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挺成功的……”

“哦,那就好。”

“那个,我也不知道在街边吃了什么不干净的,弄成这样,有我这个教训摆着,以后你也别在路边乱吃了。”

“好,我不吃。”

鹿小雨想看看陈涛的没话找话能持续多久,可惜,他们俩果然都不适合拐着弯儿去说话。到了后面,基本上只剩下沉默。鹿小雨奇怪陈涛为什么不和他说分手,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别的结局么。可陈涛就是没说。

怎么回的家,鹿小雨已经忘了。他只知道他最终也没和陈涛分手,或者说,没有进行形式上的分手。因为,分手的实质已经存在。他有预感,陈涛再也不会回来。

那个夏天,陈涛贷的房子下来了。可惜,鹿小雨连见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秋天,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鹿小雨经常会想念从前,想念陈涛说的,做这个世界上对你第三好的人。呵,多伟大的志向。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十二场雪,有大有小,鹿小雨每一场都记得清晰。雪,对于鹿小雨来说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总能让他莫名感动。那白白的小花朵,落在肩上,落在鼻头,落在眉宇,明明触感冰凉,却暖了心。

风雪最大的那天,正值周末,冰箱空空如也,为了温饱,鹿小雨只好把自己围成了木乃伊,只露着两个眼睛到街上踏雪而行。在路过某条街道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一个人的背影,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围着深蓝色的格子围巾。不知怎么的,鹿小雨就觉得那是陈涛。忽然间,风雪大了起来,细小的冰粒儿让鹿小雨迷了眼睛。等他再睁开时,人已经不见了。不知消失在了哪里,视线所及,只有漫天的白茫茫。

那一夜,鹿小雨做了个梦。那个梦支离破碎,就像中世纪欧洲教堂的天花板玻璃,各种色块七零八落的拼凑在一起。好多好多场景,在梦里恍惚的掠过。鹿小雨只记清了一个片段,陈涛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等我以后赚了大钱,就把你当玉皇大帝似的供起来,好吃好喝的伺候,什么破电视台,咱不去了……

醒来之后,鹿小雨无声的哭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忆起,却原来,那些早就深深的根植进了大脑的某个地方,变成了沙漠里的仙人掌,顽强而牢固。

说好了是可以不算的,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耍了次赖,现在,报应来了。

“陈涛,我他妈喜欢你,我他妈的……爱惨你了……”和陈涛分开以后,鹿小雨第一次哭。却只有满室的月光,倾听着倔强孩子难得的软弱,“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也不至于这么不开窍啊……等你回头再来找我的,虐不死你……”

哭着哭着,鹿小雨又睡着了。这一次,梦境清晰而完整。陈涛真的回来认错了,然后鹿小雨就跟太上皇似的享受了极高规格的负荆请罪,那叫一个爽。

迷人的梦,一直持续到清晨。鹿小雨第一次发现,原来睡觉如此幸福。只要你使劲想拼命想用力的去想,那么你想的东西就真的会在梦里实现。

尽管,生活已经让鹿小雨懂得,没有人能做一辈子的梦想家。

“陈涛,给你这个月的报表。”

“嗯……”

“好歹也是老板,多少看一眼成不?”

“哦……”

“你姓白吧。”

“呃……”

“陈涛!你能不能别每天一到晚上六点就守着电视看儿童节目啊,都看得弱智了知道不!”

白范终于再也受不了了,自从大半年前在医院和鹿小雨疑似分手,陈涛就没正常过。身体上倒是出院了,可大脑怎么看怎么像丢在了精神病科。一开始还没这么离谱,顶多偶尔发发呆皱皱眉,这些白范都能忍受。可自从某个下午陈涛给休息室搬回了个小电视,得,彻底魔怔了。每天晚上六点固定叫份外卖,然后对着市台的儿童节目开是吧唧吧唧进食。

“白范……”陈涛忽然放下筷子,轻声喊。

“啊,怎么的?”白范猛然来了精神,要知道他已经很久没在十八点十分和陈涛说过话了。叫他怎能不激动?

“你挡着电视了。”

白范想拿饭盒砸他!

