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翔的酒吧出来,傅轶则带司凌云回家,让她品尝他带回来的苏格兰威七忌。

她已经有了七分醉意,看什么都有些飘浮不定,扶着头说:“再喝可就真醉得不可收拾了。”

“我见过你半醉,非常迷人,非常想看看你醉到不可收拾是什么样子。”

“一般酒鬼是什么样子,我也不会太出奇。大哭大闹,扯着你唠叨了没完,呕吐……你会后悔让我喝这么多的。”

“呕吐这一环节可以省省,来吧,对着我唠叨,回忆童年,小伤感小烦恼都倒出来,鼻涕眼泪往我身上擦,我不介意。”

她扮了鬼脸,“太恶心了。”他给她倒了一小杯威七忌,把着她的手,晃动杯内琥珀色的液体,嘱咐她,“先喝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感受,真正的好酒,接触到口腔不同部位香气是变化无穷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挣脱他的手,举杯一饮而尽,他笑得靠到沙发上,“你真是半点不肯敷衍,不耐烦就是不耐烦。”

“要做功课才喝得出妙处的酒太麻烦,所以我宁可喝啤酒。”

“有些乐趣,就在品尝的过程中,轻易放弃岂不可惜。”

“太累了,我想睡觉。”

“喝多了去睡是最无趣的酒鬼,过来,陪我跳舞。”

音乐响起,仍旧是LeonardCohen的CD,司凌云靠在傅轶则怀中,缓缓随他的步子进退。

“你到底有多喜欢这老男人,听了这么多年,家里、车里都是他的CD。”

“证明我其实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不过是证明你还记得你那个喜欢听J'raYouMan的女朋友吧。”

“我真不记得以前跟你坦白到了这种程度。不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女孩子是你。”

“进一步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审美偏执跟感情执着其实是两回事。”

他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听得到他在闷笑,“继续,继续。”

她喃喃地说:“奇怪,我今天才注意到,这个水晶吊灯是复古烛台款式,内侧的花纹非得站在正下方才能看清楚。设计这个产品的人把心思用一般人不会留意的地方,是怎么想的。”

“还注意到什么以前忽略的细节没有?”

“你今天下班之前刮过胡子。”她伸手摸一下他的下巴,“须后水的味道我喜欢。”

他低头看着她,“还有呢?”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起债务官司吗?一审输了,我得催白律师和小伍准备上诉材料。”

他似乎又有些被逗乐了,却没有笑出来,“原来喝酒能喝成发散性思维。不过把输掉的官司记得这么牢,违背了喝醉放松的初衷嘛。”

她的思绪并没有就此停住,突然又问:“你有没有偷情的经验?是不是很刺激?”

他做严肃状,思索了一下,“这不是预备翻旧账跟我大闹吧。”

“你怕我闹吗?”

“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会怎么闹。好吧,我招认,几年前我跟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来往过,站在她的立场上,能算偷情吧。刺激?我猜是有的,所有禁忌都会带来刺激与快乐。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飞娥扑火乐此不疲。”

她似听非听,抓不住重点,也忘了为什么问那个问题,“小峰跟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么要好,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一部分人是幸运儿,能够享受到没有猜忌,没有疑问的爱情。”

“你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美好,对吗?”

她哧哧笑了,手指卷着他的领带,“不,没什么不好,各怀心机也不耽搁享受当下。”

“你认为我的心机是什么?”

“你心思太复杂我不会费神去猜。”

“如果我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你也会拒绝去看的。”

她茫然看着他,“可是……你要我看什么?”

他也看着她,时间长得足以让一个因酒精作用反应迟钝的人开始不安起来,他突然摸摸她的脸,柔声说:“算了,把你灌醉了再跟你讲道理,真是活见鬼了。”

她没有说话,随着他缓缓而舞,越过他的肩头,出现在她视线内的,是落地长窗外的满城灯光,酒精让一切变得迷离恍惚。来日或许茫茫,可是此刻贴着她头发的嘴唇足够温柔,搂在她腰际的臂膀足够坚实,她没有更多要求了。

小伍打电话到司凌云的新办公室,“司小姐,我这里有一位姓陈的小姐想要见你,她说她是宜园园林公司的会计。”

“让她上来吧,谢谢。”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长袖T恤牛仔裤的圆脸女孩子走了进来,她大约24、5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神情有几分拘谨,司凌云马上认出,她曾在宜园的林场见过这女孩子,当时她向她问路,对方态度算不上友好。此时只见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迅速四下一转,打量眼前这间宽大的办公室,同时努力保持着不动声色。

“请坐,陈小姐,有什么事吗?”

