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翼急了:“真是男的,不信我让他们听电话。”

电话那边真传来男人笑语:“董哥,这么怕嫂子?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林婉一下臊了:“诶,你这人真是,有人也不告诉我。”

董翼轻笑道:“那我去旁边接,让他们听不到。”

他们絮絮叨叨聊了一会,临到要挂电话,林婉学电视里的女子,拖长声音腻着问:“有没有想我啊?”

话筒那边顿了一下,他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才更妥当,过一会慢慢说道:“嗯,每时每刻。”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林婉只觉得心中像是在喝碳酸饮料时涌起了许多细小的气泡,甜甜的、清凉的又有点小小的刺激,刺得她的鼻子有些幸福得发酸。董翼平日并不是个多话的男人,甜言蜜语尤其说得少,有时候几乎要逼一逼才肯说些情话哄她开心,这么珍贵的话语几乎让她有想录下来的冲动。

但是董翼马上又接着说:“对了,你今天回来没有自己开车吧?你那破技术太让人不放心了,还是打车吧。”

林婉无奈地叹了口气,男人就是这样残忍,他能让你迅速迷醉也能迅速让你清醒。

挂了电话,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着大朵的笑汲着拖鞋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后来干脆把父亲珍藏的茶叶拿出来泡了杯茶喝。

林妈妈诧异:“你不是不喝茶的么?”很快又恍然大悟:“想董翼呢?你真是…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个生法的,接人家一个电话看你开心的那样子。”

林婉强辩道:“我才不是因为接他电话开心呢。我是在想…也不知道他那边有什么大事,把我的生日都给忘了。”

爸爸在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男人当以事业为重,有几个儿女情长的男人事业有成的?”

她狡狯地回答:“怎么没有,爸爸你就是啊!”

临睡前,林婉想着白天看的那幅照片,依稀记得自己念书的时候曾经画过一些山水画稿,于是打开抽屉清理,结果翻了一大堆旧资料,也没找到几张看的上眼的,正准备把把东西理一理再放回去,忽然发现抽屉最底部还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画纸。

伸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张蜡笔画,她推算一下自己用蜡笔的年代,估计是幼儿园时作品。画面上有一栋小木屋,门前有花园,天上还有个红红似鸭蛋的圆球,粗末考证应该是太阳,两个小朋友手牵手站在花园里,一个扎马尾巴戴蝴蝶结,一个短头发穿海军衫,画工自然是拙劣无比,他们的笑容却比太阳更加灿亮,

林婉有些失神,怔怔看了一会,叹口气,把那张纸放回原处,随手再把手里厚厚的书本稿纸压了上去。

这晚她早早上床,不一会便朦胧入睡,忽然有一道光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室内黑暗一片。她没往心上去,再次闭上眼睛,这时那道光又亮了,这次一明一灭亮了三下。

林婉静静闭着眼睛,乌黑浓密的长睫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扇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有感觉又像是没感觉。过了一会,她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帘还是她做女孩时家里用的,白底上起绿色小碎花,清新雅致,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绿花是极细的纱曼,光线就是透过这些细到几乎镂空的花朵照进来。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对面那栋楼里,已经黑暗很多年的二楼一个窗户里有一片桔色灯光。

那间房间,是唐进曾经的卧室。

林婉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唐进了,但其实在她在脑海中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面,尤其最初的那几年。她觉得自己绝对有资格傲慢地走到他面前,狠狠甩过去一耳光,骂一句脏话,然后潇洒离开;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这样也算得上凄艳绝美;当然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遇见他时,她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身边挽着一个比他更加俊美出众的男子,而她则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明显落魄的他。

可事实上真到了这个时刻,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像一只无情的巨手,生生把她与唐进拉开,又摇身一变化作师长,教会她该怎样得体应对。

她下楼的时候把睡衣换成了一套耐克的运动衣,头发梳成马尾,走到楼道门口,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她远远看见站在大槐树下的唐进,胃部忽然有一种痉挛的疼痛。

