以前说的话也统统作废?”

周启秀脸色不太好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就拿这个刺头儿子没什么办法,现在更是成了桩心病。他艰涩地开口道:“行了,阿瓒,别太过分。我事先不知道你会回家。”

“我不在,这个房子就换了主人不成?”周瓒尖锐道。

短时间内,没有人再接话,因为实在没法说。连祁善也知道,这间房子的地皮原本是属于嘉楠阿姨娘家的,祁善爸妈也是在婚后才从冯嘉楠手里买下了一半的土地产权,实现了两家人继续做邻居的心愿。过去这一带属于城郊,城市发展得太快,十几年过去,这里俨然已成了新区的中心地带。周启秀和冯嘉楠感情还好的时候从不分彼此,房子是夫妻共同财产,写的也是两人的名字,当然,周启秀在这房子里也不乏投入。离婚时,冯嘉楠占尽了优势,唯独这所有着太多回忆的房子她并无太多眷恋,和周启秀协商后,房子是归在儿子周瓒的名下的。也就是说,周启秀因为公司离家距离正好,又住惯了,才一直居住在这所房子里,但它法律上真正的主人却是周瓒。

“那你说吧,你想怎么样呢?”周启秀按捺着询问周瓒。

周瓒冷笑不答。

子歉终于把最后一本擦得干干净净的书放整齐了,站起来说:“二叔,我先回学校了。”

周启秀短暂地闭上眼睛,他何尝不知道子歉是为大家解围。然而,恐怕子歉自己也有数,回学校容易,可他这样走了,以后在这个“家”,在周瓒面前,他的位置就更加模糊难堪。周启秀自知不是个好父亲,他错在前,明知是困局,可他太想弥补子歉,又无法驳斥阿瓒的立场,结果这份优柔导致进退维艰。

祁善一直企图置身事外。她也是矛盾的,周瓒过分了,然而她懂得他心头眼底的怒火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