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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钰!瞎胡说什么呢,我看你是还嫌跪的太舒服是不是!”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斥责声。

门帘被打开,一个鸭蛋脸面,眉似远山的豆蔻少女走了出来,视线落在院中跪的歪歪扭扭的祝亭钰身上,面色沉了沉。

宜臻立马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依偎在她身边,软软地喊了一声:“大姐姐。”

是了。

这位掀帘呵斥的貌美姑娘,就是府中的大姑娘,宜臻嫡亲的姐姐,祝宜宁。

祝宜宁原是过来探望母亲的。

祝二太太前些日子受了寒,又是发热耳鸣又是头晕鼻塞,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今早才刚刚好些,结果上午和丫鬟婆子准备腊八粥,约莫是受了冻,午觉醒后,又觉得昏昏沉沉,起不来身。

她过来时,亭钰已经蔫了吧唧地跪在蒲团上,说是方才趁夫子不备,偷偷溜了出去玩,都溜到角门处了,只差一点儿就要跑到大街上,可把人吓的不行。

好容易被捉了回来,又背不出昨日夫子给的功课,这才被母亲赶出来罚跪。

想必母亲也是知道,倘若父亲回来听见这么一桩子事,怕是会罚的更狠些,连板子都要用上了。

想到这儿,祝宜宁就不免叹息了一声。

她是父亲的第一个血脉,也是府上这一辈的嫡长女,长到八岁,父亲才陆陆续续开始有了其他孩子,所以自小过的顺遂,还有在父亲脖上骑大马,膝上挥笔墨的经历。

但宜臻和亭钰出生时,府里孩子就多了,父亲也变得越发肃正。

宜臻倒还好些,亭钰见到他,真真是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

宜臻和亭钰是龙凤胎,当年刚出生,失踪了好几日的祖父恰好被人平平安安地送了回来,周岁时亭钰抓着一个官印,第二日祖父就升了官,圣上也随之赐下这座宅院。

人人都说这对龙凤胎是府里的吉兆。

可是对于母亲来说,却并不是这样的。

她生双胎时伤了身子,大夫诊脉说,日后怕是很难再有孕了。

而这对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龙凤胎,宜臻被祖父订给了一个七品小官的长子,亭钰成日里捉猫逗狗,心思散漫,书念的没有柳姨娘屋里的盛哥儿一半好。

因了这个缘故,父亲连柳姨娘的院子都多去了几分,保不齐哪天就又生下个庶子出来。

宜臻亭钰都还小,不懂得事。

但宜宁已经是个晓事的姑娘了,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方才,母亲躺在床上看她绣花,看着看着,忽然就抹起泪来,道:“眼一眨你就长这么大了,只可惜我这身子一贯不好,也不知日后能不能看着你出嫁......”

“母亲!”

“宜宁,日后母亲要是真有个什么不好,弟弟妹妹你多看护着点。宜臻瞧着脾气大,实则胆子小的很,你要教着她硬气些,亭钰成日里爱往外跑,性子烈,罚了他他也不服气,你得时刻劝着他,要他多忍忍,千万别顶撞他父亲,我若是不在,府里也没有人能够护着他了......母亲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平平安安的就好。宜宁,你是个懂事的姑娘,心思细,做事也妥帖,倘若我真去了,弟弟妹妹交给你,我放心......”

祝宜宁眼眶已经红的不成样子。

或许是不愿母亲像交代后事一般再说下去,她急忙站起身,抹抹眼眶:“亭钰怎么不背了,我去瞧瞧去。”

结果一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小弟和宜臻说要是叛军打进京都了怎么怎么着。

张牙舞爪的,声音大的整个院子的丫鬟婆子都能听见。

她真是恨不得把这个莽撞小子拎起来抽上一顿,省的他祸害自己不够,还要把宜臻给带坏。

祝亭钰触到嫡姐微沉的面色,刚才还无法无天的气焰一下子灭下来,缩缩脖子开始继续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

学了也有小半月了,还是只记得这么几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科举这条路,怕是行不太通了。

