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在天还没有亮起,世界还未苏醒的寅时,她拖着行李箱离开的声音。

周耀燃在黑暗里睁着眼,世界静得可怕。他打开灯,床头摆着她离开前放下的,一封信。

折叠得一丝不苟,纸面上还留着温度。

“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说我要走。其实,这一趟不危险,只是去北方的农村里拍一些照片,至多两个星期,我就能回来。十四天,应当不至于要矫情得写下这封信。

可还是提了笔。就好像,明明不应该,还是答应了你。

周耀燃,我不能说一生一世,因为我敌不过意外。但我能确定,你的名字一定会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等我。”

周耀燃放下信,莫瑶的烟还摆在她那一侧的床头。他抽出一支,走到阳台上,夹在指间点燃。烟放到唇边,他顿住,没抽,复又放下。

天快亮了,没有太阳,灰色的天空沉沉地,下一刻似乎就要雨落倾盆。路上没有人,没有车,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说感情说会将你放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看着烟像自己的手燃烧,留下一长条灰,轻轻一弹,四散在风里。

雨终于飘下来,落到周耀燃的脸上,冰凉的。

他会等她的,可她会回来吗?

41.第四十一章

41

莫瑶确实离开了两周,了无音讯的两周。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

她的个人微博没更新,整整两个星期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发布的那一条:分别,为了下一次相见。

没有配图,两个标点,九个汉字,周耀燃看了无数遍,有时候甚至只是盯着这一行字,无意识地点刷新。

吴秘书这段时间里感觉到老板虽然始终板着脸,但总有种不曾出现过的人情味。

他甚至有一次,瞥到老板在手机微博上看“心灵鸡汤”。

“关于联系你这件事,躲得过对酒当歌的夜,躲不过四下无人的街。”刘秘书这样扫到一眼,顿觉浑身冷颤,老板却看得一脸严肃。

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老板手下通宵达旦干活的冤魂千千万,他不曾同情眨眼,现在碰到个女人,都要靠心灵鸡汤聊以慰藉,实在是善恶因果。

其实周耀燃翻到心灵鸡汤,内心也是一阵恶寒。鸡汤出自莫瑶的友人编辑之手,他之所以多看了几遍,是因为恶寒过后,内心滋生出的那一丝共鸣。

联系她的冲动,时不时就冒出来,他躲过一次又一次,按捺一次又一次,他自己不知道哪一个时刻,他就再也躲不过,捺不住。不联系,不是面子上过不去,而是知道就算打过去,这心里的思念也无法减轻,反而将灼烧得更热烈。

他知道她会回来,即使她没有给天长地久的承诺。

第十五天,天气阴沉,周耀燃早起锻炼完,洗了个澡,围着浴巾走到厨房倒水。门锁发出“滴答”的声响,周耀燃手指微微一僵,竖起耳朵,开门声后一阵繁杂的声响。她大概是在换鞋,大概有许多行李,她大概…

周耀燃惴惴地迈步走到玄关处,期待中的身影并未出现,出现的是小白,莫瑶的经纪人小白。

“你为什么能进我的家?”冰凉透骨,咄咄逼人,小白放脱下鞋,就被这一问句砸在门口。

她抬眼,定神:“莫瑶让我来。”

“她人在哪里?”

小白垂眉,她有一套托词,只是到了要说的时候,还是犹豫。

“你出去,让她自己来。我是喜欢他,但让陌生人随随便便进出我家,她没这个资格!”

“我只是来拿一些必要的资料。”

周耀燃没再说话,扣住小白就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小白无奈地看向他,欲言又止,周耀燃却已经将她的鞋子扔了出来。大门紧跟着闭上,声音响彻楼道。

门内周耀燃控制不住胸口的起伏,他等了十五天,思念了十五天,换来的是她的“欺人太甚”。

或许莫瑶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

小白被周耀燃赶走,之后三天,没音没讯。周耀燃面上亦一片风平浪静。吴秘书隐约嗅出暴风雨的气息,不管是什么样的暴风雨,吴秘书都希望赶紧砸下来。凡事憋得越久,那爆发起来就越厉害。

吴秘书知道这个道理,莫瑶自然也知道。她三天后,在周耀燃的公寓现身,当然,趁他上班的时间去的。

因而当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在门口撞上周耀燃,她微微一惊,随即便是无奈。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目前的情况,应该说,她连如何面对自己都不得而知。

两个人对立着,迟迟没有人开口,像是无声的拉锯。他们视线交汇、纠缠、难解难分。

终于,莫瑶垂下眼:“留下的那封信,我得收回。不用等我。我们分手了。”

她的嗓音嘶哑,像是完全干涸脱水。

“哈。”周耀燃笑出声来,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后修长的食指冲着莫瑶,“你…”紧握成拳,他的手最终垂在身侧,“你真是有能耐。”

“我能走了吗?”她问。

这个眼神,又成为当初那个看物件一样冰冷刺人的眼神。

周耀燃所有的风度、理性、分析力…一切一切他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在这个眼神里烟消云散,他从她的肩上扯下她的包,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推到墙上,压制着她,怒火中烧,目眦欲裂。

“你不能凭着你的性子和我谈感情。勾、引我的人是你,要我等的是你,你不能出去工作十几天不和我联络,回来就让陌生人来我家拿你的东西,你不能没理由就和我说分手。你不可以,你没资格!”