那女孩子没坐,而是打开斜背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五扎人民币,放到她面前的办公桌上,然后如同背诵事先写好的讲话稿一般有板有眼地说:“司小姐,顶峰财务部门通知我公司过来结账,我们才知道,之前你私人代为垫付了一笔五万的货款,阿恒让我过来把钱还给你,并且代他向你说一声谢谢。”

司凌云又是好笑,又不免有点好气。她升职之后,财务部汪经理几乎马上打电话给她,毕恭毕敬地工报,按张总的指示,已经结清了宜园园林的货款。她对曲恒会第一时间还钱给她并不意外,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让会计来还。

“请司小姐点一下钱。”

“不用了,谢谢。”那女孩子拔腿要走,她叫住她,“请等一下,陈小姐。”

陈小姐站住,“什么事?”

“请坐,我有事请教。”司凌云暗暗被她那副警觉的样子逗乐了,保持着不动声色,指一下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的那盆豆瓣绿,原本翠绿的叶子有些黯淡,甚至软垂了下来,“我搬到新办公室后它就变成这样了。麻烦你给我看看,它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补救?”

陈小姐看看她,又看看那盆盆栽,坐了下来,“这盆豆瓣绿,是阿恒送你的吧?”

“没错,是他送的。”

她绷着脸,简单地说:“看样子好像是培基质水分过多,致根垄腐烂。难道他没教过你怎么养护吗?你这段时间最好暂停浇水,只保持叶面温润没有灰尘就可以了。”

司凌云一向严格按照曲恒的指示浇水,现在只能推测大概是她的新秘书小周过度热热心,浇水过于频繁了,她点点头,“好的,谢谢你。你在宜园工作了多久?”

她瞪大眼睛,那样子活像一只背部毛竖起、警惕性极高的猫,“我一毕业就进宜园工作,已经四年了。”

“这么说,阿恒从广东回来开园艺公司,你就开始为他工作了。”

“对。”

“阿恒的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又住院了。患扩张型心肌病的病人受不了炎热和低气压,一入夏会特别难熬,没办法。阿恒给她请来了国内一位知名的专家会诊,结论还是在心脏移植前只能保守治疗。”

司凌云闲闲地问:“宜园成立这么久,难道业务一直局限在植物租摆吗?明摆着利润有限。你们有没有为房地产项目做过配套的园艺施工?”

“当然做过。”陈小姐看上去有些悻悻然,“我们的园林设计和施工水平都很不错,如果不是受资金问题困扰,本来可以接到一些很大的项目的。”

“那好,”司凌云扯下一张便笺,写了李元中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递给陈小姐,“这位李元中先生是顶峰地产公司的常务副总,手头正好有一个小区绿化项目准备招标,我已经跟他打好了招呼,你直接找他,只要报价合理,就可以接下来。”

陈小姐看看纸条,再看看她,一副迟疑不决的表情,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不知道阿恒会不会接受。”

“他又不是傻子。有生意做凭什么不做?”

“他知道那五万块钱是你垫的,就发了好大火,怪我没查清楚顶峰到底结账没有。”

司凌云诧异,又忍不住好笑,“真看不出来他这么暴躁。”

“不是,他人很好很温和的,我工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他发火。”看得出陈小姐非常维护曲恒,马上为他辩护。

司凌云再也绷不住笑了,心想,看样子这女孩子是喜欢曲恒的,不过她并不准备将话题扯远,“既然他这么明理就好办了。你告诉他,生意就是生意,他的报价合理才可能接到合同,只要验收合格,以后肯定不会再出现拖欠货款的情况。”

陈小姐看上去神情更加复杂,好一会儿没说话。司凌云有些不耐烦了,“就算阿恒淡泊名利,觉得公司发不发展都无所谓,他母亲的病总是需要用钱的吧,你愿意眼看他继续为手术费发愁吗?”

司凌云的话似乎说中了陈小姐的心事,她挣扎了一下,点头承认,“阿恒的妈妈病情复杂,他这几年为了给她治病,花了很多钱,几乎赔上了所有利润,公司错失了很多发展的机会。如果要动换心手术的话,确实还需要一大笔钱。”

“那你还犹豫什么?”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跟阿恒说?”

