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们可以尽情地嘲笑我的愚蠢。

我的报复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和短见,我知道,那通电话,成功地激怒了言若海,我们之间彻底失去了谈判的价值,他此刻最大的仇人应该是我吧?

我让他亲耳听见自己的女人被凌辱,可是自己却偏偏无能为力。

我享受这样的报复,哪怕是用生命作为代价。

可是…我又一次半途而废。

我见不得她的眼泪,见不得她的破碎。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我才17岁,也流下过这样的眼泪,屈辱的、不甘的,甚至还带着不可置信。

我对朱小北说:“你恨我吧。”

你的爱给了别人,没有关系,你还可以恨的,不是吗?那么就用这么强烈的情绪来恨我吧,恨,仅仅只是为了让你记住我,把我也同样刻进你的心里。

我在你的门外,坐了一夜。

我听见你辗转的声音,窸窣的声响告诉我,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和平静。

我把你吓坏了吧?

是的,我后悔了。那一夜,我多么怕你恨我,用那种漠然的像是看一种畜生的眼神看着我,不复以往的温婉。我怕,怕你再也不会叫我的名字,允文,允文。我怕你再也不会对我说,允文,不要任性了。我还怕你的眼泪,怕你从此以后都没有了笑容。

我怎么可以让你恨我呢?

我用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方式来乞求你的原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做错事的男孩。我不敢露出我的尖锐、冰冷,在你面前扮演着楚楚可怜,卑微而又渺小。我像是一个绝症患者,只是为了你的那一句原谅。

我以前常常觉得你天真。你爱的那些人,统统都在利用你的善良,言若海、姜敏娜,甚至何维彬。我不屑。可是现在,我跟他们都一样了,我一边对你说,小北你的那点良善终究会害了你。其实,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的那点比常人更丰盈的良善?

换做是其他人,或许我的胸口上已经插上了复仇的匕首了吧?

你看,你总是那么轻易地去原谅一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一个人。

我记得有一年,我陪你去峨眉。

你那么虔诚地烧香祭拜,我不信神,不信佛,在一旁笑你,所有的佛不都一样?还跑那么远来做什么?

你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不一样,还是普贤菩萨。

普贤?做什么?

你再给我讲《楞严经》,给我讲十忍。我其实不动。你笑着说:“普贤啊,他是个忍者菩萨。有一天呢,有人问他,世间人秽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该如何对他?忍者菩萨就说:那只有忍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你说这是不是大智慧?”

我不懂什么叫大智慧,倘若真的有人秽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只会我要揍他、扁他、抽他、刺他、戳他、踹他、甩他上墙,再过几年我会考虑带束花去医院看他。

你笑我,旋即问我的属相是什么。

后来你告诉我,我的本命佛是不动明王。我不懂,你给我形容,那位不动明王啊,本相很像个杀手,一脸二臂,发垂披肩,愁眉瞠目,嘴角两侧露出两虎牙,现大忿怒相,上衣斜帔,下着摆裙,右手持剑,左手提索,以童子相站姿安立周身智慧烈焰中。然后你还连连说怪不得,怪不得。

暴戾,偏执,是人性中的因子。在你看来,你总是能够一笑泯恩仇,可是,我不行,偏执已经成为我的血液。我不懂什么叫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我只懂得如果得不到,那就毁灭吧。毁灭别人,然后再毁灭自己。

那天早上,我说:“小北,你说他搞这么大的阵仗,最后发现我们两个人只是来这里度假,你想他该怎么交代?”

倘若我跟朱小北一脸平静地走出去,我真的很想知道结果是怎样的。

朱小北是个成年人,她没有遭受到任何胁迫,而我全身上下都没有足以威胁他人性命的武器。而更离谱的是,朱小北还没有失踪48小时。

是的,这是一场闹剧,我很想看看言若海到底会如何收场。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救人,他是来报复的。他最想要的结果不就是在混乱中坐实我的罪名然后将我绳之于法吗?

我懂,所以我再也不想去证明那些所谓的法律到底于那些特权人士是否适用。

我再也不想去那些地方,宁可死。

死亡,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很多年之前,我就觉得死其实是比活着还要轻易的事情。

我问小北:“怕吗?”

她一直在摇头,可是她紧紧拽住我的双手却出卖了她的紧张。

不管她的恐惧是出于外面的人,还是担心我,我都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

我是一心求死的,可是她却毫无知觉。

小北,你会不会怪我呢?

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仅此而已。

生活不是警匪片,我这样毫无技术含量地挟持着你,你你认为结果会是什么?

他们会听你的解释?还是真的会放我离开?

其实,真的,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看吧,我说得对吧?死亡总比活着来得容易。

我们挣扎着求生,生不如死,人如蝼蚁,纷扰纠缠,到头来不过如露如电如梦如幻影。

小北,我用死亡作序,仅仅只是为了让你记住我。

第三十五章时间尽头与冷酷仙境

朱小北听不见了。

世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出院之后,她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其实失聪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影响。

电话、手机、门铃好像都突然消失了。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窗户旁边看白云,看窗外的风景,看晚上的星星,整个世界像一个充满色彩的默片。

喝水,吃药,拿起药片摇一摇,突然想起以前吃药也不需要凭听力判断的。网络是个好东西,尽管以前的大多数时候它只是用来工作,可是现在它能看新闻,看网页,甚至看电影,因为有字幕,所以照样可以跟着剧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什么都不耽误。

朱小北想,如果就这样下去了,真的失聪了,其实也能活下去。

更多的时间,她在看书,各种各样的小说。听说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就可以让自己从本身里抽离。