唐进也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衫,隔得远,看不清牌子,估计也是耐克,他从中学时就开始钟意这个牌子,球衣、休闲装都是它。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了这世上最巨大痛苦的人,如今就这么静静地背靠着那棵槐树站着,手背在身后,微微低着头,安静而沉默,林父曾经说他静若处子,这形容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也还是依然贴切。

听到慢慢走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容貌亦如往昔,像一幅清秀的泼墨山水画,俊美出尘,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惜。只是这如画的山水,总是隐藏在不知多深的云雾后面,就像他的心,永远让人琢磨不清。

他看着她轻轻开口道:“你来了?”

林婉几乎疑心自己走进了时空隧道,时光似乎停留在八年前,没有丝毫改变。记忆里的天空总是特别蔚蓝高远,气候好像永远都在宜人的五月初夏,空气中亘古不变的弥漫着淡淡的槐叶清香。那时梳马尾辫穿运动服的她总是一蹦一跳地跑下楼,他也是这样背靠在这棵槐树下等她,他们住的地方是大学宿舍区,上下班时分人来熙攘,可不管身边多热闹,他总是静静的、耐心的等待,也从不抱怨自己等了多久,只会在她走近时微笑说一句:“你来了?”她只能从他肩上沾染的白色槐花花瓣来判断时间,有时没有、有时三两片、有时会更多,然后她满心内疚的道歉,他微笑——而她下次继续迟到。

那些片段,曾经是林婉心中最瑰丽的风景,但在这八年后的重逢一刻,她终于没有照多年前的台词脚本回答他。

她走到他身边,抬起脸:“唐进,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过了半晌,终于说:“嗯,好久不见了——阿婉,你好么?”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林婉流利地回答,不错挺好的,你呢?看样子也挺好的吧?这不是她曾经预想的画面,却是最应当的结局,曾经那种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撕心裂肺的痛楚情感,在经历了八年的世事变迁之后,终于成为了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叹息。

唐进说:“我刚从美国回来,可能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忍不住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林婉笑道:“我当然在,什么叫还在不在。不过我现在回来这边比较少就是了,今天算你运气好给撞到了。”

唐进哦了一声,两人静默了片刻,俩俩相望,该说的话似乎很多,但又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达的入口。过了一会,他征询她的意见:“陪我走走好么?”

林婉说:“好啊,反正院子里就算天晚也不必太担心不安全。”

屋子旁边有一条柏油马路,他们俩就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路的两边种着高大的泡桐树,时值秋季,地上已经落下了大片的梧桐叶子,林婉说:“你走的时候这条路好像还没修好吧?当时坑坑洼洼的,骑自行车简直让人颠得想吐。”

唐进笑了笑:“那时候我栽着你,你有好几次都被颠下来,有次摔狠了,还哭了鼻子。”

林婉也笑了:“是啊,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笨拙,也特别容易出丑。”

“怎么会出丑,你小时候漂亮又可爱,大家不知道多喜欢你。”

“可能就是笨得可爱吧。”

“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林婉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自己念大学和工作的经过,又有些自嘲地说:“可不就是太笨了,爸爸任教的学校都愿意给我优待低分录取,我的分数线竟然还差了一大截,最后念了个三流学校,真是丢死人了。”

唐进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幽幽说道:“都是我的错。”

林婉错愕了一下,马上醒过神来:“呵,其实…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当时大家都太年轻,做事情不会考虑后果,现在想起来也蛮傻的。”

这是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他们两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梧桐一叶落,世人皆知秋,秋夜的寒意让林婉缩了缩肩膀,唐进马上要把外套除下来,她连忙说:“不必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唐进怔了怔:“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林婉垂下眼睛:“其实我早已无话可说,年轻时做的那些事情说起来总是尴尬,何必再提?知道你还好,这就足够了。”

唐进道:“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听我的解释?”