司凌云一歪头,“你要想让我直接跟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对他可不会有对你这么好的耐心。他如果跟我玩发火玩矫情拒绝,我立马不会再管这件事了。你自己决定,我不勉强你。”

陈小姐显然没想到她说话如此干脆,一时更加犹疑不决了,眼睛转动着,“如果……如果我不提是你介绍的关系,你会介意吗?”她小心地补充道,“我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接到业务说成是我的功劳,只是阿恒这人,有时候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

司凌云想,幸好她的出发点无可指摘,不然面对如此单纯的女孩子真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完全不介意。我肯定不会跟他提起这件事。”

“那……谢谢你了。”

“别客气。”

她站起来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住,“你们……我是说你跟阿恒,认识很久了吧。”

她点点头,“对,的确很久了。”看看那女孩子的眼神,她生出一点不忍,微微一笑,“我们只是关系不错的老朋友而已。”

陈小姐的脸蓦地一红,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匆匆走了。

司凌云有一点说不清的情绪。

当然,用“老朋友”来定义她与李乐川、卢未风、曲恒之间的关系完全没有任何疑问。只是经过在Forever酒吧的那个晚上以后,她跟曲恒的关系似乎已经到了一个尴尬的地步,他甚至再不肯直接跟她碰面,而她看到豆瓣绿出现问题,也没有马上打他电话求助。这种心照不宣的相互回避,更确证当晚并不是她一个人多心了。

司凌云的目光从那盆豆瓣绿移到旁边一个相框上。

前几天傅轶则来接她下班,顺便参观她宽大通透的新办公室,“不错,比楼下那间挤进两个人就关不上门的小办公室像样得多了。只是装修很刻板,没有个人风格,跟你不大搭。”

这间办公室原本属于王军,司凌云也不喜欢里面的装修风格,但她的升迁来得太突然,她不想在顶峰内引起更多人注目,所以不准备大动干戈重新布置,只让行政部门拿走了一幅古怪的油画作品,更换了座椅,然后订几盆绿色植物送了上来。

“这个送你,算是升职礼物。”

傅轶则突然取出一只Tiffany的银制相框,放在了办公桌上,相框里面镶着两人在高翔酒吧内参加一个活动时摄影师抓拍到他们对视瞬间的照片。

她先是惊讶,然后笑着求饶,“我带回家摆在床头柜上每晚看不行吗?”

“驳回。”

“喂,讲讲道理好吗?这间公司里除了偶尔几个当爹妈的摆摆孩子的照片,真没人公然秀恩爱。”

“我不认为摆上与未婚夫的合影会影响你的专业形象。”他这个开玩笑的口吻里别有深意,她再也没法说什么了。

她小心地将照片朝自己摆放着,不过多少还是有影响的。进她办公室的人,无论谈的什么公事,都会忍不住朝相框多看上两眼,胆子稍大的会找个借口绕过来看看照片。而秘书小周是差不多与她同龄的未婚女孩子,对这个合影尤其感兴趣,只要她语气稍微轻松,那女孩子就不自觉想将话题带到私人性质上面,她只得正色敛容,不再开任何玩笑,弄得小周多少有些战战兢兢。

此时看着这张照片,更提醒了她,在27岁这个年龄,有了固定的男友,并且差不多接受了他的求婚,哪怕她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极其不确定,她也不应该再去对某个莫名其妙的瞬间刨根问底。

她将办公桌上的五扎钞票放进抽屉内,准备下班时拿回家还给程玥。至于曲恒,她想,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但真正谈得上友情,应该始自阿风家的楼梯间,她将头靠到他肩上,而他默然安慰她的那一刻。如果不明不白在同样的地方结束,注定只能关进记忆的抽屉,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以后,司凌云马上推开了所有个人情绪。

正如司建宇提醒的那样,她现在面对的局面,远比她想象的要艰巨得多、复杂得多。投资部的工作千头万绪倒是其次,她首次接触到顶峰的真实财务报表,理顺所有数字以后,就有些被吓到了。

表面上看,顶峰一切正常,一度紧张的现金流也不存在问题,土地储备更是创了历年最高纪录,达到了近400万平方米,按一天天飞涨的地价估算,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在这个数字背后,拖欠未缴的土地出让金同时达到了一个惊人的金额。

照她的推算,就算目前所有在售项目销售顺利,也只够铺开买壳需要的资产置换计划。而且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资金回笼顺利,资金链保持正常。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变数,抓紧完成上市圈钱,简直是在走钢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赌博。