莫瑶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薄唇,他的话她并没能听进去,像是被按了消音一样,她只能看到他嘴唇张合,看到他紧绷的脸部肌肉,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让她陷进去的漂亮至极的眼睛。她说想把他写在墓志铭上,可笑的是,或许她很快就能这样做了。

“现在,我不相信我们还只是上.床的关系,我们有感情。我要你给我理由,你今天想要踏出这个门,就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知道自己把她弄疼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臂,他还在继续用力,因为即使这样,她的心依旧不在当下。

难道他这一次真的大错特错?她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她一直、始终都只是将他当作一道解闷的小菜而已。高兴时云雨一番,不顺时就谈谈心,他愿意为她死又怎样?她见过的死亡那么多,再感人的事情她也看得麻木了。

莫瑶阖上眼,忍住胸口的钝痛和咳嗽的欲.望,她倾身,弥合两个人间冰冷的空气,抱住他。干净清爽的气味,淡淡的柔软剂的香味,令人舒心得不愿离开的一个拥抱。

她在这一刹那想要推倒自己下的决心,放任自己在这个拥包里。告诉他,也许并不那么糟糕,他也许依旧愿意留下来。她脑海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是被他打断,因为他拉开了她抱着他的手,将她重重的推回墙上。

莫瑶咬住唇,忍住翻涌而上的血气。她睁开眼,停顿片刻,望向他说:“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是不合适。”

“这个理由我不接受。”

“那什么理由会让你放弃?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

周耀燃忽感觉疲惫感席卷而来,将他拍倒。如果一段感情只有一个人在苦苦维系,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退开两步,声音浅淡:“告诉我,你彻底放弃这段感情,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

“周耀燃,我放弃我们的感情。”莫瑶靠着墙,微微扬起头,努力维持自己平稳的声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

从她口中将这句话说出,比周耀燃想象得要痛,可这一剑是他求来的,她刺得也真称得上干净利落。周耀燃苦笑,从地上捡起散落的物品扔进她的包里,护照,她是来拿护照的。

“走。”他把包递到她眼前,所有的表情都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

莫瑶接过包,从他身边走过,心里有个念头让她停下脚步,可是她没有,她一路迈着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彻底隔开了他们两个人。而这一瞬,莫瑶身上的力气也彻底被抽空,她蹲下身,再也挡不住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气,她不停地大力地咳嗽,血从她捂住嘴的指缝里渗出来…

莫瑶另一只手从包里翻出手机,她拨通小白的电话。

等在楼下的小白接通后,只能从剧烈的咳嗽声中拼凑出一句话来:“你上楼,我站不起来了。”

42.第四十二章

42

都说娱乐圈、时尚圈□□,小白对此深有感触。她家境普通,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爬滚打得到的。其中辛酸,不与外人道。

小白起初就知道莫瑶难伺候,相处久了,更觉如此。这种难并不在于对细节的苛刻,而是莫瑶的耿和拗。在像莫家那样大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大多数都是人精,处事圆滑,收缩自如。莫瑶实在太执拗,她认定的就死不放手,抛弃的就坚决不回头。非要 上战地,跋山涉水往最穷困最危险的地方跑,莫瑶这路数小白知道她迟早会出事。

莫瑶也确实经常负伤,但每一次都撑过来了,久而久之,小白以为她真的这样刀枪不入,命硬得老天都不愿意收她。

谁知道呢,她会倒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倒下,没告诉身边的任何人,悄悄地回来,做检查,做手术。进手术室那天,小白临时接到电话,她让莫瑶等自己回来再进手术室,可回来的时候,莫瑶已经进去了。一个人。那是个危险性很高的手术,莫瑶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会死在手术台上。都说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变得格外脆弱,尤其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你总想身边能有个人陪着你,起码,你有说再见的机会,有把这一生的对与错向人倾吐的机会。莫 瑶到这一刻,还这么倔,简直令人憎恨。

铁石心肠,不过如此。

可是,小白依旧希望莫瑶醒过来,活下去。

“莫小姐,术后康复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还需要持续接受化疗,你确定不通知亲属吗?”

