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望向头顶飘过的云,现在,她的灵魂被身体困住。

苟延残喘,不到这境地,还真是读不透这四个字。

要知道有这样一天…要知道有这样一天,也还是会按从前那样过吧。她嘴里苦涩,唇角反而上扬。

时间失去意义,没节点,没参照,日与夜相互连接。

“太阳要西下了,回屋去吧,不能着凉了。”有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接着,皮肤感受到压力,说话的人向上施力,要将她扶起来。

她在搀扶下,亦步亦趋往屋里走。被领进卧室,被子的一角已经掀开,她坐下,随后抬起腿摆到床上,放正身体倒下去。松软的枕头托住了她,天花板上挂着几何形吊灯,线条古怪。

电视被打开,无力余下她一个人。遥控器在她手边,屏幕里演着男女争吵的戏码,翻来覆去的鸡毛蒜皮。莫瑶身体下滑,仰面躺着,嘈杂的声音往耳朵里钻。她阖上眼,问自己:尽头在哪里?

思路渐渐散开,四周再度硝烟弥漫。她向前拼命奔跑,有孩子在宠着她笑,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脚步缓慢。那孩子伸出手,摊开掌心,是一颗裹着彩纸的糖。她笑,沾灰的脸蛋生动起来,眼睛在说,这颗糖是你的。

忽然,一阵冰凉,刺得她睁开眼,之前的一切烟尘刹那散去。视野里只有一张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孔。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轻柔,珍视的目光仿佛对着一件玻璃制品。

兜兜转转,最后…莫瑶偏过脸,躲避他夹带着屋外寒气的手掌。

他手虚悬,片刻后,才收回身边,紧握成拳。他盯着她,她双目失焦。不消片刻,他败下阵来,拖着步子离开房间。她眼角那一抹银色终于消失,她的双眸重新聚焦于眼前古怪的几何线条。

最后,她回到了原点。在不属于她的房间,当着那个眼里的易碎品。

送上祝福,希望她能好起来,起初,他们这样说。

是否还能回归?合作方存疑,后来,他们这样说。

战地摄影界的一颗新星陨落了,不久之后,他们这样说。

被人迅速遗忘,她不恐惧,不愤懑。她恐惧的是,此时此刻,她快要将自己遗忘。

天黑下来,有人端了饭进屋,她吃了少许。半小时后,又有人断了药来,她吃得比饭多。有人不停往天上泼墨,终于让夜空看不清自己。房间各处的灯都熄了,莫瑶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

和之前数十个夜晚一样,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她不能这样活着。

是的,她不能这样活着。形同草木,行尸走肉。

只是不同于那数十个夜晚,这个夜晚,她坐起来,全身的力气不断凝聚,驱使着她行动起来…

她曾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像个女战士一样穿梭着追寻理想。

她此刻裹挟着散碎零钱和保暖衣物,脚步不稳地往别墅门外走去。

深夜的别墅区空无一人,虚汗涔涔,里衣很快湿|透,沉沉挂在身上成了负担。

机械地迈着腿,精神集中于保持平衡,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但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原地。

**

莫瑶当时离开,从周耀燃公寓里只拿走了护照和一些必需品,大多数的生活用品仍就留着。梁管家察觉他情变,可没周耀燃的首肯,她也不能擅自处理这些东西。旁敲侧击几次,周耀燃都是不接话,这些东西便就留存在公寓的各个角落,如同散碎的落尘的记忆,就这样赖着。

周耀燃的行动轨迹并没有因为缺失了一个人而发生改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梁管家看他进进出出,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异动。他依旧狂躁的时候很狂躁,抑郁的时候很抑郁。然而,这更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他的情感缺失如此严重,以至于悲伤都无从表达。

因而,当这一天,梁管家早起出门买菜,在小区门口与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擦身而过时,她停下脚步。

梁管家出门,周耀燃注意到了,他就坐在客厅里,仰头看顶灯。当然,灯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只不过失眠,只不过脑袋里太喧闹,需要一个无聊的焦点。他准备保持这个状态到梁管家回来,时长大约一个小时。他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浪费时间的资本了。

