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借壳上市不顺利……”

“小云,你知道我是怎么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她带了点挖苦地说:“您很幸运,比别人更善于抓住机会。”

司霄汉哈哈笑了,“每个人面前都摆着机会,我只是比别人更豁得出去。当年我做电子产品代理,一年赚个几十万毫不费力,跟我一起做那行当的其他人安于现状,小日子过得很开心。只有我看好地产开发后,马上结束了现成赚钱的生意,把所有钱投到了房地产项目,当时还是福利分房时代,没几个人有买商品房的意识,根本没人看好我,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结果你看看,谁笑到了最后。”

司凌云扯着嘴角勉强一笑,“好吧,除了幸运,您有远见。”

“你呀,别不以为然。我要教你的另一件事你得听好了。”会议室静了下来,司霄汉吐出一口浓浓烟雾,待烟散开,他站起身,神情自若地看着女儿,“一旦定下目标以后,就得自断退路,下定清除所有障碍走下去的决心。不然不可能成大事。”

司霄汉先离开了,司凌云独坐在会议室内,顺手拿起父亲忘记在桌上的香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

她最初抽烟只是青春期与同学们一起图好玩而已,香烟捏在手里,更多是一个叛逆的姿态,并无烟瘾,这几年再没抽过。看着袅袅青烟在眼前徐徐散开,她只觉得心底空空落落。

她倒不为没有看出司建宇的用心难过。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和父亲一样看人看事,就算彼此之间亲如父子兄妹,也必须不带任何温情地权衡立场,分析动机,做出决定,她有些不寒而栗。

司霄汉突然给了她这样一个明确的示意,表面上看,她离她母亲的期盼更近了一步。然而,她勉为其难进顶峰工作的初衷,只是为了让弟弟司凌峰得到解脱,如愿去加拿大留学。她跟母亲从来不算亲密,也不会把程玥的期望看得很重要,更不可能把她的意愿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工作一年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至少程玥采取的策略是对的,被母亲用尽心机拖着加入这个游戏以后,哪怕她起初再不情愿,现在也有些欲罢不能了。一方面,顶峰到底是她父亲的产业,其中出现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她无法漠然置之,付出心力越多就越难以回到当初疏离的状态;另一方面,她的好胜心完全被激发起来,更高的职位、更大的权力,与张黎黎抗衡,与司建宇平起平坐,证明自己的能力,对她都是有吸引力的。

这是所谓野心在暗暗滋长吗?

从小到大,旁人对她的最大的负面评价无非就是任性。对一个有资格任性的女孩子来讲,野心这个词似乎具有更多刺激,能够激发她更多的潜力,也许她的父兄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够胜任有余。可是这个念头只一掠而过,她坐在这里,一片茫然,并不兴奋。

要得到父亲许诺的机会,就意味着更多付出——她问自己:你真有那么爱工作吗?真的愿意越陷越深吗?而她下意识回避的那个问题变得越来越清晰:你该怎么做?

她把玩着那只俗气的金色Duport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叮”的一声清脆响声,小小的火苗摇曳不定。她关上再打开,正出神之间,一只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合上了打火机。她回头一看,傅轶则正站在她的身后。

他将她另一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取下来,按灭在烟灰缸内,“平时不抽烟的人,突然想起要抽烟,通常是因为压力。”

“没有那么复杂的原因。”司凌云抬手掩住嘴,打了了呵欠,“不过是因为香烟跟打火机就在手边而已。”

“既然这边的会议开完了,我现在打算跟你大哥谈方案,一起下去吧。”

司建宇上午便打电话邀请她过去,她本来打算托辞避开,但她现在改了主意,站起身整理好文件,“走吧。”

司凌云与司建宇几乎同时看完手里的计划书,抬起头来,交换一个眼神,意识到对方眼里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错愕与意外。她早就将司建宇做的那份计划书看得烂熟于心,也提前设想了傅轶则会提出的条件,但完全没想到拿到手的会是这样一份文件。

傅轶则交给他们的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方案,既不同于双方前度合作的模式,也跟司建宇做的项目计划书没有多少关联,而是要求顶峰也参与项目用地作为抵押取得借款,借款按项目进度分期给付,对于还款期限、项目运作有十分严格的要求。