她读到一个故事,一个男的跟着另一个男的私奔了,在异国他乡过着异常艰难的日子。那么有才华的两个男人就被生活磨砺得失去所有光彩,后来他的爱人生病了,他到处去打工,在同性恋酒吧做侍应生,做酒厂里的搬运工,下午还去咖啡厅做waiter,甚至还卖了自己最爱的大提琴。他的爱人最后从医院逃出来,撞上一辆汽车,死了。然后,他就回国了。这段记忆被他删除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他的爱人。

朱小北真羡慕他。原来能忘真的是可以忘了,他什么都想不起了,生命里的那五年,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留白。

后来,他又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朱小北放下书,觉得写书的那个人真是菩萨心肠。

那么厚爱一个人,连记忆和时间都放过他。

无视报应,无视心魔。

对人性的安慰都是那么的不合理。

可是,朱小北没有那么幸运。

她从失聪的那一天开始,就陷入失眠。

她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常常陷入一种混沌,闭上眼和睁开眼,都没什么多大区别。

她开始借助药物帮助睡眠。

梦飞行,这种镇静剂有着一个异常旖旎的名字。

其实,根本就没有梦。有一次,她不小心多吃了两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看见言若海焦灼的脸。

她问他,自己睡了多久?

他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74个小时。

呵,原来真的可以醉生梦死啊。

出院之后,她去了墓地。

舒允文的墓地是她选的,离市区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有一次,舒允文在路上看见这家陵园的广告语,还笑着对朱小北说:“人生后花园,地下CBD,哈哈哈,西南第一陵。要不咱先买几个就当投资吧!”

后来,她看过一部很卖座的电影,里面的演员也把这些当成段子讲给观众听。其实,这里很安静,风景很好,可以让每一个暴戾的灵魂都能得到安息。

她觉得舒允文一定会喜欢这里。

她也喜欢这里。

她坐在他的旁边,开始讲话。其实,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但是她觉得这样说着话就挺好。

“那天出任务的特警队长被撤离了,言若海跟我说的。我说怎么不是一命抵一命呢?他说,小北,不要无理取闹。允文,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

“允文,你那天想跟我说什么呢?可是,就算是你想说,我也听不见了。”

“上次,我看见你妈妈了。她冲过来扇了我一耳光,她或许还说了些什么,但是被人拉开了,其实他们都以为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看见了,她说我是刽子手,她叫我还儿子给她,你说我是不是特有天赋?好像天生就会唇语,我想跟她说对不起来着,可是对不起有用吗?”

“允文啊,你有没有在听啊?”

言若海回了趟北京,被他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还有他母亲拉着,他都要被家法伺候了,40岁地人,居然还会被他父亲骂“色令智昏、公器私用、无法无天。”

其实,他是真的昏了头,否则不会那么冲动。

事后想来,这才是舒允文最决绝的报复。他不屑哀求他,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死穴。他被他激得动了杀心,否则不会让他哥帮忙。

他父亲骂他的每一个字他都接受,可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得罪了所有人,可是也失去了朱小北。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这起事件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是朱小北却歇斯底里地冲他吼:“我要那些人死!每个开枪的人都要去死,统统去死!”当时她还在医院,不吃不喝,拔掉针头,拒绝任何治疗。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难道那通电话只是做戏?

细细想来,DH的易主,舒弭的倒掉,舒允文的报复,他都是始作俑者,可是他们报复和针对的对象从来不是他,而是最最无辜的朱小北。

他没有舒允文那么偏执,他无法开口跟朱小北解释,他是真的以为舒允文伤害了她,他是真的以为她被他挟持,他是真的以为他在拿她的生命威胁他。

他怎么会知道,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48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舒允文做的局,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父亲逃离圄囹,而是一种用死亡当做筹码的血淋淋的报复。

他深谙人性,知道怎么做,做什么,才能真正地伤害到他。

舒允文,他赢了。

至少,他知道,他是再也没有资格以一袭白衣青山绿水的模样出现在朱小北面前了,他,再也无法做到理直气壮。

舒允文,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自己得不到,旁人也不能觊觎。可是,这就是你的爱?自己下了地狱,也要拖上你爱的那个人?

如果你真的可以遇见这一切,你真的忍心看见现在的朱小北?

那把匕首,是她亲手递给你的。

她没有苛责我,是因为她觉得是她亲手杀了你!

舒允文,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至少朱小北在恢复听觉之后,才渐渐放弃对药物的依赖。

她开始在黑夜里静静回想半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她是如何在一种心慌意乱之下把匕首递给了舒允文,她又是怎样亲眼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直至血肉模糊。

她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问她:“如果那段记忆实在难看,需不需要我给你催眠?”

她觉得惊奇,原来真的可以,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生命就可以重来吗?

最重她还是拒绝了,甚至再也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或许有一天,她会好起来。但是不是以忘却作为代价。

即使,就像现在这样也没有关系。

言若海一直都在,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朱小北其实知道,他一直都在,但不能再回到以前了。

这好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这半年来,她对他仅有一次的发火,不过就是在医院里拔去了针管,要人家血债血偿。

其实,自己才是侩子手,不是吗?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客气而又疏离的。

她在丧失听力的三个月里,拒绝任何人的照顾和探视。但是她知道他在,尽管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话,只用简单的手语打发掉他。

“对不起,我累了。”

“出去吧。”

“我一个人回去,谢谢。”

“再见。”

如果一段感情,夹杂了太多的心机、权谋、算计,最后还有人命,你还能甘之如饴吗?

至少,朱小北做不到。

她没有告诉言若海自己听力恢复的事情,一个人搬去了郊外。

说是郊外,其实也到了别市。牧马山上的别墅,买的人多,住的少。

说是别墅,也不尽然。川西风格的农家院子,青瓦白墙,干净利落。朱小北不是特意要住那么远,其实想到很久之前,她似乎在半梦半醒之间,跟某人说起过,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下来,面朝大海,穿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