眼看着电视机从小鹿哥哥变成了国产动画片,陈涛那走火入魔的精神状况才稍有缓解,白范叹口气,拉过把凳子坐陈涛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陈涛。这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上学一起淘气长大一起创业的哥们儿,可眼下的样子,却看得他胸口发闷。

分店终于开了。沈宁被调过去做了网吧总管。白范不知道陈涛是怎么拒绝的小孩儿,只是知道应该挺绝的,因为打那以后,沈宁再没用那种眼神看过陈涛,哪怕是偷瞄一下。

白范觉得他们俩算是成功了,起码已经小有所成。可看着陈涛,反而不如当初重逢时有神采。

“白范,”陈涛转过头,对着白范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是不特想揍我?”

白范白了他一眼:“我就是不理解,既然这样你还分什么分。靠,当初不是挺洒脱的么。”

忽然,陈涛就怒了。就好像白范触动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怒气来得莫明其妙却源源不断:“我没和他分!”

白范退后三尺,举手投降:“行行行,你说没分就没分。”他不跟精神病一般见识。

气走了白范,陈涛继续对着屏幕上的蓝猫发呆。动画片的影像在陈涛的瞳孔上映出欢快的节奏,却没有让那双眸子染上哪怕一丝丝神采。

一直以来,陈涛都觉得后悔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因为它既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挽回生么,反而徒增郁闷。所以陈涛的一贯原则向来是,走自己的路,让后悔见鬼去吧。哪怕错了,他也只是往前看,不要去想如果曾经这样这样做那么现在会不会是那样那样结果,吸取教训继续往前才是成功的王道。

可在鹿小雨这,他后悔了。当时间的流逝把一切沉淀,当他们两个相处的点点滴滴慢慢清晰,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生平第一次,陈涛痛恨起自己的迟钝。他痛恨自己在两个人刚刚走进困局的时候没有察觉,直到这个局慢慢封闭,并最终没了出口。

偶尔,陈涛还会去想生病的那个夜晚,他挂了一宿的吊瓶,也给鹿小雨打了一宿的电话。那个时刻,他特别想听听鹿小雨的声音,想和他说自己光荣负伤了,想感受到他哪怕小小的心疼。可最终,得到的仍是冷冰冰的女声。后来手机打没了电,他才彻底消停。放下手机的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伤心,难过,绝望,还是疲惫,抑或都有吧。就好像老天都在暗示他,你们该散了。

白范不知从哪弄过来一块豆腐,搁在陈涛面前,说:“撞吧,撞死了也比半死不活强。”

陈涛坚定的摇头:“我死了网吧你肯定独吞。”

白范敲他脑袋:“废话,你还想给谁啊。”

陈涛没吱声。白范忽然恍然大悟,进而明白什么叫现实版的重色轻友。敢情陈涛要真遭遇了不幸,自己还得和鹿小雨那家伙分家产!

“你当养儿子哪!”白范把眉毛皱成了毛笔加粗隶书体的一。

哪知道陈涛竟然还真的思索起来,末了自己个儿诡异的乐出了声:“陈小雨……怎么这么别扭啊……”

白范觉得那块豆腐自己可以用了。

时光如水,生命如歌。苍白日子嗖嗖过。转眼,陈涛同学迎来了美好的三八节。

而从那天起,小鹿哥哥忽然从节目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难看的扔大街上都会因为影响市容被人围殴的家伙。甭管这评价客观不客观,反正陈涛坚定的这么认为。

第一天在电视上没见到鹿小雨的时候,陈涛还可以自我安慰,比如那家伙又被电视台安排出公差啊,或者突发了头疼脑热什么的。可连续十几天不见人,陈涛就有些慌了,每天坐立难安,弄得白范很为自己刚刚翻新粉刷过的墙壁担心——他怎么看都觉得陈涛很想挠墙。

一个礼拜之后,白范终于受不了了。陈涛现在横看竖上左看右看都是一典型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虽说他白范身经百战,但老话说的好,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万一哪天陈涛真的来了性质,好么,他白范绝对首当其冲第一个横尸街头。

“喂,你好,请问是市电视台吗?哦,是这样的。我是一位热心观众,一直都很喜欢小鹿哥哥主持的……啊,那个,是我儿子,一直特喜欢小鹿哥哥,我总是陪他一起看,合家欢乐嘛,呵呵……对对,就是最近孩子嚷嚷着怎么看不见小鹿哥哥了,我就想着打电话来问问,您也知道,现在当家长不容易嘛,嗯,就是,你看看……对对,特不听话,总不写作业……嗯嗯,那个,您还没告诉我,小鹿哥哥……”