林婉认真地想了想:“最初的时候,真的特别想,哪怕现在,你若要说,我也还是愿意听,因为这的确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疑团——只不过答案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重要。就像小时候,你的数学成绩总是全年级最好的,可有次比赛竟然会输给丁班的张大立,当时你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你还会苦苦再追寻答案么?念念不忘又能怎么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怎么哭,都不会回来。”

唐进默默看她一阵:“阿婉,你长大了,不再是原来的小女孩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而且必将终生不忘…”他的声音慢慢低沉回旋,终不可闻。

林婉抱着肩缓步走在前面,心中感慨万千,是的,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时代,都曾经青涩懵懂,或多或少的做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自己比如董翼比如唐进,他们每个人都为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付出了代价,但那终于已经成为了过去,人生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自己的选择。

她回头向唐进宛然一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学过的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轻轻哼了起来,唐进微笑着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们慢慢走回林婉的家门口,她跟他道声别,就准备上去,唐进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林婉吓了一跳,他的手炙热而有力,又抓得那么紧,几乎要隔着衣服炙痛她的肌肤:“干什么?”

“阿婉,”他轻轻地说:“我知道或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可是请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真的有苦衷,你听一听好么?”

林婉沉静地看着,眼睛里闪烁着一泓清水,唐进带着痛苦与挣扎表情的面孔就反映在她的眼睛里,她静静地说:“我在听。”

唐进松开手,深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边所有的钱都带到身上,又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来,去了她房间,那时她还睡着,背靠着门,一点知觉也没有,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单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正在想着要何如离开她。我咬着牙准备把信放下来就走,当时我特别内疚,我爸爸已经去世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是我为了自己就这么把她抛下,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伤心难过。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份医院的身体检查报告,那是我妈妈前段时间做的检查结果,阿婉你知道么?拍的那个片子里,显示她的肺部有阴影,并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她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务,还要再承受这样的压力,但是为了怕影响我的高考,她竟然什么都没跟我说。而我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要把她丢下不管,阿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后来她醒了,对我说进儿,今天考试,我送你去考场吧。我说好啊。那个时候,别说只是去考场,就是她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跟着她走。”

林婉呆呆地看着他,轻轻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她的声音遥远而缥缈,像是被微风轻轻一抚就会消散,这果然是个不错的理由,总算不枉费她为此几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每一滴眼泪:“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几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妈赶了出来,他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我,我想,他们真是恨毒了我。那段时间,我见不到你,打电话过去,你家里听到我的声音就挂,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应该天天去你家敲门,他们赶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为止。”

“再后来,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书,却一直拖着不肯走,到了最后一天截止报名时间,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给你提过的那个,他们前些年举家去了美国给我表姐治病,刚好那年回来了一趟,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就把我和我妈一起接走了。”

“这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想怎么祈求你的原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永远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粘着我,我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当我感觉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时候,心里真是像被剜了块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么?阿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时刻道歉的机会,再想翻盘,就会特别艰难。我必须承认,后来我是有机会找你的,可是我不敢,于是一次次给自己找理由拖着,你说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痛恨我,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他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林婉:“你那时候过得很艰难对不对?”

林婉一直在认真听着他的诉说,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悲喜不明,听他这么问起,她叹了口气:“是有些狼狈,不过还好,总算挺过来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她自小娇憨美丽,在她这一辈的孩子里最讨大人喜欢,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可是当年她傻得够可以,没去高考的原因也不会隐瞒,就那么原原本本照实说了出来,一向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无比满意的林父当场五雷轰顶,为此她受尽了皮肉之苦。当时林父在暴怒之下,把一本厚厚的《辞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来,正中林婉额头,几乎把她打晕过去。

可是现在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于是淡淡转了个话题:“在美国不好么?怎么又回来了?多少人想留在那里呢。”

唐进低声说:“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歉;二来,是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东西,她身体不方便,嘱托我去讨回来。”