司霄汉天生便是一个敢于冒险投机的赌徒,尽管文化程度不高,却有一份无人能及的胆识气魄。他当年从街道小厂辞职出来,从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做起,拒绝平稳赚钱的机会,投身不被人看好的房地产,每一步都多少带着赌博的性质,一直不改本色。他跟司凌云说过他没有留退路的习惯,现在看来,他确实说到做到。

只是这一次豪赌上市,压上的赌注实在太大——顶峰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一想到这一点,司凌云便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她研究着手头文件和所有能找到的相关案例资料,力图将王军写的计划做得更为周全。

秘书小刘过来敲门,问她还需要什么。她看看表,才知道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以后到时间你就可以下班,需要你加班的话,我会提前交代。”

小刘求之不得,马上走了。她继续工作,实在头昏眼花之后,便起身踱到窗前看着远方,舒缓疲惫的眼睛,后面响起敲门声音,她回头一看,是司建宇,他还是头一次到她的新办公室来。

“大哥,请进。”

“本来我已经下楼到了停车场,回头一看,你这一层,只有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司建宇语气十分关切,“我特意上来看看,凌云。工作认真是好事,但不能太拼了。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我知道。不过过两天就要跟爸爸一起出差,得赶着把资料准备好。”

“跟巨野的谈判一旦展开,你肯定会经常出差,还是抓紧时间回去陪一下男朋友。”司建宇也注意到她桌上的那只框框,“不然轶则该有意见了。”

对这个打趣,她勉强一笑,“大哥,其实我正好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为什么公司从去年开始拖欠了这么多土地出让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司建宇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毫不为难,“凌云,你到底对地产开发的环节不够了解,开发商推迟上缴土地出让金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有的小地产公司甚至只在竞拍前缴一个拍卖保证金算数,房子做完也没交齐土地出让金,一直没办法获得土地证。我们公司还算规范,拍卖成交后,至少都缴了40%以上款项,到开盘销售得差不多,就去补齐余款,这样对于资金周转更为有利。”

“可是积欠的数目实在太大。万一国家地产政策有变,严格按照规定清理起来,仅仅滞纳金就很可怕。”

“有关部门对于大地产公司都有优惠政策,整治一般会集中针对那些小公司小项目进行,你看报表上的数字大,也只是因为公司去年到今年都只增加土地储备,没有投入开放造成的,等顶峰上市之后集中展开开发,就不成其为问题了,不用担心。”

尽管司建宇口气十分肯定,司凌云仍然没法被说服,怔怔出神。司建宇却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凌云,你现在多少能体会到我为什么焦虑了。想不被焦虑压制,就必须尽早可能掌握主动。”

她能听出言外之意,可是无法回应,“大哥,你现在身体看上去好多了。”

“是啊,医生也是这么说。”司建宇呵呵一笑,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她送他到门口,正要回到办公桌前,又猛地停住,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正顺着走廊向电梯走去。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控制面部表情与言谈也许不难,可是要将整个身体语言都控制到正常状态就不容易了,司建宇看上去精神不错,差不多已经接近去年她刚入职时挥洒自如指点她的模样了。可是一旦从后面看去,他身影与步态都控制不住地显得凄凉、疲惫,仿佛一个负重远行的人,强打精神,却看不到道路尽头,只得拖着步子踯躅而行。

她现在完全理解了这个大哥被巨大压力催生出的焦虑症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消除掉的,同时不得不想,她并不见得比他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哪怕整个顶峰里,只有他们两人能理解彼此,却依旧各怀心事,不能相互安慰。她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同时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判断力,将焦虑不安消化掉。

汉江市的夏天出了名的炎热漫长,骄阳似火,热浪滚滚,空气仿佛可以直接点燃,持续的高温让人喘不过气来。司凌云一向讨厌本地这种气候,每每在这个季节便会变得有些无名的暴躁。但今年夏天,她几乎感觉不到天气的影响。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不断地出差,有时是带着投资部工作人员,有时带着律师,有时是独自一人,还有一些时候,是与司霄汉一起。

从第一次司凌云跟司霄汉去巨野集团开始,张黎黎便开始随同前往。她在与司霄汉结婚之初,对他提防得十分严密,但随着时间推移,生下儿子,坐稳太太的位置,而且在公司掌握着财政权,司霄汉也日渐老迈,到了理论上就算还能花心也不大可能玩出新花样的年龄,她就没有再这样贴身跟随了。司霄汉当然不免奇怪,她的解释则来得体贴又周到,“借壳谈判这事很操劳,你毕竟年纪大了嘛,助理哪里照顾得过来。”