艰苦奋战了十五分钟,白范终于挂上了电话。长舒一口气,身体险些虚脱。好家伙,他差点给那位大婶拉进艰苦奋战家长委员会。不过好在,该打听的总算打听到了。

白范还是不喜欢鹿小雨,这和对错无关,人,总是有自己的好恶的。但他也看出来了,陈涛对那家伙是真放不开。呵,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白范觉得他和陈涛都属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自己折腾自己玩儿,还是典型性的那种。

小鹿哥哥消失了,但鹿小雨还在。只是换了个环境,从白雪公主的城堡离开,落进了柴米油盐的市井小巷——他转做了新闻记者。

怎么说也二十九了,鹿小雨不想再在屏幕上扮嫩,或者说,他已经没了那份心情。世界上没有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即使真的有,也要把那颗晶莹剔透的心包裹起来,然后放进大人的身架子,才能保护得滴水不漏。

鹿小雨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孩子,但起码,他再也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孩子了。

新闻记者不像主持人,固定的上班录影下班回家。那是哪有事儿哪到。尤其鹿小雨刚刚转部门还没有确定新闻方向,更是范围广阔。甭管省市大事还是社区纠纷,只要和百姓有关的他都跑。跑得多了,看得多了,鹿小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原来,百分之八十的事情都不会尽如人意的,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遗憾,然后,人们在疲惫中慢慢学会妥协和接受。

陈涛改看了午间新闻。他对于今天警察又逮着几个混混昨天市领导又开展了哪项工程完全没有兴趣,他只关心每段新闻出现时能否有记者现场解说。可蹲守了一个星期,除了偶尔在电视机下方找到记者鹿小雨几个小字,再无其他。

陈涛发了疯的去找那年全国少儿节目主持人大赛的录像。后来好容易才在网络上找到了完整版的高清视频。然后,他看到了那场鹿小雨一直不好意思让他看的比赛,也看见了六年前的鹿小雨。

“二十三号选手,呃,我可以叫你小雨吗?”

“他们都叫我小鹿哥哥。”

“那么小鹿哥哥,你觉得参加这次比赛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大赛挺好的,各方面组织的都挺好,尤其是那个舞台啊灯光的真的很好看,人在上面比赛都舒服,就是那个评委吧……”

“好的,观众朋友们,我们会为您继续跟踪报道幕后花絮……”

“啥玩意儿,我还没说完呢。喂,穿红衣服牛仔裤带棒球帽扛个机器那个,你给我回来——”

……

“判断题,创作芭蕾舞剧《天鹅湖》的是俄国音乐家柴可夫斯基,故事取材于德国中世纪的民间童话。您认为这段话正确吗?”

“没错。”

“……好,那我们接着下一道选择题,以下哪位是《安徒生童话》的作者。A.Andersen;B.Green;C.Picasso;D.Edison。请选择。”

“A……”

“好的,恭喜小鹿哥哥!”

“啊?我是想说A和D听着都挺像的……”

……

“比赛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我们来看看现在的短信支持率。小鹿哥哥仍然遥遥领先,那么现在让我们来问一下小鹿哥哥,看到这么多的观众喜欢你支持你,有什么感受,最想对观众说点什么?”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支持,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呃……其他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啊,对了,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我绝对没有发动亲戚朋友给我投票,绝对没有,我手机号是137XXXXXXXX,不信大家可以去查……呃……也不对,好像可以买黑卡的……”

“好,谢谢小鹿哥哥!让我们共同期待接下来更加精彩的比赛……”

……

“小家伙,我记得你叫豆豆吧。那么豆豆……你喜欢小鹿哥哥吗?”

“你坏,我才不喜……”

“老大,豆豆这人不会说话!我们喜欢你,我们可喜欢你了!”

……

陈涛一口气看完了整整二十四天的赛程,呆坐在家里的电脑前,足不出户,几乎两天两夜。屏幕上的鹿小雨他曾经很熟悉。那就是个大孩子,连坏都坏得那么单纯,心眼儿多的要命,却分明都是孩子气的小小弯弯绕。

可现在,自己把这样的鹿小雨弄丢了。他变成了午间新闻下面时不时出现的三个小黑字,串联着实景百态,传递着无奈民生。

他明明,曾经单纯的像个孩子。

眼圈毫无预警的红了,翻腾的情绪抽走了陈涛全部的力气,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戒指静静的躺在键盘旁边,成双成对,安静的让人窒息。那是拒绝沈宁那天,小孩儿给自己的。当时小孩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说这玩意儿把我牙硌得够呛,陈涛记得自己回了一句,硌死你得了。

陈涛不只一次的想骂,操的,天底下就数他最倒霉!一共三十五个饺子,他不好意思独吞,又看沈宁那么累,所以拿快餐盒给小孩儿拨过去七个。结果倒好,80%的概率自己都没碰上,他妈的还能说啥,可不就是人品问题了!