司凌云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心想,她几乎找不到比这更顺理成章的拒绝时机了。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这已经完全不是风险投资,而是披着融资外衣的借贷了。”

傅轶则的平静则来得毫不费力,“你学法律,应该知道国内现行法律并不认可企业之间的借贷行为。所以这仍旧是一笔信托性质的投资,不过,董事会研究了建宇兄的方案之后,希望以项目股权抵押的方式确保投资回报。”

司凌云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条件太苛刻,我们不可能……”

然而这时司建宇打断了她,“凌云,我们可以再好好研究一下。”

她正要说话,突然发现灯光照射之下,坐在她对面的司建宇脸色苍白,额头有亮晶晶的汗珠涌出,而傅轶则显然也留意到了,关切地问:“建宇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司建宇勉强一笑,司凌云抢先说:“大哥,你这办公室太闷了,我也觉得很热,是不是空调有问题?”

司建宇反应已经略显迟缓,停了一下才点点头,“空调大概是得维修了。”

“建宇兄想必也知道,信和的老沈最近一次又一次向我们公司提交融资方案,甚至没被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就被否决了。对于同仁里这个项目,我们的兴趣要大得多。”

司凌云也曾在土地市场的拍卖会上见过信和地产公司老板沈家兴,那是一个十分高调张扬的男人,以做服装起家,涉足房地产只两三年时间,用出乎众人意料的价格拿了一块郊区工业用地,没想到马上便遇到了资金瓶颈,甚至影响到公司其他在建项目的开发。不过她偷眼看到司建宇衬衫腋下汗迹变大,呼吸已经开始急促,眼神涣散,越来越难以撑住一个正常姿态了,不得不当机立断中止谈话。

“轶则,你不是说要去机场接国外回来的朋友吗?”

“对,”傅轶则抬腕看看手表,“时间来得及。”

“你去吧,路上也许会堵车。”

“晚上我订好了餐馆,你直接去那里,我介绍你们认识。”

司凌云摇头,“今天算了,我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傅轶则看她一眼,没有坚持,起身告辞出去。门一关上,司建宇便站起来冲进了办公室附设的卫生间,司凌云清楚听到里面传来猛烈呕吐的声音,她已经不像第一次看到那样惊慌,可也没办法漠然置之。过一会儿,司建宇蹒跚走出来,靠倒在椅背上,拉松领带,大口喘息。司凌云将他的毛巾打湿拿出来,覆到他额头上面,然后再给他倒了一杯冰水,交到他手里,“慢慢喝,休息一下,没事的。”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司凌云嘱咐司建宇的秘书不要再转电话进来,有公事交给李元中处理。她随手拿起自己带来的卷宗文件看着,窗外暮色渐渐转浓,司建宇终于恢复了常态,走进更衣室,换了干净衬衫出来。

“凌云,谢谢你。”

“何必跟我客气。大哥不要嫌我多事,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医生,做彻底的治疗。”

“我并不讳疾忌医,凌云,相信我,我在看医生,而且在服药。”

“放松一点儿,会好的。”

“放松?谈何容易。”司建宇苦笑,“你不明白焦虑症的可笑之处,仅仅这个诊断本身,就会让人更加焦虑。如果没有药物帮助,我真的没法放松。”

两度在她面前发作之后,他似乎不想再对她隐瞒病情了,她却感觉更加沉重,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今天幸好有你在场。要真在轶则面前出丑,这次合作就彻底没戏了。”

“这种条款,还谈什么合作。”

“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过,没必要跟他赌气,等会儿还是去见见他的朋友,一起吃饭吧。”

司凌云指指面前的大堆卷宗,“我确实有工作。”

“轶则这人太聪明,你拿工作当借口挡他,我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然我要怎么样?”她反问,“赔笑脸跟他周旋,一点一点磨一个更为有利的方案出来吗?”