司凌云当然明白张黎黎防范她的用心,不过与巨野实业谈判借壳的过程确实十分艰难,她根本再没心情去理会继母那一点小心思,当然更不会点破。

巨野有国资背景,因为经营不善,债务缠身,上市三年时间,便沦为ST股,公司董事长刘邦林更因此上了一个颇没面子的排行榜,被某本财经类杂志评为A股上市公司最差CEO之一。作为历史问题复杂的老国企来讲,公司业绩差到有退市危险,原因很多,倒也不是能全怪刘邦林经营无方,昏庸无能。相反,他十分老奸巨滑,难缠到了司凌云头痛的地步。恃这壳资源在手,股市题材炒作之下,巨野股价一天天拉升,他安然与顶峰讨价还价,各方大股东利益博弈更是暗流汹涌,让人应接不暇。

这种情况下,司凌云几度觉得无望,可是司霄汉却没有任何气馁,总能提出新的解决方案来。而刘邦林也能够适时妥协,将双方带回谈判桌前。这两个人旗鼓相当的表现,让司凌云不得不暗自生出几分不情不愿的佩服。最让司凌云烦恼的不是谈判过程冗长曲折,而是满室缭绕的香烟。

司霄汉烟瘾不小,刘邦林与他不相上下,而参与谈判的巨野工作人员更有好几个烟枪,他们根本不用征求在场女士的意见,一坐下便开始互相递烟点烟,一只接一只喷云吐雾。被这样熏上一天,晚上回到酒店,司凌云能嗅到自己头发与衣服内浓重的烟味。

这一天的谈判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司凌云的头却痛了起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找个空子出去透气,信步转过巨野豪华写字楼的走廊,却一下停住脚步,只听拐弯处清楚传来张黎黎压得低低的声音。

“……这边老刘已经松了口,明天召开股东大会,决定是否开始与顶峰重组,看几个大股东的意思,通过是没问题的。你抓紧时间把那笔刚筹到的钱进货,我预计在停牌之前还能有起码两个涨停。”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确定公布重组消息后巨野不会停牌太久吧?”

又是一个暂停,她轻笑,“我知道,放心。这个账户千万不能让你那个神经病老婆知道。”

“嗯,我大概要待到后天回来,好了,我先进去了。”

张黎黎回头,正好与司凌云面对面碰上,她一惊,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面部表情,司凌云瞟一眼她仍握在手里的手机,似笑非笑地说:“我就不用问张总刚才在跟谁通话吧。”

张黎黎刚一张嘴,司凌云抬手阻止住她,“不必跟我解释。我只关心一个问题,这次巨野股票的异动如果到了引起媒体或者有关部门注意的程度,帐还能算到我头上来吗?”

张黎黎总算恢复了镇定,挤出一点笑意,“不要大惊小怪,我承认我入了一点巨野的股票,不过这有什么。”她向会议室方向努努嘴,“刘董事长和巨野各位大股东对于股价的贡献是你想象不到的。”

在漫长的拉锯性谈判过程中,刘邦林的反复无常与巨野股价起落不定之间的联系当然也让司凌云起过怀疑,她只能耸耸肩,“需要壳资源的一方是我们,起码我们必须尽力排除某些人为因素。就这么简单。”

她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张黎黎叫住了她,“等等,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谈谈。”

一天会议下来,例行的晚宴时间到了,司凌云提前告退回酒店休息,洗完澡后,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打开笔记本电脑,看近几天巨野股票的走势,头几天都维持涨势,而当天早盘有大笔卖单将股票砸低,然后买单迅速进入,最后收在了接近涨停的位置,成交放大的十分明显。

她从来不相信张黎黎会轻易与王军彻底断绝来往,由上午听到的几句话可以想见,他们之间不仅仅仍保持着联系,更在联手炒作巨野股票,试图借重组私下渔利——这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她只希望她的警告多少能起到震慑作用,可是又想,股价走势如此怪异,她的这个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她正在沉思,司凌峰发来了视频对话请求,她一向都乐意跟弟弟闲聊,借以缓解过于紧张的神经,马上丢下手头的文件。

“最近几个月你怎么总在出差,你应该多点时间陪男友才对。”

她被弟弟这个老气横秋的忠告逗乐了,“不,我跟轶则都不习惯腻在一起的生活,谢谢你的关心。”

“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干嘛问得这么仔细?”她还是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在机场,他回来,我离开,恰好碰上了。”

司凌峰大摇其头。

“你以后工作了就能理解了。”

“你脸色不好。”司凌峰凑近屏幕看她。

“我头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