“嘀嘟”电子门锁解开,周耀燃蹙眉,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玄关,梁管家手里没有菜,但有个人。说来也神奇,这个人看上去糟糕透了,但是,他脑海里所有翻滚的交错的复杂的奔涌的思绪,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看她在小区门口,觉得,应该捡回来。” 梁管家这样说。

梁管家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周耀燃就这样盯着倚在她肩头的人,定住好似一座雕像。

一片空白,他周耀燃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44.第四十四章

44

窗帘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阻隔所有光线。地灯在脚下微弱地亮着。柔软的床铺微陷,可见躺着的人多么地轻。她从不算胖,可也从未像此刻他所见到的这样,骨瘦如柴。他过去所能在她身上所找到的一切柔媚、刚毅、那些吸引着他让他着魔的闪光全部黯淡。她是这样的灰白。

周耀燃一整晚坐在黑暗里,终于将这个陌生的人看熟悉了,与过去链接了起来。她确实病得太重了,真的好似脱了一层皮,面目全非。他该如何对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提起过往的不甘和恨意。

啊,对,他恨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曾承认,可确实恨,非常客观的恨。

毕竟他这样捧上他的真心,她倨傲地冲他一笑而过,离开时甚至不屑转身,如何能平心静气呢?

而她最可恨的地方,是从不让人感觉被需要。宁愿一个人面对死亡,也不愿低头依靠。那他周耀燃的存在,于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从不知多久的昏沉中醒来,她拨开眼,眼前的场景有些模糊,是因为光线,还是…她已经死去?

“莫瑶,你知道的吧,我恨你。”

低低的,破开空气。

她微微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眼神终于聚焦。

她没死。她来了这里。

“我也挺讨厌现在的自己。”她开口,声音干涩。

“不,不只是现在的你,以前的你我也不喜欢。”他说。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她对着空气轻笑,跟着一串咳嗽声,待她止住,便顾自补充道,“我怕我现在靠自己的力气,没办法立刻消失在你的面前。”

“你真是…”周耀燃摇头,她还是她,轻易就能让他恨得牙痒痒。

“固执,骄傲,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她偏头,笑,“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等不到他的回答,她转过脸去:“对不起啊,我是这样的人。”

这道歉听着并不是那么有诚意,可也不似揶揄。

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

“你会死吗?”

她侧身,望向他,眼里忽然蕴满星辰:“暂时不会。在你眼前,不会。”

从漆黑的房间里出来,阳光亮得刺眼。周耀燃抬手遮住屋外刺入的亮,转到厨房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有很多见了她想说的话,没说。有很多想确认的事,没问。

他看着被子里透明的水,明白,所有假设的和既已发生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眼前,她看着他。

周耀燃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喉咙湿润了些,眼睛也是。

他有些痴痴地笑,他竟然能做一个这样傻、这样大度、这样不要尊严的人。

“对不起。”

干涩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此时半依着门框,远望着他。

“怎么起来了?”他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首,眼睛里有许多话,薄唇微启,片刻,垂下头来。他将她打横抱起,她太轻了。

“我想坐着。”她说。

于是他将她放在沙发上,有阳光的地方。他起身时,她将他拉住,光跳进她的眼里。

他蹲下,轻柔地拂过她的耳垂,她的发极短又极细,同他上次剪去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他凑近她,虚搂着她:“我明白,你不用说。”

两个骄傲的人,何须向彼此解释骄傲的选择。

如果换做他周耀燃身患重病,他一样不会让她亲眼见到自己在时光中损耗殆尽。他会死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让她记住的永远是他最意气奋发的样子。

所以他恨她,也懂她。

她回来了,那也就意味着,她会好的。

45.终章

45

家庭医生拿到莫瑶的病例,是数天之后。因为病例的事周耀燃才知道,她是半夜从莫航家里跑出来的。周折比预想得少,莫家并没阻挠,莫航寄来病例时并没多言。

即使知道她重病,真的听医生复述详细情况,他摆在自己膝头的手不自主紧握成拳。

她住在他家,他却很少能碰到她醒着的时候。她从前入睡困难,总是大半夜还在房里走来走去,在他怀里也不安稳。现在则总是没精神,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看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到头来身体是真的会报复。

入夜他即使没法入眠,还是会抱着莫瑶,阖眼躺着。他对她有着古怪的依恋。

“醒着?”