“凌云,我没有到要用妹妹换投资的地步。”

司凌云也笑了,耸耸肩,用同样开玩笑的口吻说:“看看这个方案就知道,就算你有这个心,我也换不回来投资。”

司建宇收敛了笑意,正色说:“你错了,如果没有你,轶则在不看好目前形势的前提下,连方案也不会拿出来。”

“不用拿这话安慰我了,大哥,他这个方案,我粗粗估算一下,需要支付近30%的利息回报给他们,负担实在太重,不如试着再找别的融资渠道吧。”

司建宇眉锋紧锁,“从其他渠道融资的可能性我都研究过了,最近有传闻银监会可能会加强调控,银根紧缩初露征兆。包括轶则刚刚说到的老沈在内,本地很有几家小地产公司年初兴冲冲举牌拿地哄抬地价,只几个月的时间,就陷入了没有资金开发的窘境。”

“可是这个协议的条件实在……”她找寻着合适的形容词,还是只能像刚才一样下结论,“太苛刻了。万一项目出现拖延,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太惊人。”

“项目进度是可控的,资金是一个高速运转的公司的命脉,突然断掉的代价才最可怕,地产行业这样的先例太多,谁也承受不起。”

联想起司霄汉刚对她讲解的话,她再一次没来由地生出寒意,仿佛拳心也沁出了冷汗。司建宇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放缓和声音,“公平地讲,生意就是生意,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这个方案虽然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有些急了,“为什么非要接受这样霸道的方案?如果资金有缺口,可以暂缓开发这个项目,勉强硬上岂不是太冒险了?”

“时间不等人,凌云,我跟你讲过这个道理。”

“爸爸不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我会说服他。”

“他是好被说服的人吗?”

司建宇看上去胸有成竹,“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方案,我会试着跟其他地产公司合作开发,丰华集团同样也对同仁里这个项目很有兴趣,他们可是一向以资金雄厚著称的。”

司凌云再度大吃一惊,丰华是本地一家知名民企,由王丰、徐华英夫妇经营,是顶峰集团长期的竞争对手,经常会与顶峰在土地拍卖市场上同时出手,争抢土地资源。更有传闻说丰华与顶峰一样在谋求上市,在地区上市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两家关系现在已经紧张到微妙的程度,而司建宇居然会拿跟丰华合作来逼父亲就范,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想,难怪她父亲会说她天真,跟他们一比,她确实天真得有些可笑。

“这么说,你打算接受这个方案了?”

“具体条件我再跟轶则商量,你不用参与了,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感情——”她挑一挑眉,心想,刚刚还在谈生意,突然扯到这上面,可真是让人觉得奢侈得负担不起,“别担心大哥,大家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她再怎么苦闷,也不禁被这句话内只有她体会得到的反讽意味逗乐了,看司建宇一眼,一边收拾面前的文件,一边说:“我需要学习的地方恐怕更多。”

司建宇笑着摇头,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提示收到短信,他拿起来看了,眉头不自主地皱起。她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大嫂发短信说煲了汤,提醒我该回家吃饭了。”

司凌云猜想,米晓岚大约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体贴的举动了,不然司建宇的神情不会这么奇怪,她闲闲地说:“大嫂真是体贴。”

司建宇笑笑,没有说话,更没像从前那样马上归心似箭,反而往椅背一靠,神情似乎怔忡不定。司凌云想,就算司建宇是只病猫,也远比她来得深沉,不需要她扮演他生活中的上帝。跟米晓岚撕破脸讲那番话,她已经多管闲事了,不管对他们的夫妻关系能起到什么作用,她都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时间不早了,大哥还不下班吗?”

“我再坐坐,这里安静,方便我想些事情。别为我担心,这个项目如果能拿下来,我想我就能松一口气了。”

“好,那我先走了。”

司凌云下楼到停车场,回头看向顶峰大厦,只有少数零星几间办公室仍旧透出灯光,大楼方正的轮廓隐藏在夜色之中,投下的阴影巨大而沉重。她只觉得她的心沉甸甸的,仿佛同样投射了阴影,压上了无形的重负。

【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下一站】

Chapter08

司凌云打电话向司霄汉讲了司建宇的决定,司霄汉良久没有说话。她也不愿意再做无谓解释,“情况就是这样。大哥决心已定,我影响不了谁,也帮不了谁。与其夹在中间操可笑的心,不如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已经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我会去K市。”

K市离汉江市两百余公里距离,出城之后便是高速公路,司凌云头一次独自跑长途,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开出几十公里以后,发现专心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倒也颇能让心绪放松宁静下来。三个小时后,她顺利抵达,直接去了K市法院,与头一天到那边的白婷婷、小伍碰面。

他们目前办公的地方,是本地一间律师事务所,经天律师事务所早与他们联系好合作,协助调查取证,并提供办公室。接下来几天,司凌云都跟他们一起工作,收集与本案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准备答辩状。

白婷婷告诉她,“这边刘律师提出可以行一步险棋,反诉对方合同欺诈。我觉得也相当可行,不过跟老侯联系,他浇来一盆冷水,不同意这个方案。”

“理由呢?”