祝宜宁叹口气:“行了,起来吧,左右你也背不出什么好听的,在帘外请个安就给我滚回去继续念,背不好不许你用饭......夕夕,母亲今个儿身子有些不好,也不敢多见你,怕过了病气给你,晚膳你去我屋里用。”

夕夕是宜臻的小名。

因她出生在七月初七,又在府上排行第七,所以就取了夕字做小名。

因了府上就她有小名,前两年,她还一直没太懂,不知道“宜臻”是自己,还是“夕夕”是自己。

这个小妹妹向来聪慧,什么词儿教了她一遍,她保准记的牢牢的,背书也背的又快又好,唯独在这些事情上,懵懵懂懂,脑子半天都转不过弯来。

此刻,小姑娘就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问:“母亲不是要见我吗?”

“谁跟你说......哎呀,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刚才宜臻一直把手背在身后,现下微微露出一点,就叫祝宜宁吓得不行,眉毛一拧,视线直接落在了旁边的橘堇身上。

橘堇扑通一声跪下来:“都是五姑娘......”

她三言两语道完了事情经过,不带半点儿夸大抹黑,却也把宜宁气的不行,狠拍了拍门框:“上次不过碎了个寻常的瓷娃娃,闹的跟什么似的,哭天喊地,咱们罪也赔了,礼也还了,这么久过去,怎么还没个消停了!他们四房真是当我们二房没人了是不是?!”

祝宜臻不懂长姐为什么那么生气。

在她的认知里,五姐姐摔碎了她的娃娃,后来被祖母罚了,事情就过去了。

虽然哭起来时惊天动地,怎么哄也哄不好。

但要说府上最不记仇的,她算得上是头一名。

而且她觉得好奇怪,明明放在在祖母院子里,珩哥儿帮她说了话,祖母才罚五姐姐的。

但橘堇只字不提珩哥儿,仿若就没这个人似的。

小姑娘揪了揪长姐的衣袖,想自己把事情说清楚。

但就在她即将开口的上一秒,院子门口忽然响起的通传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姑娘,卫珩卫公子那边差人过来了,说是来给七姑娘送玩具的。”

祝宜宁微微一怔:“卫珩?”

卫珩......那不就是宜臻的那个撞了大运攀上尚书府的破落户未婚夫吗?

他给宜臻送玩具?

这是,迫不及待上门来讨好人了?

还没等她思索出个结果,身边刚刚还抱着她大腿的奶娃娃就跟小炮仗一样冲了过去。

扬着稚嫩的小嗓音,着急地喊:“橘堇橘堇,弹珠,你快把我那盒弹珠找出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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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被卫珩派来给七姑娘送东西的是两个膀大腰粗的下等婆子。

她们日常都是管些看门洒扫的活计,素日里接触到的最大牌面儿也就是太太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能和橘堇这样的贴身丫头搭个话头,都是可以吹嘘好几番的大事。

因而头道离主子的院落这么近,婆子们不免有些慌乱,面容拘谨,步履匆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搁箱子时用劲一大,就在青砖石地上磕出“嘭”的一声重响。

可把迈着小腿跑过来的宜臻吓了一跳。

小姑娘一步一个台阶地迈到院门边,幼圆的眼眸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大木箱,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原来这样大呀。”

确实,卫珩差人送过来的箱子足有三四十寸高,堪堪到了宜臻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摆在地面上,看着分量就不轻。

难怪要使唤两个力气大的粗使婆子来送。

宜臻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就要伸手去开箱子。

一旁候着的二等丫鬟小鼓连忙阻止她:“姑娘,您的手可不能这么折腾了,您要开只管吩咐一声,奴婢帮您开。”

说着,她的手就往锁扣处伸去。

但还没等落下,便立马犯了难。

这大木箱子的锁扣与寻常的锁不尽相同。

不是用铁扣压着的,也没有锁孔插钥匙,反而挂了个长型的铜条,铜条上套着三个环形圈,每个环形圈上都按等距刻了些没头没尾的隶体字。

小鼓何曾见过这样式的锁。

倒是橘堇,是府上的家生子,从小随着亲娘老子在主子身边伺候,也算有些见识,便道:“这莫非是什么机关锁不成?样式倒新奇,从前竟是没见过呢。”

宜臻立刻扭回头来:“你可会开?”