“不通知。”

“我们建议你还是告诉一下身边的人,这是大病,你会需要人的。万一手术出现什么状况…”

“所有风险我都了解,手术同意书我也签好了,医生你如果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我想休息一会儿。”

躺在手术台上那天,莫瑶耳边忽得响起医生同自己的对话,无一不在劝说她需要人陪。她想着今天,或许就是她的最后一天,这一刻,或许就是她清醒的最后一刻。她是害怕的。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她宁愿死在那里,尸骨不存。命运却让她躺在这里,充斥着消毒味的医院手术台,无影灯照着,四周的墙把她围困住。她是害怕的。

她没有什么话要说,她舍不得一个男人,却没有话要说。

她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最终一片漆黑。

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她没有遗憾,她不孤单,她只是有一些不舍,只是一些。

不多,轻轻的,像一颗朱砂痣,点在心尖,等他们将她打开,那这一点也就散了。

夏季更迭,秋意渐浓。

耀燃集团收购业内市场份额第二的社交网络,同时发布全新APP。如同地球时刻不停运转,血液无论早晚奔流,生存每一刻需要呼吸,耀燃科技也是一台不会停下的机器,停下,意味着死亡,周耀燃不会让它死亡。

付婉婷坐在保姆车里,正透过小圆镜查看自己的妆容。杂志拍片刚结束,她就赶来,镜子里妆容下透出的疲倦让她不太满意。她抬眼,见电梯口出现男人的身影,她将镜子塞进包里,给助理打了个眼色。助理替她打开门,付婉婷下车。

“去吃饭?”她走到男人的车边,等他按下解锁,就自主打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

周耀燃坐进车内,合上门,但没发动,就这么坐着。

傅婉婷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在边上拿手机刷微博。看看冷笑话,读读时尚媒体的内容,找些乐子。她虽然排斥金主,但不排斥和周耀燃在一个空间里。对周耀燃来说,她和空气唯一的差别,就是她在需要的时候,会开口说话。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傅婉婷回想,好像从开春的时候开始的吧。

两人同样频繁参加活动,隔三差五的碰见,在某一天心照不宣地坐在一起,也不说什么,更不亲近,就只是这么坐着。

渐渐一起开始吃饭,偶尔聊些有的没有的,但也仅限如此。都是不传绯闻的人,这样经常一起进出,自然成了新闻,就是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罢了。

他们都想要安静的陪伴,不探究为什么,就只是在那里。

“你生过重病吗?”周耀燃靠着椅背,忽然开口。

傅婉婷抬起眼:“额…重病?”

“病危,会死的。”

“…没有。”傅婉婷目光在他的脸上巡了一圈,“怎么了?”

“就是挺想知道,人在得重病的时候,会怎么样想。”

傅婉婷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我外婆,血癌走的。”

“我想人或许真的再临走的时候会有预感。她住院没多久,我去看她,她握着我的手说,婉婷,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我们一起过的年了。我以为她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住院而已,还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我走的匆忙没和她说再见。可是我再接到消息,她就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重病的人到底怎么想,但如果你遇到一个重病的人,应该好好听他说话,趁你有机会。”

周耀燃若有所思地支着头,良久,开口:“那重病的人告诉你,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呢,你怎么做?听她的话?”

“她有她的理由吧。”傅婉婷顿了顿,“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泛泛而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出你是遇到事情,我不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你胡乱建议。”

周耀燃嗤笑:“你倒还很认真负责。”

“因为是大事。人活着,什么都好说。阴阳两隔了,错误就成了永久的错误,没办法改写,没办法挽回。”

“我还以为你很像她。”周耀燃嗫嚅了一句。

“像她?”

周耀燃摇头:“走吧,去吃饭。”

有个女人,走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眼睛不再看到别的,只能看到那个形象中的日日夜夜。黑白颠倒,日月倾覆,他不再是他,而是她的倒影,她的镜花水月。

“你该去看她。”傅婉婷说,“为了你自己,去看她。”

43.第四十三章

43

摊开手,手指向外伸开,光从上面洒下来,落在皮肤上,也穿过指缝,落到枯黄的草叶表面。

时间看不见,皮肤却感受得到。头发在掉落,皮肤在干涸,活力、能量从身体的各个地方发散出去,消失不见。

她躺在长椅上,厚重的毯子裹得紧实,风还是从细小的各处空隙钻进来,冷而困顿。

“轰…”炸弹在近处炸裂开,机关枪声由远及近。

“Yao,我们必须得走了!”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反方向奔跑,周围一切模糊且混乱。许多的人在逃散,尘土飞扬,照相机挂在她的脖子上,沉甸甸的分量。

她迈开腿加快速度,她奔跑着,像要飞起来,她浑身的肌肉都有着强大的力量。她想她就可以奔跑,她想她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的身体让她灵魂更加自由。

现在,她的头微微一侧,从奔跑的浅梦惊醒。她挪动自己的手指,又一丝气力随之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