银戒指怎么丢了,陈涛几乎没有印象。只知道发现时它就已经不在了,似乎都过了好久。后来鹿小雨没提,他也就没主动说这事儿。现在看来,那家伙是在意的。不然也不会又买一对,还是足金的。

戒指在桌子上已经躺了半年,可每次瞄见它们,陈涛还是想揍人。最好把那个白痴吊起来抽打,左一鞭右一鞭,又蘸凉水又蘸盐的那种!

——你买了就直接给呗,还非包饺子里,你当这是偶像剧啊!

白范苦守网吧三天三夜,总算盼到陈涛出了关。第一件事就是拉着陈涛去喝酒,以此纪念其修行完毕重新做人。

“我说,咱都出关了,好歹把胡子刮刮成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二大爷呢。”白范话是这么说,却仍旧紧紧揽着陈涛肩膀,跨进了网吧附近的酒吧,“老板,半打啤酒。”

对于陈涛到底在家里琢磨什么,白范一无所知。但有一点他能肯定,总归和鹿小雨脱不了干系。白范忽然想起陈涛向他出柜的时候,说自己心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人时的样子,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记得那么清晰。

呼,有点心酸呢。

陈涛起初只是一个劲儿的喝酒,白范不说话,就那么陪着他。后来喝得有点飘了,陈涛忽然问白范:“你知道我和那家伙认识多少年了吗?”

白范想了半天,最后只能郁闷的皱眉:“谁知道,反正我回来的时候你俩就在一起,我算算啊,少说能有六年了吧……”

陈涛苦笑,使劲的摇头,摇得白范直眼晕:“错,十四年了,我初三认识的他,比你还早一年……”

白范手一抖,没握住酒杯,一次性塑料杯歪倒在桌子上,没有声音,只看着酒慢慢的流到桌子边缘。他从来不知道这事儿,他一直以为鹿小雨是陈涛进了社会确认是自己同志之后找的朋友,他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这样的朋友……

陈涛没理会白范的愕然,仰头又干尽一杯酒,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的念叨:“呵呵,我当初死活都要奋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赚了钱能把他当玉皇大帝似的供起来……”

白范叹口气:“哥们儿,就你这追求……我不说啥了……”

陈涛看着白范,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好半天,只重复着一句话:“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白范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的,看着自己最好的哥们儿,借酒消愁。

有时候酒是越喝越迷糊越喝越糊涂,但有时候也能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透亮。白范觉得今天的陈涛就属于第二种。刚开始喝还属于眼神迷茫语无伦次的范畴,就好像借了俩翅膀在天上胡乱扑腾,可到了后半段,却渐渐落到了地上。白范忽然想起那句话,人之所以不能飞,是因为背负东西的太多。

“白范……”

“哎,小的在小的在,这不一直听着呢吗。”

“靠,再给你拿个拂尘得了。”

“也行啊。”

“呵,都没法说你……”

“得了,说我有啥用。你现在要想的是眼下你该怎么办。再这么耗着,我看你迟早油尽灯枯。”白范说着,担忧的看着陈涛。

陈涛忽然笑了,似乎想到了什么,说:“要搁以前,我啥废话都不用跑过去直接就把人拿下。真的,我那会儿就这么干的,要什么理由借口啊,压倒就是一切。”

白范想到《九品芝麻官》里的经典台词:“禽兽。”

陈涛也乐,可是乐完了,却像使尽了浑身力气,他疲惫的望着白范,问:“你说,为什么我现在却做不来了呢?”