某个凌晨,她忽然醒来,问道。

周耀燃点头,她手指在黑暗中寻找到他的下颚,她探身,唇点在他的唇上,只一秒。

“我想回去。”

“去哪?”

“利比亚。”

“我们一步步来。”他抚着她的后背,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

“我想回去。哪怕…哪怕是法国也好,任何地方都好。”

他轻吻她的脸颊,她皮肤上沾着水珠。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能听见她变得急促的呼吸。

她被困住了,这是她的呐喊,他听懂了。

然而,他可以做什么?

“给自己时间,莫瑶,你会回去的。”

她抓住他的肩膀,可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悲恸,终于哭出声来。

他将她紧紧搂住,更用力地搂住。

“你已经回到我身边,再给你自己点时间,你会回到你更想去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是流了许多的泪,痛苦得回抱住他,直到在没有力气维持清醒,再度昏睡。

次日,公司董事会收到通知,周耀燃宣布将寻觅合适的经理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卸任总裁,不再以主导人的身份参与公司运作。

这一决定引起董事会的强烈震动,因此周耀燃在那之后的近一个多月很少得以回家。

莫瑶在情绪爆发后,又回到正常的样子。她从秘书进进出出时的溜进耳朵的只字片语,听出些端倪,虽然周耀燃在她面前不曾提起过半分。他只把她的相机都翻出来,给她翻新了工作间,他说,慢慢来。

然而,莫瑶并没触碰相机。甚至可以忽视他们,她怕自己再拿不起它们,怕配不上它们。尤其周耀燃在的时候,她更怕他看到自己软弱无成的样子。曾经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成了要极大勇气才能攻克的难关。

莫瑶在这段时间才真正感觉到,或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比周耀燃更懂得她。他带她去看影展,天气好的时候载她去郊区,她无意间在后背箱看到他带着的他始终不曾提起的相机。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两个人之间溜走,莫瑶的头发渐渐超过了耳朵。周耀燃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总是能找到些清净又风景极佳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露台上看远处碧波时,对她说:“我从耀燃科技卸任了。”

她支着栏杆,应了一声。片刻后问:“会后悔吗?”

他摇头,望向她:“事业、资本、名誉,这些该有的我都有了。是时候做些不同的事情。”

她轻笑:“你什么时候做过很普通的事?”

“有啊。”他抬眉,有点不服气。

“哦?比如?”

“比如…”他故意拖长了音,最后定在四个字上,“陷入爱情。”

莫瑶眼睛眯起,含笑避开他的目光,她远眺出去:“真是一片好风景。”

“这样地无视我一片真心,真是过分啊。”周耀燃两手插、进口袋,有些负气地拿鞋底搓了搓地面。

莫瑶余光瞥见他这些小动作,笑意更浓,她伸出右手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拉出来,随即扣住。

“我们拍张合照吧。”她说,“用相机。”

再次触摸到相机,时隔多少个日夜。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再度从那个镜头看出去,已成灰白的世界重新有了颜色。

镜头里的男人,和她第一次见时一样诱.人。时间对他如此仁慈,竟没留下痕迹。她低头看自己皮肤黯淡的手背,片刻,嗤笑一声。

支起三脚架,选好角度,整个过程流畅得令她自己吃惊。原来跨过了最初的恐惧,这一切都早已流动在她的血液里。

“10秒。”她说完,按下快门。

风拂过,吹动她的短发,这个她和利比亚意气风发的她重叠起来。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他搂住她,对着镜头,吻了下去。

快门声在哪一秒发出又湮没,没人清楚。他们陷在这个吻里,这久违的洋溢的激.情里。

她的耳根红了,脸烧起来,他的眼睛里是她的倒影。

“周耀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