“他就是一心想把一审弄到省高院进行,眼看开庭日期将近,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样子未必能够如愿。”

司凌云知道,老侯投合司霄汉热衷于法庭外运作公关的心思,根本不重视庭审阶段的工作,她点点头,“不用理他,我这几天跟你们一起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好,回去我会再找他商量这件事。”

他们三个人足足花了四天时间,将所有材料准备好,到完工时刻,白婷婷揉着脖子,大叹精力大不如前,司凌云也觉得头昏眼花,只有小伍看上去还颇为精神,兴致勃勃地计划去唱歌消除压力。他们进电梯,韩启明和另一个律师正站在里面。双方客气地互相点点头,便全是默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狭小空间内,不自觉便有尴尬感。

电梯到了一楼,他们出来,韩启明突然开口,“凌云,请留步。”

白婷婷与小伍交换一下目光,“我们去对面等你。”

她点点头,转身看着他,春日黄昏柔和的光线下,他拎着大大的公事包,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打灰蓝色条纹领带,衬衫雪白,看上去沉稳干练,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青涩味道。完全是标准律师模样,甚至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也如深井般平静,没有透露任何内心波动。

“生日快乐,凌云。”

今天确实是她27岁生日,早上她已经接到了司凌峰打来的问候电话,依旧是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她微微一笑,“谢谢。”

“前几天看过报纸,顶峰以天价拍下同仁里地块,要将那里开发成综合商业中心,相比之下,棉纺厂这件债务官司实在微不足道,居然会吸引你过来,一待好几天,我很意外。”

“韩律师,你不会是打算跟我讨论案子吧,那可不合适。”

“我早跟你说过,不管你愿意与否,我们还会在法庭上见面。”

“开庭时我不会在场,希望你的表现足够精彩。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吧,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律师。现在我仍然这么看。”

三年前,韩启明头一次独立处理完一起颇为棘手的经济合同官司,胜诉之后,恰好正逢她生日,他带她出去吃饭庆祝,她对他说过这句话,而韩启明当时握紧她的手,眼镜里闪着光,说她对他的肯定远胜于上司的嘉奖。这样的回忆成功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他张张嘴,仿佛要说什么。

“不过,官司会很漫长,胜负还很难说,希望你有足够心理准备,有对我足够的恨撑下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支撑我这样做下去的理由——”

她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了解一切。”

这时一个声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响起,“抱歉打断一下,不过我的女朋友该下班了。”

司凌云回头,傅轶则正站在几步开外,似笑非笑看着他们。韩启明脸色一变,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生日,身为男友,怎么可能忘记。不过只三个小时的车程,似乎不够让你感动的。”

“说得我该有多不解风情、不知好歹。”她笑,“男朋友特意过来看我,我当然是开心的。”

“上车。”

“稍等一下。”

她过马路,小伍和白婷婷都注视着这边,显然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白婷婷叹息,“这简直是我长久以来梦想的现实版——累得万念俱灰地下班,有前男友的纠缠,更妙的是,还有帅得过分的现任男友过来,前男友黯然走开。凌云,我妒忌你。”

小伍“嗤”地一笑,白婷婷瞪他,“你还太小,不懂职业女性的白日梦是怎么回事,趁早别说话。”

司凌云苦笑,她想,如果别人知道所有幸运的背后是什么,也许都只能苦笑,顺手将车钥匙递给小伍,“你送白律师回酒店吧。”

小伍与白婷婷上车走后,司凌云坐上傅轶则的车子,问他,“去哪里?”