林婉点点头:“这么快已经完成了一个心愿,不错,希望你接下来的事情也一样那么顺利。”

唐进热切地看着她:“阿婉,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唐进了,现在的我,有能力承担一切责任。我不奢望能把时间退回到八年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如果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后天你生日让我陪你一起过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记得,我多希望陪着你一起唱生日歌、为你吹熄蜡烛,看到你的欢笑。”

林婉看着他,眼神中涌出一股悲哀,他当然是有苦衷的,她也会得理解他,这样光冕堂皇的理由怎么能让人不原谅?可是八年的时间,近三千个日夜,还有那曾经最深刻的伤害,他就凭什么这么笃定地认为她还在等着他?

“我原谅你,唐进,因为我没有任何不原谅你的理由,当年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年少不懂事,是我们做错事的理由,但不能成为借口,我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今天知道了答案,我已经心满意足,你也无需再介怀了。至于我的生日,可能不行,我丈夫现在出差在外,实在不方便背着他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庆祝,不好意思。”

她的鬓角有些发丝散落下来,掉到脸上,微微有些痒,于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唐进怔怔看着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暗淡的灯光下光芒一闪,那幽幽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林婉睡得正香甜,手机突然嗡嗡响个不停,她睡眼惺松地接起来:“喂?”

那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客气地问:“请问是林小姐的电话么?”

林婉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你哪位呀?”

结果让她有些吃惊,竟然是昨天在展览馆遇见的那位女郎真的派人送了照片过来,林婉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我留的是另一个地址,可能得三十分钟以后到。”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林母拿着她昨晚穿过的耐克过来,疑惑地问:“怎么把这套衣服翻出来了?你昨天那么晚还出去了?”

林婉含着一大口牙膏泡沫唔了一声,又吞了口水,漱一漱吐掉,方才说:“唐进回来了,下去跟他见了个面。”

林母愣了愣:“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他找你干吗?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么?”

林婉点点头:“也没特意说,就顺口提了提。”

林母很警惕:“他还来找你干什么?”

“叙旧吧,可能…”

“一走就是八年,现在还叙什么旧!林婉,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可不能再和他牵扯不断。”

林婉说:“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知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非不是个搞笑的事情,人家总说小说里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可不就是,阔别八年的情侣重逢在秋夜的星光下,微风轻抚着两人的发丝,曾经少年温柔多情的面孔已经染上风霜,多浪漫凄美,纵使一个已经是罗敷有夫,也不能不让旁的人浮想联翩。但其实呢?林婉自己都觉得惊讶,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只是坐在床上微微发了下呆,心中竟然平静无比,然后连梦都没做一个就一直睡到大天亮。

那个男人祈求她的原谅。

做错事的男人总是觉得女人应该无条件的原谅他,哪怕她为他承受了千般委屈,流尽血泪,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只要他哪天浪子回头,说一声抱歉,她就应该心甘情愿、俯首贴耳地说没关系,然后当作没事发生一样与他重修旧好。凭什么爱上男人的女人就该这么卑微?经历了珠美的故事以后,林婉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辙。唐进没有对她使用暴力,但是他对她的伤害,比暴力更加可怕。

林婉不打算把这件事的细节告诉妈妈和苏可,她们只会跳脚:“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原谅他?”

原不原谅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因为不可能在已经时过境迁之后还去咬他一口。他没有她的原谅独自生活了八年,依然过得身光颈亮,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因为得不到谁的原谅而活不下去,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瓜葛,何必在口头上做得那么小气。已经分开的情侣最忌口舌相争,能笑着祝福是最高境界,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但最起码做到不诅咒不辱骂,这是对方面子也是给自己面子。骂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骂自己,当初没人绑住你去爱他,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林母兀自说:“我想起这个事情就有气,那天…就你们考试那天,我出门碰了唐家母子,还打了招呼。其实当时不同意你们两个谈恋爱,一来是出于年龄方面考虑二来也是因为他那个妈,他妈妈在院子里面是出了名的厉害、小心眼,老公又死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你这么懵懵懂懂的脾性要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林婉一怔:“你们当时说什么了?”