对于出院却没有去找鹿小雨,说不后悔是假的。陈涛曾不只一次的想,如果那时候过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若让时光倒流一切再重来一次,结果就真的会变吗?陈涛没有那个自信。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就好像当时的他,脑子跟被门挤了似的嗡嗡的响,触目所及一片乱糟糟,好多事儿一起涌在里面,搅和得他闹心。那时候的他,害怕见到鹿小雨,因为他还有好多事而没想明白,觉得见了面也不知道说啥。然后日复一日,终于,他连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看着陈涛变幻不定的脸色,白范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只能依托着陈涛的问话,不咸不淡的说着:“变不成禽兽好啊,说明你成熟了呗……”

“去他妈的成熟!老子不要成熟!”陈涛忽然骂了起来,没有特定的目标,像在骂自己,也像在骂生活,到了后面,他只是一遍遍的重复,“去他妈的……”

看着陈涛,白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间,他想起高中,想起那时候的他们,然后,莫名怀念。是啊,那两个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哪里去了呢。

沉默,还在沉默。空酒瓶在这样的寂静中,慢慢的,从半打变成了一打。

当琐碎的生活磨平了人的棱角,当接踵而来的坎坷磨灭了满腔的激情,那么还有什么沉淀下来呢?或者说,这时候沉淀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深夜,双双喝高的兄弟俩勾肩搭背一步三摇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也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阀门一旦打开,就好像要把积攒多时的所有通通倾泻出来。

“我以前在书上看见这么句话,说喜欢一个人吧,就是在一起很开心,但是爱一个人呢,就是哪怕不开心,也想要在一起。我以前觉得这玩意儿纯属扯淡,不过现在看着你,我信了。”白范走累了,索性坐到了马路牙子上,纤纤玉指一点陈涛,“来,搁这坐会儿,还没唠完呢。”

“靠,你这是变着法说我俩自虐呢吧。”陈涛皱起眉头,稀里糊涂的也坐到了马路边。

夜深人静,街道清冷悠长。路灯不知道几百年没翻修过了,坏了百分之七十,剩几个,影影绰绰的照着柏油路,偶尔有车辆飞驰而过,快得连车身都看不清。

“你还明白啊,我就说你俩呢。”白范晃荡着脑袋,脸皱得五官大团结。

“切,”陈涛撇撇嘴,“你看着我俩闹心,告诉你,我俩可乐呵着呢。”

“得,那怎么就走到这步了。”白范露出嘲讽的表情。

“你不也出力了么……”陈涛小声的嘀咕。

“喂,你这是怨我啊,怎么着,现在秋后算账是不是!”白范撸胳膊挽袖子,那架势俨然陈涛一点头他就出手。

“得得得,错都在我,我就是那化成灰也不能解你们心头之恨的坏人,行了吧。”陈涛猛的拍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手掌震得生疼。

疼痛感让大脑清醒了些,陈涛使劲去想,自己这几年都干了什么呢。似乎除了奋斗,再无其他。陈涛拼了命的去想哪怕一点点鲜活的日常片段,却终是徒劳。

呵,奋斗,靠,还真是奋斗。

那天夜里分别时,陈涛握住白范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和他说:“什么先奋斗后享福都是胡扯,等你奋斗完,那些个你为之奋斗的东西早就丢了。听兄弟的没错,奋斗那玩意儿,哪有个头儿呢……”

第二天,白范就给自己和媳妇儿定了黄金周去海南三亚的双飞游。

四月中旬,鹿小雨由于表现突出,终于定了方向,扎根在了时事新闻组。时事新闻无疑是最正统的,也就是中央的小喇叭广播站,在过去那叫□思想宣传队,比如哪个部门又出台了什么政策,哪位领导又发表了什么言论,抑或者各政府党小组又开展了什么活动等等。鹿小雨挺喜欢这个,比起错综复杂的市井百态,按套路行走的各级政府和领导反而让他轻松得多。

周一大早,栏目总策划就火急火燎的把鹿小雨揪到了办公室:“今天中央宣传部要下来一个大人物,你赶紧收拾收拾。”

鹿小雨被弄个措手不及:“什么背景啊,我啥资料没有怎么……”

“喏,提问提纲都给你列好了,你照着弄个专访就行。”策划说着用厚实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任务艰巨啊,鹿小雨同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考验我啥啊,哪次大人物的专访不是你们列提纲,我就是个摆设……”小雨对着长得像阿笠博士的和蔼的策划撇撇嘴,“领导,你就不能再往咱组里招几个上镜的,别每回都我做接待啊……”鹿小雨觉得自己已经快成部门形象代言人了。

“现在精简还来不及呢,我上哪儿招去。”策划一脸苦大仇深,“就你,还是我和生活组那边死乞白赖要过来的呢,要不你能落我手么。”

鹿小雨看着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话有什么不妥的策划,忽然觉得自己特像被抢进山寨的无辜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