“别问目的地,随便我往哪里开,我会觉得你是真开心了。”

她笑着叹气,“你太难取悦了。”

傅轶则看她一眼,“在这一点上,我们很相似。”

她只得闭上嘴,靠在椅背上。她来这边三天,靠GPS指路,除了去法院与医院,便是在宾馆和写字楼之间往返,心无旁鹜,并没有去其他地方。此时雨中夜色迷蒙,陌生的街道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微湿的路面反映着灯光,车内忽明忽暗,LeonardCohen苍老和缓的歌声在车内回荡着:

Travellinglady,stayawhile旅行中的女士,暂时停留片刻

Untilthenightisover直到黑夜结束

I'mjustastationonyourway我只是你旅途中的一站

IknowI'mnotyourlover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爱人……

她不知不觉辨认着那一句句歌词,无端涌起一个念头,其实每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旅行,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旅途中的一站而已,然而又自嘲地觉得这感叹未免过于抒情。倦意袭来,她在几分钟后便开始打盹了,再睁开眼睛时,外面天色全黑了下来,车已停下,曲子换成了不知哪一首歌的吉他和弦伴奏,长而散漫,带着比歌声更难掩饰的萧瑟之意。傅轶则关上音响,“我们下去走走吧。”

她出来才发现,车子停在K市边缘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山道修得工整而平坦,天色半明半暗,有情侣两两牵手散步,也有人慢跑而过,十分幽静,与喧闹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慢慢向山上走着。

“建宇兄已经接受了我提出的融资方案。”

“大哥昨天下午打电话跟我说了。”

“可以不用再为这件事跟我冷战了吧。跑到这边一待三四天,接到我的电话三言两语就挂断。”

“你要不相信我在这边真有工作,我可没话说了。”她苦笑,“大哥的项目需要资金,你需要对你的股东和老板负责,你们各取所需,达成一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但你确实不高兴了,”他也轻轻笑了,“我不会介意闹情绪,但我不喜欢你对我隐瞒你的不满、失望。”

有一些话瞬间涌到了她嘴边:她并没有对谁抱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谈不上失望;她内心郁积的那些负面情绪,其实更多是因为父亲兄长的言行;相比较之下,傅轶则带来的不满或失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她想,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确实非常沮丧,宁可一个人跑到这个乏味的小城,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又怎么可能瞒过一向对他人心理有洞察力的傅轶则。在他面前当透明人并不难,他只是期待她主动在他面前袒露内心而已。她保持着沉默。

“建宇兄跟我详细谈过他的想法,我持部分保留意见。要求以差不多价值八亿的项目股权做抵押,提供两亿的第一期开发资金,分得项目三分之一的利润作为回报,看似不够公平,但在目前这种经济形势下,我需要承担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建宇兄清楚这一点,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你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

再继续缄默下去,就更近似单纯的赌气了,她耸耸肩,“这些我都想到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解释。”

“别对我打官腔,凌云,女朋友是有特权任性的。”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用你纵容,我就已经够任性了。可在这件事情上任性,如果能够换来你的让步,倒像是我牺牲自己为顶峰换取利益——顶峰不至于到了要让我做这个牺牲的地步,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利益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你不让步,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同样的道理,我让步,你会感激我,同时会轻视我。”

她仰头笑,承认他不无道理,他们确实有一样的处事方法,宁可受到误解、埋怨,甚至是憎恨,也不愿意被轻视。这样的两个人,要做到相互理解也许并不难,可是却很难做到相互迁就,更别提为对方牺牲了,这中间的逻辑清晰冰冷,足以冻结一个比她更冷漠的心。她只能耸耸肩,“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看,春天这么好,没人像我们这样煞风景,专程跑来这里谈生意的。”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不如我们结婚吧。”

她一下停住脚步,他也随之站定,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含笑,可是眼神并无玩笑意味,“你今天不会是专程过来求婚吧?”

“有什么礼物会比把自己打包送给你更有诚意?”

“其实收收鲜花、香水,或者李乐川最爱送的围巾作为生日礼物,我就很满足了。”

“你可真会打击我。”他低头俯向她,声音放得低而温柔,“凌云,我确实想跟你结婚,不然不会早早放风说跟你订婚了。可惜你对什么都不肯当真,非要我明明白白跪下来求婚的话,这里也不错。”

“别——”她无端紧张起来,脱口而出。

他被她的惊吓逗乐了,作势往西裤口袋里一摸,“戒指都准备好了,要不要看一下。”

她摆手不迭,“别别,别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