林母说:“就是让他好好考试,小孩子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比较好这些的,我明明告诉他,你爸爸一早把你送去考场了。那个孩子啊,知道你没去,竟然也不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弄到现在这样。”

林婉闻言半晌都不出声,她把手撑到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直直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是啊,现在是真明白了,唐进昨晚说的那个理由,她不是不信,可要全信,又未必。时间这么公平,从不会为谁而停留,林婉只是在思维上比别人发育得慢一点,但是她不蠢。母亲那边的原因自然很重要,也无可厚非,但怕是唐进自己也有原因。他自己退缩了,又听说林婉和爸爸一起去了考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退缩了——他以为她跟他一样。

林婉叹了口气,原来两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全怪命运,他就这么小瞧她,又或者,他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可以为爱情牺牲那么多。她不敢百分百说自己从未有过萌生退意,毕竟那一脚踏出去,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和风雨,谁也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定比唐进爱得要深,对他的爱意战胜了惧怕,让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做出那件傻事。因为是傻事,所以当一个人不配合另一个人的时候,被丢下的那个人就显得尤其傻,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过还好,她再傻,也不会傻到被过去动摇到现在。

她转头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妈妈说:“妈,没什么好多说的,都过去了,如果没他,我就进了好大学了,那还不一定能遇着董翼呢。”停了停,她又轻轻说道:“这就是姻缘,万般不由人。”

林母停下絮叨,从镜子里看着女儿沉着的面容,突然有感而发:“阿婉,能嫁到董翼是你的福气,你看你现在,真是懂事多了,我原先还以为你会永远都长不大。”

林婉眼珠子一转:“这话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去,别看他平常不出声,其实虚荣心强着呢。”

她抬头看一眼时间,啊呀叫了一声不好,连忙换了身衣服匆匆赶回去。到了家门口,一眼望见楼下停着台黑色汽车,车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走下来,交给她一幅裱好的相框。

她忙不迭地说谢谢,那人又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夫人嘱咐我,如果您收到了就请回个电话给她。”

林婉拿着相框一边上楼一边纳闷,夫人,多么资本主义的名称啊,派头真够大的。不过她还是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才有人接起来:“喂?”

林婉一愣,怎么是个男人?她迟疑了一下:“请问这是不是…”开了口暗暗叫糟,竟然忘记问人家姓名,她斟酌着开口:“请问这是不是一位会摄影的小姐的电话?”

说完以后就汗颜,这么白痴的对白,也就自己能说出来。

电话彼端静默了一会,那男人说:“这里没有一位会摄影的小姐,倒是有位爱生气的太太。”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听,但是国语发音明显不是很准,有点港澳台同胞讲国语的味道。

然后他扬声说:“方静言,你跟我发脾气就算了,自己的电话也不接了?要不要我跟她说你不在?”

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踢踢嗒嗒脚步走动的声音,接着一把漫不经心的女子声音传来:“哪位?”

第十四章

十月十四号这天是林婉的二十六岁生日,下午她接到了苏可的电话。

“没办法,临时出差,明天才能回来,不能陪你吃晚饭了,礼物上次去香港已经买好,改天拿给你。”

林婉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全赶在我生日出差,真过分!哦,对了,苏可,我昨天碰了个希罕事儿。”

苏可说:“对你来说,芝麻绿豆大点事也是希罕事,这次是什么?不是被鸟粪砸到了吧?”

“不是!我跟你讲,上次那个在展览馆遇到的女人,我跟她一起吃饭了。”

“吃就吃呗,哪个不是每天都吃饭的,反正不是跟这个吃就是跟那个吃,她又跟你吹什么了?”