……自然不会开。

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开。

橘堇迟疑片刻,低眉顺眼地躬身认罪:“奴婢......应是不会。”

小姑娘顿时失望极了。

这就好比,舅舅曾经送了她好多套鲁班锁,她却一个都不会解。

让人又气又难过。

好在这时,祝宜宁也缓步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俯身亲自去转铜条上的几个环形圈,而后按下右侧的梅花雕。

“嗒”的一声,铜锁居然自动弹开了。

周围的丫鬟婆子连带着宜臻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宜臻眨了眨眼睛,指着那个弹开的铜锁,仰头问嫡姐:“大姐姐,这上头是不是就是我的姓名?”

丫鬟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讶异道:“咦,还真是呢。”

刚才瞧着没头没尾的几圈字,此刻转动着解开了,才发现最后躺在锁面上方的居然正正好是“祝宜臻”三个字。

倒虽说机关不见得多高明,但这份心思设计,倒叫人不得不感叹一句精巧。

便是连祝宜宁,也忍不住颔首道:“江南这些小玩意儿,做的倒是新鲜。”

于是宜臻想了一会儿,忽而觉得很快活。

她长到三岁,有好大一个库房,却也没有一个箱子像眼前这个一样,得用自己的姓名才能打开。

大姐姐也没有,亭钰也没有,独她一份儿呢。

“那我们可得快把这个藏严实了。”

奶娃娃扭过头,鼓着脸,十分严肃,“要是再让五姐姐见着了,她还要抢,又要被她砸坏了。”

橘堇忍俊不禁:“姑娘您可放了心,五姑娘被老太太罚了抄论语,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院子,您只管顽着,咱们不瞧她。”

说话间,她一边就打开了地上的大木箱子。

合页转动,箱盖与箱身发出缓慢的“吱呀”一声,里头的物件儿便彻底展露在日头底下。

率先入目的是个巨大的赭石色布熊娃娃,也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缝制的,内里又塞了什么芯,摸上去又茸又软,舒服的紧。

从箱子里把它抱出来后,尺寸更是大的唬人,橘堇眼瞧着,都足够让自家姑娘躺在熊娃娃的肚皮上睡觉了。

宜臻瞧见这个大的吓人的娃娃之后,也愣在那里,老半天才瞪着眼睛拍掌笑:“果真和我一般高呢,珩哥儿没骗人。”

听到这一声“珩哥儿”,祝宜宁忍不住蹙了蹙眉。

但看着小姑娘还处在兴奋之中,又那么小小一团,天真懵懂一派稚气,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除了娃娃,箱子里还摆了两个中等尺寸的木盒。

这两个木盒就是没再安机关了,打开后,只见一个盒子里装满了形状各异的小木头,许是怕人看不懂,旁边特地附了几张图纸,细画了这些小木头要如何才能搭出亭台楼阁,车船桥廊。

设计之精巧,构思之新奇,简直让人咋舌。

另一个盒子里,装着的则是一座用木材雕刻而成的小宅子。

这倒不出彩,毕竟木雕处处都有,二太太屋内的多宝阁上便有好些。

和那些名家木雕比起来,这座宅子的雕工和用料都只能称是朴素。

出彩的是,小宅子内里,居然塞着许多涂色艳丽的陶土娃娃。

有在书桌前看书的,有在院子里栽花的,有洒扫的,有裁布的,姿态各异,构成好一幅俗世烟火宅院图。

虽然这些娃娃,没有一个的做工比得上宜臻被摔碎的那个瓷娃娃。

但七七八八攒在一起,摆在四面通透的小型木雕院落中,就显得尤其稀罕,尤其精致。

别说是抬着箱子过来的粗使婆子们,就连见多了市面的小鼓和橘堇,都被这新奇的一大箱子“玩具”给震慑的怔了好一会儿。

隔了半晌,宜臻都快把娃娃从箱子里全揽出来了,丫鬟们才感叹道:“没想到江南有这么多别致的物件儿,怪不得舅老爷流连忘返,说那是个神仙地儿呢。”