“她根本就没吹过好不好,人家昨天拿了个爱马仕的包包,拎在手上就像家庭妇女拿个菜篮一样随便,是你自己有仇富的心理。昨天她在金钰楼订了极品血燕盏打算跟她老公一起去吃,结果因为事先没预约,她老公有事去不了,在家里生气呢,正好赶上我打电话给她,就叫着我一起去了。”

苏可说:“有没有搞错,跟老公吃饭还要预约时间,他老公干吗的?啊,等等,金钰楼的极品血燕盏,那玩意儿按克算的,比黄金还贵,她请你?”

林婉支吾了一下:“她说她请的,不过后来发现没带钱…”

苏可差点没跳起来:“这不摆明坑你么?后来呢?”

“后来,她拿我电话说是找人来付钱,结果就没回来了。”

苏可大怒:“靠,我就说你被人骗,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女人用一张可以冲洗无数次的照片骗了你一餐几千块的饭外加一个四千块的新手机!我说林婉,你有没有脑子的?你真是退化了,这么拙劣的江湖骗术都能把你骗倒!”

林婉得意洋洋地回答:“我就知道你会骂,不过还有下文呢。”

这整件事情的发生非常诡异,几乎像演电影一样,昨天中午两个女人在雁城最昂贵的中式酒楼里大快朵颐之后,林婉打算买单,虽然她知道肯定价格不菲,拿钱包的手也有些发软,但还是豪气干云,毕竟接受了人家的礼物,买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结果那个叫方静言的女子一把把她的手拍开:“你陪我吃饭,怎么能让你买啊,我来!”

她一边低头把手袋打开一边说:“林婉,你跟我家小妹妹真像,神态、气质、语气一摸一样,连年纪都一般大,都是二十六岁…咦…”她把包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终于停下来,抬头看看林婉,眨了眨眼睛:“出来得太急,忘带钱包和电话。”

林婉傻乎乎地看她一会,接着醒悟过来:“那我来买。”

静言再次把她的手推开:“不用!把你手机借我,我打电话让人送钱过来。”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很霸道,林婉只好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昨晚我住娘家了,没充电,可能说几句话就要断。”

静言说:“一句话就够了。”

她们订的是金钰楼一间最小最清静的包间,四处都是木栏杆的隔断,虽然幽静,但是因为太靠里所以信道不太好,静言对林婉做了个手势,推门出去打电话。林婉就呆在包间里等她,结果喝了三杯茶以后,也不见她回来。她心中有些纳闷,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头,再走出去瞧瞧,过道上也没有人,只好拉住门口的服务员:“请问你看见刚刚那位打电话的小姐了没有?”

一直守在包间外的服务员回答:“那位小姐一边讲电话一边跑掉了。”

林婉大吃一惊:“跑掉?!”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腿去追,结果被服务员一把抓住:“诶,小姐,你们这里的帐还没结呢。”

林婉被迫接过迎面而来的帐单,那数字让她一阵眼花,四千块!董翼不在家的时候,她懒得做饭,有时候就是一碗面把自己打发了,什么时候自己买过四千块的饭局啊。这么不像骗子的人竟然是个骗子,真是没想到!林婉暗骂自己瞎了眼,她花钱买下那幅照片没问题,可是这样被人当凯子血淋淋地宰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拼命打自己电话——关机;又想找头先方静言给的电话,结果发现早已经扔掉,顿时心里郁闷得几乎要吐血;最后打算报警,可仔细一想想,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贪小便宜,只好硬生生又把手缩了回来。

以前看新闻,说有农民假冒高干子弟骗了知识分子的钱,一直都是当笑话看,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觉得简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晚上睡觉的时候,林婉恨恨地想:“这些钱当是给骗子买药吃!”也亏得她有这种阿q精神,好容易才把自己安慰下来。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她一早被门铃叫醒,打开门竟然是昨天送照片过来的司机。

林婉刚要发脾气,人家就把手机递了过来,还对她点头哈腰地道歉:“夫人让我跟您说不好意思,昨天她打电话回家,得知家里临时出了急事,来不及跟您打招呼就直接去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