祝宜宁没应声,望着小妹妹欢喜的背影,眸色沉了沉。

她想的是,舅舅在江南任刺史,平日里最爱搜罗些新鲜玩意儿,隔三差五就给宜臻送过来,但至多也不过是样式精美些的瓷娃娃,花样新鲜些的香囊绣品,可从来没见过还有这些奇巧玩意儿的。

卫珩能折腾出这么一箱子礼,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看来,卫家也是知道自己攀上了一座多么粗壮的靠山,挖空了心思要讨好呢。

他不讨好便罢。

一讨好,祝宜宁反倒更看不上眼这桩娃娃亲了。

撇开家世背景这些不谈,真真要是有些风骨和傲气的人家,见着亲家势大,更该把精力放在子孙的念书教养上,到时候借着祝家的势,在科举上开出几亩地,未尝不是一道锦绣良梯。

却偏偏轻重不分,花心思做这些谄媚讨好之事,实在是落了下乘。

“上次蒲家的辰哥儿过来,送了宜臻一副白玉笔架,这次卫家的来,却拿来这么一箱子玩意儿。”

祝宜宁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怪道人家要说家学渊源。”

蒲家辰哥儿是国子监祭酒蒲老太爷的嫡次孙,也是自小和府上五姑娘订了娃娃亲的亲表兄。

而至于为什么订下这桩娃娃亲,还得追溯回四年前的那场大事。

四年年,祝老太爷受到调任回京,却在回京的途中,不幸落到一窝凶匪手里。

最后能在凶匪手中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地回到府中,全靠了一位过路人的舍命相救,临终之际,对方什么要求也没提,只含泪把自己的嫡长孙托付给了老太爷。

这位过路人,就是卫珩的亲祖父,时任独峰书院的夫子,不惑之年,便丧命与山匪之手。

祝老太爷受了这大恩,思来想去,觉得非一桩儿女亲事不能够报。

但当时祝府上和卫珩年岁相当的,也就两位姑娘。

一位是比卫珩长两年的四房长女,如今府上的五姑娘宜嘉。

一位就是刚出襁褓的祝宜臻。

四房的老爷祝明晟是庶子,可其姨娘却向来受宠的紧,不知怎么的,居然在私下里率先探出了老太爷这个念头。

四太太当即就坐不住了,为了避免千娇百宠的女儿被嫁进那样的穷酸市井之家,她雷厉风行地给自己嫡姐去了信,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处,竟然说动蒲夫人给出了自己嫡次子的庚帖。

是以,这幢倒霉的婚事,就这么落到了当时还嗷嗷待哺的宜臻头上。

去岁七夕,蒲家的辰哥儿正巧来府上拜访,赠了宜臻一个白玉笔架做生辰礼。

七岁稚龄的小公子,言语间已经很有样子了,眉目清正,行事沉稳,据说书也念的极好,早已被独峰书院的严院长收为关门弟子。

和那位卫县令家的长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当日二太太回来,气的砸了半院子的花瓶。

真真意难平。

祝宜宁的大丫鬟云鹿正好取来狐裘,披在她身上,见她愁眉不展,忙劝慰道:“姑娘可放宽了心,七姑娘打小儿福气足,日后苦尽甘来也不定呢,左右都是那么大的娃娃,摸不准卫公子日后便有大出息了。”

祝宜宁恹恹地收回目光:“成日琢磨在玩乐堆里,能有什么出息,至多不养成个纨绔便最好了。”

......

宜臻年岁还小,不懂这些。

她只记得,蒲家的那个小公子,成日里就是关在屋子里练字看书,不能跑不能跳,连鹦鹉儿都怕。

说话时总高高在上的,还笑亭钰蠢笨,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瞧不起任何人,讨厌的很。

就像祖母养的那只的大白鹅,“轧轧轧”叫个不停,走路一摇一摆难看的紧,还乱啄人。

但是珩哥儿就不这样。

珩哥儿帮她说话,很有胆子,都不怕祖母。还送了她好多新奇的玩意儿。

她拉了拉姐姐的衣袖。